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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码头

2017-03-14陶立

苏州杂志 2017年1期
关键词:吴语名家码头

陶立

跑码头

陶立

郭青作品

苏州的脾气,那是种从不潦草的多情,总是让桃花逢见流水,才子相会佳人,老人看见子孙满堂,人们收获岁岁年年。

当地的人们知晓足下这片土地的脾性,生活的不疾不徐也就顺理成章起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慢条斯理的人文风貌,与浓厚的文人情怀。

闲散了几千年,不考究些东西实在会无趣,所以苏州人讲究,比方吃茶,就弄出了碧螺春,饮食,形成了苏帮菜,诸如此类,渐渐汇聚成了吴文化。

吃喝都是嘴巴上的讲究,其实还有一样,语言。

吴语发音以唇齿为主,听上去干净,说起来斯文,很少有火气,多数时候,是一片花前声声慢、月下喃喃语的意象,这温声细气好比鱼米丰饶,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也就是骨子里的东西。

最早的说书先生,是把吴语简单配上故事,大街说到小巷,变成了养家糊口的本领,后来经过不断琢磨,又有人添上了弦索,配上唱腔,穿上长衫旗袍,搭起高台桌椅,评弹自然而然地在这方水土上被滋润了出来。

评弹一如既往地继承了江南的传统,用温柔的态度去对待事物,评弹有个先辈叫马如飞,他在《道训》中有一句话:“三条弦索插入四处声名,一部南词够我半生衣食。”这大概是一个说书先生对评弹最透彻的认知。

说书是有趣的,这个过程中一步一景,可能昨天还是桃花春风一壶酒,明天就成了江湖夜雨十年灯,快意和苦闷原本风马牛不相及,却在此刻自然地融洽。

懂吃的人叫吃客,懂茶的叫茶客,最懂说书先生的,叫听客。

可以想象,台底下那些年迈苍苍的听众,也是从风华正茂开始,走了无数的路,听了无数的书,他们经历过评弹界的黄金时代,见过蒋月泉、张鉴庭、周云瑞、严雪亭等一系列流派创始人的风华绝代,听久了名家的东西,自己也成了大师。

我学的是《玉蜻蜓》,是蒋派经典书,学经典有好有坏,好处是基本功打得扎实,能汲取到更多养分。但这也是压力呀,一部书出了无数名家,听客耳熟能详,往往会拿你和那些名家做比较,不过好在听客还是包容的,即便出错,他们也会说一句:“毕竟年纪轻,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啊。”

说书先生出去演出叫做跑码头,我第一个码头是在江阴,一个大场子,票价依稀记得是五元一张,这是不容易的,现在不比从前,多数书场都是免费开放,不用担心留不住听客就没有饭吃。

第一天台下大概坐了一百多人,我四周看了一看,心想完了,明天可能就要掉一半,那时已经无暇顾及彻夜不眠的疲惫,只剩下了紧张,生怕不小心说错或者忘词荒腔,好不容易熬了下来,等到下台整个人就没了力气。

现在想来,背书的那段日子真是难忘,晚上背白天演。前辈常说这是一个坎,跨过去也就这样,过不去,那就无缘书台,好在我勉强算是过去了。半个月之后我回到家中,倒头就睡。后来我在想,仅仅半个月就让人如此疲累,以前先生出码头都要三四个月,他们又是怎样度过的?

其实台上台下一样,都像车站的旅人,来来往往没有停歇过,从没唱完的戏,没说完的书,一出停了再演一出,一幕完了再拉一幕,一场过了再来一场,一回没了再说一回,先生与听客相同,就在这无止尽里沉沉浮浮。

里面有人走,有人留。

说书先生极难走彻底,因为情结是很难丢却的,就和烟茶酒一样,身边有许多朋友和我提起过,如果日子里少了这些,那该是多么的无趣啊。如此程度的喜爱,用爱好、癖好、习惯来形容都不是太恰当。

非要形容的话,好比把轻薄桃花逐水流的轻薄二字去掉,只要打开折扇,评弹人就带着评弹漂泊,去见山见黛,见水见云,这是天性。

听客呢?如果遇见说书先生本事不够,书说得难以入耳,那听客便走得毅然决然,也绝不能怪他们无情,听书本来就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是流传千家万户的风雅,要是惬意沦为折磨,便没有人喜欢了。

每逢出码头,演出前我常常与听客互相递支烟,聊聊天,东说阳山西说海,他们喜欢说,我喜欢听,话题总是离不开以前的事情,于是先生听客之间的界限就模糊了。因为还没在台上呀,所以我是听客,当谈起那些过往岁月时,这些原本看上去昏沉的老人,眼里往往会泛起神采,就好像回到那段峥嵘岁月似的。

可惜,日子是一往无前,回不去的。

有个老人令我印象很深,刮风下雨他都如期而至,偶尔迟到也不会发出声响,悄然坐在位子上,阖着眼睑听书。在演出的两小时里,他每隔五分钟左右就起身,走到热水瓶前向茶杯加水,次数多了边上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不恼怒,静静等到结束,起身离开,这样的情景日复一日。

大约是到了第十天,书场外边哭声一片,是一户人家在办白事。听客们和我讲,去世的那人原本是做铁匠的,没想到无声无息就走了。原本我还在担心,同样的年迈苍苍,会不会触景伤心?大概是我想多了,老听客脸上的皱纹并没有显出哀愁的气象,反倒是云淡风轻。

书里常有生离死别,《玉蜻蜓》里有一回叫贵生临终,讲的是金贵生临终前割舍不下三师太,里面唱词官白甚是情深,我演了许多回,以为熟透了这种凄苦,万万没想到,演得多反而看不透,听客在台下看似瞌睡,却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出场边上依旧哭哭啼啼,人越聚越多,后来我神使鬼差问了一声:“这人是听书的吗?”听客伸手指了指,我恍然大悟。

今后啊,那只红色热水瓶,再也没人五分钟去拿它一次了。

怎么说呢,今天把这段经历写下来,于是听我说故事的人成了我故事里的人,或走或留,在别人眼里是去留无意,放自己这,是自古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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