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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丏尊语文阅读教育思想研究

2017-03-14汲安庆

大理大学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教育学生

汲安庆

(大理大学文学院,云南大理671003)

夏丏尊语文阅读教育思想研究

汲安庆

(大理大学文学院,云南大理671003)

阅读对一个人的知识结构、心灵成长、精神气象有着重要的影响。民国时期,因为处于白话与文言,传统教育与现代教育转型的接口,语文阅读教育方面的争鸣尤炽:阅读以语体文为主,还是以文言文为主?侧重应用文,还是文学文?强化默读,还是诵读?读书是装饰、致用,还是其他?阅读教学注意得意忘言,还是得言忘意……对这些问题,夏丏尊均作出了细致深入而又高屋建瓴的思考,并形成了广涉中西、博通古今,生命融合、养成能力,多元共生、意在读外的语文阅读教育思想,为现代语文教育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博观约取;丰富生活;养成能力;无为而读

阅读对一个人的知识结构、心灵成长、精神气象起着重要的决定作用,因为“人是他吃进去的东西”,一个人的阅读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基于此,古今中外的阅读教育一直都备受重视。

民国时期,因为处于白话与文言、传统教育与现代教育转型的接口,语文阅读教育方面的争鸣尤炽:以语体文为主,还是以文言文为主?侧重应用文,还是文学文?强化默读,还是诵读?读书是装饰、致用,还是其他?阅读教学注意得意忘言,还是得言忘意……对这些问题,夏丏尊均作出了细致深入而又高屋建瓴的思考,并形成了多元共生、意在读外,广涉中西、博通古今,生命融合、养成能力的语文阅读教育思想,为现代语文教育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一、为何读:多元共生,意在读外

夏丏尊语文阅读教育思想主要针对中学生的阅读教育,集中体现在对以下三个层面的思考:为何读、读什么与怎么读。

为何读带有本体性的意义,决定着读什么和怎么读。或许是考虑到学生的接受心理与认知结构,对“为何读”的思考,夏丏尊并未以专章形式,具体、系统地论述,而是菱角叶稍露于水面般散见于各篇之中,但这并不影响他此类思考的系统性和连贯性。

(一)应付生活,改进生活

在当时的实用主义语境中,夏丏尊的语文阅读教育思想触及了应世的一面。

针对当时的反文言思潮,他力主给文言文阅读教学一席之地。理由之一就是:如果不授予学生以理解文言文的能力,学生将不能看日报、官厅公告以及现代社会上种种文件〔1〕146。这便是实用主义视角的认知。在《关于国文的学习》一文中,他更是强调阅读“以求知识的充实”;在《阅读什么》一文中再进一步说明,求得充实的知识,可以“使生活的技能充实”,从而可以“应付生活,改进生活”。

但是,对一味将阅读与实用挂钩的思想,他又十分警惕,甚至很反感。在《受教育与受教材》一文中,他明确写道:“专门以上的学校为欲使学生直接应世,倾向常偏于专门的知识技术的传授。专门以下的学校所传授,不是可以直接应世的知识技术,其任务宁偏重于身心诸能力的养成,愈是低级的学校愈如此。”所以,更多的时候,他读书以应世的思想是以修养积淀、能力养成等理念的提倡而变相出现的。

中学校的国文科的内容不是什么《古文观止》,什么《中国国文教本》,也不是教师所发的油印文选讲义,所命的课题,所批的文卷,乃是整个的对于本国文字的阅读与写作的教养。课本讲义等等只是达教养目的的材料,并非就是国文科的正体。〔2〕

而他本人,更是身体力行。

我在那时,颇努力于自己的修养,读教育的论著,翻宋元明的性理书类,又搜集了许多关于青年的研究的东西来读。非星期日不出校门,除在教室授课的时间外,全部埋身于自己读书与对付学生之中。〔3〕

何以如此?只因在他的心目中,这种修养、能力一旦养成,便可以形成“一切价值的总摄”〔4〕,使自我成为“变通自在”〔5〕的人。如果走向社会,便可以应付裕如。

将读书与探求真知,审美润泽,向善修炼结合起来,这种和谐身心,全面发展的“全人教育”理念迥异于为了分数或就业指标,单有知识的授受,毫无人格接触的异化教育。鼓励学生自求、自悟,终生与书为伴,更好地融入生活的读书观,则不仅是对强牛饮水的专制教育的当头棒喝,而且还开启了学生积淀学问,养成能力,诗意栖居,实现自我的人生追求。换言之,读书应世的价值取向并非排挤、消弭自我的发展,而是更好地助力自我的丰富、强大与自由。在《闻歌有感》一文中,他明确指出:“要在‘忙’里发挥自己,实现自己,显出自己的优越。”杂而不乱,忙而不盲,将任何事情(含读书)都当成磨砺自我,实现自我的契机。这样的认知,非常深刻。

即使将之与当下欧美发达国家的阅读教学观比,如英国提出让学生认识到阅读是个人生活的需要,学生应当努力成为一个自觉的读者;美国提出应当使学生认识到阅读既是获取知识的手段,又是生活中的一种娱乐活动〔6〕285,夏丏尊的思想依然显出无与伦比的光辉。因为他的阅读教育思想不仅有应对生活、快乐自我的维度,还有磨砺自我、丰富自我、实现自我的维度。将阅读与身心能力、生命质量联系起来,永远都不会过时。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阅读教育目标着眼长远,“取法乎上”,可以帮学生确立一个“高大上”的自我心像(Self imge),更能激发他们求学的动力,养成严谨、务实的学风。目标就是用来引领、激励、攀登的,如果定位太低,不但起不到引领作用,甚至可能助长学生自傲情绪和惰性思维。当下语文课程标准取法乎中——如义务教育阶段的目标就是“背诵优秀时文240篇(段)”,“九年课外阅读总量应在400万字以上”〔7〕,结果如何呢?除了背诵被纳入考试范围,学生还能勉强应付,阅读量的要求,认真点儿的,读点儿心灵鸡汤类文字充数,或者将指定名著缩成概要,还有的是以考题形式让学生了解里面的人物、情节;不认真的,直接放弃,觉得于自己的升学大计也无伤,追求“学问家广博与精深”的理想与激情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取法乎中,必得其下;取法乎下,必得下下。这种教训,应该好好记取。

(二)文化认同,自我确证

夏丏尊的语文阅读教育本体性思考,并非止于应付生活,改进生活,还触及了文化认同与自我确证。

如果中学毕业生没有阅读中国普通书的能力,那就不能享受先人精神的遗产,不特是本人的不幸,恐也不是国家社会之幸,不特在中国文化上可悲观,在世界文化上看来也是可悲观的。〔1〕146

每个人都生活在历史中。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有一种早就成型的文化在等着他,以后的岁月便是漫长的浸淫、乳入,人逐渐从自然人成长为社会人、精神人,乃至符号人、创造人。但是,同样生活在历史中,人的历史化、社会化、文明化和创造化的程度、水平、质量是不一样的。一个善于读书,汲取古人精神能量的人,其历史化、精神化、文明化、创造化的程度、水平、质量肯定是很高的,自我意识和精神创造力也一定更为自觉,更为强大。人的本质在于创新,不断地超越自我,但是创新、超越的前提必须是老老实实地继承和吸纳。能继往,才能开来。人只有学习了、认识了自己的传统,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才能更好地定位、发展、确证自我。狂妄地拒绝历史文化,以为可以一空依傍地生活,就像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无知和可笑。而要让历史文化流过自己的身心,阅读则是极为重要的手段之一。

另外,认识和学习自己的传统,也更容易产生文化的认同,对自己的民族、社会产生归属感、向心力,从而更好地维持本民族文化的精神血脉。如果不能在精神上认祖归宗,等于是自我放逐,将自己主动变成了本民族文化的弃儿。夏丏尊说:“不能享受先人的遗产,不特是本人的不幸,恐也不是国家社会之幸,不特在中国文化上可悲观,在世界文化上看来也是可悲观的。”其原因正在于此。

如此立论,当然基于下述前提:“先人精神的遗产”,既包含本民族的先人,也包含了外民族的先人。这从夏丏尊强调理想的中学生读书应广涉中西,有世界的胸襟与眼光,还有他本人渊深的中西文化素养中不难见出。但是,夏丏尊并不是骸骨的迷恋者,他更注重古代文化的现代化,异族文化的本土化:“一国有一国的历史,自然不能这样模仿他人,但是一般的趋势,也应该张开眼来看看。”对“一味的保守因袭”“食古不化”,他是忧心如焚的,认为“拘泥了这个过程,这就是于现今生活无关系的用法,这种教育就是无背景的教育了”〔8〕。

夏丏尊追求的是内化、打通,为我所用。不能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精神遗产就只能成为遥远而虚幻的存在。《文章讲话》《文章作法》等著作中,他引用中外文学经典,摇笔即来,来即生辉,仿佛他和那些古人都是相交已久的朋友似的,正是他潜心内化,将之纳入自己生命组成部分的结果。而对学生作文中出现的滥用套语、成语、典故或外国语现象,毫不留情地加以挞伐,更是突出了阅读贵在内化、重在贯通的思想。

在《〈鸟与文学〉序》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民族各以其常见的事物为对象,发为歌咏或编成传说,经过多人的歌咏及普遍的传说以后,那事物就在民族的血脉中,遗下某种情调,呈现出一种特有的观感。这些情调与观感,足以长久地作为酵素,来温暖润泽民族的心情。”一语道破了古代文化对民族灵魂、情感滋养的重要性,也体现了他对民族优秀文化的自觉认同与归趋。这与西方人文主义教育将引导学生阅读优秀文学作品,视作让人类积淀的知识世代相传,让学生想象力、语言表达力得以充分发展,民族的凝聚力得以不断提升的手段和途径,在本质上也是相通的。当下炒得火热的语文核心素养中有“文化理解与传承”一项,夏丏尊其实早就意识到,并已经积极提倡了。

令人称道的是,在认同与归趋的过程中,夏丏尊并没有丢掉批判性。抨击中国传统中的实利主义,“足以扑杀一切文明的进化”,若“不除去若干,中国是没有什么进步可说的!”(夏丏尊《中国的实用主义》);对中国人“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别的无所不吃的贪婪而疯狂的吃风,他不无嘲讽地质疑“是否都从饿鬼投胎而来?”(夏丏尊《谈吃》)。可以说,没有批判性,这样的真知灼见出不来。也因为有了批判性,他的阅读能轻松地入乎其中,也能自由地出乎其外。

(三)沉浸醲郁,无为而读

夏丏尊的读书观有时还呈现出沉浸醲郁,无为而读的色彩。

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序文中,他明确指出:“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落实到阅读教育中,他关注理解,更关注鉴赏,即要求师生以游戏的“无所为而为”的心态,一门心思沉浸到文章的境界中,清玩、雅鉴,仔细咀嚼。

他赏鉴的文字有涉及理的,如王尔德的“这个世界是舞台,却没有好戏”这句话,有使全文振起的力,“寥寥数言中,实已喝破真理的一面”〔9〕;有涉及情的,如赏析方苞《左忠毅公逸事》中的一句“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虽然中间插入一句“无俟奸人构陷”很不顺口,却是作者故意叫它不贯穿,藉以表出左公当时愤怒急迫的神情〔10〕;有涉及文气的,如“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文气强,要一口气去念诵,中间不能停顿过多,因为前者要两句合起来,才完成一个意义,而后者一句就有两个意义〔11〕。还有很多,如关于句读与分段,句子安排,意念表出……最终无一不是归向了文章自身的形式秘妙,真正做到了“深接触”,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美的积累”“美的发现”〔12〕,却根本没有任何外在的功利性指向。有学者指出:“晚清中小学堂教学虽然仍沿用传统的讲授方法,但重视文章的品读,文法的斟酌,学生的中文程度却都不差,一般都能写出通畅的文言。”〔13〕重视文章品读,文法斟酌,夏丏尊堪称表率。

然而,这种没有功利高压的阅读,反而可以收获大用、多用。

在这种全心、全情,主客相融的阅读中,“无客体也无所谓主体,主客体的这种活生生的关系成为体验的关键,对象对主体的意义不在于它(或他)是可认识的物,而在于在对象上面凝聚了主体客观化了的生命和精神。对象的重要正在于它(他)对主体有意义,这就使主客体关系化成了‘每个个体自己的世界’”〔14〕。在这种“审美自失”般的阅读中,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了,整个生命的质量,生命的境界都提升了。还有什么样的功利性阅读,能抵得上这样自我确证、自我实现的幸福阅读呢?

心理学研究表明:人对事物的感觉并不是随着刺激物的作用的终止而同时消失的,而是以“后象”的形式保存下来〔15〕。审美阅读的过程中,其实也保持着这种“后象”。当鉴赏主体忘我地沉醉其间,一遍又一遍地吟诵、默念的时候,实际上正是对先前生成的阅读后象不断地反观、品味,使目、口、耳、心等多种感官一起参与了审美的享受。因为有了这种审美享受的放大和延长,后象更会坚韧地扎根心灵的深处,因此对主体美的熏陶的确可以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不就是诗意栖居的状态吗?要说用,在这样的原汁原味的审美阅读中,人的想象舒展了,情感润泽了,思想飞升了,活得更多,活得更新,活得更美,这种阅读岂不是无为而大为,无用而大用?

在《文艺论ABC》第10节中,夏丏尊这样说道:

高级文艺不是一读即厌的,但同时也不是一读就会感到兴味的……对于一部名著,初读不感兴味,再读如果觉得感到有些兴味了,就是自己成长了的证据。如果三读四读益感到兴味了,就是自己更成长了的证据。自己愈成长,就在程度上愈和作家接近起来。

这说明,在无功利的阅读中,人更容易沉潜自我,磨砺自我,开掘出自我的最大潜能,实现自我与他人的生命融合,让自己在跟光明峻洁的智者精神同行的过程中,不断缩短原先的落差,从而使自我的精神生命得以不断拔节。

亚里斯多德将哲学的沉思称为人生最高的幸福、完美的幸福,因为在这个时候,人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神过这种生活的。无功利的阅读就是走向神性,发展人身上最高贵的神性元素。当然,亚里斯多德所说的幸福更倾向于智力生活的阅读,享受智力活动的曼妙。其实,作为情感的阅读——使感受能力得到生长和发展,还有作为道德和信仰的阅读——使道德更崇高,使信仰更坚定,使灵魂更高贵,都是在过神性的生活。惟其如此,人的精神属性或精神能力才会更加完整、健康和蓬勃。从教学的角度讲,沉浸醲郁,无为而读,更容易使学生顺利地经历感受——感染——感悟的审美过程,从而获得灵魂的深度滋养,以及审美能力的大幅度提升,因为“感受是伴和着情绪的感知,感染是感动性、移情性体验,感悟是在情感和理性的共同作用下所获得的价值性的启迪与领悟”〔16〕。

如此看来,夏丏尊倡导的无为而读,就不是当下一些人所攻击的“矫情”“玩虚”“瞎折腾”,而是超越自我,使自我生命得以不断焕发光彩的一种大能力、大智慧、大快乐、大境界了。

二、读什么:广涉中西,博通古今

关于读什么,夏丏尊在《阅读什么》《关于国文的学习》《国文科课外应读些什么》等文章,还有《文心》中“小小的书柜”“读古书的小风波”等章节中有过颇为具体的阐述。

(一)中国文化,世界事项

在《关于国文的学习》一文中,他对阅读内容作了较为全面的描述。阅读范围:中国文化及思想的大概,全世界普通的古今事项。能力要求:高的,能“博览”“博通”“鉴赏”,外文书籍能“直读”;低的,能知道相关的大概的情形,不误解、不误用。他曾经为中学生开列书单(85部),也的确贯彻了这一思想。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文学、学术,甚至连工具书,《新旧约》,还有陈望道于1920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都位列其间(夏丏尊《叫学生在课外读些什么书》),体现了与时俱进的风尚,还有放眼世界的气魄。

夏丏尊对阅读内容的设置是有一定梯度的。读中国的典籍,侧重文化;读外国的典籍,侧重事项。侧重文化,需要较高的思辨力,批判力;侧重事项,则更多的停留在了解、识记的层面,无需多少意志努力,以及其他复杂的心智活动。

相对于胡适、梁启超、汪辟疆等人所开的书目,夏丏尊对中学生“读什么”的思考,无疑更切合实际,也更便于落实。

一是范围适合。侧重国文,而非国学。夏丏尊说:“因为‘国文’与‘国学’不同,而那些书目也不是为现在肄业中学校的诸君开列的。”〔17〕这有一定的道理,中学生的阅读确实应该以情感生活的阅读带动智力生活的阅读,以及道德信仰生活的阅读,偏向后两种生活的阅读应该放到大学生,乃至研究生的层次,这与人的理性思维能力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而日趋发达的精神生长规律也是吻合的。但胡适、梁启超开列书目时显然没有考虑得这么细,恐怕也高估了青年学生的接受水平和学习实际。

二是数量适中。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约190种;梁启超的《国学入门书要目》,约160种,这对没有国学根柢,学制当时仅为四年的中学生来说,确有不能承受之重。即使勉强撑下来,也是浮皮潦草,有数量而少质量。朱自清明确指出过:“胡适之先生在他的《中学的国文教授》里所希望中等学生读的书,那实在超乎现在一般的中等学生的时间与精力以上了!”〔18〕夏丏尊固然也希望学生博览,但是更深知学生的时间、精力、能力等实际状况,所以他只列了85部,且多为通识书,消化起来相对比较容易,不至于成为好看的空头支票。更何况,那时候开列的课程较少,应试之风也未成气候,学生的阅读时间还是较为充裕的。

三是难度适当。夏丏尊着眼的是常识书、通识书,要求只是知道大概,难度相对浅易;胡适、梁启超、汪辟疆着眼谙熟、专精,要求“得着系统的国学知识”(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无形中抬高了阅读难度,比如《大方广圆觉了义经》《元曲选一百种》,连记者都感觉有“非难”之嫌(附录一:《清华周刊》记者来书)。

对中学生读什么的思考,夏丏尊是以“水平线”为基准的。但是,也很难得地出现了为“上等人”说法的思想面影——博通中国文化、思想大概,以及他国情形。这一打通中外古今的理想中学生形象的预设,令人情不自禁想到我国古代学术思想中的“会通”智慧——观其会通,窥其奥窔〔19〕。

夏丏尊关于阅读教育中的博通思想与当时融汇中西的思潮是相呼应的。何兆武指出:“近代中国的学术思想欲求超胜,就必先会通古今、中西、文理;否则就只能自甘于抱残守缺、故步自封而为时代所淘汰。”〔20〕而当时的很多知识分子的确都是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比如教授西洋文学的吴宓,教授西方经济学的陈岱孙,教授西方哲学的金岳霖、贺麟,莫不是中学素养极为深厚的时俊。夏丏尊本身也是博通很多领域的高手,诗文、绘画、金石、书法、理学、国文、科学、出版、办刊、日文翻译,无所不能,所以不管是做舍监,还是教国文;不管是做中学老师,还是做大学老师,都能驾轻就熟。从这个角度说,他对中学生读什么的建议,其实也不知不觉暗含了自我阅读成功经验的分享。

当然,作为国文教师的夏丏尊,提出读贯中西,博通古今的设想,也基于了对学生未来的考虑——具备了这水平线的程度,升学的可以进窥各项专门学问,不至于到大学里还要听动名词的文法,读一篇一篇的选文。不升学的可以应付实际生活,自己修补起来也才有门径(《夏丏尊《关于国文的学习》)。归根结底,这种设计还是出于对学生现代完美人格的建构,知中而不知西,知古而不知今,知技而不知道,这样的人显然不能算是“身心诸能力”和谐发展的现代人。

不过,这种大气、前瞻的读书建议,并非好高骛远。因为夏丏尊并未提出“专精”的要求,只是讲求“知道大概”。这便立足了学生的知识实际,给了他们无比巨大的超越空间,同时使自己的建议成为“低垂的苹果”,更易于激发学生的读书热望,坚定不断与优秀自我相遇的追求。

(二)理法书·工具书·作法书

如果说夏丏尊在1931年1月出版的《中学生》杂志上提出的“广涉中西,博通古今”思想是对读书内容高度概括的话,那么次年11月,他在该刊提出的从“关于文字理法的书籍、理解文字的工具书籍和文字值得阅读、内容有益于写作的书籍”这三个方面来读,则是对读书的内容作具体展开了。

关于文字理法书籍的阅读,他从语法或文法,修辞学,作文法这三个方面推介了若干代表书目。扼要介绍各书特点的同时,也注意比较各书的优劣,并直接告知学生该按怎样的次第读书,如黎锦熙的《国文语法》,初中一、二年级学生可读;章士钊的《初等国文典》,初中二、三年级学生可读。密切关注学生认知规律,并给予真诚而睿智的引领,学生的确可以少走很多弯路,省去选择和判断的不少麻烦。

对工具书的介绍,他也贯彻了这一原则。让人感动的是,夏丏尊在介绍这些书籍时,还渗透了一种严谨的治学之道:“《康熙字典》为字典之最古者,性质普通,解释精当,价值不因其旧而减损,宜购备一册。《经籍籑诂》则多搜古义,为读古书的锁钥,高中生可购备。”鼓励学生勤查工具书,则与他看重的“识词要多,积理要丰”有紧密的关联。但是,夏丏尊绝不鼓励教师自扮活字典,免去学生查检之劳。“学问要学生自求,人要学生自做”〔21〕的思想,他一直深信不疑。

理法书籍、工具书籍在当下可谓备受冷落。哪怕以识字为主的小学低段,也仅以会查检疑难字词为目的,阅读是根本不可能的——连文字学的研究生也无法做到。阅读或作业,即使出现语法理解或表达的障碍,也常常是换词使用,或者根据残存的感觉糊弄着使用,难有查对、辨析,精确使用的自觉。教学中,很多语文老师更是因新课标中有“不追求语法知识的系统传授”的建议,并坚信学生读了,写了,自然会文从字顺,个性自来,所以对文法越发理直气壮地忽略不计了。如果有,纯属仰仗英语课的语法救济。于是,语汇贫乏、文法舛误、修辞平庸始终是中小学生写作中挥之不去的魔咒。夏丏尊其时将文字理法视为阅读与写作的“规矩准绳”,固然承继了清代朴学大师们“每个字里的意义要追问透彻,不许存入丝毫疑惑”的求实态度和求甚解的精神,也与他不懈进取、修养,以够得上“师”字称呼的崇高追求息息相关。

关于文字值得阅读,内容有益于写作的书籍,夏丏尊没有推出具体的书目,只是引用了当时教育部重订课程标准中的概括指示,如中外名人传记及有系统之历史记载、有注释之名著节本等,并在自己以前强调的“中国普通人应该知道的书”“全世界所认为常识的书”之外,又补充了一条——因课堂所习的选文而旁及的书,如因读《桃花源记》而扩展阅读《陶集》《无何有乡见闻记》等。

对这类书的介绍,夏丏尊很看重在收得内容的同时,能欣赏玩味其文字,力争使之化为自己的“实际体验”,既可作日后的“写作材料”,又可为以后读他书的“补助知识”。这与他一贯信守的着眼于形式,将读写打成一片,将读书与生活打成一片的思想,完全契合。也与古人“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熹《朱子语类》),“含其英,茹其实;精于思,贯于一”(程颐、程颢《二程集》)的细读、精读、活读思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尤其是对所读的内容,如何将之当作“写作的范例”来赏玩,他的论述更是不厌其详。

虽然从逻辑上讲,夏丏尊在论述中不知不觉越出了“读什么”的范畴而滑向了“怎么读”,但这不由自主的越界,反而使我们对他阅读教育中的侧重点有了更为清晰的把握。也不无惊异地发现,这一无心之过,反而更有力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如果对“怎么读”有着正确而智慧的理解与把握,反过来则会强化对“读什么”的贯彻与坚守。更何况,夏丏尊此刻的读书体验分享——将别人的文字化为自我的生命体验,不仅对传统私塾教育中记而不化现象是一种自觉的反拨,也与当时“不重分解,乃在综合;不重学理,乃在赏鉴;不重理解,而重练习”的片面教学有所不同〔22〕。夏丏尊注重以“内化”为核心,以“运用”为旨归,很好地实现了分解与综合,学理与鉴赏,理解与练习的和谐统一,这庶几是对“值得阅读的书”一种别样的强调吧!

(三)职务书·参考书·趣味书

1936年1月,夏丏尊为全国中学生所作的题为“阅读什么”的广播讲话稿发在了《中学生》杂志上。这次讲话主要是针对课内阅读,但也涉及了课外阅读。尽管是面向各科阅读的,但语文阅读是他讲话的中心。

在夏丏尊看来,一个人该读些什么书,看些什么书,要依了他自己的生活来决定,来选择。为此,他将阅读范围一分为三:①关于自己职务的书;②参考用的书;③关于趣味或修养的书。

职务书,实际上就是专业书,基础书,立身书。对中学生来说,便是学校规定的教科书。关于此类书籍的阅读,夏丏尊强调两点:①全读。不能偏科,爱读英文或国文,见到理化算学就头痛;更不能弃科,将教科书丢在一边,上课看杂志。②厚读。以教科书为基础,从各方面加以扩充,加以比较、观察、实验、证明等种种切实的工夫,不能胡乱读几遍了事。均是针对中学生的阅读症结所开的良方,着眼于学生综合素养的积淀,活学能力的磨练。

参考书,指的是拓展书,研究书,用来深化所学,帮助解决所欲探究的问题。对于这类书,夏丏尊也没有开列具体书目,只是道出选择的原则:因“特种的题目”而发生。譬如读陶潜的《桃花源记》,遇到不明白的词儿去查《辞源》,该书就成了参考书;如果觉得这篇文章与别的时代的作者所写的情味有些两样,去翻谢无量的《中国文学史》,该书就成了参考书;此篇涉及了乌托邦思想,得悉英国的马列斯曾写过《理想乡消息》,很想拿来比较,此时,《理想乡消息》就成了参考书。

可见,将参考书纳入学生的阅读视野,体现了夏丏尊深读、实读、活读的思想,名副其实的研究型阅读、学者型阅读。推动研究的动力不是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而是困惑和好奇,提升自己、丰富自己的美好愿望,一如美国作家哈吉斯所说的,阅读给予你力量,让你最大限度地变得富有——不但在金钱上富有,同时拥有爱的富有,成就的富有,家庭的富有,健康的富有,快乐的富有,心灵世界的富有〔23〕。

对趣味修养书的推介,夏丏尊只强调了一点:全然照了自己的嗜好和需要来选择。但是,他同时提醒:最好在某一时期,勿把目标更动。就像赵普读《论语》,读了一辈子;日本的文学家坪内逍遥,活了近八十岁,却读了五十多年的莎士比亚剧本。惟其如此,才能真正地“涵养”趣味。与朝三暮四,且蜻蜓点水般的乱读、浅读相比,这种基于兴趣的钻探式阅读,无疑更能将书中的能量纳为己有,从而渊深自我的学养。

除了钻探式阅读,他还强调阅读的次第。同是读小说,可以先读《老残游记》或《镜花缘》,后读《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同是读诗,可以先读绝句,再读古风、律诗;先读《唐诗三百首》,再读诗人的诗歌专集。但是,也不能过于狭隘,而应注意适当的拓展、生发。小说中,翻译的外国小说,如《鲁宾逊漂流记》《希腊神话》,都是可以读的。为了防止古旧的成分太多,他又提醒学生,新出的少年读物,如《中学生》杂志,也可一读。这便将趣味阅读、智慧阅读、生长阅读有效地统一起来了。较之于神而明之的放羊式阅读,或以己所好,定出具体篇目,然后继续不闻不问的半吊子阅读,夏丏尊提倡的集中、深入、持久而又富有层次的钻探式阅读,显然更能达到他所说的“改进生活,丰富生活”的目的。

三、怎么读:生命融合,养成能力

如何阅读,夏丏尊有过或专章,或专节的具体论述,大致分为下述三种。

(一)依类定法,力求经济

在《怎样阅读》一文中,夏丏尊指出:一般科学的教科书应该偏重于“阅”,语言文字的教科书应该偏重在“读”。前者只需懂得它的内容,不必从文字上去瞎费力;后者则应在形式上多用力,只阅不够,该好好读。比如读韩愈的《画记》,我们不但该知道韩愈这个人,理解《画记》的内容,还应该对这篇文章的结构、词句的样式、描写表现的方法等加以研究。

这种着力形式,言意兼得的阅读教育观,从阅读的角度说,可以实现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目的。即使精读的选文不多,一样能把握语文学习之法,为今后更深、更远的阅读探究鸣锣开道。从教育的角度说,着力形式,既可以把握作者言语表现的秘妙,也可以很好地捍卫语文的体性,使语文课永远不会混同于历史课、政治课或生物课、文化课。

王尚文指出:“仅仅关注课文‘说什么’,不是语文课;即使着眼于‘怎么说’,却旨在把握‘说什么’,也是不及格的语文课。只有以语言形式为纲,自觉而明确指向提高学生正确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才是真正的语文课。”〔24〕这可以说是对夏丏尊着力形式,言意兼得阅读观的忠实继承与发挥。的确,着力于形式,无论是语文阅读,还是教学,都可以提领而顿,百毛皆顺。当下很多语文老师的课,缺乏整体感、生命感、美感,本是情韵丰富的文本,却被以科学的名义,知识点的训练,切割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个中原因,正是由于形式美学意识的缺席。

关于参考书的阅读,夏丏尊的总原则是:问题追讨,兼顾大略。参考书的阅读是由课本中的选文引起,所以应带了相关的问题或项目去进行追讨性的阅读,而不能目迷五色,不知归路,将原先的问题“抛荒”。比如读《桃花源记》,带了“乌托邦思想”这个项目,去读马列斯的《理想乡消息》,但是切不能因读了该书,把心分到很远的地方去,在马列斯的社会思想、美术观念上一个劲地打圈子。这种猎豹追捕猎物式的阅读法,很容易将研究性阅读引向深入,进而提升阅读的效率。

但是,夏丏尊也不是一个绝对的“目不斜视者”。趁参考之便,适当留意一下书籍的性质和内容大略等,他也是积极主张的。比如对“汉武帝扩展疆土”的内容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去翻《史记》或《汉书》,完全可以趁机看看它们的目录,以及本纪、列传、表、志、书等名目。这里至少渗透了两点阅读智慧:①宏观驾驭,纲举目张;②微观辨析,尺幅千里。只停留于枝节性的内容上,就无法得到整体的、体系性的认识;只关注纲目性的把握,细部的体验、思考,就无法矗立。唯有粗细结合,形神兼顾,真正地读懂一本书才会有可能。

关于趣味修养书的阅读,夏丏尊主张“种数不必多,选择要精”。一种书可以只管读,读到厌倦为止——当下的语文教师,对多读、快读情有独钟,何曾倾心过精读、深读?同时,尽可能地利用参考书。因为把自己正在读着的书做中心,再用别的书来做帮助,这样才能“使你读着的书更明白,更切实有味,不至于犯浅陋的毛病”。这种量不在多、精读则灵的思想,显然具有更为自觉的理性,以及更为温情的学生立场,因为相较于从前的书塾,当时学生所学的课程明显增多,“学习国文的时间约占从前的十分之二三”(叶圣陶《国文教学的两个基本观念》),所以精选、精读就成了必然,倘若还固守着古代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显然不合时宜,也不人道。鼓励学生怀着趣味,带着问题阅读,浸淫日久,形成自觉,“婴儿眼光”“黎明感觉”便不会钝化,思维的弹性和灵敏度,亦会日趋理想。专一的兴趣阅读与延伸的拓展阅读相辅相成,则会打破因优势兴奋中心减弱所形成的阅读倦怠,使阅读的给养得以补充,因而阅读的兴趣则可以更加持久。如果不是深谙教育心理学的规律,着实很难道出这样朴素而智慧的见解。

(二)循序渐进,营养自我

如果说依类定法,力求经济的阅读教育观是侧重于读书的话,那么,循序渐进,营养自我的阅读教育观则更倾向于读文。这方面,夏丏尊也谈了三点。

一是理解。理解涉及辞句和全文。辞句的理解不外乎是正确把握辞义,懂得运用文法知识。不理解,运用错,就会闹笑话。全文的理解重在捕捉大意或要旨。要懂得用一句话或几个字,将潜藏在每节每段的真意“抽出”,逐步读去,必能求得全文的真意所在。这种步步为营,务求正解的阅读观,与朱熹的细读思想极为吻合:“为学大概且以收拾身心为本,更将圣贤之言语从头熟读,逐字训释,逐句消评,逐段反复,虚心量力,且要晓得句下文意,未可便肆己见,妄起浮论也。”(朱熹《答王晋辅》)

二是鉴赏。在夏丏尊看来,了解文章的旨趣所在,属于理解的事;知道每句每段或全文的好处所在,属于鉴赏的事。阅读了好文字,如果只能理解其意义,而不能知道其好处,那就犹如对了一幅名画,只辨识了些其中画着的人物或椅子、树木等,而不能领略那全幅画的美点一样。也就是说,理解属于求解,鉴赏属于求美。前者是阅读的基础阶段,后者才是阅读的提高阶段。

如何鉴赏?夏丏尊谈了以下三种方法。

第一,放入。将自我放入所鉴赏的对象,从布局、文法、修辞等方面进行比较,“如果叫我来说,该怎样”。刘开说:“(读诗)不惟得之于心,而必验之于身。”(刘开《清诗说中》),夏丏尊的“放入法”强调的其实就是要身入境中,以心换心,且能验之于身。入深、得多、验切,文章的秘妙不难领略到。很多人对经典美文读而不知其味,恰恰是缺少了自觉放入、比照、体验的意识。

第二,冷静。不要热心地“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地急忙读去,而是要抱着游戏的“无所为而为”的态度,静静地玩味,仔细地咀嚼。怎么玩味、咀嚼呢?夏丏尊突出了诵读的作用:“诗要反复地吟,词要低徊地诵,文要周回地默读,小说要耐心地细看。”(夏丏尊《关于国文的学习》),狠刹了当时甚嚣尘上的反诵读之风——比如周铭三、冯顺伯就认为,“按生活需要是默读不是朗读”;“按阅读心理学上原则”,朗读“不如默读,思想既容易集中,时间也可经济”〔25〕。夏丏尊根本没有理睬这些看似头头是道的理论,在《所谓文气》《我在国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传染语感于学生》等文中,他明确讲到了念诵对领略文气,磨砺语感的重要作用,力倡诵读之风。

看似迂阔,实际上道出了鉴赏最本真的秘密:只有抱了超功利的态度,沉下心来,才会像狄尔泰所说的那样,“真切而内在地置身于自身生命之流中,并与他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进而“通过体验生活而获得生命价值的超越”〔26〕。即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诵读对理解的促进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阅读的高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眼、脑、口、耳的协调活动。可惜这一美好的传统,在当下的快时代,竟然被一些老师视为花架子,甚至是显摆或偷懒,仍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第三,借鉴。将别人鉴赏的结果拿来作参考,发达自家的鉴赏力。而且,对读词、读诗、读小说不感兴趣的,选择一部词话、诗话,或别人批过的小说本子来读读,还能获悉诗词文或小说的好处所在,激发自家的兴趣。这其实道出向智者借力的阅读智慧。“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与不同的思想碰撞、交流、融汇,是很容易激发创造的活力的,特别是与思想能量强大的人对话。

但是,夏丏尊坚决地反对盲从。他郑重地提醒师生,“更要用了自己的眼识去鉴赏”,切不可为别人的鉴赏结果所拘执。因为前人的鉴赏法也有坏的,比如“起承转合”“来龙去脉”的文评,都是八股的眼光,实属可哂。

这道出了另一阅读智慧:批判。

可见,在夏丏尊的语文阅读教育观中,理解、鉴赏、借鉴、批判既循序渐进,又浑然相融,都共同地服务于营养自我、丰富自我、提升自我的目的。

(三)点线结合,立体阅读

这一阅读智慧既含读文,也含读书。

1.“滚雪球”式

这在夏丏尊介绍参考书阅读的时候,其实已经点出——就某一点分头扩张追讨,如因读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而去读《论语》《老子》《韩非子》《墨子》。好比雪球,愈滚愈会加大起来。这种由薄到厚的读书法,看起来功利,实际上却是真正的兴趣阅读,有效阅读,深度阅读。只要长期坚持,养成自觉,一样可以达到博览群书的目的。将这种读书法视为夏丏尊治学经验的结晶,可以;视为针对学生课程增多,时间有限,必须把精力用在刀刃上的一种智慧择定,也可以。

从写作的角度讲,如此的阅读,体验更易深切,学养更易积淀,而作品中体现的胸襟、眼界、智慧含量,更是随性而读,读过即忘的人所望尘莫及的。从研究的角度讲,阅读由薄到厚,再由厚到薄,是很能触类旁通,不断催生自我的学术见地的,一如顾炎武所说:“读书不通五经,必不能通一经”(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六)。文章读了,如果不能扩张追讨,多方打通,那么这种阅读注定是一种食而不化的占有式阅读,而非化为自我生命能量的存在性阅读。学生读了十几年的书,毕业后却“如烟往事俱忘却”;教师教了一辈子的书,知识、见识不但没有上升,反而日渐萎缩,跟没有参悟滚雪球式的读书智慧,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2.注重原典

这种思想是针对当时空泛的读书现象提出来的。学生对哲学、历史、文学、佛学等领域的原典(夏丏尊喻之为“小钱”)弃之不顾,却对这类原典的研究著作,如《中国哲学史大纲》《古史辨》《白话文学史》《欧洲文学史》《印度哲学概论》等(夏丏尊喻之为“钱索子”)趋之若鹜。客观地说,中学生能读当时一流大学者的理论著作,是非常不易的。即使当下的大学生、研究生,又有几人能如是阅读?更何况,典籍被大学者通俗化、浅易化,更易于把握,还能激发学生阅读原典的欲望。但是,夏丏尊对这种本末倒置的读书法是零容忍的。在他看来,先得了孔子、庄子思想的基本概念,再去讨求关于孔子、庄子思想的评释,才是顺路。没有“钱索子”,不能把一个一个的零乱“小钱”加以贯穿整理,固然不愉快,但只有一根“钱索子”,而没有许多可贯穿的“小钱”,究竟也觉无谓。万一不得已,也应一壁读哲学文学史,一壁翻原书,以求知识的充实。

这其实是强调了阅读的原初体验的重要性,因为这是独立思考,独立发声的前提。自我的体验一旦被侵占,头脑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即使读了很多书,也很可能只是一个思想的侏儒。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提卜就打过一个形象的比方,讽刺了不读原典,只读二手书的现象:有些人好像很喜欢哲学,可是他们不去读哲学家的原著,却去读介绍性的东西,这些人就好像是爱上了一个女主人,可是为了图省事却向女仆求爱,这是多么的可笑。可惜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这种弥足珍贵的思想已被不少人视为迂腐,甚至呆傻的标识,东鳞西爪地阅读一点材料,就迫不及待地炫耀的现象比比皆是。如此,又怎能准确谛听到先哲的心音,充分地汲取文化的精髓,真正地充实自我,发展自我呢?

另外,只读“钱索子”一类书的抄近路做法,也很容易养成急功近利的浮躁心理,或不愿探究,只愿坐享其成的懒汉心理,不利于基本的学修。这样做起学问来,很容易得出浮游的无根之论,自然难以打下扎实的学问功底。夏丏尊坚决主张读原典,正是为了让学生自己获得感受、认识,是自我矗立起来,而不是经由别人的贩卖,被感受,被认识,导致自我的沦丧。

3.多方获取

不要只通过读“书”获取知识,因为书有可能在某一天被广播、电影、电话取代,所以听广播、看电影、听电话其实也是接受知识的方式。这种看法貌似荒诞不经,其实非常超前。尽管当时还没有网络教育、远程教育之类的说法,但是夏丏尊凭着对科技的敏感,敏锐地觉察到这些先进的媒体对知识吸纳,乃至人类发展的助力,天才地作出设想与提倡,是极为难得的。有学者发现:当下欧美各国的阅读教学都比较注意读物类型和品种的广泛性;相比之下,在我国的课程中,对于电影、电视、音像视听、多媒体等大众传播媒介的作用还注意不够〔6〕285。近八十年前,曾考上前清秀才,似乎理应古董的夏丏尊都有如此洞见,并积极倡导,生活在信息时代,以文明、先进自诩的当下教师却一直无动于衷,启而不发,令人不胜唏嘘。

4.分层阅读

夏丏尊不止一次地强调:读一篇文章或一部书,在收得内容后,一定要注意玩味其文字,玩味一定要用力在形式上。而鉴赏过程中,放入、冷静、借鉴、批判在策策而动,共同发挥作用的时候,有时也是循着一定的次第的。至于鉴赏中“见”“视”“观”三个阶段的划分,更是揭示了阅读的层次感。这种由浅入深、由薄到厚、由粗转精的读书法,是真正的精读和深读,也是一个人阅读以成长的最重要的方式。关于分层阅读,古人亦多有论述。刘勰说:“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朱熹提倡:“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朱熹《训学斋规》),夏丏尊在继承他们思想精髓的同时,更在阅读实践的层面上,作出了个性化的发展,这或许是他语文阅读教育思想至今仍给人以无限启示的重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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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Xia Mianzun's Chinese Reading Education Thoughts

Ji Anq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Dali University,Dali,Yunnan 671003,China)

Reading plays a decisive role in a person's knowledge structure,spiritual growth and life scene.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 arguments about Chinese reading education was very hot because of the transition from classical Chinese to vernacular Chinese,traditional education to modern education.Hotly debated issues were whether to read in classical Chinese or vernacular Chinese?To study application text or literary works?To read silently or out aloud?and so on.Xia Mianzun not only had deep and high-level thoughts on these questions,but also formed his own Chinese reading education theories,such as reading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books,adapting ancient forms for present-day use,realizing life fusion,developing ability,multiplex symbiosis, and reading between the lines,etc.He has left precious spiritual wealth for the modern Chinese reading education.

read extensively and apply frugally;enrichment of life;development ability;non-utilitarian reading

G633.3

A

2096-2266(2017)05-0084-11

10.3969/j.issn.2096-2266.2017.05.015

(责任编辑 杨朝霞)

2016-11-17

2017-01-19

汲安庆,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学阅读与文学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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