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命理”之搏
——读《鸟镇》所想到的
2017-03-15雷达
□文 / 雷达
人性与“命理”之搏
——读《鸟镇》所想到的
□文 / 雷达
雷达著名文学评论家,现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多届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
读完长篇小说《鸟镇》(马治权著),沉思良久。不错,这仍然是关于一个官员奋斗发迹最终灰飞烟灭的故事,可是,这部小说与习见的“官场小说”“反贪小说”似有一种微妙的不同,于是难以归类。思之再三,觉得称之为“命运小说”更为恰当。
在这部小说里,的确没有简单化的善恶分野,黑白分明,没有欲望化的展览和脸谱化的夸张,也没有常见的道德义愤,或渗入字里行间的无处不在的针砭,小说的结局,也没有那种惩恶扬善的说教和警世的题旨。当干扰作品更深入地揭示真实的笔墨被淡化以后,当作者力求最大限度地将主人公还原为“人”,还原为当今官员大多数中的“这一个”,并尽可能地让他回到人性的复杂性以后,作品反而显得比较“平静”了。
我感到,作者的努力是想使人更清楚地认识故事产生的时代生活的真实,想让人更深刻地体味到悲剧发生的根源及某种必然性,或者说,作者认为有一种不可抗的力,一种符咒式的宿命怪圈套在人物头上。作者的这种努力是否收到预期效果,当然是值得讨论的。
事实上,作者就是要写一个人,一个曾经坎坷重重的倔强的生灵,如何偶然来到了官场上,如何春风得意,充分展露出他人性的善与恶,以及他如何与“命理”搏了一把,最终输了个精光。
作品里处处有人性与命运的交集与博弈。沙平顺的历史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平顺,也曾充满了血痕,忍辱,机警和励志。他的少年时代,不是父亲坐监,就是自己失学;写过一封情书,还被漂亮女生交给了校长,成为污点。但他是个不服输的人。修幸福渠的几年,“差点儿把命搭上”,他从普通民工、小组长,一直干到总指挥,他“善于将人的积极性调到最佳状态”,他无师自通地悟出,精神鼓励只适用于物质匮乏时期,“充分满足人的私欲,才能撬动生产力”。因为出身不好,他备受被人告状之苦,不得不返乡重当农民,不得不半夜三更给人送西凤酒,差点儿被狗咬伤。
机会终于等来了,他跳出了“农”门。他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好学,泡图书馆,关心时政,喜欢思辨,刻苦自励。“他总是图书管理员最后赶出去的人“。常言道,有能力而没水平的人,只能干具体工作;有水平而没能力的人,只能做研究工作,而沙平顺是既有能力又有水平的复合型人才,自然要受重用。他笃信“能力加关系,奋斗加命运”,就能步步登高。事情好像果真如此。四十年间,他一气干到了公安局长,政法委书记,市委副书记,权倾一时。大鼎村爆发了群体事件,极为棘手,他眼看要栽大跟头了,却因朋友“生花堂主”的点醒和妙计,使事件得以平息。他由之成了大功臣,他的能力无人敢怀疑。他坐在四大套间的办公室里得意的想,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它使卑微者变得高贵,使愚人变得聪明,使最难办的事变得轻易。这话有点像《雅典的泰门》中对金钱的讴歌。两者本来就是相通的。
他为人谨慎,真金白银他是坚决不染指的。到了退休时,他坚持提出“裸退”,风格颇高。他的情趣甚为广泛,什么书法,钓鱼,爬山,游泳,打猎,皆是他和他的情妇的所爱。他自我炫耀道,在位,能摆平就是水平;退位,不出事就是本事。在他身上确实看不出贪官的恶虐相,他在京工作的儿子为买不起房一筹莫展,也引人同情。看样子他是要安全着陆了。然而,东窗事发,事发突然!中央一高官倒台后,在查抄中发现,在其收受贿赂的没开封的整箱子的钱中,夹着一份沙平顺的简历。当时高官哪有功夫拆箱子,这次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沙平顺暴露了。虽然不是他,是大包工头代他送的礼,为他去谋求更大的官,但事情他是知道的,默许的,于是贿赂罪,以权谋私罪皆成立。沙平顺想过自己可能遇到的无数种结局,偏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危情是由中纪委他的一个铁哥们儿冒险透露给他的。他还剩下10天时间了。
小说较为精彩的部分是沙平顺已知其归宿,尚能镇静,最后还乡,探母,访友,布施,抽签的种种描写,力求更深地展开他的内心世界。他回首平生,有许多感慨和觉悟。最后,这个手枪的收藏者,占有者,从他的二十多把收藏中选了一把,一枪了断了自己。他中枪后的坐姿是,“神态安详,眼睛微闭”。他先是变成了一只鸟儿,如释重负地飞上了蓝天,随后发现,鸟儿们照样在激烈的争夺空间……
有人说,作者过于同情他的主人公了,这样说有道理,但还没有到位。我看是作者让他的主人公骗了,他过于相信他笔下的男女主人公的表白,相信他们的清高,他甚至并未真正看透自己的人物。大概在作者看来,人性与命理之搏,谁也跑不了,坐在这个位子上,谁都会贪的,沙平顺说,我不贪,你拿我没辄,但是最后,他还是掉进去了,在作者看来,这里有人性的成分,也有宿命的成分,带有不可抗拒性,就像符咒似的,罩在主人公的头顶。
其实,沙平顺一点儿也不冤,不必用“命理”来为他开脱。归根结柢,他还是自律不严,越陷越深。他在市里精心打造了自己的“政法王国”,铁桶般稳固,每个层次的领导都是经他反复斟酌才任命的,在他心目中,“你是什么派才最重要,否则,你就是经济学家,有把天捅个窟窿的本事,也只能在一边呆着去”。可见他对权力的贪恋多么自觉。他给自己安排的退路是,与年老色衰的妻子离婚,到美国与情妇、私生女会合,安享晚年。这哪有一丝一毫人民公仆的气味。问题更在于,他的节节上升,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勤学,能干,后面还一直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多少年来他都把政法系统的工程交给一个姓钱的大包工头,他们之间有极秘密的狼与狈的交易,他的升迁,出国,以及一切,都由这位老兄悉心包揽,此人是整台戏里“看不见的手”。
作者以抒情的笔调,不无欣赏的态度,很大的篇幅,描写沙平顺与倪梦荇之恋,似乎将之视为人的正当的热烈的欲望,视为一种对爱情和美的真挚追求。沙平顺唯一的缺憾是婚姻生活“平淡”,“寻思找个情人”。作者写他平时并没有其他外遇。他在演讲大赛上发现了素面朝天的倪梦荇,如获至宝,调到身边,很快发展为情人。倪是淑女型加智慧型的女人,才艺无双。更难得的是她思考缜密,遇事冷静。沙与倪的共同感受是,在一起时无比幸福,分开时异常痛苦。作品写他们的图派(迪拜)之旅,童话一般。超星级宾馆让他们“看傻了”,“当了一回阿拉伯油王”,如醉如痴。他们几天不出门,体验类似《茶花女》中玛格丽特与阿尔芒幽会的感觉。又有点像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真是够浪漫,够潇洒的了。
当然,这根本无法让人感动。他们的潇洒,浪漫,他们的挥金如土,豪奢享受,全是建筑在对人民的剥夺之上的,没有大款的无尽供奉,怎么浪漫得起来呢?养情妇就得有钱,倪的“格调甚高”,恐怕只是外包装,没有甜头她才不干呢。两人相差三十多岁,完全是用钱买来的“幸福”,终究靠不住。对此作者似乎并未看透。沙平顺自杀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在美国的情妇及女儿。谁能保证,情妇不会转眼又跟别人跑了。
命,或者“命理”,是这部小说的核心理念。按作者说的,大化流转,好坏相对,“人生在世,多为命囿,一切皆因命运作祟”。作者借自杀前似乎悟了道的沙平顺说,命理就是许多事情你无法解释而又悄悄发生着,它围绕你一生你却不能摆脱。又说,命理就是宇宙定律,地球只能这样转而不能那样转,人只能这样活而不能那样活,其背后早有一条事先规定的线。又说,活得久了,经历得多了,才发现我们只是在演绎生命,认识生命,诠释生命,而不能改变生命。诸如此类。这似乎有落入宿命论或不可知论的危险。其实,这是人类争论了几千年,至今仍在争论的问题。
作者写小说不循规蹈矩,善于避开与舍弃冗长的过程和无关联的环境描写,用极省俭的语言叙述故事,递进故事,让人读起来有一种新鲜淋漓之感。如果说不足,那就是作者擅长说理,却不擅细腻的感性的细节刻画。作者说,此书“可以当日记读,也可以当游记读,甚至可以当随笔读”,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