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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 独自谢幕

2017-03-15杨宇

时代人物 2017年1期
关键词:张允周有光汉语拼音

□文 / 杨宇

周有光 独自谢幕

□文 / 杨宇

112岁的周有光去世了。他被称为“汉语拼音之父”。到今天,我们能方便地使用汉语,接入国际,很大功劳要归于他。他被认为是当代难得的智者、仁者和勇者。

这不是一场伤心的离别。

2017年1月14日3时30分,著名语言学家、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原研究员周有光,在北京家中逝世。此前一天,是他112岁生日。

生命最后的视频里,他逐渐消瘦,腰背弯曲。他嗜睡,蜷缩一团,像兀自住进了隐形的贝壳里,做着冬眠的梦。

过往一生,他踉跄却幸运地跑过了历史的更迭。生于1906年,清光绪三十二年,经历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和新中国,他被笑称“四朝元老”。

孙女上小学时曾笑他亏了,搞经济半途而废,搞文改半路出家,“两个半圆合起来是一个0。”

怎么会亏了。他的一生活了别人的几辈子:50岁以前是银行家;50岁到85岁是语言文字学家;85岁后成为了公共知识分子,全球公民。

是的,一本波澜壮阔的历史书翻完了,并不是一场伤心的告别。

“今后经历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自述在动荡年代里经历过三次倾家荡产:家业被太平天国烧光,曾祖父投水自尽;抗战期间逃难,八年辗转,回来又是物是人非;“文革”时下放宁夏,归来“连一张纸片片都没有了”。

那时他就觉得:“今后经历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综观一路,周有光的每一步重要的选择都为后来的他保驾。如果49岁时,他没有到北京从事语言文字研究,而在上海继续经济学教研和银行业务,他逃不过两年后“反右”的劫运。

周恩来亲自抓汉语拼音工作,让他即使在宁夏“五七干校”下放,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优待,并且保护了夫人张允和。此前的抗日战争,炸弹在身边爆炸,他被炸到了壕沟里。身旁的人都死了。

他也清晰地记得某些畸形的历史进程。一次他坐火车从北京到上海,车窗两边如白昼火光通明。那是大炼钢铁时期,树可以随便砍。长江两岸的树全被砍光了。

他一路穿过动荡不安的奇异人生,走到了不可思议的112个年头。

回头看,周有光大约有过三次最悲痛的回忆。35岁时,女儿发烧,因医疗条件恶劣而告不治。他写下一首《祭坟》:摸一摸,这泥土还有微微一些温暖,听一听,这里面像有轻轻一声呻吟。

98岁时,妻子离世。110岁时,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去世后,他胃部大出血,肺部感染,虚弱住院。烤鸭也不能随口吃了,每天吃营养液和鸡蛋羹。

但一从医院回到家,他又自信地告诉外甥女:风暴已经过去,我都好起来了。

看尽一个世纪的风雨,达观的人生哪里有什么风暴?

那一年在宁夏,周有光被分配管理白菜库。白菜晒了太阳容易坏,他自称总结出一套绕口令似的“白菜原理”: 反正坏的先吃,好的后吃,后吃又坏了,所以白菜从头到尾吃的都是坏的。

有那么一天,他们看见几万只大雁,像乌云一般笼罩在头顶,怪叫连天。大雁像在落雨,拉下一大片大便。人们狼狈不堪。周有光头顶着大草帽奔跑。在大雁的粪雨中,他觉得那是“一生当中遇到的最有趣味的事情”。

他乐观地看沧海变桑田。太平天国、救国会、抗日战争、民主运动、国共合作、太平洋战争、文字改革、“大跃进”“文革”、尼克松访华、唐山大地震、改革开放……在后来的口述录音中,他轻描淡写地回忆。

到了111岁时,他说等于1岁。众人的包围下,他戴上寿星帽,围上红围巾。看蛋糕上插着“111”三根蜡烛,他只点燃一根。

眼睛花了,他去换上了人工晶体,对面邻居家的花儿都看得清了;耳朵不灵了,他安上助听器,来客人了先戴上;牙还有两颗,吃软的还成。

他说:世界变化这么大,个人哪能不变?

横跨几代人的朋友圈

我给他生前的好友,前社科院的张森根主任打电话时,他耳朵不灵,我在另一头冲着电话大声说话。后来我才发现,张森根也已经80岁了。

周有光的朋友圈,横跨了几代人。那些历史书籍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如章乃器、沙千里、邹韬奋等救国七君子,沈从文、老舍、曹禺等文学大师……他们在周有光的世界里出场、退场。

如果不是这一次他突然不辞而别,又有谁会把他的朋友圈翻牌细数。

抗战前夜,他和邹韬奋在百乐门舞厅跳舞。他还去过徐志摩家参观,原来那普通的三层建筑里,一层是英式、二层是中式、三层是日式。

在美国时,老舍每个礼拜到他家吃饭,张允和做菜。老舍爱讲笑话,都是关于乌龟王八。让他别讲了,唱段戏吧,老舍还是唱了《钓金龟》。

◎“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

那时的陈毅还是上海市市长,常常听周有光谈对上海经济建设的见解。后来成立中央普通话推广委员会,陈毅是主任,他是委员。

50年代初的某一天,周有光到剧院看戏,随身带着儿子从苏联拿回来的小望远镜。身旁的观众向它借用。后来发现,那人是溥仪。他开玩笑,早知道“皇帝”坐我旁边,我就把望远镜“贡”给他了。他大笑。

还在爱因斯坦那个年代里,周有光和他聊天。可惜不同行,两次都是随便聊聊。时间久了,他抛之脑后。外孙们对他说,这么大的人物,你怎么老不讲呢。他觉得“没有多少学术价值”,也不屑于一提。

更不用说顾维钧、宋子文,那些他在圣约翰大学的校友们。他既是擦肩而过的演员,又是从容不迫的观众。最后剩下了他一人谢幕。

最后一次跨世纪的会晤是在去年。

正在住院的周有光得知杨绛也同住在协和医院,主动提议探望杨绛。杨绛讲究体面,让保姆婉拒。后来经人再三劝说,两人才最终完成“历史的会面”。

那些报道的文字里,相传周有光从杨绛的病房出来,坐着轮椅,面对着一扇窗户停留了很久。窗外是一条大街,车水马龙。

“要从世界的角度看国家”

在这场和整个世界的漫长告别中,周有光从传统到了现代。历史让他越老越从容。

“这是我亲眼见证的一段历史,而且见证的基本是全过程。”他曾说。

人生的下半场,推行拼音改革时,他曾被某个杂志骂,被斥为搞汉语拼音的洋奴。

反对拼音的人数量众多,态度激烈,“有5000年的文化,连几个字母都不会创造,还要用帝国主义的字母?”

1955年到1958年,周有光等人花了三年的时间研究出了一套拼音字母。他们被别人嘲笑:“26个字母搞了3年,你们太笨了!”他们又用了3年,把这套拼音方案变成国际标准。

他不争,从容。他说:“反对信佛而香火大盛。禁听邓丽君而邓丽君之风流行。简化汉字而繁体字复活。停止发行的小说一抢而空。传得最广的消息是小道消息。塞之而流,禁之而行,这也是文化运动的一种规律。”

汉语原来没有拼音字母,采用直音或反切的方法来给汉字注音。这两种注音方法,用起来都不方便。

周有光认为要加入到国际大家庭,就要让中国的语言文字和外国语言文字方便往来。有了罗马字的拼写法,中国出版物的书名、人名,用汉语拼音写了之后,才能出现在外国的信息里。

85岁离开办公室后,他读历史、文化,关心国家、世界。他常说,看待事物的角度是要从世界的角度看国家。

他每天固定读5种报刊。《China Daily》每天看,因为要知道中文与英文的对应说法。海外寄来的《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他也常翻,边看边用红笔勾勾划划,做满记号。

他依然用着那台日本公司送的打印机。每次放一张A4纸,用拼音打字。

葛剑雄是南方人,普通话不好,习惯了用五笔。一百多岁的周有光向他大力地“安利”自家的拼音输入法,当场给他打下“姹紫嫣红”一词,说服他打下一个词组的方便度。

前几年,他还常常拿着打印好的新作或感兴趣的材料问葛剑雄:“你看看是不是有道理?”

“我能看到的材料太少,你大概已看过了。”他的座右铭是:“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原来,生活就是一朵浪花”

在所有进场、退场的人群讲述里,我更喜欢他们家保姆小田之前的几段口述。

在那些生活的柴盐酱醋里,是周有光与张允和两人坦荡又温柔的晚年。

那时保姆小田不太会做饭,张允和教她做饭,教她写日记;周有光教她学英语。他们把她当孙女看待。

夫妻二人常常晚上一起吃东西,喝牛奶,谈天。上午下午各一杯红茶,互相碰杯。

周有光曾将他与张允和的感情形容为“流水式的恋爱”。两人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将近七十年。

周有光的世界,最后归落在了书房里那张掉漆的老式书桌上。桌上布满了杯印。

他曾总结过人生:原来,生活就是一朵浪花。

李泽厚对他说,人老了换房子不好。他调侃地回复道:我说我不在乎破房子,我人都破了。

面对死亡,周有光坦然: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挡不过的。

早些年,他家的窗外有一棵泡桐树。二十年前还是棵普通的小树。后来不做截枝整修,任其生长,长大到对面的楼房处,不得不砍伐。

百岁老人还记得那时抬头望天,那棵树不像一棵树。它像一处平广的林木村落,自成天地。鸟群在林木上聚居。

◎周有光和妻子张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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