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回我爸身边去吧

冬凝

1

很小时我就有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将来去远方上大学，之后在那里工作安家，然后给我妈买一幢房子，我跟我妈一起，快快乐乐过生活。

这个理想实质上是我妈的理想。她把我爸给不了她的理想生活寄托给我，且经常当着我爸的面儿毫不掩饰地喋喋不休：“你给不了我的，我闺女会给。”

我爸跟我妈当年是自由恋爱。那时爷爷做海产品加工，我爸是骨干力量，青年才俊，前途光明，让人想不到的是，我妈嫁过去之后，爷爷看行业情形不佳，见好就收，我爸失了阵地，却不肯出门谋职，日日打麻将、喝酒消遣度日。我妈一个人的工资无法维持家中日常开销，只好靠爷爷不定时送些钱物，以解燃眉之急。

我妈说，要不考虑我，她就跟我爸离婚。我爸除了打麻将喝酒，回家也不帮做家务，还不懂心疼我妈。面对这样没有担当的丈夫，我妈除了跟爷爷奶奶告状，便是跟他吵架生气。直到我快上初中时，近四十岁的我爸终于长大，意识到自己要做点什么，但他听不进大家的意见，一意孤行干起了爷爷当年的老营生，磕磕绊绊几年之后，好歹略有盈利，家里的生活才有了一点点改观。

而这漫长的十几年时光里，我妈已经对我爸失望透顶，好在她早已有了新的寄托，这个寄托，就是我。打我小时候起，我妈就十分舍得在我身上下功夫，我也不辜负我妈的付出，懂事又上进，成绩一直保持在班级第一第二，极少失手，我妈也因此而有了底气，她当时的人生得意，绝大一部分是来自她很争气的女儿。

平常我妈挂在嘴边说：“闺女，我指望不上你爸，等你考上大学，我就离开这个家跟你走，你到哪个城市上学我就到哪个城市打工，干保姆就行。”

而我爸，对他妻子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对未来几乎幻想般的构建从来都是沉默不语。

2

我读高一那年秋天，我妈查出甲状腺囊肿，并且心脏早搏。回到家，我爸不在，电话里男人们劝酒的声音传来时，我妈爆了粗口。她说她的病就是被我爸气出来的。那天我爸回家，两人一场恶吵，我妈历数对我爸的不满：没有担当，没有职业，没挣大钱，没住上楼房，人老实，不上进，不懂手腕……我爸不甘示弱地反抗，两人对骂之外，对对方极尽贬低，我妈边骂边吼：离婚，离婚，我跟闺女一起过！

我心里无名哆嗦。这不是我想要的。战火稍稍平息，我妈把她的枕头被子抱到我床上，怒气冲冲地丢给我爸一句：“分床！我跟闺女！我闺女哪儿哪儿都优秀，比你强一万倍，你连我闺女一角也不如，都不配当她爸！”

10多年，我爸在我妈眼中再不堪，也没有影响成为我心中最亲爱的爸。我熟知我爸，他没挣大钱，但他厚道诚实，从前的他好高骛远，但之后也放下身段从最初做起，到现在工厂略有盈利，他付出很多，也是不易。我爸是个粗人，不会搞浪漫不会哄我妈，但内心里，他还是相当重视我妈的。没错，他称不上赢家，离成功甚远，不足以赢得社会尊重，不能够获得女人的爱慕，却总不至于到我妈说的不配当爸的地步啊。

我爸看着我，眼神复杂。

在那一瞬间我读懂了我爸的情绪。从前我妈夸我，我极其受用，而那天，我第一次形容不出心中的矛盾，感觉就像掉到一个伪装华丽的陷阱里。这边我需要稳定我妈的情绪，让她不至于太过动气。而另一边，我又暴露在与自己亲爸的比较之中，且因此仓皇狼狈。

从那天起，我潜意识中开始反抗我妈对我的塑造。也或是青春期作怪，那一年我心不在焉，成绩也垂直跌落。自小做惯我妈的乖女儿，我的逆反让我妈大惊失色、慌张不已，她苦口婆心，却毫无收效。我妈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闺女，你跟你爸不一样，你要比他强，要比他好，你要努力给妈争气啊。”

她不知道，这样的言语更激起我的反叛，我不想站在我爸的对立面，也不愿意再像小时候那样，心甘情愿接受和实现我妈的理想。

高二年级上学期家长会，面对我一落千丈的成绩，我妈抑制不住地当着全体家长的面失声痛哭。班主任老师事后找到我，她沉吟了好久，却只说了一句：“我感觉，你妈好像都有点绝望了。”

“绝望”这个词点醒了我。现在想来，老师不了解我家的情形，我妈失去自控的那一瞬，一定让她无法理解。可不是，单就一个孩子的成绩问题，怎么至于让她当着众人失声呢。

但我妈真的是绝望啊。之前独独对我爸，现在又加上我。从前的她总是说：“闺女你考上大学我就跟你走，和你爸在一起我会得绝症的。”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无比强大，她指望不上我爸，卻可以依附我，但现在，她眼看自己的梦想落空，可不就是绝望么。

没有选择，我又无比矛盾地做回了我妈的乖女儿。

3

高三上学期，我妈的精神状态因我而恢复到之前的得意，甚至闲暇上网查阅广州的租房信息，因为我说我要报考中山大学。她得意洋洋地跟我爸显摆：“明年我就跟闺女一起走，去广州当保姆也不在家伺候你！”

还不到五十岁的我爸脸上，已然显出老态，让我深深不舍。他的小工厂在他的尽心打理下没挣大钱，却也运行平稳，我以我尚稚嫩的眼光看待他们的关系，却无能为力也无法释然。

不过事情也真是富有戏剧性，高考之后，我如愿去了广州，我妈却毫无选择地留了下来。那年春节过后，有邻居要去新加坡探亲旅游，我妈正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要跟我一起远走，作为热身，她决定要跟邻居一起出去见见世面。

新加坡之旅，我妈出去了不长不短的半个月。回程时满嘴起泡，上火了。看到我，她叹息着摇头说：“闺女，妈不能跟你去广州了，妈出门想家。”她把头别过去，很不舍地感叹：“我真是太想家了。从前以为有你爸没你爸对我一个样，可这一趟才知道，在家怎么气他烦他，出了门还是想这个糟老头子。你说，我是不是对他还有感情啊？”

我形容不出心中的窃喜，只觉得满天的云彩散开了一大半。

我离家后的日子，他们打打吵吵，仍持续着从前的状态。我妈常常放出狠话，甚至离家出走投奔我，但住不过几天必定回程。三番五次，也没意思，于是频率渐低，这几年也安分下来。昨天清晨我还在梦中，手机铃声大作，是我妈。几句寒暄过后，我妈迅速切入主题，开始絮叨我爸的种种问题：“你爸打麻将到半夜，这么大年纪了，老腰老腿的，累坏了我可没办法……我跟你说，你不要迷上打麻将，那简直了……”

我知道，我爸如今打麻将真是偶尔为之，并不成瘾。“你马上打电话狠狠批他，我说他根本就不听。那个酒也不能再喝了，他那个家族全是高血压，再喝下去他也是，这个事情你一定跟他讲，一会儿咱挂电话你就打给他，我没法跟他说……出去走步要坚持，不然……”

我爸喝酒，真的有点过。但此刻的我，明明白白觉知自己又被我妈推到陷阱的边缘。在我妈的编排下，表面看来我是他们的解药，实际上再次站到了我爸的对立面。看一眼身边的丈夫和还在酣睡的儿子，我对我妈说：“妈，该督促我爸的时候你就督促，该支持的时候你要支持，我爸错了，你该管就管，该说就说。什么喝酒啊锻炼的，我不能管，我当闺女的怎么能批我爸，我爸是你丈夫，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妈气极，叨唠：“德行！比你爸还让人恼……”

放下电话，我酝酿着跟我妈好好聊聊。困扰我多少年的家庭关系，在我结婚生子后的今天，心中终于了了分明。我妈生养了我，在对我爸失望之后，她把全部希望交给了我，意图通过塑造我来得以实现。她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是我爸的妻子，我爸需要她的督促、鼓励以及支持，她把她的未来交给我，其实是失去了一个与我爸共同成长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家的最大遗憾。

我还是做回他们的孩子，让我妈回到我爸身边，让他们一起成长一起烦恼吧。初为人妻为人母的我深深明白，我一生最重要的功课，除了与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一起成长之外，再便是学会分离。让理想和现实分离，让我与我的儿子分离。

周宜地摘自《女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