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
2017-03-16桂千富
桂千富
1
马福娃第一次看到男女不同是给妹妹马福锦擦屁股的时候。福锦比他小五岁,西瓜吃多了,拉得一塌糊涂。妈妈刚擦完屁股,就听到扑的一声金黄色屎尿又顺腿流下来。那天大姨来了,爸爸妈妈都很高兴,包了饺子,屋子里弥漫着猪肉的清香。福锦就是在这样的吉祥时刻,扑了五六次。妈妈把她提到院里,不让到饭桌旁。无奈福锦被惯得不成样子,妈妈一转身,她就咧开嘴,弄得大姨扔下筷子跑出去抱起福锦回到桌子旁。爸爸瞪了一眼妈妈,妈妈则盯了一眼大姐福莲,她急忙丢下筷子从大姨怀里夺下福锦。妈妈则拿着黑腻腻的抹布擦大姨身上的屎渍。
“拉,咋不把你拉死,八辈子没吃过西瓜,一个碎娃吃了半个西瓜,姐,你说锦儿是不是找死。”妈妈骂。
“看你说的,娃不知饥饱。别骂我锦儿,赶明好了,大姨给我娃买西瓜。”
福锦听说西瓜,从福莲怀里挣脱出来,朝大姨跑去,扑啦一声,一股新鲜的屎尿又从福锦的腿上淌下来。爸爸叭地扔下碗,朝二姐福琼甩了一巴掌。
“妈的,让不让老子吃饭了!”
二姐福琼弹簧一般跳起来,朝福锦跑去。福娃知道下一掌肯定朝自己飞来,也如二姐般弹起来,撕了一片纸给妹妹擦屁股,呛人的臭味冲进鼻孔,他差一点呕出来。福锦的小白屁股发红,有的地方起了疹子。福娃拿的是用过的课本书页,又扎又硬弄得福锦满嗓子吼。也就是这个时候,妹妹的下身光溜溜地展现在面前,他的脸唰地红了,拿着纸发呆。大姨掏出一块小纱布,小心地给福锦擦。福娃急忙转过头去,心咚咚直跳。
“福娃长大了,”大姨尖尖的眼角扫了一下福娃,“知道害羞了,来,让大姨摸一下鸡鸡。”
大姨的手泥鳅似的从福娃宽大的裤腰窜进去,裤子唰地掉下来,福娃的小鸡鸡完全落在大姨白绵绵的手里。过去,福娃喜欢人摸,这几天突然害起羞来。大姨在那么多人面前弄掉了自己的裤子,妹妹也看到了自己的小鸡鸡,突然止住哭声喊,哥哥和我的不一样,哥哥会尿墙。这个秘密他一直骄傲地瞒着妹妹。突然戳穿了西洋景,福娃哇地哭了,提起裤子飞出门。屋子里爆发出狂放的笑声。
大姨喜爱福锦,她一连生了四个小子——妈妈老爱说带把的——福娃觉得不好听,大人说话总是那么直接、露骨。大姨一直生到不能生了——妈妈说绝经了,也没生一个女子。大姨更加喜欢福锦,还说要抱养。爸爸同意,妈妈舍不得,哭得稀里哗啦。大姨心软了,就不抱了,三天两头来看福锦,带好吃的。他跟着沾了不少光。福锦是福娃的跟屁虫,只要他说不带她玩,福锦就找妈妈要好吃的,给这个贪婪的哥哥。爸爸说福娃好吃懒做,长大了是个败家子。与大姨家相反,福娃是唯一的儿子,不受大姨待见,却受全家人宠爱。他们每次赶集总要带回来一些水果糖、糖油糕给他。福娃喜欢用弹弓打麻雀,爸爸做了一个又一个,墙上挂了一溜。刚才看到妹妹的一瞬间,福娃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复活了,就像燕窝里小燕子跌跌撞撞地要起飞。
2
放暑假了,读小学三年级的福娃要拾十把麦子圆尖交给学校,四年级十二把,每高一级加两把。每年夏收空闲,全村人都要拾麦子。冠军是满囤家,人口多。秋怀说要是按人均算,冠军是福娃家。秋怀总是看得很准,队长说他的眼睛会拐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爸爸个子不高,身体壮实,跟四爷学过几个月木匠,手在锯子、刨子以及镢鋤的把手打磨下,变得干硬、宽大、灵巧。福娃领教过这双手的厉害,过水沟的时候,他给书记家的女子使了个绊子,弄湿了裤裆。爸爸一巴掌让他转了好几圈。爸爸拾麦子的手像公鸡的长喙,啄个不停,圆尖越加越大,简直和一个草帽差不多。妈妈的圆尖最秀气,像圆规画出的圆,两个姐姐的圆尖也好看,只是二姐的大,大姐的小。大姐总像电线杆子似地杵着,爸爸骂道:你腰断了啊,弯不下去?
村子在洛河边上,爸爸说村子是洛河结的瓜;洛河是一条长长的瓜藤,每隔几公里就结一个半死不活的瓜。福娃对爸爸这样说洛河和村子很新奇。爸爸总是说出一些让人难忘的话,就是骂人也骂得好听。爸爸喜欢开地种瓜,有一年种的南瓜五十斤重,拿了公社的冠军。后来就有人叫爸爸二五。福娃替爸爸高兴了好一阵。爸爸却不高兴。妈妈说五十斤是两个二十五,也就是二百五,骂人的。福娃觉得这些大人太没有意思,不如人家还损人家。
洛河边上的村子都是川道村,土地都在山上,稍微缓一点的坡可以用架子车拉麦子、秋杂,大部分要靠毛驴驮。毛驴背上搭着架子,春天驮粪,夏天驮两捆山一样的麦子,秋天驮玉米棒子和豆子。驮子把墙刮得唰唰掉土,腾起一股眯眼的黄尘大雾。孩子都希望爬在驮子架上藏在麦捆里,一颠一簸地上山下坡,可着嗓子乱喊。每个赶驮子的大哥哥后面都要跟几个孩子。有的孩子拿糖给他们,糖在大嘴里嘎巴一下就没了。驮子头满囤说谁说你们爸妈晚上咥活的事,就让谁坐。
福娃从大人的口中知道咥活是流氓话——指男人和女人睡觉。有的时候也是正经话,比如谁不张扬把事弄成了,就说“红萝卜蘸辣子,吃出没看出”——还是个咥实活的人。满囤是村里最高力气最大的年轻人,脸盘像瓦盆,蒜头鼻子有拳头大,常被队长任命小头目。顺子说,他爸晚上偷队上的羊粪,他妈晚上纳鞋,线绳呜呜的,弄得人睡不着。满囤说,去你妈的,那不算,要说他们在被窝里咥活的事。没有人能说出来。他又问,谁愿意叫我姐夫,就让谁坐驮子。顺子第一个叫姐夫,被满囤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土里,你没姐,敢哄老子永远别想坐驮子。
顺子比福娃大两岁,是这茬孩子的头,牛逼得很。家住得远,有人提前去叫,上学要走四里地,有人背书包。福娃把福锦的糖骗来没少给顺子。顺子总是左手拿右手忘,对他不冷不热。后来直接给他说让他少考一点分数,别老占住全校第一。看到顺子挨打,福娃哈地笑了。
福娃赶紧说,我有姐——满囤姐夫。满囤停住,俯下高大的身子,积满黄土的脸上凹着两只大眼珠,鼻孔又大又深,积满了土渍。我要你二姐,叫我二姐夫。二姐夫!福娃大声叫,满囤粗壮的手在腋下一卡,他便如同一团棉花似的被扔到驮子上,吓得他死死搂住驮子,生怕滑到沟里。驴子一顿一顿地,像个跛子,颠得屁股疼。福娃抬起头,看到满囤的脸在屁股下,他努了努,放了一个哑屁,算是对满囤的报复。接着姐夫声此起彼伏,不少孩子也上了驮子。顺子抓起一块黄土扔来,土块跌进厚厚的尘土里砸出一个坑。
3
顺子也骑上了驮子,还是满囤的。福娃只得骑到秋怀的驮子上。秋怀是村里唯一的在读高中生,长得薄消干瘦,寒暑假和周末回来,参加村上劳动,挣的工分和妇女一样。干活差远了——不能独当一面,队长说的。他说的没错,派秋怀两次单独干活都出了问题,一次放羊,四只羊陷入洛河泥淖里死了;一次是驾辕拉麦子,车子翻了,麦子坠下山崖,第二年山崖上长出来绿油油的麦苗。满囤说那是秋怀的笑话崖。后来队长就不敢给秋怀单独派活。秋怀和满囤的年龄差不多,身体差远了。秋怀是神婆二婶的小儿子,生的时候二叔差不多六十岁,种子不好不发旺。满囤看不起秋怀,念那么多书顶球用,地不会锄,收麦子像寻虱子,赶驮子还要老子照看。队长看重秋怀,学问最高的,说不定会有大出息。福娃被满囤从驮子上抓下来的时候,眼里的两包水夺眶而出,在扑满厚厚黄尘的脸上挂了两道水帘,他抓住驮子不想下来。
姐夫,我叫你姐夫,福娃拖着哭腔,二姐夫,让我再骑会儿。要骑就给我说你爸妈咥活的事,要不把你二姐黑里叫到洛河边。满囤说话的时候,眼睛惡恶的,朝着秋怀。秋怀立刻低下头。
还是叫高中生二姐夫吧,会几句娘娘腔的普通话有什么了不起,高中生不是大学生。我不愿意念,要念一定要考到西安北京去。秋怀的脸在黄尘的掩盖下还是漫出了黑红。福娃知道满囤生二姐和秋怀的气。他经常给他们传话,两人黄昏时在洛河边上散步。有时也带着他,秋天的河水蓝得像咔叽布,水纹一绺一绺,无声无息。别看洛河乖得像新娘子,一到夏季黄泥汤疯狂滚沸,能爬到半山腰。过洛河要趟过龙口稍——村里人叫要命稍——书上叫瀑布。中间有几个深沟,稍不注意就会滚下去;女人喜欢在稍边的大石头上洗衣服,明明太阳红朗朗,大水就来了,人和衣服一起消失。神婆二婶说稍是河神的龙口,隔一时就要吃人。二婶每年都要在要命稍边的大石头上安神,燃香烧纸之后,拿着蘸湿的柳条、肮脏的抹布狠狠抽打孩子,岸上立刻大哭小叫,泪水纷飞。二姐和秋怀并肩散步,两人说话的声音被哗哗的河水吞没。偶尔能听到秋怀背唐诗,再不就是教二姐说普通话,好像咕噜咕噜熬南瓜红、薯稀饭。福娃不喜欢二姐和秋怀那样斯文,不怪满囤看不起。两个人一点也不烦,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溜达完了。福娃捡了一堆石片打水漂,贴着水面扔出去,石片在水上一颠一颠的,像发现食物的鸭子摇晃,溅起一道漂亮的水花。他最多一次跳五下。满囤最多跳七下,秋怀才跳五下。
满囤的胳膊像铁钳一样夹住福娃拔起来扔进厚厚的尘土中,立刻腾起黄雾,等雾散去,秋怀捞起几乎是土人的福娃颤抖地举到驮子上。福娃坐上去,感觉渺小了许多。秋怀赶的驴是一个跛子,还是个怀仔的草驴,走得又慢又腻歪。他怅然地看着顺子坐到满囤的驮子上,扔过来自豪得意的神色。满囤丘地拍了一下驴屁股,驴猛地加快脚步,顺子的腰往后一趔,刚出口的难听的《我爱北京天安门》被拦腰折断,续上的是顺子“满囤大大真厉害”的叫唤。
福娃惊了一下,顺子竟叫满囤“大大”。大大就是爸爸。为了夺回头驮,顺子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叫大大也是玩笑。村里的小伙子,把他们逮住,都挥老拳让他们喊大大喊姐夫。不至于顺子喊大大就能坐上满囤的驮子。
秋怀哥,顺子到底做啥让满囤哥高兴的?他们落在驼队后面。秋怀扯着驴尾巴,努力地跟驴上坡,头上的汗水和进尘土之后凝结成褐色的泥渣,像刚挖出的蚯蚓恶心地扭动。秋怀穿着打着补丁的中山装——工地给二叔的奖励。衣服上扑满了黄土,秋怀像一个土柱缓慢移动,气喘吁吁。驴一路打着响屁,秋怀也不在乎,大口吸气,把好多屁都吸进肚子里。福娃偷偷讥笑,想问驴屁香不香。
顺子不是好孩子,你不要跟着学。半晌秋怀才说。
我不,我要骑头驮。福娃说,屁股一抬一抬给驴鼓劲。
还不都一样,骑上就行。
我不,不说,我不给你喊二姐了。
秋怀站住,驴一泡稀屎冲到身上,把人打悻了。福娃大笑起来。
4
顺子真是一个大流氓。福娃知道之后,毫不犹豫地大骂,还呸呸地唾了唾沫,像大人掩盖浓痰一样用黄土盖住,猛踩几脚。
顺子的爸爸和妈妈五大三粗,像两头肥猪,走路吭哧吭哧喘气,脚步重得在地上能砸出坑。村里人说这两个亏先人,爱咥活,狼嚎鬼叫。满囤让福娃坐头驮伤了顺子的自尊心,他暗暗下决心要坐头驮。
一连几个晚上,顺子天一黑就装着哈欠连天,说困得不行,早早上炕睡觉。妈的,整天玩耍,还把你累成那样子。我拾圆尖,要拾十六个。老子两天就拾好,那是个球活。你开口闭口拉屎,还能教育娃。妈妈说。顺子知道在他们的战争里,爸爸永远是输的一方,他只能在与自己的战斗中赢回自尊。
你好你好,红口白牙,人模人样,也没放几个香屁。妈妈正洗碗,顺手把又黑又脏的抹布扔过来,刚好盖在爸爸脸上,声音嘎地断了。正偷听的顺子笑得死去活来,身子一拱一拱的。爸爸不敢反击妈妈,把抹布扔到顺子的被子上。顺子没理装睡,鼾声连绵不断。妈妈说这娃睡觉从来不打鼾,不像你打得窑洞掉渣。兴许是累了,两个打鼾的猪绝对下不出不打鼾的仔。妈妈啪地扇了一巴掌,爸爸胳膊上立刻有五个鲜红的手印。睡了好,我们咥活就能放开了,你也给咱争气些多下几窝,人多到底好弄事。不然队长老是在大户里转。你那熊样想当队长?队长不是给谁订的,你只管下仔,像满囤妈那样多下些带把的,不怕当不上队长。主席说,深挖洞,广积粮……妈妈抓起爸爸的大耳拧了一圈,爸爸立刻失声了。村里人把这话说成流氓话。爸爸停住不说,不是妈妈拧耳朵,后边的“不称王”不符合他的意思,他想称王。
两人窸窸窣窣脱衣服,开始肉搏,呼哧呼哧喘气。顺子的鼾声依旧,他们干脆掀开被子。顺子偷偷揭开缝隙,看着爸爸粗鲁地进入妈妈,两人不停翻滚,弄得炕像浪里的船要翻了。顺子吓得忘了打鼾,用被子蒙上头,想着炕会裂开,自己掉到炕洞里。他有点后悔偷看,他们不像人,完全不顾脸面撕扯、纠缠、打斗。妈妈突然嚎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日你妈,歇斯底里,仿佛要死了。有一年,贠现的老婆生娃死去活来地日你妈,最后死了。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平静了。顺子想告诉他们,别这样拼命,要出人命的。爸爸托人去表舅家说亲,让囡囡给他做媳妇,要是那样,还不如不结婚。
顺子一连装睡了几个晚上,把看到的给满囤说了。狗日的满囤和顺子,一个说得嘴冒白沫,一个听得眼珠子快掉下来,涎水好长。你爸的有多粗?满囤问。棒槌粗。你妈的呢?鸡毛掸子。满囤笑了,唾沫飞了顺子一脸。他们咥活像啥样子。两头猪在拱,怕人得很。满囤啪地给了顺子一拳,狗日的能行,老子让你骑头驮,麦子也不用拾,我给你稍一把。顺子被打得差一点哭了,一听能骑头驮还不要在大太阳下拾圆尖,立刻破涕为笑。
顺子骑上了头驮,整天跟着满囤。每次和福娃打照面,都阴阳怪气地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福娃垂头丧气,觉得再也翻不了身,每天跟秋怀骑驴到地里,冒着锥子一般火辣辣的太阳拾麦子,不一会儿全身都湿透了。秋怀抽空也拾了一点。福娃央求秋怀给他留一抱麦子理几个圆尖。秋怀说不能,那样不诚实。你根本不用羡慕他们,好好念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那你能不能打败满囤。福娃眼睫一闪一闪的满含期待,秋怀考虑了好一阵点了一下头。那顺子就好,偷看父母咥活,不拾麦子就好。福娃不服气。你不要学顺子,理的圆尖麦秆麦穗一样长,拾的麦秆七长八短,你只要向老师报告就行。福娃将信将疑,好歹心里平静了一些。他看不起顺子,又不甘心就这样骑不上威风的头驮,晚上有意无意睁眼装睡,无奈没等爸妈睡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
5
顺子彻底被满囤教瞎了,偷看爸妈露馅,让爸爸打得鼻青脸肿。那一夜妈妈叫声太惨了,顺子以为她要死了,跃起来,把爸爸掀下炕。三人顿时傻了。爸爸把顺子揪起来扔到院子里,妈妈躲在被窝里不敢吭声。
顺子妈在满囤卸驮子时,冷不丁双手把满囤大脸划开,血流如注,气急败坏的满囤像一头瞎驴乱撞。咋不看你爸妈咥活,你爸妈不咥活还有你这个坏怂?顺子妈是有名的怪货(泼妇),整天球呀批呀的挂在嘴上,身体好,蛮劲大,没人敢惹。有一年在众人的挑拨下与满囤打了一架。她朝满囤的下身来了一脚,疼得他在地上打滚。顺子妈骑在满囤身上,让他叫娘。满囤一连叫了几十个娘。这也成了满囤的笑话。背过顺子娘,满囤吹他迟早要弄得她叫娘。满囤理亏,扔下驮子跑了。他的媳妇是个矮子,挺着大肚子,不敢骂顺子妈,在摊开的麦浪里蠕动。对的,不亏,不怕把球磨秃了。满囤家的,你骂谁?顺子妈大吼起来。骂我男人,我还敢骂谁。
秋怀升任驮队长,福娃又坐上了头驮。他抱着拾的圆尖回家,福锦老远撵过来。哥,你不教我尿墙,顺子哥教我。她把裤子褪到膝盖,挺着下身尿起来。一股淡黄的细尿划出一道弧线溅到墙上。福娃立时呆住,啪的给福锦一个耳光。顺子还干啥了?摸我这里,福锦委屈地哭起来。还有呢?没有了。你要是再敢跟顺子玩,我打断你的腿。你又不带我玩。我带你,明天跟哥坐驮子。福锦破涕为笑。
福娃想找顺子算账,打不过。告诉爸爸妈妈吧,他也叫满囤二姐夫,晚上还想偷看爸妈。心里窝了一股邪气,暗暗发誓此仇非报不可。带着福锦拾了几天麦子,妹妹中暑了,妈妈不让去。福锦又跟村里一杆孩子玩耍。顺子这几天没有坐驮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福娃总觉得顺子仇恨的眼睛老盯着福锦。不行,要让大姨带走妹妹。福娃趁爸爸上地的时候,和妈妈说了一下午。让妈妈保证不给爸爸说,发了毒誓,才把顺子偷看父母和逗富锦的事说了。妈妈也害怕了,盯了他半晌,脸上一绺红一绺白。福娃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天天拾麦累了,倒头就睡。再说,我不想做顺子那样的人。妈妈嗫嗫答应把福锦暂时送到大姨家。
歇晌的时候,大家在火梨树的阴凉下喝水。满囤和队长每人咂一根报纸卷的旱烟拼命抽,呛人的烟雾如同两条蛇在空气里扭动。队长说公社让报今年夏收产量,每亩要报一千斤。满囤说报多少都行,一千斤差不多。高中生,你说报多少?队长问。每亩最多四百斤。不止吧?队长将信将疑。一千斤是任务,上级要报。那就报吧。你怎么知道最多四百斤,满囤脸上的肉跳了两下,嘴巴上翘,带着轻蔑的挑剔和刻薄。我从一颗麦子能推出一穗麦子的重量,从一穗麦子能推出一亩麦子的重量,从一亩麦子能推出全村麦子的产量。吹牛皮,满囤说,我就不信,你能从一根球毛推出球和蛋的重量?你能从一颗星星推出银河的重量,把你日能的,有那么高的梯子吗,一个高中生有啥了不起。满囤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恶心的黄痰,把烟头扔到痰里,发出一丝刺啦的恶臭。
队长相信秋怀,说的和心里想的差不多。当然不能按秋怀说的那样报,他不同意上头还有书记,公社让怎么报就得怎么报。拾麦子的学生也挤过来在梨树下歇晌,跟大人要水喝。满囤又赶上头驮,顺子自然骑上了,福娃回到秋怀的跛驴驮子上。他的脸好了,硬颊才褪完,留下一道道浆白色的印痕,好像蛇皮。满囤把自己挨抓的事怪在秋怀身上,他只给秋怀炫耀过。算银河的重量不要梯子,就像测算麦子的产量不要秤一样。我用的是加权平均法。吹牛皮不上税,你把死人吹活算本事。
围绕满囤和秋怀形成两个阵营,大家吵吵着看热闹。顺子自然站在满囤一边,洋洋得意;福娃只能站在秋怀一边。秋怀留了一头长发,梳得光光的,这会变成黑色泥条。他又高深莫测地说孔子说什么主席说什么,孔子说的大家听不懂主席说的听懂了。晚上学习毛主席语录,还要排节目,福娃也参加,最后由满囤和秋怀把福娃举起来,两脚站在他们前弓的腿上,嚓地举起毛主席的像。顺子一直想举,无奈学习不好,所以很嫉妒福娃。秋怀像夜里的火,大家的目光像蛾似的往上扑,满囤的火在肚子里。
秋怀,咱俩摔一跤,满囤凶恶地说。不摔跤,君子动口不动手。秋怀并不害怕,好像胸有成竹,这让福娃也有了信心。就你是君子,我们都是乡巴佬?乡巴佬只有力气,我不知道什么鸟加球法,只能用力气说话。满囤的话把大家逗乐了,好像离了脏话就不会说话。队长想制止,两人都憋足了劲,面子上下不去。
那咱们蹲步推手,谁先挪步谁输怎么样?秋怀说着,比划了几下,满囤立刻满脸堆笑,鼻子吸了两下。两人蹲好,手在空中推拿,队长当裁判。秋怀把满囤的手推来推去,满囤随秋怀的进退晃动身子,像打太极拳。高中生你那娘娘手能把我放倒,做你的梦吧。满囤扭头对围观者挤眉弄眼,女人们也围拢过来。秋怀脸上漫上了红色,满囤更加嚣张,朝女人飞去挑逗的目光,引来哂笑。过了好一阵,只听秋怀大喊一声“走”,满囤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人们一阵惊呼。满囤羞得脸面发黑,跳起来顾不上拍土连说再战,三局二胜。这一次满囤先发制人,用力推移,总推不到实处,两人你來我往,脚纹丝不动。只听秋怀又一声“走”,满囤噗的又一次倒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满囤起来还要来,队长赶忙制止。
满囤,你还别不服,秋怀掌握力道,来几次你输几次。是着力点,和杠杆一样。一个外国人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我用四两拨千斤。满囤的骂声被嘲笑打断,顺子妈说不如人就要承认。二姐也说愿赌服输。满囤眼珠子快要跳出来,到嘴边的脏话咽下去,这家伙是个大气球,怎么用力也吹不破。
顺子悻悻地走了。福娃则大声唱《小螺号》。
6
对于男女之事,福娃是渐渐知道的。大哥哥们说谁和谁好,在哪里咥活,还说家具长短大小,毛多少的流氓话。村里流行一个笑话,说一对男女就要结婚了,害怕初夜,就问媒婆。媒婆对姑娘说,男的有桶粗,得用手抓;对男人说,女的长牙,得用膝盖捅。结果男人的膝盖被抓得稀烂。顺子给满囤说父母的事不胫而走,还有顺子摸福锦的事,自己第一次看到妹妹时的害羞等等,这些事在心里头发酵,如一颗种子发芽要拱出地面。福娃感到自己正在变坏,这些都与挨刀的满囤和顺子有关。随着顺子妈抓满囤的脸、秋怀把满囤摔到地上,他觉得报了点仇。福娃借口给二姐传话,到秋怀家赖着不走,跟他摆弄收音机、望远镜,一遍遍抚摸那副打了蜡的扑克牌。满囤和队长打的牌起了层,像一块牛肉一样无法洗匀。
秋怀家里挂着二叔一张巨幅描彩照片,镶嵌着金色的边框。进屋第一眼就能看到。二叔穿一身灰白的劳动布服,胸前佩戴奖章和红花,手拄一把硕大的铁锹,表情机械呆滞。秋怀说爸爸在修水库劳动当劳模的照片。爸爸劳动是一般人的两倍,水库的第一号劳动模范。满囤说秋怀爸专挑下工、休息和领导检查时干活;要不就先掏出大洞,等检查时哗地放下来,塌下一大堆土。领导不停表扬,评了劳动模范,人们都叫假劳模。秋怀正是靠他爸的劳模才得到了一个上高中的名额。可笑的是,二叔成了红模范,二婶走了黑道,装神弄鬼,讲迷信。队上开大会,刚给二叔披红戴花,又拉着二婶上台批斗。大队部被人们笑成了浪里的破船。顺子妈胸前两坨东西往上跳,满囤趁机抓了两把。也许是兴头上,顺子妈竟然没有生气。这都是大姐福莲说的。福娃瞟了一眼,那样,顺子妈还抓满囤的脸。你懂个屁,大姐说,满囤个子高,人长得好,家具长,好多人明里见不得,暗里想搂着睡。莫不是你也喜欢满囤。福莲抓了一把福娃的下身,再胡说,我把你这个小东西揪下来喂狗,让你祸害不成女人。福娃被抓疼了,转身褪下裤子,看小鸡鸡受伤没有。福莲划着他的脸,连说不知羞不害臊。福娃突然想起来和满囤一起放羊,满囤睡在太阳波里,头枕白草,把裤子褪到脚脖子,双手把起初很小的家具弄得硕大,朝天杵着,头上冒出许多白沫。满囤号叫着,福娃以为要死了。满囤提上裤子,又抹下福娃的裤子,说他的小鸡鸡包皮过长,将来和女人做不成事,要打一辈子光棍,像贾老七一样。福娃吓得哇哇大哭,贾老七一辈子没娶,见女人往上扑,被男人打傻了,最后被火车撞成一摊泥。福娃路过见到了,做了好久的噩梦。满囤教福娃教做鸡鸡操,每天把包皮往下抹五十下。福娃把小鸡鸡抹得红红的,疼得要命。妈妈发现福娃的小鸡鸡红肿,收住问怎么回事,福娃说了。两个姐姐和妈妈一顿臭骂,恨不得把满囤剁了。
大姨来领福锦了。福娃知道大姨来,没有去拾麦子。他要看着大姨把福锦抱走。有几次,他梦见顺子和满囤把福锦掠走。大姨家在塬上,家里男劳力多,每年分的粮、钱也多。大姨家祖上是财东家,尽管败光了,只落了个中农成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爸爸说大姨家有金元宝,一个有半斤重。大姨穿着兰花的良上衣,篮咔叽裤子,脸平展展的,一笑才能看到不多的细纹,身上缭绕着一股香气,像城里来的知青。妈妈把福锦的衣服收拾好,还拿了一些旧玩具。大姨不要,说她给福锦买新的。白眼狼福锦一听,小手摆得像风车。
妈妈问大姨,死鬼让我问你话呢。不放心福锦到我家?不是,当初是我不让娃去的。妈妈说,脸一下子红了,看上去和大姨有些像。怎么生男娃,你一连生了四个,死鬼说你老汉瞄得准,你那地也争气。有窍头没有?大姨推了妈妈一把,两人倒在一堆,互相咯吱腋窝,在炕上扭作一团。妈妈占了上风,把大姨压在身下,揭开大姨的衣服,两个圆圆的奶子跳出来,像两个大灯泡照得福娃差一点栽倒。妈妈的手在大姨的奶子上摸来摸去。死鬼说你是水做的,身子这么软还就是水做的。大姨翻起来,脸红如血,整理好衣服,拢了拢头发。你二球把我弄痒了,大姨说,给你老汉说要把家具往左拱,那里有一根管子,右邊也有,是女儿管,左边是男儿管。妈妈说,怪不得你一连下了四个带把的,你让你老汉往右拱,说不定就有了女子。我不行了,血都不来了。
福娃对大姨和妈妈也有了看法,不正经。
7
暑假很快结束了。开学了,老师换了,调来了一个拄着拐子有点斗鸡眼的中年老师。同学们都把拾的圆尖背来,放在学校院子里,排成两行,麦尖在阳光下散发着麦香和密密的银光。顺子超额完成任务,圆尖又整齐又大,排在第一。老师表扬顺子,顺子站起来洋洋得意,朝同学们自豪地点头。原本福娃可以拿第一,他的圆尖都是拾的。老师并没有表扬他,心里很不服气。福娃突然想起了秋怀的话。
老师,拾的麦子麦穗、麦秆不一齐,拿队上的麦子理出的圆尖麦穗和麦秆整齐。福娃看到老师的目光在两行圆尖里游移,立刻落到顺子整齐的圆尖上。顺子同学,你的圆尖真的是拾的吗?拾、拾的……顺子的声音让门缝夹了,小得几乎听不到。那你再给咱拾这样的,同学们,要诚实,我们不是要拾多少麦子,是要培养爱集体爱劳动诚实的接班人。是在拿对上的麦子理的。顺子嚅嚅地说。顺子同学,你解下捆麦子的绳子站到篮球杆下,把自己绑在栏杆上。福娃,你去帮忙。
看到老师眼镜后阴沉的目光,福娃不敢怠慢,报仇的快感没有了,觉得老师小题大做。福娃把顺子绑在桌子腿上,他不敢看顺子的脸,觉得自己是王连举、甫志高。同学们最痛恨的是打小报告的,他把以前的荣誉糟蹋了。
老师拄着拐一跳一跳的蹦到顺子跟前,福娃觉得自己又一次骑在秋怀的跛子驴身上,只有羞辱感。老师提起拐子朝顺子屁股上啪地打了下去,拐子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顺子抖了一下,胆小的女生突然哭了。别哭,再哭我打你!老师象征性的挥了一下拐子,拐子如同金箍棒,突然变长,就要挨到女生脸上又收回去,吓得她哽了几下把哭声咽回去。啪,老师又打了一下。我要让大家记住,不能撒谎,更不能对老师撒谎。古人说老师是先生,先知先觉。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现在的人说老师是红烛。那句话怎么说——福娃?烛矩成灰泪始干。老师要贡献身心甚至生命,教出来编谎套云的学生,脸往哪里搁,记住了吗?没有人回答。老师啪地又是一拐子。记住没有?记住了!福娃第一个大声喊。不行,得一起回答。又是一拐子,顺子差一点栽倒。记住了!同学们异口同声回答。不行,老师又举起拐子狠狠地落下,这一次连顺子一起拼命喊。老师满意地停下,汗水挤满脸庞,在密密的皱纹间蹦跳。谁来帮我擦一下汗水。福娃急忙跑去拿来毛巾,给老师擦汗水,湿毛巾过后,立刻有丝丝的白气冒出。他每擦一下,仿佛狰狞的地方就大一些,到最后手都开始抖了。
听说你学习最好。
福娃没有敢回答,继续擦,老师一定吃了韭菜。妈妈说,六月的韭,驴躲着走。难闻的气味喷了福娃一脸。老师的鼻孔粗大,鼻梁上坑坑洼洼,像砸在细土里的雨脚,鼻毛灰白,伸出鼻孔。两颗黑色的眼仁挤在中间。
你要努力做全校第一,做全社第一。听见没有?听见了。福娃大声回答。去把,大家都回教室。那——顺子?福娃问。没有在太阳地里拾麦子,再晒一会儿。
拐子老师从塬上被贬到川道,本来就窝一肚子火,想找一个缺口发泄。没想到第一天就有这么个事,还是发生在年龄最大和学习最好的学生身上。他想起成语“一石二鸟”,不,一石多鸟,一把火就行了。他的目的达到了,教育了学生,通过这些学生延伸到家长甚至全体村民。敢小瞧我拐子老师,你的眼睛也瘸了。
福娃原以为挨了老师的暴打,顺子会恨老师,那样对自己的怨恨也减轻了。奇怪的是顺子与拐子老师的关系反而好了,成了老师管理学生的长拐子。原本福娃任班长、学习干事,现在只剩下学习干事。顺子见到福娃,眼里呼呼燃烧。福娃想道歉,他窜得比兔子还快。拐子老师把顺子叫到办公室谈话,我打你是给学生看,给村民看,造一个句就是“杀鸡给猴看”,把厉害的头掐了,看谁还敢犯。我拐子老师一样有尊严一样厉害一样不能小瞧。至于你理队上的麦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能理多少,还不是皮毛。顺子,老师行动不便,班里的事你多管些,特别是要及时告诉学生的情况,让我了如指掌。老师的眼眉诡谲地跳了一下,伸手抚了抚顺子的额头。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老师把顺子与自己拉到一条板凳上,顺子高兴得直点头,眼睛放光。顺子随便出入老师的办公室,有的时候连报告都不用打。他每天帮老师打水,热洗脚水,当然只要有同学敢议论老师,拐子老师马上就会知道。
福娃的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同学们都向顺子靠拢,把好吃的给了顺子,自己身边没有几个人了。他只得把时间用在学习上,除了收发作业之外,什么事都不管,不和人多说一句话。
8
拐子老师打顺子之后,福娃“叛徒”的外号就在学校流传。从老师和同学的敬仰者一下子变成唾弃者,鄙视的眼神和不屑的表情能淹死他。过去和顺子关系一般,放学一起拾猪草、砍柴总少不了。福娃想给顺子道歉,他不给机会,有几次,明明看到他,等赶到跟前人就没了。接着拐子老师又打了蛋蛋娃。他不喜欢学习,算术老得零分,老师和同学们就起了外号——蛋蛋娃。那一天拐子老师不在,蛋蛋娃星期天晚上跟大人看场,学了流氓顺口溜。顺子带同学早读,蛋蛋娃就大声背:你身上有个窝,我身上有个橛;我想你的窝,你想我的橛;撅进了窝,窝拴住了橛,哈哈,好快活。蛋蛋娃背罢,爆发了久经不息的轰笑。男生都阴阳怪气粘着蛋蛋娃学,他在课桌行间来回窜,俨然老师领读。顺子不管,乜着眼看,一脸的纵容和坏笑。福娃知道坏了,几次拉蛋蛋娃不要教了,无奈他在兴头上根本不听。拐子老师回来,让顺子把蛋蛋娃绑到桌子腿上,老师拿拐子在他的头顶敲,敲一下,训几句,好像说京东大鼓。敲完之后,蛋蛋娃的头沟壑纵横,有血丝流下来。打完蛋蛋娃,他就没来上学,接着有两个一年级学生死活不上学了。
福娃提着荆条笼和镰刀从顺子家门前经过,院子里没有顺子,顺子表姐囡囡穿着粉红的良上衣和蓝裤子,胳膊弯里也挎一个荆条笼。顺子妈看到福娃忙招呼进来,让他带囡囡一起拾猪草。
顺子呢?福娃问。老师叫有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老叫顺子,把顺子当他的腿了。福娃,你学习好,带带顺子,咱是邻家,多帮帮吧。福娃的思想跑到拐子老师那里。拐子老师来之后,不去学生家里吃饭,管饭由学生带到学校,想吃啥饭提前给学生说。
囡囡跟福娃一起拾猪草。顺子表舅家在塬上,离这里有十几里,每年囡囡都来串亲戚。福娃和囡囡认识,她已经不念书了。囡囡父母说女孩子念书没有用,长大了,找个好婆家嫁了就行了。囡囡闹了几次终究没有再进学校。她原名叫男男,家里一连生了两个女娃,爸爸给她起男男,要她唤男娃。她上不成学,查字典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囡囡。不让我上学,我也不给你叫男娃。
囡囡长得细皮嫩肉,穿的也洋氣,两条麻花辫子细长光滑,红毛线结像两朵盛开的桃花;薄薄的上衣裹着两个不安分的鸡娃,每次弯腰拾草,鸡娃蹦跳着要出来。福娃看见过妈妈的乳房——福锦五六岁的时候,还经常爬进怀里,抓住妈妈的奶子狠咂,弄得妈妈哈哈大笑;看过大姨圆圆的白奶子;两个姐姐洗澡,他送过毛巾,看到过姐姐的奶子......突然,一股冰凉的液体沿后脑上行,爬到天灵盖飞溅,他立刻激灵一震。
我姨说你书念得好。囡囡脸上汗津津的,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一提到念书,她的脸上便浮现出讪笑和羡慕,眼睛一下子亮了。你一定能上高中。福娃和囡囡坐下来歇晌,头上一株硕大的火梨树投下清凉的阴影,青涩的小火梨藏在繁茂的叶子里似隐似现,风像小手,不停翻找,一个个小火梨像要查的生字一样从字典跳出来。福娃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我不只上高中,还要考大学。你真行,我们村里考上一个大学生,回来在公社做报告,人把桌子都挤翻了。是吗,那么吃香。福娃想,不管拐子老师也不管顺子,去他妈的“叛徒”,我一定要考上学。
囡囡把屁股下的报纸朝福娃挪了挪,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他感到她汗湿的胳膊挨着自己的手臂。你不上学了,干啥呢,福娃叹了一口气。打猪草、做家务,等着长大找婆家。福娃吓了一跳,觉得离大人不远了。顺子妈说顺子大了要和囡囡成家。爸爸也在给大姐福莲找对象。秋怀和二姐在河边散步。
我们还熏獾。福娃知道熏獾,那是冬天、秋天玩的把戏,他和顺子跟满囤、秋怀也熏过獾。獾肉能治月子伤风,獾油能治烧伤。货郎担子收一个獾五元钱呢。女娃也熏獾?福娃将信将疑。没事好玩嘛。囡囡说,头摆了一下,刘海拂到他的耳朵。我们还能分到钱呢。福娃只分到一块没烤熟的獾肉。有人摸过我的奶子呢。福娃腾地站起来,那一股冰水又飞起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下面噌地硬了,他赶忙夹住腿。
看把你吓死了。囡囡咯咯地笑,露骨放肆。我还看见过男娃女娃在硷塄下光着身子叠烧饼呢。流氓!福娃咕噜了一句,又觉不妥,急忙说对不起。别装正经了,不信你不懂。我家有个猪婆,每年打扩(配种)的时候要人牵住,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老让我牵,两个猪疯了一样,羞死人了。你家也有猪婆,你不知道?福娃知道,很抗拒牵猪,像犯罪。妈妈说不迁就下不了猪娃,吃不成好的上不了学。福娃的脸慢慢红了,囡囡眯嘴偷笑,眼里射出来无数苗针,刺得他隐隐疼。他不敢看囡囡,提起笼又埋头拾猪草。拾满之后一起回家,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囡囡跟着他一路小跑,很粗的喘气声。福娃不敢转身,那两个小鸡娃一定也拼命蹦跳。
9
轮到福娃家管饭了,拐子老师要吃饺子。妈妈说老师馋的,咱一年都吃不上几顿。她专门喊人从集市上捎了点肉,包了饺子,刚好盛了两大碗,都给老师提走了。福娃觉得老师一定吃不了。有人说顺子也跟着吃,给老师做伴,晚上不回家,混吃混喝。
福娃抓起一个饺子扔进嘴里,肉香立刻充盈,饺子像糖一样,没怎么嚼就化掉了。想到这么香的饺子让拐子老师和顺子有说有笑一起吃,心里充满了愤懑。福娃提着饺子,凉拌黄瓜和电壶小心地走着,碰到比他低一级的同学米娃。米娃是收谷子那天他妈生在谷地里,就叫米娃。米娃原来跟福娃形影不离,整天缠着问算术,现在成了顺子的尾巴。福娃看见当没看见。
福娃哥,我帮你提吧。米娃讨好地笑了一下,不由分说夺走黄瓜菜和电壶。两人一前一后,看到米娃就想到顺子,想到老师和顺子吃饺子。福娃突然说,我真想往电壶里尿一泡尿,再放些六六粉,把那两个人闹(毒)死。米娃说,你尿我也尿。
到沟底溪流边,照例要休息一下,揭石板找螃蟹。福娃和米娃赤脚走在溪流里,凉爽的惬意从脚底往上漫。福娃想起了那一天给书记家女子金莲使绊子的事。金莲长得高大粗糙,脸上有好多痘痘,两个奶子大得要拱出衫子。金莲是女生里最大的,和顺子一伙,经常欺负低年级同学。有天午休,金莲纵容顺子把蓝水吐到了米娃的小鸡上,还画了一只小王八,小鸡鸡成了王八的头。米娃吓得大哭,同学们笑得教室要塌了,桌子凳子哗啦啦响。福娃把腿伸到金莲的腿前,她吧唧一声滚到水里湿了裤裆,一路上夹着腿溜在后边,平时总是走在前边。要是誰超过了,她就会坐在路边不走。书记老婆把爸爸削皮削脸地损了半晌。爸爸给了他一个永生难忘的耳光,也让他断了此类恶作剧的念想。他们俩翻了一会儿石片,只逮到指甲盖大的蟹儿子。福娃想起了刚才说的话,拍了一下米娃的脸,说着玩呢,可别当真。福娃又和米娃偷吃了几个饺子,把碗上的冒尖吃平再不敢吃了。
下午课间休息时,拐子老师把学生集中到一起,叫福娃出列。福娃站出来,老师一拐子将福娃打倒。叫顺子把福娃绑到桌子腿上,和那天他捆顺子一样。顺子拿起绳子一圈一圈把福娃缠紧,学大人往手上唾口水,蹬着地使劲勒。福娃的双眼寻找顺子的眼睛,他不停闪躲,不愿意对视。
老师,为什么打我。福娃问。你往电壶里尿,还放六六粉,准备闹死我!拐子老师说罢,又来一拐子,打在腰上,福娃垮倒,桌子也随即倒下。没等老师说话,顺子又把福娃和桌子扶起来,挪到老师打得着的位置。
我没有,血口喷人!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甘,不见棺材不流泪!顽固不化,死不改悔,恶毒残害人民教师。顺子,把电壶提过来。老师满口批斗语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顺子把电壶提过来,揭开木塞,一股尿骚味和六六粉味随着袅袅的白气弥散开来。本来无色的开水变得淡黄,上面漂着一层还未化开的六六粉。
有人诬陷我,老师,要是我放的,这么长时间早化开了。你没有放,想过没有?拐子老师吼道,朝福娃头上甩了一拐子,立刻一股血就流下来。你想闹死老师,简直是犯上作乱,现行反革命,要不是你是孩子,能把你拉去毙了!
我想过,没有干过。那你说是谁干的?谁干谁知道!福娃把目光投向顺子,顺子退到老师的背后。他中午还奇怪,米娃怎么会主动帮他拿饭呢?可惜了那几个喷香的饺子。
你没尿没放药,饺子吃没吃?拐子老师又打了一下,老师都没吃,你先吃了,让老师吃不饱怎么教学怎么培养人才?简直在误人子弟误国家大事!老师几顶帽子把福娃扣晕了,渐渐明白自己中计了。爸爸老爱说谁中谁的计,谁算计谁,没想到自己被顺子算计了。福娃后悔那天没有摸囡囡的奶子,不然还好受些。拐子老师还在打,每打一下要教育一下。
老师终于打累了,放下拐子,开始说公社马上要测验。对福娃说必须考全社第一。福娃的脸都被血模糊了。顺子把绳子解开时,他一头栽倒晕了过去。拐子老师赶紧掐人中,叫顺子和同学们给福娃洗脸,派人通知福娃爸。
福娃爸来的时候,福娃已经醒了,头上的伤口结了薄薄的软夹,不停往外冒血水,脸上挂着一道道殷红的血水。见到爸爸,福娃扑进怀里痛哭起来。看到儿子头上往外渗血,福娃爸突然暴怒了。
你这么狠心,不配当老师!你娃往电壶里尿、放六六粉,想闹死我。放屁,给我娃十个胆也不敢!你问顺子,问同学们。你们谁见我娃尿了?谁见我娃放六六粉?谁要是冤枉我娃,我逮住扔到洛河里!
福娃爸凶神恶煞般圆鼓双眼,挨个看同学的脸,眼神利得像把明亮的斧子。米娃哇地哭了,说是顺子尿的放的六六粉。福娃爸抡起胳膊,一个巴掌把顺子打得转了几圈,碰得桌子椅子乱响。拐子老师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差一点摔倒。
走,福娃,咱不念了。爸爸拉着福娃出了门。你腿拐了,心也瘸了。拐子老师欠了欠身,想阻拦,没拄好,叭地摔倒在地,引得同学们窃笑。
10
爸爸果真不让福娃到学校去了。日头明晃晃照进院子里,一点点蚕食阴凉。早读已经结束,拐子老师开始上算术课。马上要学连乘连除,福娃觉得要是拉下课就赶不上了。拐子老师对学生严厉,上课却很认真。村子只有百十户人家,几十名学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拐子老师早上要挨级上数学,下午又上语文,忙得身上扑满了粉笔灰,嘴角挂两坨白白的话屎。
爸,我要去学校。爸爸不理福娃,今天没有上工,请假在门前菜园里锄红薯,让福娃跟着培土。爸爸说红薯结的多少、大小跟培土有关,你能培多少土它就能长多大。毛主席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爸爸不停说,把福娃的心煽得热热的。爸爸说的对,他种的红薯产量也是最高的,最大的有十斤,没有拿去比赛,害怕人又起外号。爸爸上了完小,四爷供的。四爷没有男娃,特别喜欢爸爸,把自己的手艺毫不留情地传给了他。四爷一辈子嘴强人不强,说话能闹死人。死的时候还是爸爸顶的纸盆。他也继承了点四爷的口舌,说话有1059味。爸爸把长长的红薯藤蔓提起来,蔓的节处露出了白白的根须。爸爸说蔓要勤翻,不然会浪费水分和养分,人和红薯一样要管理。
这两天学连乘连除,拉下就跟不上了。
会单的就会复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不要急,拐子老师非请你不可。爸爸的锄头在红薯藤里吧吧响,一把把杈叶扔出来,老母猪引一窝猪儿子跑过来吭哧吭哧咀嚼。哪有老师请学生的?福娃说。不小心把一个小红薯扯出来,白白的,像老鼠仔。福娃怕爸爸看见,擦了擦,扔进嘴里。老师活学生,活好学生。你是第一,他的脸面靠你争,我不信他不请你。我要让他不敢再打你。
福娃不信,眯嘴把红薯嚼碎,淡淡的甜味。两人正斗嘴的时候,顺子朝家里来了,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叔,老师叫福娃去上学。他的脸一边还有些肿。你去给老师说,我娃不上学了,我准备让娃到他大姨家上学。瘸子斜眼没好人,你娃腿不拐心拐。爸爸看不见的耳光打得顺子满脸通红。
爸,我走了。你敢走,我打断你的腿!爸爸一下子燥了。福娃觉得爸心灵手巧,就是脾气不好,像一把干柴说燃就燃。他迈出的腿又落进红薯的藤蔓里。我说的对吧?爸爸站起来伸腰,拐子老师一定会请你的。爸,让我去吧,我喜欢学习。福娃恳求道。你肯定能考上大学,比秋怀要争气,他是靠他爸爸假劳模上高中的,没有真本事。你不是说秋怀是咱们村最聪明的人吗?福娃明知故问,爸爸生秋怀和二姐福琼的气。
你少往秋怀家跑,要么他考上大学,要么和他哥一样好吃懒做。你不知道他哥犁地隔一垅犁一犁,满地全是生地,还能长庄稼?真是有啥爸就有啥娃。他亏地地亏人,巧能的脚就是走在塄上崴坏的。巧能是秋怀的嫂子,崴脚一直没看好,成了跛子。每次当面提起,秋怀哥嘿嘿一笑,一个劲说不是我不是我。后来人就叫他不是我。
福娃拾了一籠猪草回来,看到老师的拐子在门口放着,知道老师来了。他急忙拍了拍身上的土推开门。爸爸正泡了一缸子好茶——只有贵客来了,爸爸才用那只公社奖的南瓜状元搪瓷缸泡茶,茶叶是四爷给的紫阳毛尖——用锡纸包裹得很严实。茶叶的清香溢满屋子。爸爸和老师谝得正欢。老师笑得一抖一抖的,眼泪都流出来了;爸爸也冒出了一连串的咳嗽。他一定说穷女婿戏丈母娘的故事,每说一次,全家人都爆笑得一塌糊涂。看到福娃,老师伸出白廋的手,福娃急忙握住,像握住几根粉笔,隔一层薄皮,有点硌人。老师的脸上有两个新疤,鼻梁一块,颧骨上一块,难看极了。老师抽出手仔细地抚了抚福娃头上的伤疤,向爸爸一再道歉。爸爸说娃们是要严加管教,多打屁股,别打头,弄不好会出事的。老师点头如啄米。可不是,松不得严不得。前天晚上我在操场上散步,被一个大土块拌得摔了一跤,脸碰破了。多亏顺子没回去,要不死了也没人知道。福娃突然有点幸灾乐祸,心里头笑了一下,他不止一次想搬一块大土块放到拐子老师晚上散步的地方,让他栽个狗吃屎。福娃一直憋着一本正经的神态,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爸爸恶恶地剜了一眼,又朝老师说了好多马屁话。老师毫无征兆地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坠落。爸爸陪着抹干泪,福娃的眼睛潮湿了,为自己刚才的嘲笑而后悔。爸爸说,老师要看得起,不方便的时候让福娃晚上做伴,一来问老师题方便,二来也能伺候老师。
老师一条腿撑住站起来,握住爸爸的手。爸爸说手粗糙割老师的手了。老师依然紧握,我正有这个想法,晚上再加点餐,福娃一定能考公社第一。那就谢谢老师了。福娃快给老师磕头。福娃趴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11
福娃又夺回了属于自己的荣誉。班长、学习干事一肩挑,顺子改任劳动干事和生活干事。老师让他接班长的时候,他不想当,说学习干事就好。老师说,班长就要学习好,让顺子当班长本来想让他好好学习,没想到一点作用也没有。顺子辜负了老师,福娃,你可不能辜负老师。老师握住福娃的小手,像擦黑板一样来回摸,弄得福娃的脸好热。
拐子老师除了上课之外,班上的事都交给顺子管理。他给福娃单独讲课,布置作业。老师坐在桌边的炕上,盯生字改算术题,写记叙文、找文章让福娃背。老师说写作文关键在开头,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虎头蛇尾就是这个道理。开头先说形势一片大好,比如,祖国的早晨,春光明媚,神州大地,欢欣鼓舞。老师一口气开了不少头,都是四六句子,成语排比一个跟一个,福娃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停开头,开得有点恶心。老师说成绩比拼主要在语文也就是作文,你的算术没问题,作文再弄好,没有人能超过你。我要让那些排挤我的人看看,在哪里也会培养出尖子生。顺子的官小了权利依旧,他不会讲话,不停啊啊,课余时间,满院子都飘着啊啊,像飞来了一群乌鸦。
整天待在老师的房子里,福娃心里很压抑,名义上是班长,每天不是老师讲课就是顺子训话,学习干事也被米娃暂时代替了。老师说专心冲刺,不要在乎眼前,他们暂时替代,荣誉永远是你的。福娃希望得到老师的重视,也希望和同学们在一起。每次收发作业,他的作业都会被同学们争着抢着去看,还有其他学生上讲台不会做题时,他就在大家的注视目礼中上台,做得又整齐又正确,老师就会细致地表扬一番。进了老师房子后,这种荣誉和感觉几乎没有了。
相反同学们更加佩服福娃,打报告进来之后,都要朝他偷瞄几眼,露出羡慕和渴望。福娃的头深深地埋进一摞作业本后,像个改作业的小老师。顺子有事没事“报告”进来,嫉妒福娃坐在老师的办公桌上,他从来没有坐过,就磨蹭不出去。老师让他出去,按时打铃上课,组织同学拔河、跳拐拐、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对顺子说,福娃要为老师和咱学校争光呢,不要打搅他。顺子就十分不情愿地出去,把门重重带上。
老师问福娃想吃什么。
福娃一时想不起来,他不想沾老师的光,顺子混老师的饭,村里人都说闲话了。顺子妈说,谁让老师喜欢我娃呢,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这几天不要回去了,快要通考了,想吃啥饭,我让管饭的做。老师,我回去吃,一定好好学,给你和学校争光。不要犟了,我给你爸捎了话,同意这些天不回去。
福娃跟着老师第一次吃了回锅肉,家里的肉菜都是肉星子,嚼半晌才能感觉到一点香味。老师把又白又厚的肉片夹到他面前,摞起来,肉香随雾气袅袅地扑到鼻下,涎水从嘴角滚落下来。老师竟然夹一块喂他。福娃吓了一跳,怕老师再喂,只得自己夹,嚼得满嘴油水。有一天晚上,拐子老师竟让家长送来荷包蛋,鸡蛋悬在葱花汤里,油花围在周围,随筷子搅动水蚂般滑行。福娃不好意思吃,贪婪地嗅着浓郁的蛋香。
福娃热泪盈眶,觉得自己不配吃这么好的饭,这是他年幼记忆里和头脑里能想到最好的饭了。他必须认真学习,做比同学们更多的习题,写更多的生字和作文回报老师。他主动扫地,抹桌子,泡茶,给老师打洗脚水;老师卷好纸烟,他及时划着火柴;晚上把老师的床铺平扫净,自己的被子铺在远离老师的窗下;要睡的时候,他去厕所拿回积着白垢的灰瓦尿盆,要是不太累还会在老师起夜的时候帮老师下炕。福娃从来没有往瓦盆里尿,每晚睡得很迟,上床的时候先上厕所,整晚不起床,天亮把尿盆带走倒掉。
福娃一连几夜做一个奇怪的梦,有一条蛇拼命地往身体里钻。蛇每天晚上来,要盘踞好久,才试探钻进。蛇不只在晚上出现,白天时不时也出现,如同一个无时不在的影子,做作业在作业里,活动时在活动中,走路时就在身后,猛一回头,蛇马上消失。
周末回家的时候,福娃偷偷给妈妈说了。妈妈觉得儿子小题大做,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福娃觉得蛇在头顶上动,生硬地打掉妈妈的手。妈,蛇好像在头顶。别胡说,哪里来的蛇,女人梦蛇要生男娃;男人梦蛇是想女人。福娃,你还小,别乱想。妈,我不是乱想,真有一个蛇,热热的往我身上钻。妈妈这才觉得福娃有事,是不是哪个死去的人在念叨我娃。她揽过福娃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不停安慰,不怕,我娃不怕,赶明儿,我去问你二婶,好给我娃佩折佩折。佩折就是二婶搞的“驱鬼”、“叫魂”那一套迷信。福娃不信,决意要抓住那条蛇。
那晚他偷喝了老师一杯浓黑的花茶,做完作业之后,老师已打起了呼噜,福娃上床睡到窗下。风砰砰拍打着窗扇,穿过破报纸的时候发出嘶嘶的响声,仿佛蛇从窗外往进溜。福娃吓得头发直立起来,身体瑟瑟发抖。他不由自主往老师身边靠,老师的胳膊顺势搭在他的身上,立刻感觉呼吸困难。就在福娃恍惚朦胧的时候,那条蛇溜进了被子,在背后滑动。他迅速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条温热的蛇。
老师,我抓住蛇了。福娃大声喊。
拐子老师的眼睛在黑夜里放出蛇一样的绿光。抓住蛇了,老师一定也高兴。拐子老师噢了一声,从福娃手里扯出了蛇。福娃抓的不是什么蛇,是老师的下身。福娃吓得打颤,起身穿好衣服,蜷缩在窗下。
福娃,对不起,老师也不知道怎么了,能原谅老师吗?
福娃牙齿咔咔响,热泪噗噗落在芦苇席上。我要回班上,不在你房子学习,晚上不来。
行,只要你好好学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12
二婶说,福娃被爷爷惦记了,要去烧纸,从坟上往回叫魂。爸爸和妈妈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生了儿子,被爷爷视为掌上明珠,整天陀螺一样跟在后边跑。爷爷死了,福娃哭闹了好几天。过五七的这天,正好是星期天。福娃跟福蓮放羊,路过爷爷的坟头。花轿被扯烂罩在坟上,纸花的新鲜色泽被太阳灼走,仿佛失去水分发蔫的花朵,雨后坟堆上落下稀落的五色斑点,坟头上看上去是一个硕大的瓢虫。福莲把羊赶到碧草茵茵的山坡,折了柏树叶子编了两个帽子,一人戴一个,一片绿荫和凉意萦绕着头畔,新鲜的柏香爬进鼻子里。福莲给了福娃一颗芝麻糖,让他看一会儿羊,她去柏林里解手。福娃捡起一颗土蛋,朝羊群里扔去,学大人那样嗬、嗬喊。
福莲穿一件红格子花上衣,在草坡上行走,像一朵花在移动。福娃等了许久不见福莲,不停朝柏林张望——莫不是拉吊水绳了——人们这样称大便时间长。队长最喜欢这样骂偷懒的人。福娃不知道什么是吊水绳,去大姨家才知道原上什么都好,就是吃水太困难,吊一桶水要放一百多米的长绳,盘好大一堆。福娃觉得这个比喻夸张又形象。他在碧绿的白草里斜着向柏树林走去,栽了一跤又一跤,不太疼,旺盛的白草如同褥子,绵绵的有弹性。白草不白,春夏绿莹莹的能往外渗水;秋天白草长出一团团高苔,苔顶绽开手指状的细长紫色花瓣,深秋高台和花瓣都变得灰白,随风摇曳。柏树硕大而墨绿的树冠交叉相连,远远看去如同天上一片厚重的乌云掉下来。太阳很毒,好像纷纷坠落的钉子扎得头皮和脖子疼。青蓝的天空被一团团棉花垛划破,云飘过头顶的时候,会落下一片移动的阴凉。福娃追着阴凉钻进柏林里。大人说村里的柏树都是瓮柏,距地一两米之上发出无数细枝,圆圆的像一口瓮。贾老二第一个老婆就是从瓮柏里摔下来死的。贾老二的爸爸老贾酷爱养蜂,发誓一辈子要养一百窝蜂当百蜂王。院里四周的土墙上都被掏空了,蜜蜂的嗡嗡声汇集成磅礴的声浪,惊心动魄。老贾在蜂群里穿行,被蜜蜂的爪子和甜腻的空气镀磨成棕色行走的糖锭。他把蜂糖放在太阳下晒,万道霞光散射,好像天上掉下一个小太阳,糖一天天变稠,他将浓稠的蜂糖捏成僵硬的糖块,打上“贾”字拿到集上去买。村里谁家来了亲戚、有事也会去买一块。贾老二从小在蜜里长,生得白中透红,像一节鲜嫩透明的糖棍,引得好多女人经常挑逗:贾老二,知道老二是啥不?让嫂子看你的家具行不?贾老二,来吃奶,我的奶子胀得疼......到结婚的年龄,提亲的络绎不绝。据说老贾的老婆怕蜂,让他在蜂和她之间选择,老贾宁愿不要老婆也不舍蜂。那时老老贾还在,绑住儿子吊在房梁上打得遍体鳞伤也无抵于事。老贾说儿子有了,你的香火有了,我要当百蜂王——这是我的命,人要信命。老贾的老婆最后跟种西瓜的跑了。老贾无法接受的不是老婆的背叛,而是跟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粘在一起。老老贾被老贾气死了。贾老二找老婆先要过老贾的关,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怕不怕蜂,蜂不蛰规矩的人。
二婶说,老贾当不了百蜂王,蜂旺人不旺,老贾不懂这个道理。
贾老二一共娶了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没多久都死了,都和蜜蜂有关系。第一个捋柏树籽,捅了蜂窝,蜂把人整个盖严了,如同裹着毛巾被,等把人抬回去的时候已经硬了。村里没人敢洗身子,二婶装神弄鬼、口吐白沫通串了一个上午,说这个女人洛河的龙王要了。第二个老婆在后沟埝里看到一窝人头蜂,吓得乱穿,撞到“迷糊”,原地不停转圈,走了两天两夜,累死了,身上有一层厚厚的污垢,臭得人到不了跟前。后沟的泉水下有个深潭,潭里的大蟒有碗口粗,成精变成“迷糊”,专迷过路人。二姐福琼有一年赶集回来被迷住,在原地转了一千多圈,绿草被踏出了一个圆环。多亏秋怀周末回来路过叫醒福琼。第三个老婆死得才诡异,正在河边洗衣服,一个大蜂骑着一根河柴扑到头上点了一下,人就滚进了洛河。女人用蜂蜜洗澡,身子红润香甜,走路带起的风都是甜的,男人们做梦都想睡这个香甜娘们。老贾第一百窝蜂收到了,却放不下,只得放了收,收了放。
福娃跑进柏林里,一股清香、潮湿的阴凉袭来。蜂嗡嗡在树里乱窜,头顶上挂着一颗硕大的白葫芦,细腰黄蜂进进出出。福娃突然想到了贾老二死去的老婆,吓得双腿打颤。他喊了一声福莲姐,感觉发不出声音。柏林无边无际,柏香浓郁粘稠,五官仿佛被堵塞了。突然,他看见满囤和福莲在一棵树后,两人抱在一起,疯狂地乱啃。满囤流氓的爪子解开了大姐的薄衫,红裹兜里一双白奶子扑出来乱晃。满囤把大姐压倒,两人一起滚到地上。
福娃扔了一个土块,打在满囤宽阔的背上。他往柏林边缘跑去,不能再在这里,不然就要憋死了。那两个流氓就要成事了。跑出柏林,回到太阳波里,那种窒息的感觉也没有了。福娃能说话了,突然看见爷爷拄着拐棍颤巍巍从坟里爬出来。福莲姐,爷爷来了,叫你呢,福娃大声喊。我去接爷爷,爷爷知道你在那里,你不学好,我给爷爷告你。福娃跌跌撞撞朝爷爷跑去。
福莲吓了一跳,从满囤身下挣脱出来,连爬带滚跑出柏树林。她像一条狼一样飞快往爷爷的坟地跑。福莲看不见爷爷。二婶说,一过十二岁就看不见死人的灵魂了。爷爷今天过五七,晚上要请陵烧纸。福娃不能见爷爷,要是碰上会送命的。二婶自给贾老二头一个老婆通串之后,名声在村里和方圆十几里大震,说的话都是金纸裹的玉言,没有人敢不信。
福娃!你等我,姐姐来了。
福莲顾不上扣扣子,海着怀,两坨东西上下跳窜。满囤狠狠地将拳头捶到树上,落下密密的黄叶和蚂蚁。福莲终于撵上福娃,把他搂进怀里,眼泪扑啦啦往下掉。爸爸不止一次给她和福琼训话,要把福娃看好,他是全家的命根子。她们不如福娃金贵,福娃要续香火。福莲把福娃的脸摁进怀里,弄得福娃气都出不来。她不能让爷爷的鬼魂看到福娃。福莲抽出本命年妈妈做的红裤带,朝爷爷坟的方向狠挥——二婶说鬼魂怕火怕红。福娃的脸在福莲的乳间,他听到大姐咚咚的心跳,像敲打山崖。福莲哭了,就这样一直搂着,福娃的脑子里又有冰水流淌。
13
福娃晚上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哪怕爸爸挥舞铁砣一样的大手,也不示弱,一副打死也不去的神态。爸爸蹴下来仰视他的眼神,福娃犹疑地躲开。每当儿子做了错事,他都会严厉地对视,让自己的目光如同耀眼的阳光,驱散阴影里的谎言。福娃大了,这是爸爸和福娃对视后的感觉,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眼神倔强而固执。爸爸赶到学校,见了拐子老师,说明了情况,表示儿子大了不好管,不想晚上再到学校。让老师再做点工作。拐子老师态度出奇的好,说该补的都补了,多学了不少课程,晚上不愿意来学校就不用来了,如果有需要就到家里来补。福娃爸受宠若惊,抓住老師白干的细手狠摇,支持身体平衡的拐子啪地倒在地上,福娃爸赶忙把老师扶到椅子上。
福娃的确出了问题,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总要把被子翻了又翻,站在炕棱上扯起被子哗哗抖,弄得地上飞起一团团灰白色六六粉尘雾,仔细查看席底和褥底,又撒上一层六六粉,弄得妈妈受不了,跑到院子里打喷嚏,鼻涕飞溅。
福娃,不怕把你闹死了,撒那么多六六粉。妈,我怕蛇会钻进来。福娃眉头皱得青灰。蛇还能跑到炕上,白日说梦话。老师炕上有蛇,夜夜钻进我的被窝,我还捉住一回,湿湿的热热的……福娃突然停住,眼睛迷离,仿佛进入幻觉,人悻在那里妈妈喊了几声都不答应。夜里福娃会突然惊醒,大声喊“有蛇”!僵尸一样坐起来,双手胡乱挥舞。妈妈把被子提起来,带起一股强烈的六六粉雾气,弄出一波此起彼伏的咳嗽。奇怪的是福娃不咳嗽,眼睛瞪圆,嘴如黑洞,像死人。福娃妈看到儿子身上好几处被抓烂了,六六粉侵蚀得黄水涸涸。
这娃被人惦记了。妈妈对爸爸说,他二婶说是爷爷念娃呢。就是,你叫上二婶给娃叫魂去。妈妈长吁短叹地睡下,将福娃搂进自己的被窝。儿子身上冰凉,似乎还颤抖,妈妈不停呼唤,掐了几次人中,福娃才哭出了声,身上有了热气。福娃知道妈妈在自己身边,死死搂住妈妈。
天黑了,二婶领着福娃妈、大姐福莲和福娃来到爷爷的坟地,二婶点着一根蜡烛,套上糊好的纸筒,接过妈妈背的布袋,把爷爷喜欢吃的腊肉、豆豉、黄酒和白面馒头摆到瓦罐旁,拿出一厚沓烧纸哧哧撵开,纸像一个灰色的孔雀,展开扇形羽翼。福娃上午跪着用五分硬币在烧纸上打下一排排印痕。烧纸点着了,蹿起了蓝红色火焰,五分硬币的清晰印痕被火焰燎过,卷曲翻转,一群流萤、飞蛾朝火光扑去,啪啪跌落。二婶从贴身的内衣小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小纸包,摊开,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中心有一撮灰土,二婶把纸和灰土丢向火焰,纸烬飞腾而起,像一群盘旋的蝙蝠,二婶干瘦扭曲的手伸展,盛住碎屑,兜住压紧,然后展开。福娃妈,你看我手上有啥?妈妈挪过去,福莲和福娃也挪过去,妈妈突然嚎起来,鼻泪俱下。
他爷,不要惦记福娃了,你就这么一个后人,还今天沐掠(惦记)明天念叨,你的大恩大德谁传啊!二婶将灰抖到一小块红纸上包好,说回去用开水泡搅匀让福娃喝。二婶领着大家磕头,嘴上念念叨叨,阴阳怪气。墓地里突然有两声羊叫,吓得妈妈咚地栽倒在地,拖着哭腔直喊他爷放过福娃。爷爷属羊的,二婶果然厉害,把爷爷的魂折腾出来了。
他爷,福娃给你送钱了,几千几万块,想吃啥想喝啥尽管吃喝,别念叨娃了。二婶时说时唱,拖腔弯弯曲曲。要是孤单就找咱村去的人,贾老二的几个媳妇都去了,如花似玉,老牛还能吃嫩草,给你生几个不就得了。念叨福娃干啥。
福莲和福娃哧哧想笑,撑得腮帮子疼,福娃扑扑地放了几个响屁,终于引爆了福莲呱呱大笑,那笑声像耳光一样掴得二婶和妈妈一脸怒气。
笑!再笑,把你嫁给哑巴。妈妈啪地在福莲身上打了一巴掌,把福莲的笑打掉了,坟地又恢复了可怕的宁静。大家又磕了几个头,二婶飞起一脚踏灭了纸烛灯,立刻漆黑四合,狐狸的怪叫和难听的蛙声让福娃打了一个冷战,几滴尿滑出来。
福娃,回来。二婶阴阳怪气的叫声在夜里如同哭丧般哀号。
回来了,回来了。妈妈和福莲一起答应,像在重复单调的独句歌。福莲捅福娃,让他也一起喊。福娃就急忙加进了妈妈和姐姐的呼唤。二婶就这样死气沉沉领叫,他们三人跟着重复,像拽着什么往回走,仿佛还很费劲。
回去后二婶说,爷爷老不死的想娃了,要不是叫得早就叫不回来了。二婶走后,福娃和姐姐都问妈妈在二婶的掌上看到了什么,妈妈说是福娃的脸,灰灰的,嘴一张一张叫妈妈,好恓惶。妈妈说着又开始抹泪。
14
福娃考了全社第一,数学是满分。考完不久,拐子老师调走了,说是耍流氓,欺负男孩子。村里人都不相信,自古都是男的流氓女的,哪有男的流氓男的,更何況是老师和学生。拐子老师走后,顺子也不念了,说是要跟表舅学木匠去。舅舅家没有男孩子,要顺子过去为儿,让囡囡做媳妇。
麦子都碾完了,粮也交了,各家都分一点麦子,一人高的扁囤只放了个底,劳力多的能分少半囤,至多吃几个月,必须精打细算,加苞谷面、高粱面和糜子面,才能勉强接到来年。
福娃到公社千人表彰大会上领了奖,回来后爸爸买了一串鞭炮,在家门口张扬地放了一回,随后用柏木条做了一个黄亮亮的镜框,将福娃那张奖状放进去,立在贴满一面奖状墙的前面,像个骄傲的领队或旗手。福娃还没从骄傲的时光里走出来,爸爸就给大姐福莲找了对象,不是妈妈说的哑巴,是个瘸子。尽管那人来时十分注意,还是让细心的福莲发现了。福莲像狼一样嚎叫,闹着要跳洛河。爸爸把她关进黑暗的窑里。福琼兔死狐悲,声援福莲,一起绝食。爸爸说除非秋怀考上大学。他没有强烈反对福琼和秋怀来往,可能忌惮秋怀妈二婶。都说贾老二的媳妇不长久,是因为老贾得罪了二婶。二叔获劳模的那一年,公社来人祝贺,二婶去老贾家想要一锭蜂糖,没想到老贾说让她自己变。他见不得装神弄鬼的人,和二婶斗气当百蜂王。妈妈每天端去饭,三个人哭成一堆。她不停求福莲,说爸爸也是没有办法,家里只有福娃一个,势单力薄,不把家底弄厚实不行。有一天爸爸竟然跪下求福莲,鼻一把泪一把,哭声粗壮如洛河发大水,夹杂凄惨的诉说,如果不同意就没有面子就没有活头不如跳洛河。福娃恨他们,特别恨温柔的妈妈站在冷酷的爸爸一边。爸爸下跪之后,两个姐姐出来了。福莲说火坑她跳了,再不能为难福琼和福娃。福娃想到福莲要和那个一拐一瘸的人过一辈子,心里痛苦异常,拐子老师凶恶嘴脸又浮现在眼前。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根本不要那些。他后悔那天在柏林里把满囤和福莲弄散了。满囤高大威猛,要比那个瘸子好一千倍。有一年驴下了一个骡子,只有满囤用得了。拉麦子时正好赶上火车鸣笛,骡子惊了,一路狂奔,把牵骡子的福莲扔向空中。满囤拉着车子准确把福莲接回乱蓬蓬的麦子里,然后双腿撑进厚厚的黄土里和骡子较劲,拉开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畜大战,腾起的黄雾遮天蔽日,一个多小时后,骡子趴下了,满囤也倒在土里。福莲觉得是满囤给了她第二次生命。那时正是宣扬“第二次生命”的年代。满囤成了福莲找对象的底片。福莲没有想到爸爸这么狠心,把自己嫁给瘸子。福琼也觉得自己的未来并不光明,她不止一次问秋怀考学的事,秋怀一点信心都没有。她不断要福娃周末去二婶家约秋怀到洛河边上散步。二婶不喜欢秋怀和福琼来往,说考上学穿红的穿绿的随便挑,还说福琼长得好,命硬,克夫。这些话二婶让福娃回去,福娃才不,他见不得二婶神神道道,巴不得他们马上结婚,气得她跳脚骂娘。二叔后来砍柴时摔死了,二婶跳骂了一夜,说她知道有个灾,佩折了好长时间还是没躲过。好多人偷偷笑了,还有你二婶破不了的灾。
碾腾场麦——支垛前碾的最后一场麦秸,把藏在扁秸里的零星麦子腾出来。都说头场担,二场斗,腾场还要抖一抖。腾场是夏收最后一次场活,一般都参加。支垛之后队上有一顿饭叫腾场饭也叫忙罢饭,标志今年的夏收结束了。那天是个周末,天气很热,人们在干热呛人的场活中早已浑身湿透。男人的背上黑水湿出一个圆坨,女人的胸子湿出两个尖尖的乳头。秋怀也回来了,和女人一起翻场。福娃爸被安排修理农具之类的轻活,一般不参加重活,队长家的家具都是他做的。福娃和一干孩子捉迷藏,在麦秸里翻滚,披着秸秆蠕动到女人面前大声吼,吓得她们怪叫。顺子走后,福娃就成了娃娃头。他活得很自在,每天扯着嗓子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小螺号》《阿瓦人民唱新歌》。
歇晌的时候,男男女女都到洛河边上洗脚凉快。河风夹带着凉丝丝的水气,大家拼命呼吸,弄得胸子鼓得老高。顺子妈每呼吸一下,大胸像屁股一样撅得要高过脸,引得男人一片呷邪的哄笑。人们打水仗,满囤给顺子妈舀了一掌水,恰好打在胸上,溅了一脸水花。顺子妈则用双手舀起一大捧水浇在满囤的档里,立刻就显出一截东西。女人们红着脸扭过头。大姐福莲远远地坐在一边,生顺子妈的气,扯着岸边的黄蒿扔进河里,黄蒿在水上慢慢飘去,像一列船队。二姐福琼用眼神和秋怀交流。满囤被顺子妈弄得很尴尬,一回头发现福琼投向秋怀的眼神,就撂开顺子妈,对秋怀说,咱比凫水。秋怀说他不会凫。满囤说,看你那球样子,给个女人也不敢上,使劲把秋怀推进水里。
满囤根本不想比凫水,把秋怀引开,好去骚情福琼。秋怀掉进水里,开始还划拉几下,不一会就手忙脚乱往下沉,喝了几口水,喉咙被蜂拥的水呛得要爆炸,想吸气又被喷出的水把鼻腔刮得疼痛难忍。秋怀尽力往上抻,无奈身子下坠,几口水一绺气泡,岸上一片惊呼。传说洛河下有石崖,石崖里有佛塔,七层,雕龙画栋,镶金嵌银,塔里有无数珍宝……秋怀看见了金光闪闪的塔顶和硕大的金球,金球下面是一层华丽的金檐,里面坐着一位须发冉冉的老者,头顶挂明镜高悬牌匾,前有文臣武将,后有威严的刀斧手。第二层热闹非凡,男男女女悠闲旋转,好像在演唱委婉的越剧。他看见了贾老二的老婆,三个美丽女人婀娜妖娆,携手袅袅而行。第三层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摊点密布,是一个街市。他看见了福娃的爷爷背手逛街,贾老七在卖柴胡、黄芪——秋怀往下沉,宝塔在眼前上升——他想起了妈妈说的阴曹地府,每一个人死后都要去那里受罪,还清阳世的欠账,然后才能一层一层上升到天堂。妈妈说人阳间做多少恶,阴间受多少罪。阳间行多少善,阴间抵多少债。秋怀讨厌妈妈装神弄鬼,此刻觉得有道理……等等,好像是福琼和满囤。他拼命喊,福琼福琼上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他想起了妈妈说福琼命硬,长得好的女人都命硬,能抽干男人。水一次次蜂拥而至,把他的呐喊打回去了……
满囤,日你妈,秋怀要死了!福琼嚎叫要冲进河里。福莲、福娃一人拉着一个胳膊登着石头才勉强稳住福琼。福娃吓了一跳,福琼发起怒来像二婶家的狗头一样疯狂。那时狼经常来村里吃鸡抓羊,狗头带全村的狗和狼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拉锯战,一点点占上风,每天夜里狗和狼撕咬、追赶、嚎叫,声音惨烈,不断有狗、狼哀鸣着死去。还有一次,狗头带人上虎头山剿匪。虎头山高耸入云,终年积雪,山顶萦绕着洁白的雾气,雪水叮咚而下。皑皑白雪看上去像趴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镇村护民。要是雪化完了,没有白虎就不得了。仅有两次都带来了灾难,一次春夏秋连旱,颗粒无收,村里人几乎逃光了,一次土匪路过屠杀了老人和孩子,带走了青年人。后来一股国民党部队没来得及逃走就隐藏在虎头山里。公社派了几次人上去都找不到。最后狗头带民兵上去,抓住了三十多个白腿子,搜出了好多彩色传单。满囤痛恨狗头,有一次福琼和秋怀约会回来,满囤跟踪想骚情福琼,被狗头咬住裤腿,腿上留下几个牙印。村里人就说狗头不只能咬狼咬特务还能咬流氓。狗头最终还是被满囤和顺子残忍地弄死了。
看到洛河水面上平静了,满囤吓得面如土色,狠狠搓著手想下又不敢下。满囤,日你妈!福琼又发起了疯。满囤说,想日我妈,带家具了吗?让我看看。满囤你还有心思耍嘴皮子,你妈不是人日的?人不日哪来你?出人命了,你老婆都得让人日呢,赶紧救人!队长恶狠狠骂满囤。队长是满囤唯一害怕的人。他打过队长,被办学习班,差一点让公社的民兵打死。满囤家人口多,他妈妈发明了双层鞋、百兜衫,一家人穿出去见什么拿什么,最厉害的一年带回的粮食能装满一小囤。恰好那一年满囤生了,顺手叫满囤。满囤爸被批斗的时候,津津乐道如何偷粮食,没有一点悔意。每次批斗结束都撂一句硬话:少骚情,等我儿子们长大了看谁敢斗老子。不久,连队长也不敢小看满囤家了。河水平静了,气泡隔好长时间冒一下,宛如咽气前的微弱呼吸。许多女人都加入了福琼的哭泣,男人则商量如何救人,岸上一片鬼哭狼嚎。满囤知道非下水不可,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在场的人只有福莲真心对他好。满囤的眼泪滚滚而下,对福莲说,要是我去了上不来,帮我看好我娃。福莲拼命点头,泪水飞出好远,你去吧,我管你娃。
满囤脱得一丝不挂,那个东西又大又粗,长在一蓬黑草里,丑陋无比。福娃觉得自己要是有那样的东西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满囤一个猛子扎下去,砸出很大的水花,接着是一长串气泡。满囤下沉,水里的山崖一层层,和上边的虎头山几乎一样。秋怀说树有多高,根有多长,地上地下是一个全等的图形,那不是说阴间和阳间一样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母子俩说的话都一样。自从败给秋怀之后,加上后来麦子的产量和秋怀预计的不差上下,就对秋怀刮目相看。满囤还是不服气,不甘心秋怀与福琼眉来眼去,他想把福琼的第一次给占了,想得睡不着。满囤还在下沉,下了似乎有几里地,口里开始进水了,一口又一口。秋怀,老子以为你会凫水呢,你不是学问多吗?怎么不会凫水呢?满囤感到毛茸茸的东西在脚下——秋怀的头发。只有秋怀的头发长,像女人一样每天摆弄方向,抹得光光的,像顶着一面镜子。走路的时候,头发一飘一飘。满囤骂秋怀,你爸没死就顶纸盆。顺子妈说秋怀顶着鳖盖子。满囤抓住秋怀的头发,突然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自己的下身被紧紧抓住,扯得要断裂。满囤知道秋怀把什么挡救命稻草了,疼得他滑下去,就要过秋怀头顶的时候,满囤朝那团飘逸的黑草猛击一下,又一下,让你飘,飘你妈的个x。攥握的劲稍微小了一些。满囤抓住摇晃的水草,拼尽全力滑动着,带着秋怀缓慢上升。最好把你这一把长毛拽掉弄成秃瓢,让你再飘。下边还在噌噌疼,秋怀没有完全放松。满囤有一年到洛河对面五爸家玩,跟五爸的几个孩子学凫水。他们说要是救人必须先把人打昏,不然要么抓老二要么抓脖子,救不成人还会搭上性命。他们慢慢爬升,终于浮出了水面,冒了一下又开始往下掉,岸上一片惊呼;满囤吸了一口气,意识清醒了一些,带着秋怀又发起了一次冲锋;也不知道几次了,他终于抓住了杈齿,众人把他们拉到岸边。
满囤吐了几口水,秋怀的肚子胀得像鼓,脸如同被扇了几百个耳光,鼓得亮亮的。秋怀仍然拽着满囤的下身,已渗出了黑青,满囤疼得妈妈老子乱叫。大家把秋怀的手掰开,提起脚猛抖,一股水哗地冒出来。秋怀哇地哭出来。
15
满囤的老婆和他妈同一天生娃,村里炸开了锅。二婶和五婆正给满囤老婆接生,一个装神驱鬼一个拿着大剪子。满囤老婆快生的时候涨得像个球在地上滚,顺子带一帮孩子在后边喊滚球。满囤在另一孔窑洞炕上睡觉,被秋怀揪过的下身肿得黑青,尿尿疼痛难忍。特别不敢想女人,一想就跳着疼。满囤天天往秋怀家跑,说把他废了,要赔工分。五婆抓住孩子的腿往出拽,弄得满囤的老婆杀猪般嚎叫,不停日满囤妈。满囤也大声骂,你有那本事,一锤把高。想起老婆他就来气,有一年赶集,看到矮子一个人在路上走。满囤就去骚情摸奶子。矮子大叫,路边的庄稼地里闪出来三个人把他团团围住。满囤寡不敌众挨了一顿打。矮子哭着说满囤流氓她。满囤急忙澄清,百口莫辩。他们要送他去公社告他强奸。满囤问怎么才饶过他,除非结婚。满囤稀里糊涂娶回矮子,月份没到就生了娃,满囤吃了哑巴亏。他把矮子狠狠揍了一顿,矮子说娃是公社民兵连长的。没等满囤报仇雪恨,负气打了队长,被告到公社,搞他老婆的连长带人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满囤知道永远也无法报仇了。好在矮子勤快对他好,肚子也争气不停生儿子。提到妈妈,满囤更来气,啥年龄了还生,原本指望妈妈伺候月子的。爸爸在门口等五婆,说满囤妈也快生了,让快点。满囤隔窗吼,热闹处卖母猪,你们没事凑什么劲,都生了五个还生。生娃的事谁管得住,娃多力量大,说不定你能当队长、书记。当队长不在人多不是打架。福娃想起了秋怀丢他丑的事,下身又噌噌疼了两下。有秋怀他满囤怕当不成队长,论口才论心计论学问都不是对手。爸爸又催了,说你妈要死了,快一点。死了好,不要丢人了,去访访谁五十了还生娃。主席说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生娃也是给国家做贡献。满囤爸是队上有名的蝎子,说话比富娃爸狠十倍,一句话能把人蛰得疼几天。他这种气势主要来自能生男娃。要是谁说生不了男娃,他就说你那玩意没用让我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满囤喊。有啥丢人的,五十生男娃是本事。生生生,不怕挣死了。不挣哪来你,挨球货。老不死的,丢人现眼。我后悔生你的时候,没把你扔进尿盆淹死……父子俩正斗嘴的时候,五婆拉着破嗓门喊:满囤,生了,带把的,你老婆真争气。五婆,赶紧到我屋,满囤他妈也要生了。什么,五婆上气不接下气问二婶,听着是满囤爸,真要生了,要我老婆子的命了。二婶说,可不是,流氓一家,舅和外甥一起上学怎么弄。五婆说,满囤他妈那东西还真争气,说生就生了,说不定又是男娃。可不,生顺了。
满囤妈果然生了男娃,村里男女老少都有了话题,走路歇晌的时候都会肆无忌惮地拿满囤开玩笑,要是养一头那样的牛和猪就赚美了。满囤原打算妈妈伺候月子,现在只能自己做饭,大骂老婆怀娃不选日子,要自己爬锅台。老婆小声说你妈怎么不选日子。再跟老子顶嘴,我让你喝西北风。我死了都行,看谁管你娃。都说女人生了男娃牛气,矮子老婆整天抱着娃看不够。满囤抱了几次,老婆埋怨不停,好像是自己独个生的。你的地好老子的家具也好,不要以为是你一人的功劳。你的家具再好,和猪牛生不出男娃来。你再胡说老子揍你。老婆把娃往前面一送,你打你打你不打不是你妈生的。你那里痒了,是不是又想卖了。想了,想民兵连长怎的?满囤跳上炕,下身疼得他又回到地上。老婆呱呱傻笑,奶子跳出来奶水喷出来。这是报应,再也硬不起来才好,祸害不成人了。老子的球不能白受伤,秋怀要付出代价。谁让你屁手痒推人家。满囤这些天很郁闷,借口伺候老婆不出去,窝在家里像坐月子。满囤一直在想一件事,怎么让秋怀付出代价,他的球不能这么窝囊。
满囤挡住了福琼。秋怀啥时回来。
不知道。福琼尽量躲着满囤,他只要没人的时候就会对她动手动脚。自从满囤救秋怀以后,她对满囤有了感激的意思,这让满囤更加肆无忌惮。我的家具不行了,秋怀要负责。
福琼脸腾地红了,鼻梁渗出了晶莹的汗珠,越发好看。满囤的下面动了一下,立刻疼得弯腰。福琼看到山一样的满囤杵在面前吓得发抖。还不是你把秋怀推到河里的?
他不是能转动地球吗,把地球扳倒水不就流走了?你也要负责,是你要死要活的,不然我不会下水。满囤捋一把福琼的长发,福琼后退一步,脸红到耳根。满囤下面又狠狠疼了一下。应该叫你答应让我睡一觉再下去。流氓!福琼骂道。桃子熟了要吃,女人大了要日。滚!满囤把福琼拉进怀里。福琼,和我睡一觉,我喜欢你很长时间。每天夜里我都趴在你肚子上弄。
滚!弄你妈去。福琼拼命推开满囤跌跌撞撞地跑了。
你想好,我要到学校找秋怀,还要教福娃耍流氓。
你敢?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满囤真的到学校找秋怀,说他的家具硬不起来,要秋怀陪他到卫生院看病。秋怀拗不过,只得和满囤去,死活不进门。医生听完满囤的叙述,让他脱掉裤子。还有一个女医生,满囤不脱。医生说看你球样子就不正经,我们啥没见过。满囤夸张地笑出声,你知道我不正经?女医生噗地笑了,扭过头去,脖子都红了。男医生拿起一根表尺轻轻逗弄着满囤的下身,有不少瘀青,有的地方渗出一片一片的血渍……没有大事,瘀青下去了就会好的,回去让老婆多摸摸,慢慢刺激好得更快。满囤哧地又笑了,那不是教人流氓吗?看到医生没有开玩笑,满囤收住了笑。你不是耍流氓,老二会成那样?不是,救人时弄的。医生笑得弯下腰去,老二会救人?女医生面朝墙肩膀不停抖。满囤喊秋怀进来,自豪的叙述经过。男医生用尺子把本子敲得啪啪响,女医生终于笑出了声,趁乱转过身瞄这个没皮没脸的人。满囤还没说完,秋怀就跑出去。开一点贵药好药让我养养。医生开了三七片,说女人摸是最好的药。满囤又笑了,世上还有这种药。他乜了一眼女医生,对方脸上挂着红晕很好看,碰到他的目光,女医生羞涩地低下了头。满囤的心晃悠起来,感觉自己有反应了,尽量缩着身子,怕秋怀看见。不要忍,医生说,像逗一条冻僵的蛇一样反复挑逗,下身慢慢一点点胀大,突然间昂起了头。医生吓了一跳,脸也红了。女医生像挨打一样猛地扭回头去,撞在墙上。满囤扯开嗓子大笑。不影响生男娃?满囤盯着女医生的背影问。生男生女与这无关,啥都不影响。
满囤出来,哭丧着脸,医生说不行了,要女人摸,慢慢逗弄说不定会好的。胡说,秋怀羞得深深埋下了头。把你日能的,不信你去问医生。我老婆不行,好的时候都不愿意见,那玩意受伤肯定没有反应。那谁行?福琼肯定行。去你妈的,流氓!我们的高才生燥了,我会天天来学校,让你念不成书。你考不上学,福琼不会跟你。看到秋怀懵了,满囤嘿嘿淫笑了一下,鼻子拱了拱,我要福琼的第一次。
16
秋怀把自己那副打蜡的扑克牌送给了福娃。福娃哗哗地洗牌,微风在指间缭绕,他兴奋得脸放红光。秋怀哥,是不是要见我二姐。秋怀没说,答应看场带福娃看星星。福娃觉得秋怀啥都好,就是明明想做啥不说出来,每次叫二姐都给他一点恩惠暗示他去叫。那天,大姐夫来了,还有他妈——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大姐不愿意,就想法糟践人家。他让福娃叫拐子姐夫。福娃叫了几句被爸爸狠狠瞪了一眼。福锦拐子拐子乱叫。大姐夫的老家在漠北——我们把漠北下来的人叫客户,顺子叫得最难听——改骨,所有孩子都在外地人家门口或者远远见到外地人都会“改骨改骨”乱喊。福锦放下拐子又喊改骨,爸爸不打福锦,只得不停道歉。二姐福琼倒显得很通情,又是劝福莲又是骂福锦,还主动和大姐夫他妈和大姐夫说话。大姐不领情说福琼卖乖。福娃觉得大姐福莲是个粘浆子——头脑不清,抓谁咬谁。福娃把二姐叫出来偷偷说秋怀叫她。二姐和秋懷一前一后来到洛河边散步。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云彩,河水浑黄,发水过后岸边留下黝黑蜿蜒的柴痕,家家捞的柴火堆像一个个坟茔。每年背柴拉柴也是要命的活,有一年干够了,福娃说不如把他埋到柴堆里算了。爸爸骂了好长时间,说福娃没良心,大家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他。看到爸妈伤心,福娃再也不敢抱怨了。福琼一直忙到天黑,才和秋怀来到洛河边上。秋怀踢着河柴,不时拾起柴棍扔进洛河,水里响起不登不登的悦耳声音。
你有事没事,我要回去了,我姐夫和他妈来了。我不想念书了,秋怀说。福琼吓了一跳,跑到秋怀跟前,咋了,不是念得好好的?满囤天天到学校闹。闹啥?福琼明知故问。那天见了满囤后,回去几天都没有睡好觉,满脑子都是满囤强奸自己的噩梦。我去说,福琼说。你不能去,他正想你去呢,他要和你……和我怎么,你说呀。福琼拍打着秋怀的肩膀,泪水哗哗往下流,这个人有文化,却缺少果敢和阳刚之气。福莲和顺子妈喜欢满囤是有道理的。说是要漂亮女人摸,满囤要你去,我宁可不念书也不要你去见满囤。秋怀也流泪了,比福琼还委屈,哭得直吼吼,盖过了洛河的流水声。
福琼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白白的胴体在月光下泛着青光,瓷实细腻浑圆。清凉的河风袭来,福琼冷得直打颤。她躺在自己的衣服上,泪水沿眼角淌下来。秋怀傻傻地看着福琼。他吓得止住了哭声,哽噎抽搐得头发一耸一耸。
秋怀,来,要了我吧,不枉我们好一场。我去见满囤,你要好好学,考到大城市好好成一个家吧。
不,我就要你当老婆。秋怀扑到福琼的身边,泪水掉到福琼洁白身子上,秋怀擦了又擦,像擦写错了的字。
我给你——给你。福琼闭上了眼睛。
我不能要你……等那一天,书上说——福琼一脚蹬倒秋怀,滚你的书,你都要念不成了……还等什么?
我不能要你。秋怀想起来满囤要福琼的第一次,他爬起来跑了。福琼反而不哭了,慢慢地穿上衣服,好像思想掉在衣服里需要寻找。
福娃捂着脸回来,妈妈吓了一跳,急忙问谁打的。福娃说是满囤。福莲和福琼顿时呆住了。满囤叫福娃到家里玩,给福娃一把芝麻糖,说他如何和顺子弄狗头的事。他们把狗头哄洛河边的石板崖,教顺子弄狗,狗不敢动,下面就是洛河。还有一次把狗头夹在门缝里在后边弄,狗叫不出来。满囤说得绘声绘色,福娃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满囤说我教你弄羊。福娃马上想到那天满囤放羊流氓的事。我不去,你耍流氓。你懂个屁,流氓好着呢,比吃糖吃猪肉鸡蛋好多了,不信问顺子。福娃感觉下边有反应了,脸憋得通红。满囤趁机捋了一把。哈哈,还装正经。你大姐给我弄了,你二姐也得让我弄。日你妈,福娃突然骂,飞起一脚踢满囤的裆。满囤疼得差一点晕了,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有劲。满囤使劲甩了一个耳刮子,福娃旋转了几圈栽倒,他爬起来还想反抗,又一个耳刮子甩来。
福莲叫福琼到院里,问是不是满囤想祸害你?——没有,福琼不想让福莲知道自己的事。你不要管,我去找满囤,看他的球能日多少人。姐,你不要去,你是有主的人了,我去。胡说,你和秋怀好好的,秋怀干活不是好人手,当干部一定不差,姐将来还想到城里串门哩。福琼搂着福莲,两人都哭了。福莲说,老天不喜欢咱们,为啥要托生。爸做了我的主,说不定会随你的愿。我们更不可能,福琼说。
秋怀叫福娃一起看场。福娃很高兴,喜欢跟秋怀看场。跟满囤也看过,老说一些流氓的话。谁和谁好,谁的奶子大,还有一次说要和大姐福莲睡觉。秋怀不一样,总是说一些深奥的东西。教他看天空动物园。夏夜的天空繁星点缀,云彩在月光里流动。秋怀指着一团云彩说是大象。福娃顺秋怀的手指看,果然有一头大象在游走,后边还跟着小象。接着又找到老虎、狮子、乌龟和羊群,许多动物他没见过,随着秋怀的比划懵懂地点头,天空就是一个寂静的动物园。他们还发现了帆船和大海,帆鼓得很满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行进。秋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郑和带船队下西洋……他说得很慢,因为福娃问个不停。福娃对大海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将来一定要看大海。天上有亮光划过,秋怀说是流星雨。二婶说是贼火炭,落在谁家,就会出贼娃子。满囤妈生满囤的时候有无数个贼火炭落在他家窑背上,引起了蓝蓝的大火烧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有人到满囤窑背上看,留下一个巨大的男人家具的印痕。二婶说这个人不只偷东西还偷人。每一家人都让自家的女人远离满囤。爸爸不止一次警告福莲和福琼不要招识满囤。满囤救福莲之后,爸爸对满囤好了一些,还叫到家里喝过一次酒。秋怀指着一条飘逸的云带说是银河,银河的两边有牛郎和织女。福娃和姐姐到公社看过天仙配电影,福琼也指过牛郎织女星,一直没有认清,只认得北斗星和一个像“厂”字一样的繁星。秋怀指引福娃寻找“山”字形牛郎星,像牛擁头;织女星多,暗淡,像织布的梭子。福娃寻找到了,越看越像。秋怀说每到农历七月七,喜鹊会在银河上架起一座桥,牛郎和织女相会……秋怀说着说着就哭了,福娃也跟着哽噎。
福琼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满囤约到洛河边上,满囤高兴得一路蹦跳。洛河又发了一场大水,没有拉走的河柴被水冲走了,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泥腥和尸腐味;洛河在脚下流淌仿佛要把山和地掘走,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路上有一堆一堆翻飞的萤火虫,不停扑在福琼的脸上。满囤张开嘴,竟然嚼起了冲进嘴里的萤火虫,说好吃。福琼差一点吐出来。满囤,你是不是喜欢害人,你没有良心吗。谁说我没有心,他拉起福琼的手捂在心口上。福琼挣脱手求满囤放过秋怀,他是咱村第一个高中生,说不定能考上大学。那我的老二怎么办?我这么年轻就咥不成活了,我的恓惶谁看见,那一天不是看在你份上我才不去。谁让你推秋怀了。我不知道他不会凫水,他不是日能的很吗,都会骚情你,不会凫水?我帮你医好了,你放过我们。那当然,我再不对,也吃了几十年人饭,我是人不是牲口。福琼心说你比牲口还牲口。他们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这是村里过河的要命稍,石岸宽阔倾斜,被水剥蚀成巨大的簸箕形状,水冲下去几米深,溅起的水花变成细雨纷纷而下。满囤睡倒,把裤子褪到膝盖,家具弹出来朝天杵着。他拉着福琼的手抚摸自己,说这样慢慢就会好。那东西硬得像烧红的铁棍,烫得福琼蜂蜇似的收回手。满囤,你骗人,你不是说不行了吗?满囤坐起来,把福琼的手又拉回去。你不懂,这是假硬,真要是咥活的时候就不行了。你是不是和秋怀咥过活了?满囤挑逗地问。去你妈的。满囤喜欢女人骂,骂得越狠越舒服,像挠痒痒一样痛快。满囤看福琼犹豫,伸手抓奶子,烧得烫手。满囤嘿嘿邪笑,心说不信你能撑得住。福琼不停躲闪,满囤叫福琼不要停,快好了。福琼飞快地逗弄,那玩意越来越大,满囤快意得嗷嗷直叫。福琼没有见過男人的东西。有一年一个人赶着大公猪挨村给母猪打扩(配种),爸爸和姐姐不在,福琼和妈妈帮忙捉母猪。公猪很大,疯狂地趴在母猪身上拱,嗷嗷直叫,像打仗一样。福琼感到羞耻,头深深埋下去,捉猪的手都红了。那个流氓男人说,你还别害羞,男人和女人和这一样,等你结婚后就知道了。后来福琼觉得自己也成流氓了,不止一次回想起那一天的画面。福莲喜欢说悄悄话,好多都男女之事,福琼喜欢听,有时还故意套福莲的话。福琼突然浑身燥热,出气也粗了。福琼,让我试一下,肯定进不去。远处一堆堆磷火疯狂燃烧,蓝蓝的火焰在风的鼓捣下摇曳,好像无数小鬼在交头接耳。福琼从小怕鬼,看到鬼火吓得朝满囤靠拢,不停发抖。满囤几下脱去福琼的衣服,把她揽进宽大的怀里,疯狂地啃奶子。福琼被满囤弄晕了,像一只坠向深井的桶。满囤粗暴地分开福琼紧闭的双腿。她才明白过来,奋力挣扎,根本不是对手。满囤冲击去,福琼疼得大叫,大汗淋漓。满囤号叫着太美了,福琼终于让我日了,秋怀只能喝我的洗脚水。妈的,老子太幸福了,福莲主动让老子睡,顺子妈让我和她生儿子,福琼日你一次不行,我叫你你就得来……哎哎,福琼,不能不能,妈呀,疼死我了……黑暗里咔嚓一声,一个东西掉进水里,紧接着又是更大的落水声。
17
福琼和满囤的尸体在十几里外的河滩上被发现。死人不让进村,只能埋在外边。福娃爸几天没有出门,头发一下子白了。妈妈和大姐福莲带着福娃去烧了纸,没有让福娃看二姐,人泡得不像样子,怕吓着他。二姐被芦苇席卷着,福娃只看到穿着新鞋的双脚。埋人亏得大姐夫和福莲,他们在一个漆黑的晚上把二姐背了好远的路,埋在二婶看的坟地。福娃对秋怀有意见,二姐死了都没有回来,妈妈和大姐骂得惊天动地。福娃觉得也不能怪秋怀,他知道大姐对满囤有意思,不知道二姐也喜欢他。满囤家里仗着人多要二姐和满囤葬在一起,说是配阴婚。爸爸拿着做木活的大斧子站在院子里,说谁敢再上一步就劈谁。满囤家人不退,爸爸一斧子把他做的桐油漆大门劈成两半,那些人立刻逃走。大姐夫在家里的位置巩固了,没有人敢喊拐子和改骨,福锦有一次被打了。大姐要理论被妈妈挡住了,说福娃福锦离不了大姐夫。爸爸自二姐死后,成天丢东拉西,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姐夫一有时间就来做农活,爸爸那些光亮的木活家具在姐夫手里七零八落,原本好好的器物被打上了难看的补丁。妈妈还表扬姐夫,说总比坏了强。人有三欢三蔫。有的东西是命里注定的。福琼长的太好看,必定惹祸。福娃你要好好读书,家里以后就看你了。妈妈后来说的话都是谚语是格言,一套一套的包含很深的道理。福娃写了一篇作文《变故》在全校传阅,还贴近玻璃框里。全县统考时福娃就写了这篇作文。改卷老师不相信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写的,专门来访。福娃被破格录到公社读书。一家人从阴霾中挣扎出来,家里终于有了笑声。妈妈去大姨家商量福娃住宿事宜。大姨家离公社只有五里地,一趟平。自从福娃考上公社年级第一之后,在家里地位大大提高。二婶说过村里要出一个大学生,都以为是秋怀,现在都说福娃。二婶把秋怀和福娃的生辰八字与那个未来大学生进行掐算对比,都不是秋怀是福娃,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出去了。爸爸突然好了,那天知道福娃被录到公社读书,他大笑一声半天没有气息,妈妈折腾了好久,爸爸哇地吐了一口黑痰嘤嘤地哭了。晚上爸爸回忆家族的演变历史,说这一支只出过秀才,照福娃目前的发展说不定会是进士。福娃说我不要进士要考大学,爸爸说大学生就是进士。妈妈搂着福娃不停抹泪,好像马上就要走了。大姐和福锦不停拧福娃的屁股,弄得福娃嗷嗷叫。福锦知道哥哥要到大姨家念书,哭闹着也要去。家里也不让福娃干活了。一家人都走了,只有福娃一个人在家里。平时千方百计想躲在窑洞里乘凉,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才显得窑里过于宽大。老鼠蹦跳声、吭哧声和打架声弄得心慌意乱,他拔掉水缸上的盖子,老鼠嗵嗵地掉进水缸里,福娃笑得涎水横飞。他很早就想这样做,怕爸爸揍。现在不怕了,学习让他得到了好多意想不到的荣誉。他觉得自己在冉冉升起,看到越来越高越远的地方。我一定会考上大学,要超过每一个人。福娃满意地笑了,声音干巴巴的。阳光投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像大姨和妈妈的手抚摸,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苏醒起身。福娃拿起弹弓,朝土窑面墙上的酸枣树打去,掉下来几颗绿枣,没等他捡拾,囡囡从玉米地里闪出来,捡起青枣递给他。
你怎么又来了?福娃问,其实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囡囡,一见面又像昨天刚见过,话就问得有些别扭。
不欢迎我?囡囡吃了一颗青枣,酸得嘴咧到一边,很好看,阳光在嘴唇边的白绒毛上滚动。考第一就认不得我了?
没有。福娃也吃了一颗,不小心咬了舌头,一股咸咸的血味渗出来。
你要到公社去念书?囡囡问,递给福娃小手帕,手帕香喷喷的暖暖的。
这是我学绣的鸳鸯戏水。福娃不知道鸳鸯的意思,只觉得好看,两只鸳鸯真逗,像洛河边上的秋怀和二姐。鸳鸯是两口子。囡囡说。福娃悻悻地看,不知道说什么。给你擦嘴呢,血都流出来了。囡囡夺过手帕让福娃张开嘴,她仔细地擦拭。福娃离她这么近,大半个小乳就在眼前,下边突然长大了,他弯腰夹住,脸红得发紫。看你那样子像个姑娘。
我不想去公社念,那里人生,还是村里好。
村里没有高年级,公社的学校大,质量好,你将来要考大学呢。
谁说的?福娃脸腾地红了,手脚变得僵硬。
我姨父说的,还说顺子要念说不定也能上大学。去,想得美,顺子不是念书的料。
那你还跟顺子?福娃一说完马上后悔了,觉得自己太蠢,把本不应该说的话弄出去了。
你不想我跟顺子?囡囡到底大多了,把福娃的心掰开看得一清二楚。你是不是想我,夜里梦我不?
不,你瞎说,我啥都不梦。
囡囡眼睛盯着福娃,嘻嘻眯嘴笑,弄得福娃越发窘。你不是老梦见蛇吗?那就是想女人了。我就是那条钻进你梦里的蛇。
不是,你不是。福娃肯定地说。囡囡伸出细长的双手拉着福娃钻进玉米地里,脱光自己的衣服,把福娃的手按在圆圆的小乳上。福娃感觉滑滑的腻腻的,下面一下子抬起了头,眼前顿时有无数星星在飞,就好像又挨了爸爸一巴掌。囡囡的身子光滑修长,白得如同妈妈揉到行好的面团,渗出一层细密的水膜,阳光透过玉米叶子落下来,白斑、阴影错落有致,像一条灰斑花蛇。爸爸说这种蛇有毒,咬了人必死无疑。
来,福娃,我喜欢你。
福娃懵懵地站着,看着白净的囡囡又站起来一件件脱他的衣服。他的身子瘦得多,肋子一条条很清晰,胳膊和腿如同干瘪的芝麻秆。风吹来玉米叶子莎莎乱响,好像蛇在行进。福娃觉得自己很丑,不配囡囡光滑洁白的身子,他仍然呆滞着。囡囡温绵的双手握住自己,不停地抚摸,他羞涩地感觉到自己在啪啪生长。有一次和爸爸雨地里给玉米上尿素,到处响起叭叭的声音,爸爸说是玉米在长,叭的一声要冒出一节长。福娃很惊奇,喜欢听玉米的长声。此刻,他听到了自己的长声……
福娃被囡囡拉着向下爬去,轻轻落在她身上,也许时间长了,囡囡身上的温热散去,感觉跌在了一坨凉粉上。囡囡还在捣鼓。小嘴在他的耳边吹着热气,不停说想我想我之类的话。福娃想过很多次,有时是大姨有时是二姐还有一次是福锦,当然更多的是囡囡,等到真实的囡囡在自己身下,他吓坏了。妈妈说只有长大了,娶媳妇时才能那样,否则,就是干坏事。满囤是个大流氓,被二姐剪了下身,落了尸身不全,二婶说这样的人托生不了......囡囡开始呻吟,咬他的耳朵,软软的舌头带着黏稠的唾液滑进嘴里,像一条小蛇。福娃抬头朝前看去,在囡囡头上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绿花蛇正看著他们……
蛇!福娃叫道,咚地砸在囡囡身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