世相扫描
2017-03-16贺绪林
贺绪林
1.出走的女人
桂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阔别一年之久的家。儿子宝娃生涩了半晌,扑到她怀里直叫“妈”。她的泪水霎时涌出了眼眶。
丈夫拴虎神情木然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回来了。”依旧圪蹴在脚地抽烟。
她进了屋,环目四顾,屋里空荡荡的,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摩托车都没了。她明白,拴虎把东西都输光了。
拴虎本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在村里带头先富了起来,盖了二层小楼,买了大彩电、洗衣机、摩托车。可后来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赢小输大。桂花百般劝说,嘴唇都磨破了几层皮。拴虎却不思悔改,无心去干活,终日去“搬砖头”,赌债欠了上万块。
万般无奈,桂花使出了女人最后的撒手锏,狠着心丢下孩子离家出走,去南方打工。她爱拴虎,希望给丈夫一个强刺激,唤醒他的良知,促使他改邪归正,跟她好好过日子。一年来她牵肠挂肚,无时不在想家。此时跨进家门,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心里不禁一沉。
桂花走到拴虎跟前,问:“还欠人家多少?”
拴虎抬起头来,一双眼珠暗淡无神,左脸颊青了一块,大概挨了打。半晌,他才说了句:“五千。”
桂花的心不禁又是一沉,随后脱了外衣,又脱了衬衣,从胸罩里掏出两沓带着体温的钞票:“给,这是四千,先尽紧要的还。往后说啥也要收心,千万不敢再赌了……”说着泪水涌出了眼眶。
拴虎望着钞票,先是一愣,随后惊喜得腮帮子变了形,一把抢过钞票,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数了起来……
桂花花了两天工夫,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随后又到娘家去跟哥哥借了些钱。她打算捉一对猪娃,买一群小鸡来喂养。没有猪咬鸡叫的家实在不像是个家。
这日镇上有集,她正准备去赶集,隔壁六婶急匆匆进了家门,拉住她的手往外就走。她莫名其妙,忙问六婶有啥事,六婶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桂花跟着六婶出了村,直奔村东的几孔破窑。桂花有些明白了,泪水涌了出来。
来到窑洞跟前,一圈人正在聚赌,赌徒们席地而坐,围着一张小桌“搬砖头”。
桂花看见拴虎也在其中,一张脸神情贪婪而专注,早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全然不见昔日的忠厚淳朴,嘴角叼着半截不知何时灭了火的香烟头,摸牌的右手神经质地不住抖动,两只眼睛放出骇异的凶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
桂花身子晃了一下,心里叫了声:“完了,他没救了!”扔下六婶,扭头就走。
回到家,桂花呆坐片刻,拿定了主意。她翻箱倒柜地搜寻出自己和孩子的衣服,包成一个小包袱,抱着孩子出了门……
翌日清晨,拴虎只穿着一条裤衩回到家。他没有看到桂花和孩子,只看到了一张纸条,是桂花写的。
拴虎:
我知道我再说啥你也不会听,也不会跟我离婚,我只有走这条路了。你放心,我会把孩子抚养成人的,也绝不会让孩子再走你的路。
桂花
拴虎愣了半晌,猛地抓起桌上的暖水瓶掷在了脚地,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
骂桂花还是骂自个?这只有拴虎知道。
2.报户口
是前几年的事了。
村里一小伙叫铁蛋,外出打工十余年,娶了个打工女,喜得贵子,回家给孩子报户口。他找到村长,笑着脸递上一支烟。
村长接过烟,看了一下牌子,问:“就这烟?混得不行么。啥事?”
铁蛋一怔,随即继续笑着脸说:“给娃报个户口。”
村长:“你生娃了?谁批的?有准生证么?”
铁蛋还是笑着脸:“我都三十二了,还要谁批吗?再说了,我在北京打工,回家一趟不容易。”
村长冷着脸说:“生孩子得有准生证,这是政策。不然的话,要罚款。”
铁蛋依然笑着脸说:“我叫你叔哩,娃叫你爷哩,给娃报了吧。”
村长依然冷着脸:“你叫我爷也不行,得按政策办,交罚款,五千。”
鐵蛋脸上的笑纹退去,说:“按政策办也好,政策说晚婚晚育要奖励,我三十结的婚,三十二生的娃,应该是晚婚晚育的先进模范吧,该给我奖励多少?我拿奖金顶罚款。”
村长脸上不是颜色了,道:“别跟我扯这没用的。跟你说,我亲侄子和你一样,外地带回来的媳妇生的娃,都照样罚款!”
铁蛋脸上也不是了颜色,扫了一眼墙上的锦旗奖状,冷笑道:“村长既然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了。不过,你在村里那些破事我可都知道,你是知道的,小时候村里排演样板戏《红灯记》,我扮演的是王连举。”
村长青了脸:“你要告发我?告去,我谁都不怕!”
铁蛋瞥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上面有人,可我就不信天下没有白老鸦!”
村长闻言,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睖睁着眼看着铁蛋,从牙缝蹦出几个字:“你赫唬我?!”
铁蛋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村长口张了张,却说不出啥话来。他醒悟过来,铁蛋已不是当年老实憨厚的铁蛋了,他毕竟在京城打了十多年工,见过点世面。
铁蛋转身要走,村长急忙拦住说:“是这,看在你叫我叔娃叫我爷的份上,我想法给你到上面通融通融。”
很快就通融好了,村长把户口本递给铁蛋,说:“在北京没白混,长本事长能耐了。”
铁蛋接过户口本,说:“你比我本事能耐都大,去北京一年半载回来,说不定能混个乡长镇长当当。”说完就笑。
村长咧着嘴也笑,可没铁蛋笑得好看。
3.办证
小五从报名处出来,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没想到当保安还要高中毕业证。他初中都没读完,哪儿来的高中毕业证?万念俱灰之时,他想到好哥们小四,赶紧掏出手机给小四打电话。
四哥,报名要高中毕业证,我没有,咋办呀?
小四在电话那头问:跟前有没有电线杆?
他一抬头,身边就有个电线杆。
有哩。
往电线杆上瞅!
他一瞅,乐了,电线杆上印满了办证电话。
他挂了小四电话,照着电线杆上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三四秒就通了。
办证?对方是个分不清年龄的男声。
嗯。
办啥证?北大的,还是清华的?
他笑了,说,高中毕业证。
对方也笑了,说,碎碎个事,简单地跟一一样。
多钱?
三百。
这么贵,少点行吗?
这是最低价,北大清华的,四位数上说。
那好吧,但要快。
几时要?
现在行吗?
那就再加二百。
不是说三百吗?
二百是加急费。
一百!
成交。我发给你个卡号,你马上把钱打过来。对方挂断电话
小五没想到这么快就搞定了,暗自得意。这时手机“滴咚”响了一下,对方把卡号发过来了。
小五看着卡号,警觉起来,遂又拨通对方电话,说,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对方笑道,哥们,你这是不相信我,不见兔子不撒鹰啊。也好,咱俩见见面。
小五问,啥地方。
人民广场,你立马过来,我等你。
人民广场不远,小五疾步过去,给对方电话。
我到了,你在哪?
对方说:我在东边小树林。
小五往东边瞧,小树林那边人群熙熙攘攘。
对方说,你别胡眺(此处读rao),我看见你了,你可别把警察带来!
小五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我咋能带警察!
对方说,哥们,你也明白,干这行都是秘密地干活。盜亦有道,你要相信我。再说了,我得赶紧去给你办证,再快也需要时间。
小五一愣,心里说这家伙还是个文化人。少顷,说道,我可以相信你,下午两点,咱在这地方见面,要拿到证!
哥们,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见不散,包你满意!
小五感觉对方是个爽快人,便把款打过去。
在难挨的等待中,时间的脚步总算走到了下午两点。此时的广场及四周没有几个人,小五急不可待地拨通对方的电话,你在哪?
对方慢吞吞地问,你找谁?
我是那个办证的。
办啥证?打错了。对方挂了电话。
小五感到事情不妙,急忙再拨,没等他开口,对方就骂,你有病呀!
小五说,我没病,我交了钱就要证,你不能言而无信!
你就是个大傻逼,谁的话都敢信!
小五再也按捺不住了,骂道,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对方笑了:你算说对了,我就是个骗子,你能把我咋?!
小五怒不可遏,我告你去!
对方哈哈大笑,赶紧告去,就说你要办假证我骗了你的钱,谁不告谁是孙子。哈哈哈!
小五一时语塞,脸成了紫茄子。对方却不肯善罢甘休,你就是一个大傻逼!大大的傻逼!给你说,我他妈的半个月都没开张了,都没耐心了,准备转行呢,没想到你这个大傻逼竟然上套了。老子就是个倒霉鬼,你他妈的比老子更倒霉,更傻逼……
有个说辞:穿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怕玩命的。小五是个穿鞋的,不,是个靸鞋的;对方可是个光脚的,甚至是个玩命的。
小五想还骂,可根本插不上嘴,此时他明白过来,今日儿遇到了歪娃加无赖。对方的骂语汹汹,直往他的耳朵眼灌,他怕对方再骂下去自己会疯了,狠劲地按了挂键。
他戳在那儿好半天,不知道何去何从……
4.理想与梦想
老K是村里的能人,志存高远,也是个孝顺儿子,可命运不济。家里上有二老需要赡养,下有一双儿女正在读书,老婆一直病恹恹的,只好在家侍弄几亩责任田,屋前屋后栽些果树,养些鸡鸭鹅猪狗,种点菜蔬,打发日子。
一日,他心中不快,去村口一家农家乐喝闷酒。邻桌几位壮汉也在喝酒,看派头是城里来的人,听声气却乡音很重。老K明白,这几位就是大家常说的“土豪”。
酒至半酣,就听其中一位说:“老赵,弟兄们都知道你胸怀大志,给我们说说你的理想和奋斗目标。”
老赵饮干杯中酒,一抹下巴说道:“再干几年,存折上了八位数就回老家,把老屋好好拾掇拾掇,养点鸡鸭鹅狗猪,种点花草,再弄个果园,春天挖野菜钩槐花,夏天钓鱼赶鸭子,秋天摘果子扳苞谷,冬天堆雪人做豆腐,过年杀猪吃肉喝酒。没事的时候招呼几个朋友斗斗地主,喝点小酒吹吹牛。”
问者笑道:“就这理想和目标?”
老赵反问道:“咋地,不好吗?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问者道:“想当初,咱们不就是从农村出来的么,拼杀二三十年,又杀回去?”
另一位说:“世事如此,时运如此,命运如此,彼此彼此。”
老赵说:“这话说得透彻。”
老K端着酒杯走来过来,躬身说:“几位老哥,我敬你们一杯,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老赵讶然地看着他,说:“你是干啥的?我们不认识你,敬的啥酒。”
老K莞尔道:“我就是你们说的神仙。”
“神仙?啥神仙?”老赵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问道:“这么说你在家作务庄稼?”
老K说:“我想跟你换换,不想做神仙,想过你这样的日子。”
老赵又是一愣,认真打量老K一番,言道:“我们那是理想,你这是梦想。”随后哈哈大笑。
另两位也大笑不止。
老K也笑了,笑出了眼泪。
5.寓意
W市美术作品大赛评委会办公室里,评委们对一幅作品正在进行认真地评判,好半天过去,却没人发声,这很是有点不正常。
这幅美术作品看似简单,甚至粗糙幼稚——一个小孩子歪着头,背着书包,头顶悬挂着近似向日葵的太阳,脚下还有几丛说花不是花说草不是草的东西。画下面题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上学去。
忽然有人发声,打破了沉寂。
“一幅小画,没有什么特色。”
众人扭头看去,发言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年轻人见大家看他,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脸上潮起红色。
一个留着长发的评委目光灼灼地对着年轻人,声音低沉地质问:“一幅小画吗?没有特色吗?”
年轻人被那灼人的目光镇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众人“轰”地笑了。
另一个戴眼镜的评委敛住笑,说:“你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谁吗?孫天信!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抽象派画家呀。不要不懂装懂!”
又一位评委走过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说:“不要以为自己发表了一幅作品,就目中无人啊。”
年轻人很是惶然。他能忝列这次大赛评委,是因为最近他在国家级美术刊物发表了一幅作品,而那幅作品得到了美术界一位前辈的赞誉。这位评委这么说他令他汗颜不已,他赶紧退到角落。
评委主席这时也开了腔:“年轻人,发言要慎重。孙老是很有影响的大画家,他能随随便便拿一幅画来参展吗?对他的作品我是有一定的研究,就说这幅画吧,肯定有它深刻的寓意。它的寓意在哪里呢?谁来说说看?”评委主席说着目光扫着众人。
有人避开评委主席的目光,有人低下头,似乎有东西掉在了地上。
角落的年轻人看着他们,他一直没有看出这幅画的寓意来,很希望有人能为他解惑。他心里明白自己在这群人中的地位,人微言轻。
半晌,评委主席轻咳一声:“咳,没人能看出来吧?这正是孙老画意的高深所在,大家说是不是?”
沉寂片刻,有人鼓起了掌,随后是一片掌声。
最终评委主席宣布:“本次大赛一等奖:上学去;获奖作者:孙天信。”他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进来。大家扭头看,来人正是孙天信。
评委主席迎上前去,鼓起掌来,随即又是一片掌声。
孙天信不知就里,愣了一下,歉疚地说:“那天一时疏忽,错把我孙子的涂鸦拿来了,真是对不起大家。这是我的参赛作品。”双手捧上一个书画袋。
评委们鼓掌的手都僵在了半空,神情愕然,面面相觑,一片哑然,只有那年轻人在角落偷笑。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