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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中的双重乡愁与老舍的跨文化焦虑

2017-03-14冯波

关键词:祥子骆驼祥子个人主义

冯波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4)

《骆驼祥子》中的双重乡愁与老舍的跨文化焦虑

冯波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4)

在《骆驼祥子》中,祥子的乡愁既有虚构的乡下想象,也有老舍寓居青岛时对故乡北平的现实经验,即一种“双重乡愁”。祥子乡愁对象的城乡杂糅性不仅质疑了作品的城乡叙事框架,而且流露出老舍超越城乡叙事,意在思辨个人主义的深层意旨。反观同期老舍创作的《文博士》与《骆驼祥子》在创作时间、内容上相似相关的文学史实,则进一步彰显出老舍基于个人主义反思基础之上的跨文化焦虑感。

双重乡愁;老舍;《骆驼祥子》;《文博士》;跨文化焦虑

一、城乡批评框架的裂隙

对老舍的《骆驼祥子》的研究几近显学。从以往的研究成果来看,自樊骏先生以降,研究者大都将《骆驼祥子》视为一部“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但是学界对作品的题材选择、主旨意蕴的争议从未间断,争议焦点集中于作品是否具有城乡叙事框架。譬如邵宁宁认为《骆驼祥子》是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江腊生也认为应“将祥子的悲剧纳入农民进城的历史长河中加以考察”。王桂妹更是认为《骆驼祥子》中的城乡结构是虚假的①参见邵宁宁:《〈骆驼祥子〉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江腊生:《〈骆驼祥子〉的还原性阐释》,《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王桂妹:《〈骆驼祥子〉:虚假的城乡结构》,《文艺争鸣》,2011年第15期。。那么,《骆驼祥子》到底是否存在城乡叙述框架呢?我以为,答案也许并不重要,更有意义的探讨应是揭示隐含在这些成果背后的方法论问题。

“作品是否存在城乡叙事框架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在现实主义美学理论预设下的作品结构问题。现实主义强调的是对社会现实客观真实的再现,那么具体到《骆驼祥子》中的城乡叙事结构,主要指的也就是主人公祥子在北平(城市)的谋生是否是在客观真实存在的城乡结构中展开的。从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祥子的乡下记忆在作品中并没有得到详实的描述,对乡下社会现实客观真实的再现是阙如的。因此,城乡结构也就给读者以并不可靠,甚至“虚假”之感。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又不能否认祥子确实有对故乡(乡下)的情感表达,这也造成了对于作品是否存在城乡结构的争议。

不可否认,现实主义美学的批评视角一定程度上对于揭示作品主旨,反映社会现实与文学想象的互动关系当有助益。但是,以客观写实的批评视角来阐析带有作家主观能动的文学艺术想象时,就可能带来对文学作品中作者主观情感投射的无意忽视,从而遮蔽了文学作品本身的复杂性。就作品的“城乡叙事框架”而言,对于“乡”的内涵阐释实际上就是一个被模糊化的过程。以现实主义视角出之,祥子的故乡应该是农村,那么,农村是否就等同于故乡呢?进一步说,祥子对农村的情感和他对故乡的情感是统一的吗?从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祥子对于北平的命定般的归宿感要更为强烈些,农村更多的是一种带有理想化气质的想象。那么,将“城乡叙事框架”之“城乡”定位于城市与乡村的叙事范式,是否就窄化、写实化了“乡”既是故乡、也是农村的双重意蕴呢?因此,如上对“城乡叙事框架”的争议焦点其实在于“乡”,而且是以现实主义美学观照之下的“乡土”概念。它更侧重在城乡二元对立的论述范畴中展开,虽然它能够彰显文本内在的张力,但同时也会因倚重于写实而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作品中复杂的乡愁情感指向。其实“乡土”的情感内核是“乡愁”。乡愁是一种主体意识,体现为主体内部的紧张、矛盾等不适之感,即感性与理性意识的矛盾。在中国城市化的现代语境中,作为“自我”意识的乡愁,其感性与理性的矛盾纠葛更直接、强烈地体现/反映了生命个体与历史、世界的交互过程。作为时代情感写真的乡愁所呈现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嬗变对于个体生命的现代化过程显然更为直观、亲切而生动。

诚然,以“乡愁”的视角来解读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定然会引起不小的争议。乡愁难以名状的情感品质总会给人以未能切中主旨之感。然而我们知道,作品本身就是作家主观情绪对象化的产物,它对现实的呈现并非镜像反射那般简单,作品内在的情感是复杂的。而乡愁本身就是一个难以说的清、道的明、莫可名状的情绪。这种难以明了,却分明存在的甜蜜而痛苦之感,恰恰印证了作品本身的复杂性。那么对故乡愁绪的爬梳,其实也就是对作品意蕴复杂性的廓清。另一方面,乡愁之“乡”更多指向故乡的情感、文化空间。无论是农村也好,城市也罢,乡愁并不因城市或乡村而有所差异;再则,乡愁并不囿于现实的城乡物质空间,从而避免了将城、乡分而论之的叙事框架罅隙,同时也使得城乡想象得以共享于统一的情感平台。因此以“故乡”来涵盖被割裂的城乡空间定位,就可以“乡愁”的情感触角去探微老舍文本之下的深沉思索。我们知道,《骆驼祥子》是老舍寓居青岛黄县路12号时所作,当客居他乡的老舍给我们讲述故乡北平的故事时,在作品中是否会有意或无意地流露出他自己的乡愁来呢?那么,如果以侧重于写实的乡土视角观察祥子的情感世界,是否也就会遮蔽或忽略了作家自身的复杂情感呢?所以《骆驼祥子》中所谓的“城乡批评框架”之“乡”就不能仅从农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场域展开,而更应以乡愁这一相对主观的、流动的、双向的视角审视。从而将现代人如何在虚无中挣脱,显现自身存在的动态过程,即自我与世界之间相互构建、修正,使得人类的心灵、生命得以以发展、完善的形式展现,从而解构学界以“现实主义批判框架”分析《骆驼祥子》所必然产生的“时代性的傲慢与偏见”[1]。

二、写实与虚构的双重乡愁

以乡愁视角来再解读《骆驼祥子》,不难发现祥子的乡愁具有双重的意味。一是祥子对乡下的想象;二是老舍寓居青岛时怀恋北平的记忆。因老舍在写祥子的乡愁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了自己的乡愁,从而造成了祥子被虚拟的故乡(乡村)常被老舍写实的故乡(城市)所侵扰,因此作品中呈现的城乡框架也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首先,祥子对乡下的想象近似一种乡愁的情感表达。祥子时常忆起:“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者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的坐着,他虽然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的坐着,必是——他揣摩着——有点什么滋味。现在,他虽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足以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咂摸着一点什么滋味。”[2]61这些记忆悠远而富于诗意,完全是一个客居他乡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祥子的乡愁是因曹宅的清净而生发的,假如没有曹宅的清净也不会诱发祥子对乡下的向往。因此,这里已经隐含着一个曹宅(城市)与乡下的情感框架。可见,在《骆驼祥子》中,老舍确实真诚而努力地要写出一个乡下人进入城市之后的情感波澜。无论这种情感是否真实有效,至少它还是具有艺术的真实性。那么,如果我们想探究祥子乡愁的具体情感指向,就应该琢磨出祥子会从一袋烟里咂摸出的滋味。它是酸是辣,是苦是甜?也许祥子自己同样说不清楚,儿时看乡下老人抽烟揣摩的神秘味道与身居曹宅想象自己吸一袋烟咂摸出的滋味定然不同。因为前者是略带神秘感的乡下情感认同,而后者是经过了空间的变迁之后,在城市背景之上的对乡下的重新体认。空间的暌违所带来的难得的距离感给予了祥子重新审视乡下的机会,因此它更深刻,同时也更辩证。在祥子这一重乡愁中,老舍将城市与乡村日常生活方式等量齐观,他思考的不仅是和谐而宁静的乡村生活方式对客居城市的游子的慰藉作用,定然还包括了对城市日常生活方式的某种批判,因为在城市中惟有曹宅能让祥子有一方净土之感。

其次,既然祥子因曹宅的清净而向往乡下的恬静生活,那至少曹宅可以缓解祥子陷入虎妞纠缠的焦躁。曹宅所给予祥子内心的平静之感使得这一城市的空间与乡下的空间出现了重合。如此一来,祥子的乡愁又显得不那么可靠了,他想象的故乡既缺乏故土风物的描摹,更缺少对家园魂牵梦萦的根性情怀。作品中老舍没有告诉读者祥子是何方人氏,只含混地说祥子来自乡下。祥子的故乡似乎并不具备什么特点,它的地方特色是阙如的。在作品中我们同样难以觅得祥子急迫的归乡之情,而归乡的精神之途恰恰是现代人与乡土中国的情感脐带。从这个层面说,这里的“乡下”既是,又不是祥子的故乡。

那么,既如此,祥子魂牵梦绕的家园何在?我们不难发现,在作品中俯拾皆是祥子对北平命定般的归属感。

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城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意死在这儿。[2]82……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2]84

祥子对北平有种故土难离的感觉。古谚云:“叶落归根”,连死都愿意死在北平,北平显然更接近于祥子的故乡概念。对于一个进城谋生的青年人来说,不出多少时日便已经对北平有着如此强烈的向往与皈依之感,难免令人生疑。是作者塑造人物的不甚真切还是这里的北平也许并不是祥子真正的故乡?且看老舍是如何《想北平》的: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做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3]48-49

看得出来,老舍对于北平的思念是深入骨髓的,这一点与祥子“死都要死在北平”相通、相近。我们知道《骆驼祥子》1936年创作于青岛,客居异地的老舍自然难免在作品中流露出自己的乡愁,这正是赋予祥子身上的第二重乡愁。但是这一层的乡愁指向的地理与心理空间不是乡下而是北平。换言之,祥子的故乡其实是乡下与城市双重空间的杂糅。而从人物的文化心理上谈,祥子本身也就具有了亦城亦乡的双重性格。在他眼里“那傻子似的乡下姑娘也许非常的清白,可是绝不会有小福子的本事与心路。”[2]204他虽然喜欢蹲着跟人讲话,“觉得满世界带着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2]135,但是他“殊异于群”,或许还有些“旗人青年”的特质[4]。那么,祥子在北平的遭遇就不能仅仅以一个农民的悲剧来概述,而只能以一个人的悲剧来阐释。一方面,作为乡下人的祥子,他的身份表述语焉不详,老舍拟作的乡下只是一个虚构的所指,祥子注定无法在城市受挫后安然皈依故里,他实际上已被切断了精神的逃路。另一方面,作为城市人的祥子,植根于他内心,并成为他精神信仰的故乡北平,却又成为了他罪恶的渊薮。但无论是老舍现实的北平故乡的情感投射,还是虚拟的乡下家园的精神营构,二者都直指城市与人的关系,前者是以一个农民的健康、理想化的故乡想象反照城市的现代文明病,后者则是在现代工业文明背景上一个人试图超越自我的人性挣扎。也就是说,城市抑或乡村不过是老舍营构的一种现代性语境,老舍关心的是人,是在中国的近现代社会转型中,人的现代化生成的艰难过程。

而更值得关注的是,这一过程又往往以个人主义的悲剧来呈现。只身闯北平的“祥子”,不过是一个“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态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2]222老舍将祥子的命运悲剧归因于个人主义,这也许才是老舍基于抑或超越于所谓城乡叙事结构之上的深刻思辨。换言之,这也正是老舍看似含混、杂糅的双重乡愁的真正意指。然而需要辨析的是,老舍此处所言“个人主义”实际上与西方所谓“个人主义”有别。作为西方自由主义思潮重要来源的个人主义,从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以降,个人主义始终是“一种比较温和的自我中心意识”,其基本信条是:“每个人是其自身利益以及知道如何促进这些利益的最佳判断者。因此,赋予每个人以选择其自身目标和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的最大自由和责任,并采取相应的行动,便可最佳地实现每个正常成年人的利益。”[5]8西方的个人主义始终“强调的是经济的财产权与政治决定权中个人所处的核心地位。”[5]9反观,老舍将祥子悲剧命运归因于个人主义的判断显然并非意在于此。联系个人主义在中国现代社会的本土化演绎事实,老舍的批驳就显得格外具有历史与现实的意义。近代启蒙语境中的个人主义在彼时中国的现实吁求更执意于个人之于社会改造的功利性强调。老舍对祥子作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的哀叹,质疑的是不断膨胀的自我中心意识,反思的是五四倡言“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这也是健全的个人主义的真精神。”[6]136老舍意在提醒我们的是,个体生命的现代成长除却对自我能力的确认与自信之外,还有着难以名状,却分明难以摆脱的、命定般的宿命感。它仿佛就是那道永远也不能逃脱的“车辙”。是“看到生活的大痛苦和风波;其结局是指示出一切人类的努力的虚幻。”①老舍转引叔本华之言。参见老舍:《文学概论讲义》载于《老舍文集》(卷1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8页。无疑,老舍对于这种“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7]383是感到深深悲哀的。

三、问诊:《骆驼祥子》与《文博士》的合掌

老舍的悲哀提示我们,一个所谓“农民进城”的叙事外壳之下,实际上隐含着一个永恒的“生命的寓言”[1]。然而我们知道,老舍并不熟悉农民的物质生活,其情感体验是缺乏的。既如此,为何老舍偏要通过一个农民而非以自己更为熟悉、趁手的城市市民来喻指这一生命的寓言?殊不知,带有市民性格品质的祥子不仅使得其农民身份成疑,而且也使得作品在城乡关系的思索上产生了漂移。进一步说,老舍的思考也许已经超越了城市与乡下的思维定势,在农民进城的叙事空间之外应当还有更为深广的弦外之音。而老舍在同年、同地创作的《文博士》(《选民》②《文博士》1936年写于青岛,发表在同年的《论语》上,名为《选民》。香港作者书社1940年11月初版,名为《文博士》。同时成都作家书屋初版。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小说3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1月版。关于《文博士》是否有初版参见,史承钧:《〈选民〉(〈文博士〉)应是未完成之作——兼论此作究竟有没有“初版”》,载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1年第3期。)恰恰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观察视角。

《文博士》为我们讲述的同样是个人奋斗的故事。祥子希望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获得成功,而文博士寄望依附他人的人脉关系赢得晋升。从人物塑造的角度看,祥子与文博士又都是带有悲剧性的“崇高与滑稽因素的组合”[8]247-264。所不同的是,祥子的性格变化过程侧重于崇高,而文博士则着意于滑稽而已。可见无论是故事的情节结构还是主要人物的塑造,二者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然而我们知道,艺术上的雷同是创作上的“大忌”,它恰恰显示了作者艺术想象力与创造力的贫乏。难道老舍果真“江郎才尽”?还是我们并没有觅得这其中的个中三昧?从两个雷同的故事背景看,文博士活动于“齐鲁”,祥子谋生在北平。对于老舍而言,“齐鲁”、“北平”正好是老舍的“他乡”与“故乡”。那么老舍在“他乡”与“故乡”的虚构时空中同样虚构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的悲剧故事就不能视为一种偶然。老舍显然有一种对比的意图在内,那就是时空的暌违与转换对现代人的人格生成的内在影响。一方面,这种内在影响首先是从异域空间转换所造成的自然差异而延展开来的。譬如,老舍对济南的冬天的体验基础就是北平,藉由北平的经验方能愈加感到济南冬天的温润与多丽。从这种体验差异中,老舍进而感到“北平除了风,没有硬东西!”[9]360在这里老舍对北平的风的体认,显然已经超出了自然差异的范畴而涉及到地域文化性格的层面。那么,是什么促使作者突破了地域差异的局限而上升至文化差异的比较呢?一言以蔽之曰:乡愁!因为,时空的暌违恰恰给予了作者难得的距离感,没有距离感所带来的理性旁观,体验便不会那般强烈,思考就不会如此客观。放眼于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故乡大多也正是在他乡才得以发现的,并因为他乡的映照而催生了人的现代意识的生成。另一方面,老舍不仅瞩目于地域文化的差异,而且将地域文化差异置于跨文化的语境中,从文化的对立、博弈甚至交融的动态过程来考量现代人格生成的复杂性与艰巨性,对此老舍显然是有着一种深深的跨文化焦虑感的。早在英国创作的《二马》中,老舍就已经显现了对于中西、传统与现代文化的跨文化思维。对于城市平民阶层而言,他们文化隔膜的顽固、文化冲击的尖锐以及文化融合的艰难尤其突出。因为,中国市民社会的都市化并非服膺于西方同质的现代性概念,其较强的文化保守性与封建性注定了现代市民人格生成的被动与畸形化。从老舍对于小马等一系列新青年的洋相揶揄中,我们不难发现,老舍对于“五四”以来,对西方思潮食而不化的盲从是持否定态度的。在《猫城记》中老舍便一针见血指出小市民“处处是疑心,藐小,自利,残忍。没有一点诚实,大量,义气,慷慨!”[10]232

那么此时,当我们回头再看《文博士》与《骆驼祥子》的合掌就具有了另一深意。老舍为何要重复两个个人奋斗的故事?不是老舍丧失了艺术的创造力,而是他意图改造国民性而进行的艺术实验。我们知道,《骆驼祥子》本身即有1929年北平人力车夫的暴动背景,这可以和短篇《黑白李》中革命者组织人力车夫暴动的情节相参照。巴迪较早也提出老舍在创作《骆驼祥子》时已经有着“关注政治”的思想倾向[11]。从两部作品来看,在一次次的失败中,祥子渐渐失望于这个城市与社会;在一次次的得逞后,文博士的发达之路也不断地巩固着他的权钱哲学,这一失一得都直指“社会的腐臭”。祥子的奋斗之路充满了坎坷与无奈,他的一次次买车的强烈愿望显示着对社会外在压制的反抗;而文博士进阶之途中良心上的挣扎同样折射了社会流弊对道德的侵蚀。这一外一内也直指“社会的腐臭”。无论是深处下层的贫民还是归国的博士,都在这“社会腐臭”之下成为社会的渣滓。无论是祥子还是文博士,一个最终堕落成氓流,一个则沦落为官痞,不一样的人却是一样的悲剧,并且都是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的悲剧。如此而观,老舍对政治的关注又是建立在“个人主义”思辨的基础上展开的,这个思想基础显然有着五四文化与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背景。从这两部作品的艺术构思来看,老舍显然没有坐而论道,而是主动地尝试。文博士带来了西方的社会价值理念,祥子身上原本淳朴的农民品性,都可视为老舍试图通过洋法儿(《文博士》)和土法儿(《骆驼祥子》)来问诊中国社会痼疾的努力。但是令老舍感到悲哀的是,无论“土洋”似乎都难以改变中国的现实,个体生命在时空轮转的磨碾下也最终都指向了命定的悲剧。从这个层面说,老舍终止了《文博士》的写作,除却一些不可抗力的缘由外,老舍对这一艺术实验的失望或许才是他真正放弃创作的内在原因。纵观老舍的整个创作,他的内心始终萦绕着的“土”与“洋”的辩证思考。究其本质这是一种基于传统与现代、中华与西洋的跨文化辩证思维方式。老舍1936年同时创作了《文博士》和《骆驼祥子》两部长篇,翌年抗战就全面爆发了。可见,作者的跨文化焦虑与民族矛盾的空前激化关系密切。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跨文化思考又是在个人主义思辨的基础上、在社会与文化的关系范畴中展开的。

其一,就个人与社会而言,祥子与文博士殊途同归的“奋斗”历程,显示出老舍对个人奋斗之于社会改造的深深失望与无奈。无论“土”、“洋”,个人在面对强大的社会时,终将被社会所不断侵蚀。个人的奋斗是微不足道的,努力只是一种挣扎而已,它最终都会被社会强大的规则、潜规则、陈腐的社会心理所俘获。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正如文博士所说,“社会是这样的社会,谁能去单人匹马的(地)改造呢?”[12]241个人的奋斗过程不是努力走向堕落,就是努力地堕落。其二,就社会与文化而言,无论是贫苦的农民还是留洋博士,都无法逃脱中国陈规旧制的约束。诸如“关系”、“面子”等深植于中国民众心中的爱慕虚荣、势利、官意识、关系哲学、看客心态等不仅盛行于庙堂,同样流行于江湖。这是一种强大的磁场,千百年来难以撼动,并成为极具特色的“文化”,这种“文化”与社会建制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为社会提供强大的稳定性,而社会建制又不断地强化这种文化意识,二者的共谋不断地扼杀着异己的思想文化。不管是目不识丁的祥子,还是海归的博士都不可能利用一点诚实善良或文化知识予以改变。祥子农民般的朴实不可能战胜城市“文明病”的腐化,同样内心沉积着浓厚封建意识的“文状元”,也只能顺应肮脏的权钱交易,同样难逃“关系”、“面子”罗织的大网。其三,就中西文化的关系而言,老舍奉行的还是“拿来主义”。以西洋的法子来改造积贫积弱的中国,能否成功?老舍是持谨慎的怀疑态度的。1935年7月他的两篇杂文《西红柿》和《再谈西红柿》关注的就是中西文化的问题。在后一篇中老舍谈到,“这年头儿,设若非洋化不足以强国,从饮食上,我倒得拥护西红柿,一来是味邪而不臭,二来是一毛钱可以买一堆,三来是真有养分,虽洋化而不受洋罪。”[13]347而在另一篇《檀香扇》中他又说,“谈到民族老不老的问题,自然也不便刨根问底,最好先点头咂嘴,横打鼻梁:‘我们老的多;你们是孙子!’……中华民族是好是坏,一言难尽,顶好不提。我们‘老’,这说着似乎不至于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实上也许是正确的,于是,即使祖父被孙子揍了,到底孙子是年幼无知;爽性来个宽宏大量,连忤逆也不去告。这叫作‘劲儿’。明白这点劲儿,莫谈国事乃更见通达……‘老民族是香的!中华万岁!’‘檀香扇打倒帝国主义!’”[14]350-351从这些写于1935年的散文札记中,我们不难看出老舍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是有感情的,并且相信传统的民族精神对国民之重要,但同时他又对盲目崇洋媚外、甚至打着爱国的幌子行不爱国之事的人深恶痛绝。在民族危亡时刻,老舍对本民族的个人、社会、文化与异族文化的理性审视与当时抗战时期极端激化的民族矛盾形成了互文。

以上我们通过对《骆驼祥子》中城乡关系的追索,对《文博士》的延伸阅读,最终在北平(故乡)至青岛(他乡)的空间漂移中,逐步掀起了老舍乡愁的情感面纱:那就是在民族矛盾激化的语境中,老舍试图以民间与西洋的价值意念问诊中国社会时内心的矛盾与忧郁。这不仅指向个人与社会,也关涉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异域、中国与西洋、江湖与庙堂,而这些矛盾多义的内心冲突最终都落脚在悲观,或曰悲悯的大爱情怀上。但是,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对老舍乡愁的情感阐析正是基于对作品中故乡“杂糅”空间的梳理。离开这个基本认识,我们也许就不能快捷地循迹到作品中乡愁的情感线索,进而真正走进作家以及那个时代的话语场域。

[1]徐德明.《骆驼祥子》和现实主义批评框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3).

[2]老舍.骆驼祥子[M]//老舍全集:卷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老舍.想北平[M]//老舍全集:卷1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4]关纪新.满族伦理观念赋予老舍作品的精神烙印[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7(5).

[5]顾肃.自由主义基本理念[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6]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M]//胡适文集:卷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M]//鲁迅全集:卷6.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刘再复.性格组合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9]老舍.离婚[M]//老舍全集:卷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0]老舍.猫城记[M]//老舍全集:卷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1][法]保尔·巴迪.论《骆驼祥子》[M]//阎纯德主编.汉学研究(第7集).吴永祥译.北京:中华书局,2003.

[12]老舍.文博士[M]//老舍全集:卷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3]老舍.再谈西红柿[M]//老舍全集:卷1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4]老舍.檀香扇[M]//老舍全集:卷1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刘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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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11X(2017)01-0137-06

2016-09-06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域外乡愁小说在1930年代前后的译介与中国现代文学乡土意念的发生研究”(15BZW137)阶段性成果。

冯波(1976—),男,河南焦作人,文学博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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