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要嫁给外国人？

葱葱

某个仲夏夜，女友打来电话。她在法国生活超过十年，自己经营贸易公司，嫁给了一个法国先生，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她是个坚强的人，一般有事儿都自己扛。她能主动打电话来多半是实在受不了了。

所谓异国婚姻，有好处也有坏处。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和一个典型的法国人是很难一起共同生活的。说白了就是，中国人不能那么中国，法国人也不能那么法国，大家都必须变成“国际人”“中间人”才能相处下去。

道理好说，生活难过。

我劝朋友：“你要是想家了就给家里打个电话，怕老人担心的话就跟你哥说说心里话。你哥是同辈人，又是男性，估计能给你一些更好的建议。”她忽然语塞，片刻停顿后，她说：“别提我哥了。我哥是很关心我，但是他最不会安慰人。我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句话给我抵回来——谁让你要嫁给外国人啊？你知道吗，我本来还没那么气，他这么一说我更气了。气他，更气自己。可不是嘛，谁让我要嫁给外国人啊？”

我听完也沉默了。我结婚的时间没有她长，面临的压力也没有她多，对异国婚姻的感悟还没有她那么深，但是我也有很多五味杂陈的复杂体会。虽然我自认是一个非典型的中国人，也嫁给了一个非典型的比利时人，但是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多不可避免的小冲突。谁让你要嫁给外国人啊？这当头棒喝，一半是感叹，一半是活该。它既是一切异国婚姻的病因，又是所有疑难杂症的药方。

从那以后，每当我又被自己家的那位“外国人”折磨得哭笑不得的时候，依稀中总看见一个兄长垂头丧气地冲我摇头：“谁让你要嫁给外国人啊？”

一

公公婆婆住得不远，我们经常去串门。两位老人年轻的时候是地方上大名鼎鼎的DJ夫妻档，嬉皮士的思潮對他们影响很大。他们不像一般欧洲人那么讲究，对很多传统、规矩、礼节也不在乎，对我这个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国家来的女人也没有任何特殊要求。虽然说不上几句话，但他们的开明和随意让我在跟他们相处的时候很放松。

每次去公公婆婆家，我们一定要提前打电话告诉他们什么时间到，要不要在那里吃饭。婆婆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每天根据需要采办新鲜食物，冰箱里从来都是半空的，一点儿也不浪费。如果我们没有提前约好，去了就只能吃面包黄油。如果我们提前约好，公公会特别为我做一道他的拿手菜——黑椒牛排。他知道我喜欢吃辣，就会用很多种类的胡椒来熬制酱汁，让它的口味变得更加辛辣。上菜的时候，他会把一瓶专门给我准备的Tabasco辣酱放在我的盘子旁边。婆婆知道我喜欢喝樱桃啤酒，总是在冰箱里给我备上几瓶。

两位长辈待我很好，我也感恩，默默记下他们的喜好，经常想着给他们买点礼物。到了节日或是我们旅行归来，我都会送上礼物，趁机表示一下我的心意。每次收到我的礼物，他们都很意外。我猜想我是唯一总是送他们礼物的孩子，心里好不得意：看吧，中国媳妇儿就是懂事儿。

然而，有一天“外国人”忽然对我说：“我妈让你不要再给她买礼物了。谢谢你，但是别再买了，没有必要。”

二

因为相处得融洽，我每次到公公婆婆家就像到自己家一样。孕妇特别馋，我不想每次想吃东西都去找婆婆要，太麻烦她了，就自己去冰箱里找点儿吃的喝的，然后在花园里找棵树躺下。他们在楼上拉家常，我一个人在花园里自得其乐。晚饭后我们会住下。老人起床比我们早得多，我们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各忙各的去了。我就自己打开冰箱开始张罗早餐，吃完再自己收拾。

有一天，“外国人”对我说：“我妈说你真有意思哈，自己打开冰箱找吃的，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客人。”

我一下子就傻了：“啊？我哪是客人啊？咱们不是一家人嘛。难道每次要吃点东西都要去找你妈要啊？那多麻烦，多别扭啊？你好好跟你妈解释一下，她千万别误会我没礼貌啊。我这是喜欢她家，把她家当自己家了。她事情那么多，我不想麻烦她，我自己照顾自己呗。要在中国，媳妇儿每次要吃点儿啥都去问婆婆我可以吃这个吗？那纯属是找骂啊。婆婆肯定说这媳妇儿啥意思，嫌弃我吝啬吗？要吃就吃呗，还要我给你拿啊。”

“我可没怪罪你的意思。你别担心，我妈一点不介意，就是没见过你这样儿的，觉得很好笑。”

三

新年夜到了。在法国和比利时，圣诞节是家庭聚会的节日，而新年夜则是和朋友们出去疯玩的聚会日。我看着大街上热热闹闹，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我跟“外国人”提议到他妹妹家去串门，她就住在河对岸，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我们到了妹妹家，发现妹妹今晚要请客。她穿着裙子，桌子上已经点上了蜡烛，倒好了香槟，摆好了开胃小菜。我正嘀咕，请谁呢，这么隆重？门铃响了，公公婆婆带着礼物，盛装出席宴会来了。我们很尴尬地从沙发里站起来又坐下去。

妹妹给我们也倒了酒，摆上了佐酒的零食。已经快8点了，孕妇真的饿起来，便不顾自尊地把那些东西都吃了。“外国人”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匆匆喝完一杯酒，起身告辞了。

再“国际化”，我还是中国人，我还是会因此生气。我们住得这么近，爹妈那么远都请了，叫上我们怎么了？能多花多少钱多少工夫？没请我们，我们碰巧也去了，过年过节的，就真不留我们吃饭。我还是个孕妇呢。

“外国人”虽然也有点不舒服，他还是自我安慰地说：“我妹妹没有计划邀请我们，没有准备我们的食物。这也很正常。”

回到我们家里，更倒霉的事儿发生了。家里的热水器坏了，卫生间的水流了一地。热水器公司又在休新年假，这几天都不会有热水用。“外国人”只好厚着脸皮给正在他妹妹家享用新年大餐的爸爸妈妈打电话，然后他回去拿父母家的钥匙，我在家里把地上的水一点点用抹布擦干。

我们只有去公公婆婆家待几天，等新年假期结束，有人来修热水器再回来。出发前，我忽然学聪明了：“你爸妈冰箱里不会没有吃的吧？我还没吃饭呢，超市早就关门了。今天新年夜，餐厅早就爆满了。”没想到我问的结果是：我真的要把中午吃剩下的和冰箱里残留的食物放在一个袋子里，然后提着这个袋子去公公婆婆家过新年夜。

新年的钟声响了，到处是烟花的爆裂声和欢呼声，我吃着中午的剩饭，“外国人”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四

“外国人”跟我回成都度假，他最喜欢在大街上闲逛，东张西望。

“哇，成都人好爱吵架啊。街上到处都有人在吵架啊，而且是几个男的女的一起吵。”

“谁吵架了？”

“前面那一堆人不是在吵架吗？”

“什么吵架？人家在聊天讲笑话。”

“哇，聊天要这么大声，这么激动啊？”

“这叫生动有趣、活力四射。谁像你们欧洲人，晚上7点一到，大街上人影子都没一个，闷死了。”

“怪不得你说话这么大声还自己不觉得。”

我们住的成都街区有家台湾人开的奶茶店——“艾哈德”，一个不土不洋的糊弄成都人的名字。每次一有顾客进门，所有带着耳麦的工作人员就一起冲顾客喊“欢迎光临艾哈德”，这种高涨的服务热情把没见过“世面”的“外国人”着实吓了一跳。此后，他就跟上了瘾一样，没事儿就去奶茶店买杯冰咖啡。没过多久，他就跟台湾老板混熟了。老板会做生意，每次“外国人”去了，他都热情招呼，还送个小酸奶什么的。他每次去都指着墙上的图片比划着点饮料，忽然有一天，一个伙计把一份英语饮料单放到了他的面前。这下可把他感动惨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服务，还有专门为我准备的饮料单，我一定要坚持天天去，VIP啊，酷 。”瞧瞧吧，也不知道到底哪儿才是发达国家。

离开成都前夕，“外国人”执意要我陪他到奶茶店去和那个为他“量身定制”了饮料单的小伙计致以崇高谢意。我想说他纯属多此一举，但又不好伤害国际友人单纯的心。奶茶店的生意很好，好容易逮着一个机会，他使劲对那个伙计招手。我马上凑上去说：“我们明天回去了，今天他专门来跟你告别，谢谢你的英文饮料单。”伙计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OK！Byebye！”就转身继续工作了。“外国人”黯然：“怎么他反应这么冷淡啊？”

“老板盯着他工作呢，那么多客人，你还想他给你来一个拥抱啊。你想感谢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当着老板的面夸奖他。”

“我可不想参与他们的公司管理。我就想和他说谢谢，再见。怎么这么难啊？”

五

搬了新家，我们和父亲视频。父亲看着女儿在异国他乡终于有了个舒适的居住环境，很是高兴。他问比利时女婿：“你喜欢你的新家吗？”比利时女婿开玩笑地回答：“喜欢啊，新房子，新心情。要是再换个新老婆，我的生活就完美了。”老人没回答。

生活还在继续。“谁让你要嫁给外国人啊？”还在无限循环播放。嫁给一个外国人到底好不好呢？没有好和不好，只有是否适合自己。

外国男人？黄头发、蓝眼睛，说话叽里咕噜，交女朋友乱七八糟，对老婆花钱斤斤计较，嫁给他们有什么好？

中国女人？黑头发，眯缝眼，说话吵吵嚷嚷，做饭要吃狗吃猫，讲话没有大脑，结婚就是图个护照，怎么可能跟她们生活在一起？

世界如此之大，信息传播如此发达，我们还是强烈地依赖着傲慢和偏见的思想，难以自拔。简单地划分任何人和任何事真的有助于我们了解真相吗？

其实，嫁给一个外国人和嫁给一个本国人，实质上并没有什么两样。世界上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在一起生活，为了同样的事情而争吵，为了同样的矛盾而痛苦，为了解决同样的难题而努力。

兩个不一样的人，来自不同的家庭，受过不同的教育，有着不同的意见，他们生活在一起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矛盾和协调就是婚姻的实质，和两个人分别来自哪个国家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生活一幕幕地上演，不分国家和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