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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呼喊(长篇小说)

2017-03-14王涛

百花洲 2017年1期

王涛

我并不照自然描绘,我要从自然中拿取、吸收。

——[挪]爱德华·蒙克

第一章

1

夏海丽一走出家门,我就发动起我那辆夏利出租车,悄悄地跟随在她后面。

当夏海丽还在屋内打扮的时候,我便做出一副要去工作的样子,其实是把车子开到外面后,我则又返回来,猫在楼梯下的拐角处,耐心地等待她出来。昨天夜里,我们刚进行过一场不愉快的争吵,由于她的反应太过激烈,一度让我克制不住地动起手来。凭我对夏海丽的了解,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会外出去搞她的隐秘活动,而且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也说不定。但我还是没想到她会用接近一个钟点的时间收拾自己,又是洗身子又是换衣服,又是做头发又是拔脸毛,将自己弄得干干净净而又漂漂亮亮,我在焦躁的等待中更有理由断定,她这次外出,极可能是和那个我一直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去幽会。夏海丽似乎并不回避这种嫌疑,在我还没有出去的情况下就把动静搞得这样大,看来是有意要给我一个难堪了。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在等待这个机会,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我已经戴了那么久的绿帽子,早就窝屈得受不住了,今天我可要出口恶气,也顺便再给她点厉害尝尝。但很快我就有些承受不住了,看她决绝而又坦然的样子,我觉得要给对方厉害的其实不是我,而是这个叫夏海丽的女人。

尽管我知道要面对些什么,但还是不想放过夏海丽去,她一走出家门,我便尾随在了她后面。夏海丽一来到街上,就随手拦了辆黑色的出租车,风驰电掣地沿城区大道朝前驶去。我也赶紧换上快挡,一步不落地跟随在后面。但为了不让她发现我的跟踪,我把车子开得很隐蔽,不时在别的车辆后面靠一下,当那辆黑色出租车开走的时候,我又把车子浮出来,急快地追上去。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一个优秀的司机,在街上跑出租也好长时间了,跟踪一辆车子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前面那辆黑车似乎知道我在跟踪它,每当我靠得有些近时,便从副驾驶的车窗里丢出一卷手纸之类的垃圾,飘飘地蹭到我这辆车的前挡玻璃上。这个王八蛋女人,看来是在成心恶心我。我忽然觉得跟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一度产生了放弃的念头,想掉头做自己的事情去算了。就在我犹豫的当儿,那辆黑车已经快要跑出我的视野去了。我在头上打了一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又一扭方向盘追上去。

黑色的出租车领着我已经跑过了好几条街,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来夏海丽勾搭的那个男人不在这一带,或许真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人呢,这使我稍稍地放下些心来,同时也不能不佩服夏海丽,她居然有这样大的本事,都要到繁华的市区去做她的风流韵事了。可那辆出租车却上到了高架桥上,并且加快了速度,在嘈杂拥挤的闹市区上面一路开了过去,又来到城市另一端的街道上,渐渐又接近了和我家所在的地方差不了多少的那种落后区域。我不禁哑然失笑,难道为和一个居住在这种地方的男人睡一觉,也要劳心伤神地赶那么远的路?在我笑话夏海丽的时候,黑色的出租车又穿过了几条街,居然来到了城市的边缘地带,再往前,就是郊区的菜地和农田了,我抬起头,都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座叫曼秀山的小山。我不禁迷惑开了,咦,夏海丽这是要到哪里去?莫非她这次出来不是去和男人睡觉,而是有别的任务或使命不成?可在我想来,夏海丽除了去幽会情人外,也不可能有别的事要做呀。我正茫然不解着,却看见那辆出租车拐了一个弯,直朝着那座风景秀丽的小山驶去。在车子的前方,也慢慢浮出了一片明光闪闪的住宅区。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夏海丽是领我到一个坐落在风景区的住宅小区来了。

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因为地处平原,没有多少好看好玩的地方,难免让人感觉得平淡了许多。但所幸的是,出了城区往南不远,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山,给这片平原或者说给这个城市平添了一道难得的风景。可在很长的时间内,人们却没有意识到那座山与这个城市的关系,在一片大开发大建设的热潮中,正为找不到自己城市的特点和下一步发展的方向时,不知是哪个有识之士第一次把眼睛盯向了那座小山,一经指出后,立即获得了当权者和有钱人的一致赞许,灵感也顿时如泉水般奔涌,一系列开发蓝图被接二连三地制定了出来,一支支建设大军开往城市与山区间的那片空闲地带,又是设高新技术区,又是建新兴工业园,又是搞旅游项目,又是做住宅规划,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这个已经平庸了那么多年的城市似乎也要由此获得新生了。可是几年下来,高新技术区却没有起色,新兴工业园也不见效益,旅游项目还始终是纸上谈兵,倒是住宅规划率先变成了现实,一排排一座座气派又豪华的乡间别墅很快矗立起来,与美丽的山野景色相映衬,越发显出了它金贵独特的价值,吸引了大批在城市的钢筋水泥和废气污水中住腻了的人前来购买居住。当然,这些人都毫无例外是城里的有钱人,是在改革开放中诞生的新权贵,用一句时髦的话说,是新兴的中产阶级,他们用大把崭新的钞票来品尝山野乡间的新鲜空气来了。因为公司倒闭的缘故,我作为一个落魄的出租车司机,几乎没有机会到这个地方来,哪怕仅仅是走一走,看一看,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妻子夏海丽却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把她的风情展示到这里来了。

夏海丽在居住区的一个十字路口下了车,迈着轻盈的步履朝前走去。等那辆黑车离开后,我也发动我的车子,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她后面。到这个时候,我反而有些吃不准她到这里來的真实目的了。要说夏海丽也是很有些姿色的一个女人,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毕竟已经有些过气了,那些有钱人都忙着去找青春靓丽的小女孩,哪个还能看得上她呢?当然夏海丽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可她那点小本事在这个地方能行得通么?我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就看见夏海丽突然奔跑起来。她是朝着前面的一幢别墅跑去的。望着夏海丽不时晃动的身影,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的确是到这里来幽会男人的,因为我太了解太熟悉她了,虽然隔着很远,但我似乎看见了她浮在脸上的那种急不可待的性欲表情,是的,夏海丽已经有些克制不住她的强烈欲望了。

我抬高眼,直朝她跑过去的那个院落门口望去。我果然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瘦高的男人身影。我知道夏海丽的目的地到了,赶紧地刹住车,把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呆呆地看着我的妻子像一只发情的母鹿似的直跑向她的那头雄气十足的公鹿。那头公鹿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居然让她不辞劳苦地穿越整个城市赶来与他睡觉,想必他除了有钱外,还有什么更吸引她的地方吧?我瞪大两眼,痴痴地朝那头公鹿打量。我怎么觉得他有些眼熟呢?我拿起抹布,使劲擦了擦前挡玻璃,又开动雨刷,将玻璃外面也刷刮几个来回。现在我看清了,那个站在别墅大门口迎接我妻子的瘦高家伙不是别人,原来是我的仇人张效梁,天哪,夏海丽竟然和我的仇人张效梁交配来了。

2

但在很久以前,张效梁却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虽然我们没有像刘备和关羽那样在桃园里结拜,可也好得分不出你我了。蒙哥,张效梁稀稀溜溜地抓着发红的鼻子说,你的娘也就是我的娘。张效梁连这样肉麻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还能不把他当兄弟看待么?那时候,张效梁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正没有地方好去呢,我念他那副可怜的样子,便义无反顾地收留了他,不仅治好了他的伤,还把他留在我身边发展。当然,那个时候的张效梁不仅是可怜,竟然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才干,而我的文化发展公司正处在一个欣欣向荣的关节点上,如果再上一两个关键项目,我就能在与同行们的竞争中变得较为有利了。我满心以为,张效梁的到来会为我和公司的腾飞插上一只翅膀,因为在我看来,就算张效梁是一条狗也会知恩图报,何况他的确也做出了像狗一样忠诚于我的表示。说句公道话,开始时张效梁真的很给我卖力气,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我说往西,他决不向东,我说骂鸡,他也决不打狗,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忠实奴仆的模样,而且还时不时地给我吹点耳旁风,出些小点子,按照他的主意去做,我也果然取得了很不错的效果,这使我不仅越发信任他,还打算把未来的一家分公司交给他经营。但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他派上这个大用场,张效梁就让我日益兴隆的生意垮掉了,别说什么分公司,连我本来的生意也保不住了。

回想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考虑新项目的问题,张效梁领着一个贼眉鼠眼的人进来了,说是来和我谈一笔生意。我不认识那个人,又看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先就对他做了些提防。但张效梁却向我介绍说,这是他的生死至交,其关系的亲密程度就跟他和我差不多。经他这样一说,我便很快打消了对这个人的怀疑,不知不觉间和他热情起来。说吧,我摆出豪爽大度的样子说,有什么生意要和我谈?

我得到了一批名人字画。朋友不动声色地说。

都有谁的?我随口问道。

既有中国的,朋友故意卖关子说,也有外国的。

外国的?我有些意外,那你就先说说外国的吧。

戈雅、毕加索,朋友装模作样地说,还有蒙克……

蒙克?我吃了一惊。

说到这里,张效梁忽然笑了起来。我哥就叫蒙克。他捣了朋友一拳说。

是吗?朋友故作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点点头说,没错,我也叫蒙克,但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个外国人。

回想那天的情景,我觉得正是因为他们说到了那个与我的名字相同的人,我才对这批所谓珍稀文物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对于那个名字与我相同的外国人,我天生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好感,总是觉得他与我有一种无法说清的神秘关系,所以也便对张效梁尤其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当然,一点点本能的怀疑我还是有的。

是赝品吧?我没等他再说下去,便故意摆出不信任的样子。

都是真迹。朋友信誓旦旦地说。

我当然不信,我耸耸肩膀说,中国的东西或许你们搞得到,但外国的……怎么可能呢?

是这样,朋友往门口看了一眼,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待张效梁跑过去关上门板后,他才用神秘兮兮的口气说,我在海关的一个哥们扣押了一批走私进来的文物,顺便就……说着,他做了一个攥拳头的手势。

这没有什么风险吧?张效梁用不无担心的口气说。

放心吧,朋友肯定地点着头说,该擦的屁股都擦干净了。

看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不禁也郑重其事起来。你见过那些字画了么?我问张效梁。

没有,张效梁摇摇头,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先开眼呢?然后他用征询我意见的口吻说,要不让他们把东西带过来看看?

不用让我们看,我依旧不失警惕地说,还是先让鉴定部门的人看看再说吧。随即我又在心里说,想让我上当,怕是还没那么容易。

当然,朋友拍了一下胸脯说,如果真有什么交易的话,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老板,张效梁不失时机地向我进言说,我在鉴定中心有熟悉的专家,可以把他找来当场鉴定,你看……

张效梁所说的那家鉴定中心我也知道,就在不远的一条街道上,由于业务往来,我还和其中的一些人打过交道。好吧,我简单地想了一下,便同意了他的提议,让你那个熟人专家过来吧。

张效梁给专家打了一个电话。为了把这场戏演得更像,他放下电话后又故作牢靠地对我说,专家说鉴定最好是在他们中心进行,那里的内行人多,工具又齐全,当然,如果老板愿意让他过来……说到这里,他又用征询意见的目光看我。

到中心去鉴定当然更好了,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而且我还进一步认定,张效梁是为我着想才出这样的点子,于是我越发对他信任有加了。张效梁带着朋友和他的字画去鉴定中心之前,我还把他拉到一边,反复交代他要小心谨慎,严格把关,不让一点微小的纰漏出现。

老板你就尽管放心吧,张效梁拍击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信誓旦旦地对我赌咒发誓说,我要是办不好这件事,你就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当张效梁他们在中心马不停蹄搞鉴定的时候,我还抽出时间,亲自上网查证了一下,别说,网上还真有这些文物失窃的消息,说是卢浮宫最近遭到盗贼的洗劫,一批珍贵的名人画作不知去向……关上电脑后,我又到鉴定中心去了一趟,看到专家带着一干人鉴定得细致严谨,这才真正放下心来。辛苦了,我还和那个专家握了一下手说,等这件事完成后,我要请您好好地吃上一顿饭,以表达我的谢意。专家谦逊地摇摇头说,吃饭就不用了,这是我的老本行,能够为您这样事业有成的人效劳,是我最大的荣幸。我离开时,专家又装作无意的样子对我说,看起来您要撞到大运了。听他这样说,我收购这批文物的意向便更强烈了。

两天过后,张效梁就把那批文物的鉴定结果拿回来了。毫无问题,他把盖着鉴定中心印章的鉴定书摆放在我面前,用和专家差不多的口吻说,老板,你就要发大财了。看着鉴定书上那枚圆圆的大红印章,我不由自主就从老板椅里站了起来,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是呀,这批字画既然被鉴定为真品,而那帮人因为急于脱手开出的是一个低廉的价格,我的胃口早就被成功地吊起来,到这个时候,就是不想收购那些字画都不可能了。效梁,我还故作镇定地问他说,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效梁竖起一根手指头,用简洁明快的语句说,下决心吧,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为了让我下定最后的决心,这个工于心计的家伙还让朋友把蒙克的那幅《呐喊》拿进来,摆放在我面前,故意勾引隐伏在我心头的馋虫。

说实话,幾乎拿出我公司的所有资金收购这批珍贵的字画,我看中的其实就是蒙克的这幅《呐喊》,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只要购买到蒙克的这一幅便已经足够了。望着画作上那个站在桥头把手拢在嘴边呼喊的秃头怪人,望着他头顶上那些像华丽的乱蛇一般流动的霞云,几乎是一霎间,我便被一颗看不见的子弹击穿了魂灵……我没有再做丝毫的犹豫,便把我的会计叫进来,让她尽快盘点公司的资产,把所有能够使用的现金提取出来。尽管这批字画的价格不是那么高,但即使花掉我所有账面上的流动资金也不够,还要卖掉设在黄金地段的两个门店。可想而知,这件事如果弄砸了,我将一败涂地,再也不能从地下爬起来;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把这件事搞成了,仅仅转手三两幅字画,我就会把所有开支补回来,何况还有其他大批的字画没动呢。这件事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再加之张效梁在我身边不断吹风,尤其是有那幅《呐喊》对我的蛊惑,我没有再做多余的考虑,马上便做出了成交这笔生意的决定,当那个朋友把那一箱子字画搬到我老板台上的时候,我也让会计把所有资金都打到了他们的账户上。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张效梁居然还觍着脸皮继续恶心我说,有了这批呱呱叫的古董宝贝,老板下半辈子就是什么都不干,只是坐享其成便已经足够了。

我当然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依旧不觉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等着吧,我要开一家分公司,把它交给你运营,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到这时候,我还一直把张效梁看作是我的得力助手,对他在这件往死里坑害我的事中立下的汗马功劳表示感激呢。我怎么能够想到,张效梁,这个把我的娘当作是他的娘的好兄弟,这个被我救过一条腿并端着我赐给他的饭碗的打工仔,他应该真心实意地帮助我,甚至寻找机会感谢我一回才对,才合情理,他又有什么理由欺骗我毁坏我葬送我呢?不仅那时候,就是现在,我都没有想通这件事,都不能给他如此卑劣无耻的行径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收购那批假字画的第二天,狡猾的张效梁就向我告了假,说他要回老家探亲,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来公司和我见面,而只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也没有过问他的老家到底有什么人需要探望,尽管我不是那么愿离让他离开,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准了他的假。快去快回,我还在电话里半真半假地说,我还等着你回来开分公司呢。听我这样说,他没有在电话里表示什么,但过了足有半分钟,他才把电话挂断。我不知道他在那半分钟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我意识到那批字画出了问题时,张效梁已经离去好几天了。我的手下向我报告说,他联系的一个买家看了其中的一幅字画,当即便断定说,那幅字画是仿作的赝品。我并不在意地对手下说,再给他拿出一幅看看。没想到那个买家还是毫不犹豫地说,这幅画仿作得更明显了,不要说哄不了他这样的客户,就是拿到一般市场上去,也会没几个人当真的。我这才不得不警惕起来,一想到我花出的那几千万元资金,脑袋便有些大。我当即拿起电话,颤抖着手指拨打那个鉴定专家的号码。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号码竟成了空号。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下子从老板椅里出溜下来。

老板老板,我的员工们都吓坏了,纷纷围上来扶我,您怎么了……

快,我喘息着粗气说,快去鉴定中心……看到几个员工要离去,我又抬手喊住了他们。还是我亲自去找他吧。在他们的搀扶下,我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

在驱车前往鉴定中心的路上,我的身子一直在打哆嗦,天哪,要是那些字画都是赝品,那我的生意可就真的做到头了。这时候,我似乎已经明白张效梁为什么要急着回老家“探亲”了。可我还不想承认这点,不管怎么说,张效梁都是与我同甘共苦的好兄弟,怎么可能狠下心来置我于死地呢?还有那个专家,又有什么理由往死里坑我呢?不可能,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我刚刚产生的疑问说,兴许是你太多心了。但随着到鉴定中心的路程越来越短,我的心脏却跳得越来越急了。

我们已经开除了那个人,鉴定中心的领导告诉我,他多次为他人开设虚假鉴定证明,让客户蒙受了巨大损失,也给我们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没有听完他的话,我就再次感到了眼黑,要不是手下人及时扶住了我,我会栽倒在鉴定中心的门台阶上。

回到公司里后,我没有进我的办公室,而是径直往收藏室走去。我走得踉踉跄跄,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一个员工好心地扶了我一下。我恼怒地甩开他的手。滚一边去。我还狠狠地骂了他一句。员工们都停住了脚。我继续磕磕碰碰地往前走,还是有些走不牢稳。我想控制住自己的腿脚,可使了很大劲,就是无法让步子慢下来,好像腿脚已经不再受我大脑的使唤,自作主张地驮载着我的身子往前走。员工们不敢再扶我,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好不容易进到了收藏室内,我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熊猫,笨手笨脚地挪到那几只大铁箱子前,从腰带上取下钥匙,抖抖瑟瑟地去开挂在铁鼻上的大锁。我老是打不开锁,有些员工想上来帮忙,但又不敢真的上前来帮。费了很大劲,我终于打开了一只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幅字画,匆促地端起来看。你们说,我没头没脑地对那些跟在我身边的员工说,它是假的吗?

员工们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话。

我明白了,他们不说话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错,这幅画不是真的,就连我自己此刻也看出来,这幅画的确不是真的,而是拙劣的仿制品,但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前些日子,也就是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把这些字画拿来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这种发现呢?我把这幅字画丢在地下,从箱子里拿出另一幅,再次端起来看。我的手势已经不再谨慎,展开时都弄破了字画的边缘,心里也没有觉到丝毫的不妥。既然它们都不是真的了,我还那么小心地对待它们干什么?我又把这幅字画举到员工们脸前,这一幅是不是也是假的?我没有再等待他们回答,便迅速扔到了地下,再次去拿下一幅。假的,我一边把字画一幅幅地往地下摔,一边气喘吁吁地叫喊,它们都是假的。

我摔完了箱子里所有的字画,又转身扑向另一只箱子,但没有再打开它,便抬起脚,狠狠朝它身上踹去。箱子被我踹得砰砰响,可我却觉不到脚疼,好像我的脚已经变成了没有知觉的木头,我要用这根像是木头的东西把那些该死的箱子统统砸烂。但我却终于感到了疲惫,仿佛这段时间内我干了过去几十年间没有干过的所有活计,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开始急快地虚脱下来,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那些像猛兽一样龇牙咧嘴朝我笑的假字画里。

给我去叫张效梁来,醒来后,我朝员工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去叫张效梁来。

员工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我这才想起来,张效梁早就跑回他的老家去了。不,我随即又意识到,张效梁绝没有回老家探什么亲,他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说不定就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地方看着我发笑呢。我不禁又闭上了眼睛。但只过了一霎,我便猛地把眼睁开,再一次咬牙切齿地说,给我去找张效梁,我要把他揍个半死……

员工们当然不会去给我找什么张效梁,再说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呢?张效梁既然已经隐藏起来,那就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找到的了。由于我的生意就要面临破产的境地,员工们早就做好了离开我的准备,连一个听从我吩咐的样子都不做一下,便摇摇头走到一边去了,真应了那句俗话,树倒猢狲散,爹死娘嫁人。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想做一个无赖。在几天的时间内,我便处理掉我所有的生意,该变卖的变卖,该回收的回收,然后归还了所欠客户们的钱款,又给员工们发了最后一次工资,还剩下几万块钱,我不敢再派别的用场了,我要为自己还有我的妻子夏海丽的生活着想。从我曾经灯火辉煌的公司里走出来的时候,除了那几万块钱外,我手里便只有蒙克的那幅《呐喊》了,虽然这幅画同样也是假的,但我还是不忍心撕烂它,而是决计把它留在自己的身边,让它继续陪伴我下去。我不知道要从它身上得到一些警示,或者还有什么另外的考虑。

经过短暂的考察,我在旧车市场上买了一辆二手夏利车,每日在街上跑起出租来。与我当老板的时候相比,做一名出租車司机当然要辛苦得多,也卑贱得多,看着客人用居高临下的姿势递给我钱时,我总有一种接受施舍的愧疚感觉,仿佛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似的,尤其是客人怀疑我多收了他们的钱,与我发生没有必要的争执时,我会立刻意识到我的窘迫处境,意识到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人。每当这时,我便没有了再和他们争下去的勇气,有时干脆连正当的车费都不要了,开起车来飞快地离去,留下客人呆呆地发怔。

在很多的情况下,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当老板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我所得到的快乐。这样一路想下去,我便会顺理成章地想到张效梁,那个欺骗了我同时也坑害了我的人。有许多回,张效梁都出现在我的车窗前,浮荡着一张流氓脸朝我微笑。你终于来了。我在心里念叨着说。我换上快挡,发疯一般地朝我面前的张效梁驶去。撞死你个狗东西。我恶狠狠地咒骂着说。可是,任我怎样地加快速度,也始终没有把张效梁撞到车下。但我却在懵懂的状态下差点酿成事故,一回闯了红灯,一回撞在人家的车尾上,一回擦着一个行人的衣角过去,一回……每回我都惊出一头冷汗,倒是张效梁依旧优哉游哉,嘻嘻笑着从我车顶上飘过去,一副幸灾乐祸的狗屎模样。为了不被警察吊销驾驶执照,砸了我的饭碗,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谨慎再谨慎地驾驶我的车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忘记那个叫张效梁的人。

张效梁,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说,我一定要找到你。

3

有两年的时间,我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寻找张效梁,却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也许张效梁已经死球了吧?有时我便想,这样一个恶人,怎么会好生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我对见到张效梁几乎不抱希望了,不想有一天,我却意外地看见了他。

那是个有些阴霾的日子,过午的时候,天上还飘下了蒙蒙的细雨。我到一家宾馆去接一个客人,由于赶去得较早,客人暂时没有出来。我便在宾馆门口停好车,一边翻腾别人留在车里的一张晚报,一边耐心地等候客人。过了一会儿,我随意抬起头,透过雨刷不时划动的玻璃,忽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走出宾馆门口。一见那个男人的走路姿势,我的眼睛便霍地一亮,没错,这个正在走近来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寻找了那么久而不得见的张效梁。真是冤家路窄呀,我在心里冷笑着说,今儿咱们终于碰面了。我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情绪也止不住地亢奋。我把车子发动起来,做着随时朝他冲过去的准备。

张效梁显然已经喝多了,走路磕磕碰碰,下台阶时,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下。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我刚发现被他坑害了时的情景。和张效梁走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赶紧地去扶他。我搭眼一看,便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兴许是张效梁在娱乐场合里勾引的浪荡女人。张效梁走得两腿打软,便用两手搂住女人的肩膀,像个癞皮狗似的吊在女人身上。我真想开车过去,把他撞趴到地下,可有那个女人在他身边,我还是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一辆停在我车边的宝马车朝他慢慢靠过去。我看出来,这是来接张效梁的,想必是他个人的私车了。真是想不到,张效梁居然也有自己的车了,而且还是宝马,看来混得不错呀。这越发激起了我的愤怒,不行,不能让张效梁走掉。说时迟,那时快,我发动车子,直朝张效梁驶去。在超过那辆宝马车时,我探头朝那个对我打量的塌鼻司机说,效梁让你回去,他坐我的车走。我把车直停在张效梁脚前,下了车去,一边用报纸遮挡着脸面,一边给他打开车门。张效梁也的确是喝糊涂了,再加之天上下着雨,他没有做丝毫的停留,便拥着那个女人钻进了我车里来。我替他把车门关上,回到驾驶座前,迅速发动车子,同时把所有车门的插销落下,然后便驾驶起车子,飞一般地朝前驶去。

张效梁先还没有发现异常,但随着车子的颠簸,他有些受不住了,嘴巴一张,一股腥臭的呕吐物浇在女人的脸上。呸呸,女人一边胡乱地抓挠着头脸,一边使劲推撞张效梁,怎么回事?你都吐到我脸上了,哎呀呀,脏死了。张效梁用手捂住嘴,别过头去,匆忙地摇动窗玻璃。小赵,你你给我把窗子打打开。我没有理他,越发将车子开得更快。怎怎么回事?张效梁觉出了不对劲,你这是是往哪里开?女人也伸过手来拍我的肩膀,你不会把车开稳点?要不你停下,让他下去吐。我一打方向盘,反而把车子开上了一条没有修整的小道,高低不平的路面和遍地的碎石使车子颠簸得更厉害了。张效梁又受不住了,脖子一伸,腥臭的呕吐物又接连不断地喷泻出来,把女人的整个身子都涂满了。女人张打着两手先去护住头脸,随后又盲目地在身子上拨拉。天哪,女人快要哭出来了,我刚买的一身衣服,就被你个王八蛋弄脏了。女人举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张效梁的身子。我知道,张效梁花费精力勾引到手的这个女人,恐怕再也不会和他上床了。我慢慢停下车,打开女人那边的车门,放她下去。女人下了车,先撕扯了一会儿自己的衣服,然后才迈开脚,急快地往远处跑去。张效梁推拉了几下他这边的车门,也要下车去。我又把车子开动起来。张效梁把眼睛落在我的后脑勺上,接连眨巴了几下。我知道,他终于认出我来了。

张兄弟,别来无恙呀。我这样开口说。

蒙、蒙哥……张效梁嚅嗫着嘴唇。

别叫我哥。我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

好吧,张效梁咽口唾沫说,我知道你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兄弟了,当然,我也不配了……

你还知道你不配?

我……唉,我也是没办法呀,他们找到了我,非逼着我……再说……

什么?

再说,他们也真的给了我不少的好处,恐怕比在你手下干十年、二十年都要……

我知道你现在发大发了,又当老板又有车,兴许也是一个中产阶级了。可就为了这些好处,你就可以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你就不怕晚上做噩梦吗?

噩梦?嘻,那又能把我怎么样?反正……其实蒙哥,这也怨不得我呀,谁让你那么信任我呢?你不觉得你太不成熟了吗?

我不由得点了一下头,不能不承认,张效梁也说得有些道理,我是过于信任他了,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生意场上,原本就不应该相信任何一个人,何况我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个素质低劣的人呢?在生意场上闯荡了那么多年,我终究没有成熟起来,这样被淘汰出局,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一个结果。但我不甘心的是,我没有败在一个高手手下,却被这样一个卑鄙的小混混给打倒了。

你不该再找我,张效梁吧嗒了一下嘴说,我怕真的见到你……

我知道你害怕,才……

不是我害怕你,张效梁打断了我的话,而是担心你害怕我……

什么?我害怕你?我差点笑出声来。

怎么?不是这样么?

我怎么会害怕你?我从后视镜里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你别是作恶作昏了头吧?

唉,张效梁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为你着想呀。

为我着想?

真的蒙哥……我怕你见了我,会感到自己低一头……

低一头?

是的,你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会更不好受,是不是这样?

我……我一时语塞。说实话,张效梁的这句话还真是说到了我的痛处,面对着春风得意寻欢作乐的这个人,我在感到愤慨的同时,也的确觉到一丝隐痛在心头不时地发作,那是羞恼、自卑、惭愧相混合而生发出来的一种奇异滋味,它简直要将我已经裂出缝隙的自信心彻底粉碎了。我身子一摇,急忙用脚去踩刹车。我觉得再这样驶下去,也许会让车子撞到旁边的建筑物上。我的头颅似乎也有些晕眩。

以后咱们还是不要见面,张效梁低下声说,你就当忘了我吧蒙哥。

我把头抵在方向盘上,一时没有说话。但在内心里,我好像已经打定主意按他的意思去做了。大概我这两年苦苦地寻找张效梁,我在心里问自己,原本就是一个错误,我是在让他看我落魄的下场来了,同时不也是在欣赏他得意的面目么?想到这里,我真的有些后悔起来。

张效梁终于摇起了窗子,伸出头,大大喘息了一口。但一阵疾风吹来,他似乎呛了一下,随着几声咳嗽,他又呕吐开了。

我实在不想让他把我的车吐遍,也不愿再看见他了,便下了车去,打开车门,一把将他拽出去,狠狠地丢到地下。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问他说。

记得,张效梁趴在地下不动,蒙哥,我让你在我身上踏上一只脚……

我抬了抬脚,并没有踏到他身上去,而是迈回到驾駛室里,把身子坐到方向盘前,开始发动车子。

张效梁没有等到我的脚,抬起头来看,一见我发动车子,便爬起来朝我车前扑来。蒙哥,他使劲敲打车窗,你别把我丢在这里,天下着雨呢,我怎么回去?

我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便一阵风似的把车开走了。我操他八辈子的祖宗。我拍打着方向盘,气急败坏地叫骂。我似乎不是在单纯地骂张效梁,但除了他之外,我又在骂哪个,却也一时想不清楚。我把车子开出市区后,径直上了高速公路,而且换上快挡,将车子开得如脱缰的野马。是的,我真不该再寻找什么张效梁,千辛万苦地见到了他,不仅白白让他弄脏了我的车,更重要的是,我还又让他打败了一次。我仿佛这才看清楚,我根本就不是人家张效梁的对手,他说得没错,我应该尽快忘了他,全心全意地去对付自己的生活,也就是当好这个出租车司机才对。我似乎终于想明白了,把车速缓缓降下来。在前面的一个出口,我拐下了高速,沿着另一条简易公路慢慢回到了城里。遇到第一个洗车点时,我停下车来,让他们完全彻底地清洗了张效梁留在车内的那些垃圾,我又买了瓶空气清洁剂,把车里的每个角落都喷洒了一遍,直到闻不见张效梁的一丝气味了,我才把车子开上街去,仔细寻找我的下一个客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再主动想到过张效梁一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个人忘记了呢,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妻子夏海丽却又和他建立了联系,而且两个人还明目张胆地勾搭起来。张效梁呀张效梁,我在心里悲愤交加地说,真是冤家易结不易解呀,我放过了你,你却不肯放过我去,不仅让我的生意破败,而且得寸进尺,还要让我的家庭也离散,看来你不把我置于死地是不罢休了……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既然你不怕死,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就拼尽全力陪你来玩这最后一回吧。

4

张效梁牵住夏海丽的手,朝他的铁栅栏大门里走去。

我下了车子,也猫着腰靠过去。尽管他插上了门闩,可我攀上那道爬着藤蔓植物的栅栏墙,轻轻一跃,便落在了里面的草地上。张效梁的院落也不小,而且全植上了花草,有两条弯曲的甬路通往房门,中间的草坪上还垒起了一小片假山,几条水柱不时地喷落,周围也栽有若干株珍贵的观赏树木,让这个院落显得别有一番情调。我真不敢相信,张效梁,那个只会在酒店里喝酒号歌泡小姐的家伙居然还有这样的欣赏水准,莫非有了钱真的也能使自己变得文明高雅起来?我把腰弯得更低,急快地走过草地,来到张效梁的房前。

这幢别墅是由上下两层组成,样式是那种时髦的欧洲风格,房顶有些圆,中间却又突起来一个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墙壁一律涂成了白颜色,上面覆着茂盛的爬墙虎,房门开得很大,两边也留有宽敞的落地窗,日光可以直直地照进房里去。

好在房门没有上闩,我轻轻地一推,门板便打开了。我蹑着手脚,像小偷一般悄悄地走进去。正如我的想象,房内的一层是会客厅、写字间和厨房、餐室一类的设置,一条半旋转的楼梯通上二层,没错,上面才是卧室,也正如我的预料,张效梁已经搂着夏海丽上到他的卧室里去了,这时候正在调情脱衣服也说不定呢。为了使自己尽快地镇定下来,我坐到沙发里,从放在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着后一边慢慢地吸着,一边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我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心里不禁一动,好像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站起来,直到快要走到墙下去了,才意识到是挂在上面的一幅画让我觉到了异样。那是一幅外国的名人字画,一看就知道是毕加索的作品。我立刻想到了张效梁用假文物欺骗我的事,心里越发充满了怨恨。我搞不清这幅画是否也是赝品,便伸出手去,想让手指弄个明白。我一使劲儿,嵌在木框里的画布竟然撕裂开来。开始我还以为闯了祸,但很快便感到了坦然,狗日的张效梁都把我老婆搞上床了,我还不能破坏他一幅假画吗?我的手指越发用力,直到把整张画布都扯烂了才停住。这一刻,我觉到了少许的快意。

我回到沙发里坐下,待把那支烟吸尽后,我闻到客厅里还有另外一种气味,抽搐了好一会儿鼻子,才辨清是木材和皮革相交织发出的气味。我似乎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里几乎全是用木材做装饰材料的,门窗不用说了,地板、墙裙还有门边都镶着条状的木板,奇怪的是一面墙壁下竟然开有一个洞口,旁边还码有一摞大小相同的木头,我琢磨了很久,才渐渐明白,原来那是一个壁炉,是像欧洲人那样用来取暖的。他妈的张效梁,我在心里感慨地骂道,想不到你也过上这种浪漫的生活了。客厅里的沙发也很多,有单人的,有双人的,还有三人的,一只只一排排,差不多快要将整个会客厅都摆满了。当然,沙发都是用上等的真皮做成的,我用手摸了摸,还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张效梁还真的上了油呢。

我站起来,又到他写字室里走了一圈。张效梁其实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居然还在写字室里摆了张气派的老板桌,上面也装模作样地放了几本书,我摸过来一看,却是那种低劣的艳情小说,最下面的一本还是什么性爱手册,这个恶棍,居然在写字室里看这种东西,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似乎觉到有些饿了,便走进他的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也确凿是装满了成品食物,我在其中选了几遍,还是只拿出一块火腿吃下去了事。最后我又来到他的卫生间,看着那只擦得铮亮的浴缸,真想也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澡,但想想还是算了,便只是对着马桶恶恶地撒了泡长尿。我故意让尿液淅淅沥沥地溅在地板上。

走出卫生间时,我一边系着裤扣一边仰起头,朝楼梯上痴痴地打量。在我的想象里,二楼的摆设应该更有特色,除去那张宽大柔软的床铺外,就是那个必不可少的盥洗室了,这些我能够想得出,让我想不出的,可能是那些健身房甚至是做爱器具之类的东西,我想,张效梁怕是也已经置备下了,说不定这时候他和夏海丽就用那些先进而时髦的设施来做他们的好事呢。我不想去打搅他们,就让他们在临死之前好好地享受一下吧。我使劲吐出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我回到我的车里,在开始下一步的行动前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我透过前挡玻璃,默默地望着张效梁如城堡一般的别墅。此刻,我想象的不是张效梁与夏海丽做爱的情状,而是他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有的一些动人场景。比如,无所事事时,他坐到阳台上的摇椅里,眺望远处无比美丽的风光,或者下到院落里,与妻子一起坐到假山下聊天,比如,需要休闲了,他便扛上装满火药的猎枪,到山林中去追逐奔跑的野獾和兔子,或者挥着在名店里买来的钓竿,在清澈的溪水边钓上只鱼儿或山蛙,比如……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而与此同时,我却在嘈杂拥挤的马路上一头汗水地拉客送客,为了并没有多收的一块钱,我要强迫自己忍受顾客说给我的风凉话,甚至是难听死了的粗言秽语……如果不是他带给我的那场变故,此刻在这幢别墅里享受舒适生活的应该是我李蒙克,而绝不是什么狗日的张效梁,假若事情是那样的话,我妻子夏海丽还用赶那么远的路来找觉睡吗?说不定倒是张效梁的妻子不辞辛劳地来找我睡一觉呢……看来这个张效梁也真是做绝了,都把我弄成了这种样子还不放过我,如今又来勾引我的妻子,难道真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吗?我的妻子夏海丽也真他妈的该死,即使你那么崇敬羡慕有钱人,愿意和他们来往甚至甘心让他们上身,我也会很轻易地原谅你,可你千该万该,也不该不顾死活地来找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呀,这不是要你自己的命同时也要我的命吗?做得好,我咯嘣咯嘣地咬着牙说,做得真是好呀。

我不想再犹豫了,便从后备厢里拿出一只不算小的塑料桶来。就像事前有所准备似的,我居然带有这样一只盛汽油的塑料桶,我提起来晃了晃,听见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相信里面的汽油还不少呢。为了保险起见,我又打开汽缸,用一根胶皮管连到塑料桶内,很有耐心地把油引进去,直到塑料桶被灌满了,我才把那根管子拔下来。然后,我便提着塑料桶,像一个维修工人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张效梁的大门去,穿过草地上的甬路,直接来到了房门前。我把塑料桶放下,直起身來,稍稍地喘息了一下,觉得差不多了,便再次提起来,将汽油一点点地泼洒在墙壁周围。我泼得很仔细,绕着整幢楼房走了一圈,也就是说整幢楼房的墙下都被我洒上了汽油。当塑料桶空了时,我才停下手来,进到客厅里,从茶几上摸过张效梁为我备下的打火机,慢悠悠地走出门去。我在门外转回身,把打火机打着,一边扬手扔向后面去一边急急地往草坪上撤退。等我来到大门外时,浓烈的烟雾已经笼罩了别墅的所有墙壁,红色的火苗也开始腾到空中去。

我发动车子,将车速开到最大挡,风驰电掣般地离开大门,朝居住区外驶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一辆捷达车从对面开来,与我的夏利车交错而过,飞快地向门口驶去。我疑心那是张效梁的家人回来了。其实所谓他的家人,无非就是他的妻子了。来到岔路口,我没有把车子拐往城区,而是驶向了与此相反的方向。就在这时,我还听到了一声猛烈的爆炸响,或许我的妻子夏海丽和她的情人张效梁已经随着那幢别墅的碎裂升到天空里去了。痛快呀,我使劲咽下口唾沫,像吸了大麻似的手脚都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真是痛快。我极力把两手放在滑腻腻的方向盘上,凭着本能调整着它的角度。路面如一块花里胡哨的抹布一般朝后抖动,两边的树木也像被镰刀割断了似的往后倒去。

有许多回,我的车子都差点与对面驶来的车辆撞上,汗水一个劲儿地从我头上冒出来。可我依旧没有减速,远些,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再远些。直到车头终于顶在路边一个隆起的土包上,发动机突然熄火了,我驾驶的车子才总算停下来。而此时,日头差不多已经沉落了。我推开车门,踉踉蹌跄地走下来,望着西天黑红的晚霞和大群飞过的鸟儿,脑子里像被抽空了似的一片茫然。我好像记不起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更不知道往下我该到哪里去。

5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都在漫无尽头的路上和清冷寂寥的野间转悠。

根据计程表上的数字显示,我已经跑出了距离我所在的鱼阴市一千多里远的路程,而且也早就进入了一个偏僻的山区。我本来还要继续往下走,可这时油箱空了,车子抛锚在一片小树林里。其实在我后面不远的路边,就有一个简陋的加油站,但我一直担心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所以也不敢轻易把车子开进去加油。在我的想象里,公安部门应该把我的照片和车牌号都印在了通缉令上,只要我在公开场合一露面,便即刻会被抓住。我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两天来,我几乎没有吃上过一顿饱饭,肚子饿了,就偷偷地溜到田野里,掰一穗玉米或者摘一只甜瓜,勉强吃下去,由于连续不能尝到一点热气,肚子里虚寒得不行,本来就没有痊愈的胃炎很快便发作了,我把整个身子都抵在方向盘上,还是疼痛得难以承受。那回经过一个镇子时,我终于克制不住饥饿和病痛的折磨,停下车,鬼鬼祟祟地朝一个没有大门的院落走去。

我迷路了,我对那个坐在门台石上的老太太说,给我一口热饭吃吧。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还从衣袋内掏出十块钱,抖抖地朝她递过去。

老太太没有来接我的钱,甚至没有做出多少反应,只是眯缝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呆呆地看我。

我……不是坏人,我鼓起勇气朝她说,我只是饿坏了……

老太太终于听懂了我的话,慢慢站起身,颤巍巍地回进了屋去。不一会儿,老太太端出了一只大碗,碗上冒着稀薄的热气。

我看清楚了,是一碗黏稠的茅芋粥,不禁大喜过望,赶紧地伸手去接。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外头那辆车,汉子上下打量着我说,是你开过来的?

我心里一惊,好像他看出了我什么似的。我缩回手来,没有再接那碗我非常渴望吃的热饭,转身就朝外走。

咦,你怎么不吃了?汉子眨巴着有些疤痕的眼皮。

我没有理会他,脚板迈得越来越快,几步便跑出了门去。

你别走呀,汉子随在后面说,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可以找人帮你……

听他这么说,我越发有些紧张,不由得再次加大步子,简直就要奔跑起来。我疑心汉子是想拖住我,也许他一看见我的车,马上就报了案也说不定呢。我觉得危险正在急快地朝我逼近,便匆忙爬到车上,利用油箱里最后一点点油,发动起来向远处驶去。由于开得过于急迫,右边的后视镜擦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咔嚓一声断掉了。

这次遇险以后,我再也不敢贸然朝村镇里走了,甚至在路上碰见随便一个人都心慌得不行。夜晚到来的时候,我就把车隐进一个僻静的山坳里,关紧车门车窗,将身子抱拢成一团,艰难地熬过这个显得无比漫长的夜晚。有一回,我从睡梦中醒来,居然还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野兽的叫声。我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野兽,但从那声音的响亮程度判断,想必也是一只不小的动物。那一刻,我感到恐慌极了,真担心那凶猛的野兽会撞碎玻璃扑进来,将我当作它的食物吃下去。睡不着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家,想到我的妻子……我的那个不算美好却也不乏温馨的家是回不去了,或许警察早就将它查封了呢,我的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妻子夏海丽当然更是看不到了,这时候她的骨骸是否已经被找到了也很难说呢。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些思念起夏海丽来。是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十分喜爱过夏海丽,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夏海丽也是那么地钟情过我,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些虽说短暂却又不失浪漫的日子,也实在是让人留恋让人沉醉呢。于是,在无法再睡眠下去的时刻里,我又回忆起我的妻子夏海丽的一些事来。

夏海丽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推销员。那时我的生意还正红火着呢,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人寿保险公司推销员夏海丽找上门来了。大概是职业形成的特点吧,一照面,夏海丽就给我留下了热情爽快的直观印象,再加之一副姣好的面容,一身得体的装扮,使她在我的心目中急快地占有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但对于这种上门来纠缠你加入她那个并不让人十分清楚的保险的人,我还是本能地提防着她一些什么,所以虽然见过几次面并留有好感,却也并没有将她怎么样地往心灵深处搁放。其实,我这时正在和一个比夏海丽还要温柔的女人联系着,虽说还没有确立恋爱关系,但毕竟彼此都有了那种意思,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大愿意再和别的女人来往,当然也就没有正经理会这个叫夏海丽的女人,更没有响应她的号召去加入她那个什么保险。我想,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对于我这样的顽固分子,再有韧性的推销员也会知难而退了。

可没过几天,这个叫夏海丽的女人却又找上门来了,而且没再谈什么保险的事,却把我当老朋友一般相处了,坐在一起又是聊天,又是拌嘴,一副热情却随意的模样,弄得我也不好不认真应对她了。一来二去,我们居然就开始交往起来,有时还被她拉到歌厅里唱歌,到舞厅里跳舞,临了还到馆子里吃饭,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夏海丽抢着埋单。我刚领了奖金,夏海丽大方地说,也让你和我分享分享。

我看出来,夏海丽是真的喜欢我,而我似乎受了她的传染,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了。与此同时,我和另外那个女人的关系便冷淡下来,虽说还没有中断联系,却是难得见一次面了。夏海丽和我的接触越加频繁,终于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她留在了我的房间内,留在了我的床上,留在了我的被窝里。那一夜,夏海丽表现得更加积极主动,在与我拥吻了很短的时间后,就带头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随后便大着胆子爬到我身上来。那一刻,夏海丽的脸上虽说也有一丝害羞的神色,但更多的却是涌荡着的激情。我喜欢你,夏海丽一遍遍地对我说,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那,我不解地问她,向我推销保险呢?

开始的时候,夏海丽坦白说,我是想拉你加入保险,可自从和你来往起来,我就把保险的事忘到一边去了。

看来你不是个合格的推销员。我故意逗她说。

当然,夏海丽不置可否地点头,随即把喷着香气的嘴唇凑到我耳朵上,可我是一个合格的女人。

我不能不承认她对自己的评价。说实话,通过这一个夜晚的亲密接触,我就深刻地体会到,夏海丽不仅是一个合格的女人,而且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在此之前,我也和几个女人发生过肉体关系,可我还是头一次在夏海丽这里见识到了真正女人的风采,与她比起来,那几个自我感觉不错的女人充其量只是一堆活的肉罢了,而夏海丽却是一个充沛着无限精力的红色精灵,在她的怀抱里,即使是一块僵硬的石头恐怕也会被融化,也会感觉到来自原始生命的那种极度的快乐。

当然,夏海丽离去后,我冷静下来,也会不由自主地想一下,她那些丰富的性经验的来历,但随即又想,在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社会里,能够保持贞节的女人又有几个,甚至贞节本身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倘若在开明的朋友处说到这个,不被笑掉大牙才怪哩。比如说我自己吧,不也和几个女人发生过肉体关系吗?夏海丽自然也会感觉得出来,可她却从来没有向我表现过任何疑虑,难道轮到我了,反倒那么在乎起这件事来?这样一想,我便无法再探究夏海丽以前的性经历了,尤其是当她再次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享受美好的情爱生活时,我便把一切的顾虑和烦恼都抛到一边去了。

为什么看上了我?有时,我会这样问她。我担心当我离不开她了时,还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真正爱上了我呢。

爱还需要理由吗?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夏海丽也这样回答说。

这当然不能令我满意。我看出来,她并没有说出她的真心话。

夏海丽也明白这样的回答似乎有掩饰什么的嫌疑,在考虑了一霎后,她又这样问我说,你是不是在和一个女人恋爱?当然,你知道我说的那个女人不是我。

我不能不向她承认了我和那个女人的联系过程。可是,我又朝她辩白说,我和她还没有发生过这种关系,当然,你也知道我说的就是咱们这种关系……

夏海丽笑了笑,随即又摇摇头说,发生不发生我才管不着,我只是告诉你,当我知道你在和一个比我温柔的女人恋爱时,你在我眼里就放出了光彩。说到这里,她搂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刻,我就觉得我不能不追你了。

尽管我也吃不准她是否是说了实话,可我还是止不住激动起来,谁又不愿听到赞美之词呢,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又怎么能够例外?

为了专心和夏海丽发展我们的情爱关系,我当机立断,很快便和那个女人中断了联系,而且在不久后的一个晴朗日子里,我和夏海丽到民政部门领回了大红的结婚证明,欢欢喜喜地将她娶进了我为她准备的新房内。

也许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夏海丽是个贪图享受和虚荣的女人。在如何置办结婚仪式这件事上,她和我产生了明显的分歧。按照我原初的打算,这个婚礼应该办得朴素而简单,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不是我疼钱,而是觉得没有那种必要。但夏海丽坚决不同意,她非要把婚礼办得热闹而奢华不可。这是一輩子的大事,夏海丽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就让你这样随便把我打发了。

既然她要这样,我又能说什么呢?没有办法,我便把自己的念头压在心里,硬起头皮陪她上街去购置结婚用具。衣服要了一套又一套,化妆品买了一盒又一盒,简直快要把商场里的新东西都挑遍了。新房更是布置得豪华而讲究,在我没许可的情况下,她就擅自找来了装饰公司的人,把房子从上到下都修整了一遍,弄得满屋里都是乳胶味。订购家具时,她更是下足了功夫,一趟又一趟地去逛家具城,到后来,连卖钉子的店小二都知道她是个要结婚的人了。她买回的家具几乎全都是高档品,光一把楠木椅子就好几千块钱,就别说那套鳄鱼皮沙发,那张真金包皮的大床了。我走进她重新布置过的新房内,有一霎,简直疑心是进到传说中的“总统套房”里来了。

举行仪式那天,夏海丽还非要把所有认识的人都邀来参加。在我的极力反对下,为了让婚礼进行下去,她不得不做了些让步,只把她那些朋友请了来。我没想到她的朋友会那么多,根据她开列出的名单,我在饭店里置办了十几桌酒席还差点容纳不下。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她的熟人而已,其实在这个城市里,夏海丽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朋友。那天在乱哄哄的气氛里,夏海丽穿着一身臃肿的婚纱,被好几架摄像机簇拥着,将身子吊在我的胳膊上,满脸浮荡着迷人的微笑,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轮番敬酒,客人一起哄,她还不住地把酒往自己嘴里倒,可算出尽了风头。她太有些忘乎所以了,婚礼还没有举行完,便不由自主地醉倒在地下。真是痛快。夏海丽迷迷糊糊地说。

尽管那个婚礼让我感觉得不痛快,可也并没有怎么影响到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依旧像婚前那样保持着很好的情爱关系。这时候,夏海丽已经不再从事任何与保险有关的事情,而是专心留在家里,当起了优越而舒服的专职太太。为了满足她频繁逛街的需求,我把自己的车子让给了她,有时还不得不从生意场上回家来,为的是陪她聊上一会儿天。即使这样,她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时不时地便朝我发上一通脾气。但不管怎么说,夏海丽依旧爱着我,依旧珍惜我们的情爱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算得上是一个规矩的女人,还没有背着我去干见不得人的事情。这我就非常满意了,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能够娶上像夏海丽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也是蛮不容易的一件事。那些日子里,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如果生活就这样过下去,该有多么好。

但从什么时候,夏海丽不再爱我,并且和别的男人勾搭成奸了呢?我想了一下,事情也许很清楚,从我被张效梁坑害生意破败之后的那一刻起,夏海丽便开始走上一个坏女人所要走的那条道路。

6

车子抛锚以后,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情绪里,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身子的病痛也发作得更加厉害,再加之夜里听到的野兽的叫声,我真有一种即将抛尸野外的幻觉,恨不得也像那只饥饿的野兽那样,对着辽阔无边的山野发一声猛烈的嚎叫。但残存在脑海里的清醒意识又告诫我,不许出声,不许闹出动静,抓捕你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如果你还不想被冰凉的手铐套住的话,那就赶快离开这里,朝不可知的远方走吧。我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把下半生消耗在看不见尽头的路面和望不到边际的山野间了。

我丢下那辆几近废弃的夏利车,迈开腿脚朝前走。可才走出不到一公里的路程,我便累得气喘吁吁,身子一阵晃摆,瘫倒在路边的灌木丛里。看来做了太多日子的出租车司机,我已经离不开那辆车了。我休歇了一会儿,爬出灌木丛,又跌跌撞撞地朝回路上跑去。我真担心在我离开的时间里,那辆车已经被人拖走了,那我可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回去,还好,车子还在那里。我爬进车里,没有再做丝毫的犹豫,便打开一直关闭着的手机,通过查号台要到了鱼阴市曼秀山区派出所的电话,又抖着手指一通拨打,很快话筒里便传出了一个女人富有磁性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鱼阴市曼秀山区派出所报警台,您有什么情况要反映吗?

我不禁又迟疑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去自首?我抬起眼,朝着四外的山野又看了一下,就赶紧地闭上了。我把心一橫,用急快的语速朝下说:我是曼秀山别墅区那场纵火案的凶手,我叫李蒙克,我投案……我现在在离鱼阴市大约六百公里的一个山区里,你们不用来抓我,等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到你们派出所了……

打完了这个电话,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悬浮在心里的一块无比沉重的石头终于放下了。我走出车子,以尽可能快的步伐来到那个加油站,先在小卖部要了两块面包五根火腿肠一瓶矿泉水,蹲在地下,恶狠狠地吃喝起来。

小卖部的老板伸出头,用惊愕的眼光看着我。慢着点。他好心地对我说。

我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顾得说什么,依旧大口地朝下吃。面包已经发霉,火腿肠也有些馊味,我又看了看矿泉水瓶,更是过了保质期。但我没对那个老板说埋怨的话,其实也没有觉出多么难吃,甚至还给人一种十分香甜的感觉。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便把它们都消灭干净了。

在我不顾一切吃喝的过程里,那几个服务员都围过来看我。你迷路了吧?她们关心地问我。

是……我忙不迭地朝她们点头。

你是哪里的人?她们又问。

我警惕地看了她们一眼,随即便放松下来。案都已经报了,我还怕她们什么?城里的。我说。

那辆夏利车是你的?其中一个女孩朝我车的方向指了一下。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早就发现我那辆车了。幸亏我自己投了案,我告诉自己说,不然,她们也会……

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另一个女孩好奇地看着我,旅游?

我不禁又抬起头,朝远处的山野里瞭望。我似乎这才发现,虽然这个山区有些荒芜,但景色却非常优美,可在前两天里,我怎么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呢?这里是个旅游景点?我问。

还没有开发哩,小卖部的老板抢着说,兴许等明年你再来的时候,就……

我明年还能再来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后悔不该那么匆忙地去投案,不然,我还可以在这个山区转一转,仔细地欣赏一下美丽的景色。

这个地方,我指了指我曾经去过的那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乌龙镇。一个女孩告诉我说。

那边的山呢?我又朝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指了一下。

我还没有得到回答,一辆东风牌大货车便开进加油站来了,服务员们丢下我,奔跑着干活去了。我吃喝完了,也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说不定公安们已经出来找我了呢,如果不能按我说的时间回去,或许他们就不按自动投案来对待我了。这样一想,我赶紧地站起来,在小卖部买了一只小型的塑料桶,等那辆远货车开走后,让服务员灌上几公升汽油。

原来你是没油了?她们恍然大悟地说。

我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灌?她们纳闷地看我,没发现我们这个加油站吗?

是……我只好顺着她们的话说。

等塑料桶灌满了,我提回到我的车前,把汽油倒进油箱内。在把塑料桶往后备厢里放的时候,我竟然看见原先那只大塑料桶就站在那儿。我有些迷惑,当时在张效梁的别墅里点完火后,我不记得把它提回来呀。我想拎起它来看看,可我的手却像粘在它的把手上似的没有动,我已经把它里面的油倒空了,为什么却还提不动它?我俯下头,凑到塑料桶上一看,却是大吃了一惊,塑料桶里居然装有一多半汽油,好像与我先前灌进去时的数量没有差别。我不禁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我把油都倒在了张效梁的别墅里,怎么现在它里面却又满了?也就是说,在我为车子抛锚而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这一桶汽油却就在我的身背后,像一个默默无语的家伙,正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呢。他妈的,我像受到了什么人的捉弄似的,心里既感到茫然,又觉得愤懑。

但我还是没有动那桶看起来有些神秘的汽油,而是将车子开到加油站,让服务员们给油箱加满了。结完账,我把车开出加油站。

欢迎你明年再来。服务员们纷纷朝我挥着手。

望着她们热情而天真的模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刻,我忽然有些留恋起这个叫乌龙镇的地方来。再见。我在心里朝她们说了一句,便开起车子,飞快地朝远处驶去。离开那个山脚后,我沿着记忆中来时的路线,很快就把车开上了一条修整不错的公路,换上快挡,一溜烟地朝鱼阴市的方向驶去。我觉得我这才算是有了一个要去的目标,可它却是我所惧怕的派出所,我不知道我到了那里后,命运会发生些怎样的改变。

在我朝鱼阴市奔驰的路上,眼前不时地浮现出夏海丽的影像,有关她的那些让我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又一次回旋在我脑子里。

在张效梁对我进行了欺骗并导致我的生意破败以后,在我精神崩溃差点走上自杀的道路之时,在我最渴望鼓励最需要安慰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妻子夏海丽却也开始了对我的背叛。因为我不能再满足她那些无节制的需求了,已经穿了一年的貂皮大衣不能及时更换,商店里新到来的法国香水也没法如期买来,甚至连上街逛荡都没有专车可以坐了,夏海丽似乎也从高楼上掉下来了,一时茫然无措无所适从,便把一腔怒火毫不客气地发泄到我身上。

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个窝囊废,夏海丽把细长的手指头探到我脸上,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不去找个地方一头撞死?夏海丽对我咒骂够了,羞臊够了,还不解气,又随手抓起一件东西来,恶狠狠地击打在我头上。

我没有躲避。我像一个死人或者说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似的蜷缩在沙发里,任凭她咒骂,任凭她击打,身上连疼痛的感觉都体会不到了。

打闹够了,也觉到累了,夏海丽像我一样也扑倒在沙发里,伤心欲绝地痛哭起来。我的命好苦呀,夏海丽无所顾忌地发着悲声,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嫁了这么个没本事的狗东西?呜呜……

夏海丽没有条件再过那种富足、舒服的中产阶层的幸福日子,只得又像先前那样,以一个小市民小职员的身份重新踏上了推销保险的辛苦路途。与此同时,她和我的夫妻关系也名存实亡了。没做丝毫的犹豫,夏海丽就果断地和我过起了分居生活,将我的铺盖扔进我的书房内。我不能与一个倒霉鬼睡在一起。夏海丽说完,便咣当锁上了她的门板。

我只得躺到这间小屋里的地板上,度过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陪伴我的除了一架子無用的书外,便是那幅给我带来灾难和麻烦的《呐喊》。

夏海丽似乎变成了一个孤寂冷漠的人,不仅不让我挨近她的身子,而且都不轻易和我说上一句话了。但我知道,她身内的欲望之火是不会因为这次变故就熄灭掉的,回想过去的日子,我们深情而热烈地待在一起,拥抱、接吻还有做爱,度过了那么多美好而难忘的时光,简直如在梦境中一般。我渴望回到那种如诗如画的生活里去,我想,原本激情洋溢的夏海丽更应该会有这种冲动。你是男人,我对自己说,还是主动和她和好吧。

而且在接下去这个春风缭绕的夜晚里,夏海丽竟然也没有关闭她屋里的门板。我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便抱起自己的铺被,小心翼翼地走进她的卧室内。毕竟我已经离开许多个日子了,乍一进去,我甚至都有了一种陌生感。我停住脚,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我先前留在这里的东西大多都不见了踪影,莫非夏海丽已经把它们清理掉了?但我只是犹疑了一霎,便即刻大度地摇摇头,没有关系,只要与她和好如初了,一切便都成为过去了。

夏海丽这时候正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壁,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我把铺盖放在她的侧边,同时将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来。夏海丽的身子没有动,兴许还没有发觉我的到来呢。望着她那张弯曲如弓的细身子,一种温暖的感觉如起伏的水浪袭上心来,打湿了我的眼睛。我抬起手,在眼上抹了一把,放下去时,却顺势搭在了她的身上。夏海丽的身子一如我记忆中的那样,腻滑而柔软。我真想将这张我曾经万般熟悉的身子抱起来,紧紧地搂到自己怀里。夏海丽,我在心里热切地叫了一声,夏海丽……

夏海丽兴许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翻过身,一下子坐了起来。

夏海丽……我想缩回那只手,不知怎么却更紧地抓住了她,我……

夏海丽抬起她的手,使劲把我的手拨开了。一边去。她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急快地站起来,又伏下身,将我放在床上的铺盖抓到手里,狠狠地丢到地下。别沾我的床。

我有些愣怔。我没想到她会是这样。

滚出去。夏海丽一边用脚踢打那堆团在地下的铺盖,一边走过去关闭门板。

我悻悻地退出门来。门板在我身后咣当一声合上了,带起的空气像刀子一般刺过来,似乎击穿了我的脸面。我又呆怔了一会儿,才开始反应过来,把被她踢乱的铺盖抱到怀里,急急地往我屋里跑去。我的脸面火辣辣地热,像是被一把无情的手揭下了皮似的,我觉得如果我跑得再慢些,我的脸皮就会掉在地下了。他妈的。我回到书房,气急败坏地叫骂了一声,然后用两手抱住脸,久久地不敢拿下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进过夏海丽的卧室。

我没有想到,我和夏海丽的婚姻居然这么快就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明白,夏海丽绝不是那种甘于寂寞的女人,也就是说,在和我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以后,她早晚会遏制不住地去找别的男人。尽管她还是我名义上的妻子,但我却懒得去追究这件事了,况且这仅仅只是猜测,她还没有让我发现异常的动向,便不想再去惹她的麻烦。但在不久后的一天早晨,她却把她可疑的情况暴露在我面前了,我才不得不过问一下了。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迷迷糊糊地起来,到卫生间里去小便,经过门厅时,不意间听见门锁响动。是谁这么早到我家来?我刚要过去开门,却又站住,来人怎么在开我的门锁呀。我即刻想到了小偷,便回屋去,顺手把拖把抓在手里,隐在门后,准备等那人进来时击打下去。可等门板打开,探进头来的却是夏海丽。我高举着拖把,呆呆地望着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时刻,夏海丽怎么会从外头进来呢?

我回到自己屋里,想了一下,才猛地明白过来,原来夏海丽没有在家里睡觉,也就是说,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在外边度过了这个夜晚。接下去的问题便是,她是在什么地方过夜的?或者说,她是在谁那里过夜的?我一下子便想到了男人,难道说,她是和某个男人在一起……天哪,看来夏海丽真的是在外边有了相好了。到这个时候,我不能不去问她个明白了。

这时,夏海丽已经爬到了床上,正在往下脱衣服。看到我闯进她的卧室来,她立刻冷下了脸面,想发作,但又有些心虚,便哈下眼皮不理我,三两下脱下衣服,钻进被窝里,别过脸去,顾自去睡她的觉。

为了不至于冤枉了她,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用尽量温和的口气问她,夜里你到哪里去了?

夏海丽却还不搭理我,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睁一下。

我再也控制不住愤怒了,一把拖起她来,说,你干什么去了?

夏海丽用力甩开我的手,我愿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说着,她又倒下身去,请你不要干涉我的自由。

干涉你的自由?我惊讶地看着她,难道你和别的男人睡觉,我就不能问一下?

我愿意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夏海丽又自己坐起来,用嘲讽的眼神看我,给你说吧,昨天夜里我就是和别的男人睡觉去了,你能怎么着吧?有本事你也去找别的女人呀……

说实话,如果夏海丽不是这样蛮横,不用这样过分的话刺激我,我还是有可能放过她去的。可此时此刻,她对我的态度太让我难以忍受了。我没有再容她把那些难听的话说完,便挥起手,朝她脸上狠狠地打去。让你去找野男人,我边打边说,让你这样看不起我……

也许夏海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凶狠地打她,一时有些愣怔,甚至都忘记了躲避,等反应过来,嘴巴和鼻子已经都流出了血水,身子摇晃了几下,便朝地下倒去。

我揪住她的头发,又一次将她拖起来,照着她像花朵一样艳丽的脸腮,又用力击打了几下,才丢下她,迈着大步离去。

这一次打闹过去后,夏海丽暂时规矩了一些日子,夜里再没有不回家来,见了我的面也不横眉立目了。但我明白,正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夏海丽也不会不去找别的男人,只是她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罢了。我们似乎过了一些风平浪静的日子,因为要专心地跑出租,我也便顾不上去管她了。只要你做得不那么过分,我在心里对她说,我才懒得去问你那些烂事呢。对我来说,夏海丽好像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人了,她和我先前结成的那种亲密美好的关系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梦境,一旦醒来后,便什么都不复存在了。但有的时候,尤其是闲下来的片刻间,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一下,与夏海丽勾搭成奸的那个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我的想象里,那一定是个很富有的人,有房有车,最重要的是,他要有大把大把花不完的闲钱,能由着这个叫夏海丽的女人来替他花。那么,这个为夏海丽提供闲钱的男人他是谁呢?

我怎么能够想得到,那个男人居然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张效梁呢?

看来他们也是罪有应得,我一边朝着城市里飞驰,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如果我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也同样逃不脱死亡的下场……

7

经过一夜的急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车子停在了曼秀山区派出所的大门口,本打算直接开进院子里去的,可门卫拦住了我。

干什么的?门卫从窗子里探出头来说。

投案的。我回答他说。

投案的?门卫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真的还是假的?

我把头掉开去,没有理会他。

过来登个记。门卫朝我挥了挥手说。

我走进了门卫室,刚要朝他摊在我面前的一个本子上写什么,门卫却又把本子抽了回去,和他的另一个同伙耳语了几句,便带我朝院子里走去。我的车呢?我朝他摊摊手说。

待会再说吧。门卫看了我一眼。真没见过你这样来投案的。他悄自嘟囔着说。

我真想问问他,来投案应该是一副什么样子呢?想想算了,都到了这种地方,还和他打嘴仗又有什么好处。

门卫把我领进一间屋内,交给坐在里面的几个人。他说他是来投案的。门卫试量着说。是不是这样?门卫又问了我一句。

与我的想象不同,当我点头说“是”时,那几个人竟没有一个表现出激动的神情。他们还不知道我要来投案?我在心里悄自嘀咕,难道我那个电话打错了?昨天中午我就给你们打过电话了,我赶紧向他们声明说,我可是早就有觉悟了,减刑的时候,你们应该把这个也考虑进去……

没等我说完话,一个瘦子就站起来,朝我面前走了两步。我以为他是来给我戴手铐,便把两手向他伸过去。可他并没有拿什么手铐,只是抬起一只手,朝我身边的一把椅子上指了指。坐下,他用冷淡的口气说,把你的情况说一说。

我按照他的意思坐下后,便把我作案的经过朝他们诉说起来。我想尽力把这件事描述得详尽仔细,以便为他们办这个案子提供最大的方便。我已经两天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此刻突然有了要痛快地倾诉一番的冲动。于是,我便把那个作案经过讲述得声情并茂,就像在朗诵一篇精彩的侦探小说似的。

王队,一个年轻的女警察打断我的话,向那个瘦子请示说,要不要记录?

我这才注意到我已经讲了很多的话,他们却还没有开始记录,不禁吃了一惊,这么重要的口供他们居然当儿戏对待?从我一走进派出所的大门,我就觉得受到了冷遇,好像我犯下的这个案子不那么重要,即使我的地位再卑微低贱,可我毕竟烧死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其中一个还是当当响的有钱人,天哪,还有什么比这样一件事更重要的吗?莫非这些警察见惯了死伤的人,面对两个在灰烬里扭曲变形的尸骸,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吗?

看到我极度不满的样子,叫王队的瘦警察对那个女的说,记录一下吧。

女警察这才从抽屉里拿出本子和笔,一边看我一边慢慢地划拉几下。

我似乎受到了无形的打击,情绪也有些低落,对我那个案子的描述也变得没有了任何色彩,口气干瘪得像一条只剩下了骨刺的烂鱼。警察们也听得没有趣味,其中一个年老的胖子竟合拢了眼皮,轻轻地打起鼾来。我终于讲不下去了,可我的作案经过还没有完结呢,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好了,王队也抬起手,朝我不耐烦地挥了挥说,就到这里吧。

我想对他们说,我还没有把打火机扔进去呢。但我只是在心里嘟噜了一下,并没有对他们说出来。

在事情还没有彻底调查清楚之前,王队微笑着对我说,你还不能回去。

我又有些发愣,我犯下了这么严重的罪行,他们不仅没有惩罚我的打算,反倒像对不住我了似的。从我进这个门的时候起,我拍打着胸脯说,我就没有打算再出去。

听了我这句义正词严的表述,警察们都含义莫名地笑起来。委屈你了,那个一直在瞌睡的老警察走到我面前说,跟我来吧。老警察一边带我往外走,一边朝他的同事挤巴眼睛。

我可是自动投案,我回过头,忙不迭地再次对他们申明说,可要对我减刑呀……

走吧你,老警察拉了我一把,哪来的那么多话?

我被关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除了我以外,他们没有安排第二个人进来,这使我稍稍放下了些心,因为不止一此地听别人说过,新来的犯人都要受老犯人欺负的,又是抢饭食,又是让倒尿,直到你也熬成老犯人为止。但这间小屋里只关进了我一个人,却就不存在那个问题了,除非在我之后也有新犯人进来,可我此时只想好好地睡觉,并没有欺负别人的欲望。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身子疲乏得不行,反正问题也交代过去了,脑子里也便没有了別的想法,干脆就等待最后的判决吧,至于减不减刑也不是我再操心的事,其实相对于烧死两个人的严重罪行,减与不减又有多大意义?屋里没有床,只在地下铺有一个脏污的棉垫子,我躺下身去,很快便睡进了梦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醒来了,懵懵懂懂地睁开眼,一时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听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似乎又想了很久,才猛然意识到是在派出所的拘禁室里,不禁悲从心来,张开嘴,刚要唏嘘一下,就觉到了一阵强烈的饥饿感。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门边,抓住门上冰凉的铁条,想朝外面看看。但这扇门是开在一条走廊里,除了听见远处传来的雨声,我并看不到外面的什么。

有人吗?我朝外叫了一声。

但声音也没有发出去很远,我这才知道,我的嗓子哑了,而且喉咙里也有些疼痛的感觉。我不敢再喊了,只是用两手捧住肚子,慢慢地回到那张我睡过的垫子上。我不禁又想起了在山野里逃亡的情景。也许我不该来投什么案?我在心里说,如果我不打那个电话,这时候兴许正在那个叫什么镇的地方欣赏美丽的风景呢。

差不多天快黑了,那个老警察才给我送饭来。

我进来几天了?我随口朝他问。

几天?老警察好奇地看我一眼,你不是上午才进来的吗?

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并没有睡多久,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要睡上几天几夜呢。看来我并没有休息够,身子依旧感觉得疲乏,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老警察给我盛饭的时候,竟然用有些歉意的口气说,这里的饭不太好吃,你先凑合着来点吧。

瞧他说的,我都到这里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好挑剔的?但我把饭接到手里一看,其实也不算多么差,两个圆圆的东西不是窝头,而是馒头,那只碗里也不是稀糊,而是白菜,虽说馒头和白菜的确不怎么好吃,可我还是吃得很有滋味,三两口就吃下了肚子去。

看来你的胃口还真不错,老警察又给我盛了一些饭,把碗递到我手里时,顺势把空出的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

干什么你?我拨开他的手。

我看你有没有发烧?老警察讪讪地笑着说。

发烧?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怎么会怀疑我在发烧?

看我不高兴的样子,老警察似乎有些无趣,把我吃空的碗放回到桶里,哼哼唧唧地走了出去。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除了这个老警察给我送饭外,再没有人管我的事了。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昨天的口供并没有说完全,他们应该再提审我一次甚至两次三次才对,可他们居然不照我的面了。我一天到晚等待他们来提我,可他们始终没有动静。你们怎么不提我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纳闷地问老警察。

提你?老警察一愣,提你什么?

我真想笑话他一下,一个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老警察,居然不懂“提你”是什么意思吗?他是有意装糊涂还是真的饭桶一个?

老警察大约也反应过来,又不解地反问我说,怎么?你还想交代什么吗?

是呀,我说,我还没给你们交代清楚呢。

老警察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脱口说,那你就给我交代吧。

我想这样也行,他们不来提我,干脆我就交代给老警察,反正他也是办这个案子的人。老警察把他一颗半秃的脑袋伸到我眼下,满脸都透着一副兴趣盎然的神色。但我才说了几句,便不禁停住了嘴。我忽然觉到,这个听我讲故事的老家伙实在不像是一个警察,倒和一个在戏园子里听鼓书艺人说唱的听众差不多,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犯罪经过说给这样一个家伙听呢?

怎么不讲了?老警察抬起头来。

算了,我打个哈欠说,我还是留着说给你们那个王队吧。

老警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脸色立时阴沉起来,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你以为王队还在想着你?做梦吧你。他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嘟囔,他们都为案子忙得团团转,哪里还有工夫管你的事。说罢便愤愤地走出去,将门关得哐当乱响。

我追到门口,朝他大声喊叫,难道我的案子不值得他们忙?直到老警察走远了,我还在不住地摇晃门板,难道我的案子……是呀,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个老家伙怎么说出了这种话,莫非王队真的不把我的自首当回事儿?

第二个夜晚又过去了,我不知道在接下来的这一天里,王队他们是否会想起我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觉得我的作案经过正在像烟一般从脑子里散去,如果他们再不来,我就会想不起那个过程那些细节了,假若我这个作案人都失去了记忆,那这个案子的真相又有谁能够知晓呢?这不是给这个案件的破获增加不必要的难度吗?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如果再看不到他们的影子,我就要冲着门外大声喊叫了。就在这时,我从门板上方的铁条间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晃过去,尽管只是一闪,但我却看出不是那个老警察,而是另外一个人,但那人从我这间房的门口晃了一下,便朝另一边走去。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便急快地跑过去,一边晃动门板一边叫喊,哎,我在这里……那个人果然又倒回来了。我认出来,是那个做记录的女警察。

你有事吗?女警察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快给我开门呀,我用埋怨的口气说,你不是来提我的吗?

女警察愣了愣,禁不住笑了,你是说这个?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盘说,你不要着急,我们很快就会给你一个结论的。

结论?我也呆怔了一下,他们还没有听完我的口供,就要对我做出……难道警察们办案的效率如此快了吗?

女警察好像有别的事要去办,没有再等我说什么,便扭过身去,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过去了。

看来女警察的话并不是为了哄我,这天吃过早饭后,老警察就把我从拘禁室里带出来,又回到他们第一次审问我时的那间屋子里。王队和几个警察已经坐在了那里,那个女警察也把笔记本和钢笔拿在了手里,都一副严肃的模样,想必他们是要认真地办我这个案子了,虽说时间晚了点,可毕竟没有让我真正失望。我也又一次振奋起精神,准备把案情的经过再详尽仔细地朝他们叙说一遍。

审问开始后,那个王队却提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诸如姓名啦,年龄啦,职业啦,家庭住址啦,甚至连性别这样可笑的问题也问了一遍。我盡管有些不耐烦,可还是尽力积极友好地回答了他们。我想,也许这是提审犯人的必经程序,就像是交响乐中的一个前奏,只有把这些小问题解决掉了,才能进入更加重要的下一个阶段,也就是对作案经过的交代。

但奇怪的是,我刚把这些问题回答完,女警察就拿着她的记录走过来。喏,签字吧。她把笔送到我手边说。

怎么?我不解地问她,不用我交代案情了?说着,我又把目光转向王队。

签字吧,王队朝我点点头说,签完字你就可以走了。

走?我更加莫名其妙了,往哪里走?

王队止不住笑了,还能往哪里走?回你的家呀?

我不禁吃了一惊,让我回家?你们不办那个案子了?

王队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过来。案子要办,可是也不能老把你关在这里呀,法律有法律的规定,我们也得严格执行不是?

你们就不怕我跑了?我脱口而出。

警察们互相看看,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跑就跑呗,老警察还撇了撇嘴说,我们再追你不成?

我越发迷惑不解了,他们居然真的把一个严重的案件当儿戏一般对待?为了验证他们是不是在对我试探,我把名字在记录上草草地写了一下,扔下笔,转身就朝门外走去。我可是真的走了,我边走边对他们说,这可是你们叫我走的。

可我才走到门口,王队却又把我喊住了。等一等。他又急急地走到我身后来。

我觉得我已经戳穿了他们的鬼把戏,便回过身,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怎么样,我也像老警察一样撇起嘴来,你们到底是不让我走吧?

是这样,王队朝我解释说,为了案子的彻底了结,我们以后可能还会麻烦到你,问一些有关的问题,希望你耐心配合我们。王队朝我挥了挥手,忽然又说,对了,如果那个在火灾里遇难的女人真与你有什么关系的话,希望你不要过于悲痛,振作起来,更好地去面对以后的生活。说到这里,王队还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想到王队会说这番话,心里也禁不住有些感动。但我旋即又愤怒起来,他们竟然怀疑我与那个遇难的女人没有关系,这实在是让我无法接受。算了吧,我使劲拨开他的手,人都死了那么多天,你们还在这里胡乱扯皮?莫非你们真的不打算破案了吗?

王队扭头朝大家看看,大家也都在看他,每个人脸上都浮出会心的微笑。李蒙克你别急,王队再次拍拍我的肩说,案子其实我们早就破了。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案子你们已经破了?

那个老警察走过来说,兄弟,案子要不破我们能放你回家吗?

那就是说,我进一步问他们说,凶手也已经抓到了?

当然抓到了。那个女警察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我垂下头,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看来是他们搞错了,既然这样,那我还不赶快……想到这里,我急忙朝他们笑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一边说着,一边朝屋外退去。

来到院子里,我看见我那辆夏利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想必他们已经为我的离去做好了准备。这帮笨蛋,我在心里叫骂了一声,看看四周也的确没有什么人盯视我,便迈开步子,大摇大摆地朝我的车走去。我都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后面去了,依旧没有人再出来拦我。于是,我便发动车子,直朝大门口开去。那个曾经阻挡过我的门卫居然还给我启开了电动门。我一路驶出了派出所大门,沿着城市的街道,直朝远处奔驰而去。

直到来到了一个高架桥下,我才把车速放慢下来。我要好好地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犯了严重罪行的人竟然被办案人员送出了派出所,他们却还大言不惭地告诉他,案子已经破获了,这不是他妈的一件奇了大怪的事吗?不是办案人员发疯了,就是我患了神经病……我把身子趴在方向盘上,一时不知道该把车开到哪里去。

8

回到家来,房门也果然没有被查封。我顺利打开门锁,踉踉跄跄地走进去。看到我的妻子夏海丽留下的一些东西,我越发思念起她来,尽管她最后背叛了我,可我们毕竟共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日子,她不仁,我不应该不义,她就是犯下了天大的罪过,我也实在不该对她下毒手呀。这样想着,我也愈加感到了自己的罪恶。本想也受到应有的惩罚,却没料到那些办案的人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又把我放回来了。这样一来,我便更对不住被我害死的夏海丽了。

我把夏海丽留下的那些东西抓在手里,像怀念我的亲人一般紧紧地攥住不放。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抓在手里的东西有些不对劲儿,心里不禁疑惑起来。其实抓在我手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一只喝水的杯子,一根啃了半拉的黄瓜……都是夏海丽平时用过的最普通的东西。但问题的关键是,这只没有喝完水的杯子竟然是温热的,那根黄瓜的茬口也溢出了鲜活的汁水,好像它们是刚刚用过了似的。但这怎么可能?夏海丽已经葬身火海好多天了,怎么可能还会回到家来使用这些东西?可除了夏海丽外,我家里就没有其他的人了。难道说是小偷之类的人来到了我家?我急忙检查门窗。忙活了半天,我也没有找到门窗被破坏的痕迹。这可真是怪了,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用到了那些东西?

我没有在家里多待,便又驱车驶往了张效梁的别墅区。我要到那里去核实一下,最好能找到我的妻子夏海丽死去的证据,哪怕捡到她的一根头发,我悬着的心才会放下来。

来到张效梁别墅的那个位置前,我看见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一辆铲车正在清理那堆凌乱的东西。我走过去,在四周绕了个圈子,干脆进到废墟里,用手拨拉着寻找起来。当然,除了那些被烧黑的水泥砖块外,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而且不一会儿,我的手指便被磨破了,不得不停止了找寻。这时候,我也意识到我耽搁了那辆铲车的工作,它停在了我身后,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用不满的目光看着我。我却心里一动,回身朝他走过去。

师傅,我试探着说,那两具尸体呢?

司机依旧直直地看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以为他没听见,只好又朝他问了一遍。

你是干什么的?司机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问起我来。

我是……為了取得他的帮助,我只得如实告诉他说,我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司机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不知道。说完,他又发动车子,继续在垃圾堆里铲除起来。

我跟在他的铲车旁边。你不是在这里清理这些东西吗?我不甘心地说,怎么会不知道?

我一连问了好几遍,司机才又斜过头,恶恶地瞪了我一眼说,那是公安局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禁停住了脚,他说得有道理,处理尸体应该是属于公安部门的职责,对,还是问曼秀山区派出所合适。我掏出手机,又一次拨打派出所的电话。

神经病。司机把铲车开到废墟里面去了,却还丢给我一句难听的话。

我没有理会他,继续专心地拨打电话。终于和王队联系上了。那两具死者的尸体呢?我径直问他说。

尸体被烧焦了,王队犹豫了一下,才告诉我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这个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说,我问你尸体现在在哪里?

在、在我们派出所法医科的尸体存放室里……

我去认领吧。

现在恐怕不行,得等案子彻底了结了以后。

那是什么时候?

法院宣判了以后吧。

什么时候宣判?

兴许快了。

我等不及了,我要见我的妻子。

你真的确定里面有你妻子的尸体吗?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要跳起来了。

别误会……王队犹豫了一下,又改口说,其实见与不见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模样根本无法辨认。

这你不用担心,我的妻子我最熟悉。

不要想得太过简单,尸体只剩下不足一只兔子那么大了。

兔子……?我愣怔着,似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王队把电话放了,我却还把手机举在耳朵上,久久地反应不过来。

离开那片废墟的时候,我忽然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俯下身来一看,是一只还没有烧透的皮鞋。一见这只皮鞋的样式,我就断定它是夏海丽穿过的鞋子。我把皮鞋拾起来,在手里翻来倒去地抚摸。是呀,看来夏海丽的确是葬身在那场大火里了。想到如此一个丰满的女人已变成一只兔子那么大小了,我不禁悲从心来,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罪恶。

回到家来后,我再次看到了夏海丽那些东西,不管它们是不是刚刚用过,我都断定她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我把皮鞋和水杯、黄瓜等放在一起,把它们都当作是我对夏海丽的纪念物。这时我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便把自己泡进浴缸里,想在水流的冲击下好好休息一下。我闭上眼睛,在水里泡着泡着,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猛然醒来了。我是被冻醒的,不知什么时候,水管里的热水已经变成了凉水,我的身子在不断摇荡的冷水里也正在发僵。我赶紧吃力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往外爬。我裹上一床被子,抖抖地坐到沙发里。我想喝杯热水,刚张开嘴喊夏海丽,又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被我烧死了,而且我又想到了王队告诉我的话:夏海丽的尸体只剩下不足一只兔子那么大了。想到这里,我身子一个劲儿地颤抖,似乎感觉得更冷了。我只好站起来,自己去厨房里倒水。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从暖瓶里倒出了冒着蒸气的热水,看来的确有人到我家里来过?那么那个人是谁呢?莫非真的是夏海丽?我这才感到了妻子存在的好处,不管这个妻子是怎样一个女人,只要有她在身边,总比一个人过生活强许多。

傍晚的时候,邻居老穆到我家来坐了一会儿。老穆是捏着一张报纸走进来的。你回来了?老穆一进来就说,这帮警察真是吃干饭的,居然怀疑到了你头上,还当真把你弄进去了。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老穆说的是怎么回事。我想朝他解释一下,但嘴巴动了动,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对了老穆,这几天有人到我家里来过沒有?

我没看见,老穆摇摇头说,但我倒是听见你家里有什么动静,想必是有人在里面。

我呆呆地看着他。那么会是谁呢?我不由得问他。

难道不是你妻子吗?老穆反问我说。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或许他并不知道夏海丽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件事。

怎么?你家里少了什么东西不成?老穆紧盯着我说。

没、没,我赶紧否认,目光却盯在那个杯子和那根黄瓜上,没少什么东西……我随即又看见了那只皮鞋,一时间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闲聊了一气,老穆终于把话转到了他到这里来的正题上。那个女人真是歹毒,他哗哗地抖动着报纸说,居然干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来。

哪个女人?我似乎没明白老穆说的是什么,但身子却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那个偷情者的老婆呗。老穆吧嗒着嘴说。

你是说周岫娟?我心里不禁一动,是呀,张效梁死了,他的妻子周岫娟在干什么呢?

周岫娟?老穆有些愣怔,显然对这个名字不太熟悉,周岫娟是谁?

你不是说那个家伙的老婆吗?我反问他说。

那个女人叫周岫娟?老穆又看一眼报纸说,可这上面并没有出现名字……

我的目光也落在他手里的报纸上,不明白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还不知道?老穆将报纸递到了我手上,那场纵火案报上早登出来了,放火的人竟然是……

我接过报纸,顺着老穆的手指看去。在“本市新闻”一栏里有一篇文章,题目叫《毒女人光天化日放火,偷情者一无所知丧命》。老穆的手指就点在这篇文章上。这怎么可能?我只在那篇文章上扫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脱口叫道,一个女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

是呀,老穆也深表同情地说,我也想象不出来,一个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女人,竟然下手如此残忍,一下子就把两个大活人……

我不相信是周岫娟干的?我没头没脑地打断了他的话。

老穆再次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我,思量了好一会才开口说,你和那个女人……十分熟悉吗?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嘴巴,没有再朝他表示什么。

老穆看出了我满腹的心事,不敢再陪我坐下去了,便站起来说,我还有事,你一个人再好好看吧。说着,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我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便把报纸凑到台灯下,仔细地阅读了一遍。这其实是篇消息,篇幅不大,我用了不足三分钟就看完了。文章写的曼秀山别墅区一场轰动一时的纵火案,也就是我烧死张效梁和夏海丽的那个案子,看上去消息的来源很有些真实,时间地点人物动机结果等等都有了,唯一的模糊之处就是没有写明人物的名字,当然更没有我的名字。按照文章里的说法,那个纵火者也就是周岫娟,回家后发现丈夫张效梁和别的女人夏海丽偷情,气急败坏,遂打开煤气罐阀门,在屋内放满了煤气,然后把一只着火的打火机扔进去……

我把报纸狠狠地丢在地下,文章怎么可以这样写?这场事故明明是我造成的,怎么安在了周岫娟身上?我愤然起身,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转着圈子,怪不得王队他们说案子破获了,原来他们认定的凶手是周岫娟,而我是个与该案件无关的人,所以就把我放出来了。这帮王八蛋,真是笨到家了,居然释放了真正的凶手,而把一个无辜者抓了起来。对,这时候周岫娟一定被他们投进了监狱,天哪,他们居然犯下了这样荒唐而重大的错误,我倒是获得了自由,可如此一来就害苦周岫娟了。

我回转身,扑到茶几上,摸起手机,又急急地给王队打电话。你们弄错了,我颤抖着嘴唇说,那场大火是我放的,怎么按在了一个与此案没有关系的人身上?我告诉你们,那个女人是个清白的人,是个无辜的人,你们应该赶快把她放了,抓起我来……

是你破案还是我破案?王队打断了我的话,你说谁是凶手谁就是凶手?你说放谁我们就放谁?

听了他的问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我……我还不甘心地和他争辩。

请你不要再干扰我们破案,王队截住了我的话,冷着口气说,如果你有时间,请到医院去看看。

医院?我不明白他的话,我到医院去看什么?

王队没有回答我的话,便把电话放下了。

我再次拨打他的号码,但他却关机了。这个狗日的。我恨恨地将手机摔在沙发上。周岫娟,你受冤枉了,我在心里朝这个我万般熟悉的人说,我连累了你,是我连累了你呀……

9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一边翻来覆去地折腾,一边念叨周岫娟的名字,往事也便不断地浮到眼前来。

这个叫周岫娟的女人,也就是张效梁的妻子,在她嫁给该死的张效梁之前,曾经也与我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我在前面说过,夏海丽还没有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和一个温柔的女人建立过联系,这个女人便是周岫娟。

那时候,周岫娟是一家文工团的二胡演奏员。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习二胡演奏的,好像她家里从来就没有人做过演员,更没有人搞过演奏。但不知怎么回事,到她这里,却就成了这样一个人。周岫娟是那种特别内秀的人,平时不大善于交往,话语也不太多,甚至给人一种落落寡欢的印象。那次由工商联组织的文化企业联欢会上,也就是我和她认识的那个场合,她就是以这样一副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当时,在组织者的邀请下,坐在我们这张桌子边的几个时髦的男女都到台上表演节目去了,只剩下了我和她。看着这个单薄文静,面色有些苍白,却是极其美丽的女人,我心里倒乐意这种安排。我想主动和她搭讪,却又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女人也有些不自在,想和我说句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为了消除这种尴尬局面,我便抓住机会,赶紧和她聊起天来。

请问,我这样开口说,您在哪个单位高就?

噢,她赶紧抬起头来,我我在文工团……

我这才知道,她和那些演节目的人原来是一伙的。可看着这个稍稍有些羞涩的女人,我还是不能肯定她应该从事些什么,唱歌?不像,跳舞?也不像。但我不好再問下去了,便只是不着边际地和她说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几个男女演完节目回来了。咦,他们惊奇地对她说,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上去演一曲呀。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看我,脸色微微发红。我我没带……乐器。她说。

我似乎这才明白,她原来是个乐器演奏员。我立刻对她产生了一些兴趣,在我看来,一个女人能够演奏乐器,一定很了不起。但她会演奏什么乐器呢?我还是看不出来。但我的眼睛已经悄悄地朝她手上看去。这一看,我便吃了一惊,她的手指居然那么细长,那么白皙,搭在她的膝头上,就像几根长长的葱段。我一下子便把这样两只手记在了心里。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散场的时候,我专门去和她道别。能不能告诉我,我鼓着勇气说,你的名字?

我我叫周岫娟。她说。

周岫娟?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记在了心里,便又得寸进尺地说,能不能再说给我你的电话……

我,她犹豫了一下,我没有电话……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了真话,但既然知道了她的名字,我还怕找不到她吗?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周岫娟那两只葱段般的手都不断地在我眼前晃摆。终于有一天,我盼到了文工团的一场演出,尽管在此之前,我没有去剧场里观看演出的习惯,但为了和周岫娟碰面,我还是推掉别的事情,头一次买票走进了剧场。

这天,果然有周岫娟的演出。虽然她在稍微靠后的一个位置上坐着,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和另外三个和她差不了多少的姑娘都拉着二胡,演奏一首叫《万马奔腾》的曲子。我觉得舞台上的周岫娟和上次见到她时有很大的区别,似乎要精神十倍还多,而且还随着乐曲的节奏轻摇一下头颅,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得使我更加喜欢,甚至还有些激动。她们的演奏结束后,我离开座位,偷偷地摸到后台,又在演员们中间找了一会,才总算见到了她。这个献给你。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束玫瑰花,抖抖地朝她递过去。

周岫娟瞪大了眼睛,看看我手里的玫瑰花,再看看我,又去看玫瑰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旁边的一个姑娘碰了一下她的手,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急忙接了过去,却像拿到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还记得我吗?我看着她说。

周岫娟点点头。记记得……尽管是在灯光较暗的情况下,她的脸还是明显地红了一下。

你演奏得真好。我及时地夸奖她说。

谢谢你。周岫娟更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不想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便和她握了握手,转身朝台下走去。后会有期。我边走边说。直到来到了剧场外,我觉得我的手还有些奇异的感觉。我便止不住在心里想,如果她那双手从我身上抚摸过去,该有多好呀。

那天过后,我又到文工团找过她几次。大概还是在台下的缘故,周岫娟又显得有些过分文静了,与那天演出时的情景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我并不讨厌她这种样子,尤其是喜欢看她那两只修长灵巧的手。她也觉察到了我的眼光,不自觉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惹得我禁不住笑起来,她却又一次羞红了脸。那几回相聚,我们虽然谈得不是很多,可我心里却是十分快乐。

正当我要进一步和她发展关系的时候,那个叫夏海丽的女人闯进了我的生活,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占领了我的心灵和身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便只好中断了和周岫娟的联系。事后想想,如果这时周岫娟也来纠缠我,那么毫无疑问,我还是会选择她的。可不幸的是,周岫娟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在我和她交往的那几回中,她不仅没有来找过我一次,还总是摆脱不了她的拘谨,弄得我也不敢贸然行动,最多也就是拉拉她的手,她还要使劲往回抽。我觉得就是没有夏海丽的插入,我和她的关系也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有时我又想,在这样一个喧哗和骚动的时代里,像周岫娟这样纯净的女人真是太稀有了。在此后很久,我都不能忘掉她,尤其是她那双引起我许多遐想的手。

我实在没有想到,几年后,我再次见到周岫娟时,竟然是在张效梁的婚礼上,而这时候,她已经是张效梁的妻子了。

那是个细雨蒙蒙的日子。由于天气不好,街上的行人很少,我的生意便有些冷清,已经跑了多半个上午了,才拉了一个客人,还错收了他一张一百元的假币,照这样下去,我这天不赔大发了才怪呢,不禁便有些着急。正在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拦在了我车前。我赶紧停下车,并给他打开另一边的车门。男人往车里钻时,我一直微笑着看他,脸上含着讨好的神情。我看出来,这兴许是个有钱的主儿,一天能拉上一个这样的人,我也算没有白忙乎。男人给我说了要去的地方,我便将车子开往前去。我想像平时那样也多绕几个弯子,但又找不到什么理由这样做,街上人少车也少,道路非常畅通,再者,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怕也不是外地人,如果被他看出了破绽,非闹起纠纷来不可。算了,我告诉自己说,还是不要没事找事了。

根据他提供的地址,我把车子顺利地开进了一家大酒店。男人递给我一张百元的纸币,没有等我找零,就匆匆地朝大厅的台阶上走去。果然是个大方的人,但我又担心再收他一张假钞,便把钱举起来,又是照亮又是甩打,直到确认不是假的,才装回到衣袋里。我不自觉地又侧了一下头,朝男人走去的大厅门口看了一眼。这时,我才发现,台阶上的大厅门口站了好几个迎接的人,有男有女,一看他们的打扮,我就知道这里有一个结婚仪式,胸前别着一朵红花的新郎领着那个刚到来的男人走进大厅里去了,身穿婚纱的新娘依旧站在门口,朝着远处正在继续到来的客人们微笑。望着新娘有些熟悉的模样,我不禁愣住了。这是谁?我在心里紧张地发问,难道是她吗?由于我几年没见过周岫娟了,又加之她脸上画着浓妆,我真的不能肯定这个正在做着新娘的美丽女人就是她。飘落的雨滴将侧边的窗玻璃打得模糊一片,也使我不能更准确地看清她。我摇下玻璃,不时走动的人影又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好打开车门,慢慢钻出车来。也许我看她的神情过于专注明显了,周岫娟的眼睛很快便落在了我身上。我还没有将她看明白,我就觉得她已经认出了我,身子好像颤抖了一下,她这种不自然的表情使我立刻认定,这个正在做着新娘的女人正是周岫娟。

尽管我已经和这个叫周岫娟的女人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在那天的雨中,我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两眼呆呆地看着站在大厅门口的她,身子久久地不动,以至于周岫娟拖着长长的婚纱走下台阶,一步步朝我走过来了,我还没有把身子缩回到车里去。于是,新娘周岫娟就一直走到了我面前。

你……也来参加……?周岫娟微笑着对我说。

我这才猛孤丁回过神儿来。我知道她误会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好几年没见到你了,还、还好吧?周岫娟一双修长白皙如葱段般的手牵在胸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我不由得点点头。看着她脸上那种并不太自然的笑,我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像是有一股冰凉的水淌过去。

外面下着雨,快到大厅里去吧。周岫娟说着,便要回身带我朝台阶上走。

周岫……我赶紧喊住她。我想等她回过身来,就朝她说句祝贺的话,然后赶快走掉。可她还没有把这个机会给我,我便看见新郎从大厅里走出来,在台阶上愣了一下,就急急地朝我和周岫娟这个地方看来。望着新郎更加熟悉的模样,我越发惊住了,天哪,不是我眼睛看花了吧?难道今天的新郎是他……

快进去吧,效梁都出来迎你了。周岫娟回过头来,又一次朝我微笑。

張……效梁……我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脚下一阵踉跄,差点滑倒在地下。我急忙扶住车身,尽力把腿脚站稳些,又晃了晃脑袋,让迷乱的精神清醒过来。

蒙……周岫娟伸出手,似乎要过来拉我。

呵呵,蒙哥你来了?我正要派人请你去呢……张效梁疾步走下了台阶,一边对着我微笑,一边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没有去接他的手。我想尽快离开这里,但却无力迈开脚步。

蒙哥,岫娟经常提到你哩。张效梁不由分说地攥住我的手,很显摆地摇了又摇,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灿烂了。

是……吗?我似乎还有些发呆,心里一时想不明白,张效梁为什么急不可待地给我说这个?我仿佛看出了他笑里含着的恶意。

快进去喝我们一杯喜酒吧。张效梁又使劲往前拖我。

是呀,是呀。不明所以的周岫娟也又热情起来。

我几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挣脱了张效梁的手指。祝福……你们……说完这句话,我就踉跄着回到车边,吃力地钻进去,没有关紧车门,就旋动点火开关,想把车子尽快开出去。这时我才发现,许多车辆正从外面驶进来,有一辆已经堵在了我前面。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猛一按油门,就朝那辆车子冲过去。那辆豪华的轿车还没有停稳,就被我撞得将车身倾斜了过去。我沿着它闪出的一条狭窄的通道,把车子歪歪扭扭地开出去。在错过那辆轿车的一刹那,我看见玻璃窗里面的司机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我一路鸣笛,将车子开得愈来愈快。许多车辆都在我两边放慢了速度。

我在大街上疯狂地疾驶,直到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猛地看见了红灯,随即又看见朝我伸出手臂的警察,我才使劲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向前冲了一下,终于停在斑马线上。在警察朝我走来的时候,我把身子仰在靠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靠他妈,我一边拍打方向盘,一边在心里莫名地叫骂,我靠他妈。我似乎并不知道骂谁,但却是止不住地骂。警察在敲我的车窗了,我还没有停住叫骂……

那天,我真的有些糊涂了,我实在想不明白,周岫娟,那个拘谨文静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了猪狗不如的张效梁呢?天下的男人多得是,她怎么偏偏就选择了他呢?她不知道她的如意郎君是个披着人皮的狼吗?如果不是在他们的婚礼上,我说什么也要设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这倒不是说我对周岫娟还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是说我依旧还爱着她,而仅仅是出于一点道义上的关怀,即使要做新娘的不是周岫娟,而换成任何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女人,只要她是一个正派可爱的女人,我都会劝她远远地离开那个坏蛋,何况今天要嫁给他的是周岫娟本人呢,毕竟周岫娟和我有过那么一回事,她给我的感觉又是那么美好,我怎么忍心让她落入张效梁的虎口呢?可是,这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周岫娟和张效梁的婚礼都已经举行了,也就是说,周岫娟都已经成为张效梁的人,我这样憋气窝火又有什么用呢?

很快,张效梁含着恶意的笑脸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似乎这才猛地明白过来,对对,也许这根本不是周岫娟的错,而是张效梁有计划有预谋的行为,也就是说,是张效梁在有意和我过不去,他不仅弄垮了我的生意,还要继续来占有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不是这样呢?我觉得我看穿了张效梁的阴谋诡计,也对他更加愤怒起来,原想如他说的那样,尽可能地将他忘掉,一心一意地关注自己的生活,这样过下去也就行了,可没想到,张效梁却并不想真正放过我去,又在我身后搞起了小动作,真是居心叵测呀。张效梁呀张效梁,我一边在马路上疯狂地开车,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叨念,你这个恶贯满盈的狗东西,想要将我置于死地,好呀,那你就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

我打定了报复他的主意。那些日子,我把出租车开到他那幢老住宅边,悄悄地注视着他和周岫娟的动静……

10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都在做着探望周岫娟的准备。经过百般打听,后来又在王队那里得到核实,那场大火的肇事者被关押在城东的一个看守所里。于是,我便在第三天的上午,携带着一个大包裹,驱车赶往城东。那个包裹里装着水果、衣服和书籍一类的东西,都是经过我悉心准备,带给周岫娟用的。按照我在派出所那几天的体会,周岫娟一定非常需要这些东西,饭吃不饱,也吃不好,就用水果来补充一下,以增加一些必需的营养,这个我也很好准备,在街边买几斤苹果、香蕉就行了;衣服不能及时更换,对一个男人来说便难以忍受了,何况是周岫娟那样一个喜爱洁净的人呢,但这个准备起来却有些困难,我自然无法得到她自己的衣服,只好从衣橱里取出几件夏海丽穿过的,勉强带给她去,至于她肯不肯穿,我就不知道了,在选择衣服时,我忽然意识到周岫娟和夏海丽在身材上还真有些相像,但在性格上,她们却又是那么的不同,这使我莫名地发起了感慨;我知道,在监牢里最可怕的还是孤独和寂寞,当然,如果周岫娟和别的犯人同处一室,情况就不同了,但这种可能性极小,作为一名杀害两人的重大犯罪嫌疑人,是应该单独关押的,那么怎样缓解那种难以承受的空虚情绪呢?我想到了书籍,周岫娟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带本书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于是,我在书架子上挑选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觉得她应该喜欢。

来到城东后,我却不知道那个看守所具体在什么地方,便停下车来向行人打听。可大多数人也都不知道,几个听说过的人又给我指错了方位,害得我无谓地兜了好几个圈子。这样一折腾,天就快要晌午了。正急得不行,忽然看见了站在街道口的交通警察,这才想起可以去问他们。开始的几个警察也说不清楚,后来换岗时来了一个年老的警察,给我说下了一个还算明确的地址,我赶紧启动车子,一路急驶而去。就要出城区了,路面变得狭窄起来,两边的建筑也出现了平房,再往前,甚至空阔处还种植了绿油油的蔬菜。这是典型的郊区了。我心里还有些疑惑,那个看守所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别是年老的警察坑我吧?这念头刚在脑子里浮起来,一片灰蒙蒙的建筑就出现在我视野里。我心里一动,将车子一下子驶得更快了。到近前来,看见门口的牌子上果然写着“城东看守所”的字样,我才终于确定,就是这里了。

我停好车,探头探脑地走进去。不知为什么,到这里来,比我那天去派出所投案谨慎多了,也害怕多了。在登记室登过记后,一个年轻的白脸警察剛要带我往里走,一个小个却威严的警察走过来,打量了我一眼说,时间不多了,你下午再来吧。我看看手表,果然快要十二点了。但我担心这个头目模样的警察是以时间为借口,阻挠我去见周岫娟,还要和他纠缠几句,可那个小白脸却不容许我再说什么,就把我往外推。没有办法,我只好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门来,在外面停住脚,对着那个牌子怔怔地发呆。我感觉到了他们对我的不友好,这使我有些难以接受。我又不是犯人,我在心里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待我?随即我又想,也许因为我是来看望犯人的,他们就另眼看我了?这有些不公平,也让我莫名地恼怒。我撮起嘴,真想往那个牌子上吐口唾沫。后来又想,还是别惹这种麻烦,你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兴许他们看出了你的疑点也说不定呢。这样一想,我便平静下来,抱着包裹回到车上去。我不想离开这里很远,还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等下午他们上班了,我再赶回来。

我在看守所附近转悠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总算找到了一家饭馆。这也是一家典型的乡村饭馆,里面布置得很简单,只有几张木头桌子,几把木头椅子,桌面上不太干净,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差点落在了我头上,椅子也不牢稳,离我最近的这把竟然坏了一根腿,要不是我及时将屁股移开去,恐怕就要摔在地下了。我真不想在这里吃饭,可除了这个饭馆外,周围几公里的地方就没有第二家了,我还想着下午的事,为了节约时间,看来只好在这里凑合一顿了。

脸色黑红的老板娘兼服务员端上来几大碗菜,都是当地产的蔬菜。本来我倒是喜欢吃蔬菜,可他们做得太粗糙了,根根叶叶地在碗里支棱着,几块肥肉也有些半生不熟的味道,吃得我直想呕吐。我实在吃不下去了,端起碗来,直要朝老板娘送回去。但这时候,老板娘正在打她的孩子,显得很暴躁,也很愤怒,一张冷硬的大脸越发黑红,透着十足的蛮悍气,如果我这时去招惹她,怕是她会把怒火发泄到我身上呢。我又把碗放回到桌子上,却是再也不能吃了,便只是大口地喝啤酒。不一会儿,我就喝下了两瓶黑麦啤酒,没等我吩咐,已经打完孩子的老板娘又给我送上来两瓶。

但我没有再喝那两瓶啤酒,我不想因为贪杯而把下午和周岫娟见面的事耽误了,尽管我这时非常渴望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见我不再喝了,老板娘便有些不高兴,手里摔打得更厉害了,有几下又落在了孩子身上,那可怜的孩子也哭得越加大声了。我知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便捏着钱去向老板娘结账。老板娘冷着一张黑红的脸,闷头不语地为我算账。我发现她把我没有喝的那两瓶啤酒也算进去了,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也没有表示什么,依旧按她说的钱数付了账。不就是十几块钱吗?我在心里说,至于这样讹人吗?我不想在这里惹事,没等她找零钱便迈着大步往外走去。

我快要走到车跟前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呱嗒呱嗒的脚步声,扭过头一看,是那个挨打的孩子在追赶我。我停住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孩子追到我面前,朝我把手伸过来。我看见他的手里抓着一把零钱,原来他是追我送零钱来了。我接过钱,觉得数量有些不对,便草草地数了一下,我没有想到,这些零钱里竟然包含着我没有喝的那两瓶啤酒的钱,也就是说,老板娘并没有收那两瓶啤酒钱。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孩子转身要走时,我及时喊住了他,把其中的几块钱递到他手里。孩子显然也没有料到我这么做,泛着泪痕的小脸上满是诧异的表情。去买一块雪糕吃吧。我微笑着对他说。孩子抓着那几块钱,好一会儿才把手指攥紧。等他跑回饭馆去了,我才钻到车里,朝看守所的方向开去。我看看表盘上的时间,已经快要两点钟了,兴许看守所已经上班了吧。

我又在看守所门外等了大约一刻钟,那个白脸警察才提溜着一串钥匙来开门。来这么早?他主动和我打招呼说。与上午相比,他此刻的态度要好许多。兴许他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便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没办法,领导吩咐过了,不能在不对的时间里让你探访,只好让你等到了现在。我真想问问他什么叫不对的时间?但又怕再次让他不高興,便装作理解的样子笑了笑,表示没有什么关系。小白脸果然很高兴,一上班就把我领进了探访室,让我坐下来等一下,他则去带我要见的人也就是周岫娟去了。探访室是由两部分组成,中间隔着一道高到房顶的铁栅栏,外面放着一把普通的椅子,此刻我就坐在这把椅子上,里面也放着一把椅子,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式,在两边的扶手之间多了一条相连的木杆,当然,那条木杆只是看起来相连,其实它的一端是可以移动的,不然,犯人又怎么坐到里面去呢?我在我这边的椅子里等了好一会儿,里面还没有丝毫动静,小白脸也没有了踪影,我真疑心他已经把我忘到了脑后。

直到半个钟点过后,才有脚步声从里面传来。我以为是周岫娟出来见我了,赶紧从椅子里站起来。但出现在我面前的却依旧是小白脸。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小白脸一从里面出来,就瞪着眼睛问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我的名字,上午登记时我已经说过一遍了。我叫李蒙克。为了配合他的工作,我只好又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一遍。

没错呀,小白脸皱着眉头嘟囔一句,可她为什么说不认识你呢?没等我回答,他又掉头走回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尽管他的声音不大,但我却真切地听到了耳朵里。周岫娟居然说不认识我?我也感到纳闷起来,她怎么会不认识我呢?难道说她忘记了我这个人不成?我呆怔了一下,突然间意识到,事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周岫娟在这件事中失去了常态,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才会连我这个对她来说的老熟人都忘到了一边。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事情有些严重起来。

又过了大约半个钟头,里面再次传出了脚步声,我以为又是小白脸出来了,便坐住身子没动。但这次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女人,同时也是一个犯人,身上穿着带竖杠的囚服,手上也戴着手铐。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有几缕都罩住了脸面,这使我不能立刻看清她的面目。但我还是一下子断定,这不是我要见的周岫娟。在我的记忆里,周岫娟是一个亭亭玉立的高个子,而这个人的身材却有些短粗,尤其是她的手指,像一团没有长好的姜块聚拢在一起,与周岫娟葱段一般的手指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只是起了起身,就又把屁股放回到椅子里,既然这个人不是我要见的周岫娟,我又何必做出迎见的架势?

说来奇怪,那个女人却推开那根木杠,把肥胖的身子塞到了椅子里,同时甩了甩脑袋,让罩住脸面的头发悠到脑后,这样,她一张鼓鼓囊囊的面孔便袒露在我眼前。听说你要见我?她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看我,肥厚的嘴唇好像没有动,这声简单的问询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我愣怔了一下,随即便使劲摇头。没有……我极力否定说。

这些狗日的,女人不满地咒骂了一句,便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他妈捉弄老娘了。

但她的身子还没有离开椅子,就被赶过来的小白脸按住了。怎么回事?他把脸冲向我问道,你要见的人不就是她吗?

不是,我再次摇摇头说,我要见的人是周岫娟,不是这个……

周岫娟?小白脸也又愣住了,我们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犯人。

什么?我吃了一惊,不由得从椅子里站起来,不可能吧?我明明是来探望那场纵火案件中的犯人的,怎么会……

她就是那场纵火案件中的犯人,小白脸再次按按手下的女人,可她根本不叫周什么娟。他低头朝女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赖金花,女人瓮声瓮气地说,你们不是问过多少回了吗?

你看。小白脸把手抬起来,朝两边摊了摊,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既像是问他,又像是问我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我甚至在心里想,莫非我没有给他们意思意思,他们才演出这场戏来耍弄我?我把手伸进衣袋内,考虑着是否来一幕现场行贿的把戏。

你一定是弄错了,小白脸再次用肯定的语气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你要找的那个人。

可那场纵火案件中的犯人明明是周岫娟,我还极力争辩说,怎么可能……

谁说的?小白脸反问我说,那场纵火案件中的犯人千真万确是这个人,她叫赖金花,对,就是这个赖金花导致了那场大火。他低头去问女人,我说得对不对?

对,赖金花点点头说,是我放火烧死了张建树,还有那个……我有罪……

我颓唐地坐回到椅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对了,小白脸提醒我说,你是不是到别的看守所去看看?或许你是找错地方了吧?

我转身离开了探访室。来到外面院子里,我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打王队的号码。但我一连拨打了四五遍,王队的手机都处在关机状态。我钻进驾驶室里,面对着方向盘怔怔地发呆。我想离开这里,但又有些不甘心,好像周岫娟真的关押在那边的屋子里,而他们不过是不让我见到她罢了。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王队的电话忽然打过来了。我刚才在执行任务,他朝我解释一句,马上便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你们把周岫娟弄到哪里去了?我劈头朝他问道。我口气里透着激烈的不满情绪。

周岫娟?周岫娟是谁?

就是那场纵火案件中的犯人……

等等,王队打断了我的话,谁说那个犯人就叫周岫娟了?

我再次呆住了,是呀,回想王队那些人对我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涉及周岫娟这个名字的,难道说是我自己把这件事弄错了?一时间,我觉得脑袋发胀,而且发出嗡嗡的响声。我把身子伏在方向盘上,神志陷入严重的迷乱中……

11

我决然没有想到,我会误闯到别人的案件里去,那场一直被我视为葬送了张效梁和夏海丽性命的纵火案,居然与那两个人无关,当然也与我和周岫娟无关了。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张效梁和夏海丽到哪里去了?那个案件发生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他们的影子,见不到张效梁很好理解,本来我们就不再来往,哪里还会有他的消息?那么夏海丽呢?这个人可是我的妻子,尽管那天我们发生了争执,并导致我对她动了手,但不管怎么說,她还没有与我离婚,我所居住的地方还是她的家,她就应该回到这里来。也许她真的回来过,不然那些留在生活用品上的痕迹又怎么解释?我之所以见不到她的影子,只不过是她在刻意回避我吧?也就是说她依旧对我充满了怨恨。还有,既然那场纵火案与我们无关,那么她与张效梁通奸的事也便靠不住了,这是不是说,我在张效梁家看到的情景并不真实,它们仅仅出自我荒唐的幻觉?意识到这一点,我便明白那天也许并没有跟踪夏海丽,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在半路上把她跟丢了,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个与张效梁完全无关的别墅区,目睹了一场与张效梁无关更与夏海丽无关的纵火案件。事情是不是这样?我觉得这样的分析不无道理,但同时也让我倍感困惑,好像我是一个在大白天善于梦游的精神病患者似的。

为了给我的分析寻找根据,我还又一次来到那个别墅区,向居住在这里的一些人打探有关纵火案的情况。很快我便了解到,这场纵火案果然源自一场偷情案,偷情者也已双双葬身火海,这与我先前掌握的情况并无二致,只是两个偷情者的名字不叫张效梁和夏海丽,而是叫张建树和董慧芳;另外,纵火者便是男偷情者的妻子,这已由王队他们侦破清楚,她的名字叫赖金花,一个与周岫娟毫不搭界的名字,也已在小白脸那里得到了证实。

经过那个火灾废墟的时候,我有意放慢了脚步,想对这个我实际上并不熟悉的地方做最后一次打量。废墟差不多已经清理干净,所有与火灾有关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有一地遭受过火焰舔噬的乱草在日头下支棱着。那辆铲车还没有开走,司机也不在车上,而是坐在一块砖头上,面对着远处其他的别墅群吸烟。我走过去的时候,司机掉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一定认出了我,而且可能还记起了那天我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没错,就是这句十分肯定的话,而且在这句话之前,我还问过他一句另外的话,“那两具尸体呢”,没错,这两句话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我的妻子是一具尸体”,我想司机也一定做过这种链接。想到这里,我的脸不由得热起来,似乎我在司机那里落下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刚低下头去,就意识到司机也掉开了眼光。这时,司机已经吸完了那支烟,站起来,做了一个在我看来不那么妥当的动作。司机把那只捏着烟屁股的手抬起来,朝后晃过头顶,又急快地朝前悠回来,同时将手指间的烟蒂抛出去。是的,司机做出的是一个投掷的动作。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飘扬着烟雾的烟蒂翻着跟头飞向远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竟然不可思议地落到了那边的别墅群里。司机的动作是否可以让我解读出如下的意思:他要对那些没有遭受过创伤的别墅来一场同样的火灾?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等我回过味儿来,掉头去看司机的时候,他已经爬到铲车上,发动起来,哐当哐当地开到远处去了。望着那辆越去越远的铲车,我好久才把目光收回来。

我在废墟前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要离开这里了,却看见一个小孩子站在我身后,也像我一样朝着废墟打量。一看见那个孩子,我就觉得有些眼熟,但又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与我在看守所见过的那个赖金花有些相像。我毫无来由地把他和赖金花做了某种联想,于是便十分贸然地问他说,孩子,你认识赖金花吗?

孩子抬起肿胀的眼皮,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摆动粗短的脖子,把上面的大脑袋往下点了点。

于是我弯下腰来,用一只手牵住他肮脏的衣角说,想你的爸爸吗?

和我的想象差不多,一听到我问他的爸爸,孩子就嚅动着肥厚的嘴唇,一咧一咧地哭泣起来。想……仅仅说出了这一个字,滚滚而下的泪水就把他下面的声音淹没了。

小明,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你又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也像他一样扭过头去,看着从远处走来的一个女人,又问他说,谁在喊你了?

是我姑姑,孩子回答我说,我妈被带走后,我就到姑姑家去住了。

那个女人朝我走过来了。你是干什么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我说。

我意识到这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便打消了再向她问些什么的打算。路过。我讪讪地朝她笑了一下,便转身朝远处走去。

怎么有那么多男人到这里来?女人在地下的乱草里踢了一下说,别是都来找那个天杀的野女人的吧?

我好像听出来,她所说的那个“天杀的野女人”就是指那个被烧死的女偷情者。我的脸不禁又热了一下,好像被这个犀利的女人看出了心里的秘密似的。怎么?我还在心里问了一句,竟然还有别的男人到这里来找过?或许那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吧?

女人似乎把什么东西踢到了我面前。我低下头一看,竟然又是一只没有被烧透的皮鞋。我把这只鞋子带回家去,与我上次带回的鞋子比对了一下,不论是样式、材质还是尺码,都说明它们正好是一双。这次我不敢肯定它们就是夏海丽穿过的了,但把它们放在我家的床铺下,却没有丝毫不妥当的迹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再到外面去跑出租,而是一直坐在家里,怀着极大的耐心等待夏海丽的归来,我要当面问她一下,这双鞋子她到底穿过没有?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比如没有可供吃用的东西了,我才会走出家门,到附近的商店里去做一次采购,然后匆匆地回来。说来奇怪,每逢这个时候,我就会发现家里的摆设发生了变化,比如放在厨房里的拖把跑进了卫生间,已经半干的鱼缸里又灌满了水……好像在我外出的时候夏海丽回来过,而我一回到家来,她就又赶紧地走掉了。更严重的是在夜里,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听见门板传来了开合声,屋内好像也有脚步声响起。可我一旦睁开眼睛,那些声音就全消失了。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会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浴室里的水龙头下有一汪温热的水渍,洗衣机上也多了一件待洗的内衣……这些变化除了与夏海丽有关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另外的因素在起作用。

为了证明这些变化不是出自我的幻觉,有一次睡觉前,我故意把座机上的话筒倒过来放。在这天的睡梦中,我果然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在打电话,当然,那个声音除了是夏海丽发出的以外,不会来自另外任何一个女人。我想从睡梦中醒来当场抓住她,于是便使勁挣扎,我觉得我就要醒过来了,可身子一放松却又立刻睡过去,如此努力了好几次,我终于成功醒过来了。透过迷蒙的夜色,我看见一个窈窕的影子从电话机前离开,迈着小碎步朝夏海丽的卧室里跑去。我翻身下床,也一阵风似的朝那间屋里追去。费了好大劲儿,我才推开关闭着的门板,但屋内却没有任何人影,只有窗前的布帘在夜风的吹拂下闪来闪去。我记得很清楚,夏海丽这间屋的窗子都是关闭着的,如果没有人到这里来过,它是不会自己打开的。我走到床前,撩开布帘朝外看。我看见外面黑乎乎的,从街道上微弱的灯光判断,这扇窗口离地面起码也有十几米远。是呀,我家住在五楼,夏海丽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即使不被摔个粉身碎骨,起码也要落个腿断臂折的下场。我回到客厅里,马上拿起座机上的话筒看。正如我的预料,话筒摆放的位置已经顺过来,也就是说,刚才一定有一个人把它拿起来过,而那个人除了是夏海丽还能是什么人呢?第二天,我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来到楼下的街道上,看看地下是否有夏海丽留下的血迹。当然,地下干干净净,别说血迹了,就连一点点红色的粉尘都没有。

一段日子过后,我已经被这个鬼头鬼脑的女人折腾得快要发疯了,不能再这样徒劳地和她捉迷藏,我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现出身来。等着吧,我在心里发誓说,我一定要把你抓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成了这个落后小区里第一个安装监控探头的住户。

也许这件事太过稀罕了,竟然引得许多人来看。老穆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轻语地问我,难道你真的发大财了?他脸上满是神秘兮兮的表情。

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你装这个,老穆朝监控指了一下说,不是为了防备小偷吗?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我本想纠正他的话,但张了张嘴,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没错,我点了点头说,我是不能不防着点儿……

老穆朝我伸伸大拇指,又压下声音说,有什么赚钱的路子,可不能忘了你老哥我呀。

我没有再表示什么,只是模棱两可地朝他笑笑,便赶紧走到一边去了。

与其让邻居们以为我发了财,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夏海丽和我捉迷藏的事儿。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即使装上了先进的监控设施,也并没有捕捉到夏海丽的任何影子,当然这并不是说夏海丽没有回家来过,而是说这个监控对她根本不起作用。一般情况下,也就是当我在家并睁着眼睛的时候,监控里的情景还是十分生动的,我不止一次地看过它的回放,我坐在沙发里四处打量或躺在床上眨巴眼睛的情况,都一览无余地出现在屏幕上,简直就和观赏一部老电影没有什么区别,比看老电影更为有趣的是,里面的演员竟然是我这个观众自己,这使我有时会产生不知道是我在监视监控里面的那个我,还是那个我在监视坐在屏幕前的这个我的错觉。让我意料不到的是,当我离开屋内或者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个一直运行完好的监控居然出现了故障,屏幕上变成黑乎乎的一片,不要说夏海丽一个人回来,就是她把张效梁一起带回来,我也是无法看清楚的。我怀疑夏海丽会什么法术,能够让算得上高科技的监控失灵。一想到这里,我身上便不自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夏海丽除了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幽灵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我放弃了寻找夏海丽的努力,又打听不到有关张效梁的消息,一度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但我很快就想到了周岫娟,是呀,如果说夏海丽和张效梁有出事可能的话,那么周岫娟应该是没有意外出现的,对对,我可以放下夏海丽和张效梁,专门抽出工夫去找周岫娟。

想到这一点,我又马上振作起来。

第二章

12

我已很久没有见到周岫娟了,不知道她如今住在什么地方,又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应该到哪里去找她呢?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很快便想到了她曾经工作过的单位,也就是那个就要解散的文工团。其实周岫娟已经离开文工团好久了,自從和张效梁结婚后,她就脱离了原单位,在家里给张效梁当起了专职太太,就像夏海丽刚嫁给我的时候那样。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到她的原单位去碰碰运气吧,看能不能得到一点周岫娟的线索。

文工团是在一条街巷的最里端,一个破破烂烂的老院落,外面的人或许真的想不到,这里竟然藏匿着曾经影响过这个城市的人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提起文工团的某某某,人们就会啧嘴咂舌,就会心生景仰,就会产生向那个人看齐的冲动,如果用现在时髦的说法来形容,那个人的粉丝队伍是足够庞大的。但时过境迁,随着人们欣赏趣味的变化,文工团那一套老做派便显得不合时宜了,尽管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表现自己,却再也抓不住年轻观众的心,粉丝们一个个远离他们而去,虽然他们都还不到退出舞台的年岁,却都提前感受了人老珠黄的凄凉。没有演出任务,人们便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以后的日子,一些人在院子里四处逛荡,脸上透着恍惚而又迷茫的神情;有的则猫在屋门口的躺椅上睡觉,不管听到什么动静也懒得睁开眼睛。院落里人倒是不少,但却显不出丝毫的生气。

几个打牌的小伙子听我说到周岫娟的名字,都抬起头来朝我打量,随后又互相看看,挤巴挤巴眼皮,掉过头去不理睬我了。我疑心他们也像我一样不知道她的下落,毕竟周岫娟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年了。我快要绕遍整个院子,才在角落里看到一个捆扎垃圾的老头。望着他满脸的麻坑,我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认定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山东快书演员,我曾经看过他的节目,在舞台上可真是眉飞色舞的一个厉害角儿,没想到也变得如此落魄,满脸胡子拉碴,好像已有好几个月没收拾过自己了。

意识到我在打量他,老头也抬头来看我。怎么?他直通通地问我说,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捡垃圾?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呀,一个卓有成就的艺术家,竟然沦落到捡拾垃圾的地步,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这一刻,我心里感到非常难受。不……我想安慰他一下,但嘴唇翕动了好几下,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

其实你不知道,老头忽然把身子朝我凑过来,这捡垃圾看上去不怎么体面,可里面的好处还是不少的。说到这里,他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我忽然喜欢上了这个豁达的老头,便蹲下身,递给他一支烟,陪着他慢慢吸起来。我们虽然没怎么说话,但都感觉到彼此间的气氛十分融洽。已经很多日子了,我没有再体会到这种感受,所以真想与他这样多待一会儿。

吸完了那支烟,老头做出又去干活的架势。但他先把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轻着声问我说,年轻人,到这个院子来有什么事?能对我说吗?

我想打听一下周岫娟……我也只好把此行的目的说出来。

你找周岫娟?老头更专注地看起我来。

我心里不免一动,看来他一定是知道周岫娟了。是呀,我点点头说,您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老头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便把那只不算干净的手抬起来,朝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处一指,喏,最靠里边的那间屋就是她的宿舍。

我的目光找到了那间屋所在的位置,但我的身子却没有动,我以为他说的是周岫娟过去的宿舍,自从结婚以后,她已经住到她丈夫张效梁的豪华别墅里去了,尤其是辞职以后,这间以前的宿舍对她还有什么意义?我是说她现在的住处……我再次对他说。

我说的就是她现在的住处呀。老头咧开无牙的嘴笑起来,还朝我挤了一下眼,脸上的表情有些诡秘。

我不由得愣住了,怎么?周岫娟又住到这里来了?我有些不相信,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没有可能?老头把手在我面前晃一下,用颇为世故的口气说,一切皆有可能,这是谁说的来着?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那间屋,真是难以想象,此刻周岫娟就在那间破破烂烂的屋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话又是谁说的来着?

老头没有再说什么,既没有问我是周岫娟的什么人,又没有问我找她干什么,只是不住地摆手,示意我到那间屋里去。在我朝那间屋走去的过程里,我感觉到老头并没有真正放下我,而是始终注视着我,好像我找周岫娟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对于我的到来,周岫娟显然也没有料到,我敲开门板的时候,她还在梳洗打扮,手里举着一支眉笔便出现在我面前。李蒙克?她怔怔地看着我,满脸都是诧异的表情,怎么是你?等我进去后,她还在我身上推了一把,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说实话,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也实在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并不是指她到这里来居住这件事,而是说她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还有她说话的口气,都与我印象中的那个人相去甚远。在我的记忆里,周岫娟是一个谨慎而内向的人,和我相处时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时不时地还要脸红一下;而现在的周岫娟却豪爽而直接,一上来就对我拉拉扯扯的,说话也带着一股火药气。大约是在她宿舍里的缘故,她浑身上下都透出了不拘小节的习气,睡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扣上,这让她的半个胸脯都露了出来;一只坏了襻条的拖鞋在脚下倒来倒去,好几回都掉到了后面,她又踮着一只脚跑回去踏上;我尤其注意看了一下她的手指,天哪,那十根细如葱段的手指哪里去了,如今只剩下两排布满节疤的木棍,而且指甲还染成了刺眼的红色,猛一看上去还以为指头上沾着血迹呢。望着这个透出严重俗气味的女人,我简直有些怀疑,这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女人吗?我呆呆地看着她,竟然把我的疑问说了出来,你是周岫娟吗?

得了吧,周岫娟又推了我一把,咧开嘴巴呵呵地笑了,想不到你也会开这样的玩笑。

我晃晃脑袋,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可不是开玩笑。我在心里对她说。

周岫娟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伸出她血迹斑斑的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你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想到了那个叫赖金花的女人,忽然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周岫娟,我用确认她身份的口气叫着她的名字说,你怎么又搬回到这里来了?

结了婚我才知道,周岫娟摊开两手,又耸了耸肩膀,其实住单身宿舍也是挺来劲的。

她其实没有回答我的话。于是我又继续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的?

快要半个月了吧。周岫娟随口说道。

我心里一动,一下子又想到了那场纵火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场纵火案大约也正好发生了半个月的时间。莫非你也没有地方好去了?我在心里问她,当然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周岫娟坐回到床沿上,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睡衣的下摆敞开了,露出了她白白的大腿。她把下摆往下拉了拉,脚下的拖鞋又掉下地去。她没有管拖鞋的事,扭身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像模像样地吸了一口,见我盯着她看,便把一支烟朝我递过来。

我没有接那支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周岫娟有些吃惊,你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她瞪大了眼,更加专注地打量起我来,可不,你的变化的确不大。

你可是变了,我接过她的话说,我都快要……我把“认不出你来了”几个字又吞回到肚子里。这一刻,我确凿感到了有些心疼。

算了吧。周岫娟在烟缸里磕掉烟灰,摇摆着一头波浪发丝说,这个年头,这个时代,你不变化由得了你吗?

我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回想我自己的生活歷程,不也有一种从天上到地下的局面吗?你和张效梁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掉转话题说,其实这也是找她要说的主要话题。

张效梁?周岫娟的样子有些发愣,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为难,或者说无从谈起。你还不知道?她把目光转向窗外说,我和张效梁早就过不到一起去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她说,其实我心里又没有感到多么意外,好像这样的局面就应该出现似的。

张效梁嫌弃我。周岫娟把身子半仰在床铺上,两个光脚交叉在一起,在我面前不时地搓动一下。

我还以为,我差点笑起来,是你嫌弃张效梁呢。

嫁给他的时候,周岫娟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就已经出不是处女,他嫌弃我不是第一次……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和我说这个,一时感到十分不自在,不由得就把眼睛掉开了。这个张效梁,我讪讪地接口说,都什么年代了,他竟然还……

这事怨他吗?周岫娟继续看着我说,尽管我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可我并不怪他,所以你也不用安慰我。

她真的变了,我在心里说,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单纯的文艺女生了。我这样一想,心里又感到了一丝忧伤。

但他不该折磨我,周岫娟摇了摇头说,更不该把坏女人带到家里来……

坏女人?我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

对了,周岫娟一下子反应过来,两眼又盯在了我身上,是她……

虽然她的语调已经告诉我,她所说的那个“坏女人”就是指夏海丽,但我还是想亲耳听到她把这三个字说出来。真的是她吗?我用饱含着哀求的语气问她,我要知道。

周岫娟没有再说那个名字,而是突然直起身来,急快地走到我面前,把两条胳臂搭到我肩膀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了,她的脸进一步往我跟前凑,你是来和我一起体味同病相怜的,对吗?

我都要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女人体味了,便不禁往后移了移身。周岫娟,我咬着嘴唇对她说,你为什么变得这样犀利了?

与过去的我反差太大了是吗?周岫娟干脆把一条腿抬起来,不由分说搭到了我腿上,你受得了吗?

我想把她从我身上推开去。这个浪女人,我在心里骂他,怎么堕落成这副样子了?我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吓住你了吗?周岫娟蹲下身去,又抬高一只手,在我下巴上摸了两下,别表现得那么没出息。

你不能认定,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是来找你睡觉的……我把她的手推开,虽然我也想报复张效梁,可我怎么能在你身上……

你说什么呢?周岫娟站起来,又坐回到床上去。你听。她忽然朝门口指了一下,示意我倾听门外的动静。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尽管门板关闭着,但我还是从门缝间看见几个晃动的人影。他们是谁?我转向她问,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可是认为,周岫娟乜斜着我说,你就是来找我睡觉的。说到这里,她还朝我微笑了一下,透出一副恶作剧的样子。

我琢磨着她的话,似乎也慢慢回过味儿来。难道说,我一边朝四处撒目一边在心里说,这里已成了她干这个的场所?意识到这一点,我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13

回想那一天我和周岫娟见面的情景,我一直疑心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境,一个与现实没有什么关系的幻象,周岫娟那么清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没有羞耻感的荡妇?有好几天的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苦苦地思考这个让我不堪承受的问题,甚至到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地步。我担心我会病倒,这才爬起来,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我站在一块广告牌下,望着夏日里热气蒸腾的街道,望着那些像鱼儿一般半裸着身子游来荡去的人们,突然间便觉得释然了,是呀,既然这个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置身其中的人们怎么可能依然固我?我仰起头,又看见了广告牌上那句被书写成石头一般的字句:与时俱进。我觉得即使这时候周岫娟在大街上脱了衣服向我走来,我都不会觉得多么奇怪,更不会掉头走开去了。是呀,我要与时俱进,我要接受所有存在的现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加快了与周岫娟来往的速度和频率,开始的时候是我到文工团里去找她,很快她就也来小区里找我了。其实从我们第二次见面,我们就睡在了一起,与她一起相处而不睡觉似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说起来不可思议,我们睡在一起竟然是我主动提出来的,而她当然不会做出拒绝的表示。回想起来,从决定到她这里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打定了和她睡觉的主意,既然张效梁把我的妻子夏海丽睡了,我和他的老婆睡一回又有什么关系?没错,我承认我与周岫娟睡觉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但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面对张效梁给我带来的耻辱而不实施报复,那倒是有些让人看不过眼去了,不要说别人,就连周岫娟都会做出看不起我的表示,所以当我做出要和她睡觉的表示时,周岫娟不仅表现得十分顺从,眉眼里还对我透出了一定程度的佩服。虽然我们不是一对具有正常关系的男女,而且我们的苟合掺杂着复仇的内容,开始时我也的确有些心神不安,时不时地会感觉到一丝丝愧疚,但几场性事做下来,我便被弥漫在其中的美好体验征服了,那种时隐时现的不适感觉很快便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完全彻底的快乐和舒畅,这种感觉我甚至都很少在我妻子身上品味到,而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一向认为夏海丽是一个性爱高手,能够尽情地与她睡觉便是一个男人最大的享受了,所以张效梁才会不顾一切地与她偷情,可我哪里又能想到,一直被我视为生涩小女人的周岫娟竟然比她还要高明,只短暂地和她做过几回就让我把夏海丽忘到了一边,整个身心都被这个突然间明艳起来的女人充塞填满了。我真是想不明白,张效梁为什么放着这样一个出色的女人不用,而偏偏要冒着风险到我这里来勾引夏海丽呢?接下来我又被这个不意间出现的问题困惑住了。

我比夏海丽强很多吗?面对我提出的这个问题,周岫娟模棱两可地分析说,那是因为你比张效梁更为凶狠的缘故吧。

凶狠?我没有想到她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在她身上的动作,看来她对我的报复心理并不是一无所知。你也很疯狂呀。我也找出另一个差不多的词来回敬她。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周岫娟不无得意地说,你又怎么能知道我占了夏海丽的上风呢?

她再次提到了我妻子的名字。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在做这件事时,同样怀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报复心理。真是难以想象,源于复仇的一场性事竟然也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美感,如果不是作为其中的当事者,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事。

我很快便体会到了我和周岫娟在一起的好处,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们都天天待在一起,想做我们之间的事时就做,不想做就停下来说闲话吃零食,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过着甜蜜的小日子。周岫娟把这一段日子称为“蜜月”。开始我以为她仅是说说而已,后来便发现她这样的说法是有所专指的。那天她从我身上下来时,似乎是不意间地对我说,知道吗?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什么?我被吓了一跳,似乎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说我的失身,周岫娟又糾正自己的话说,我的失身实际上与你有关。

我想到了她前些日子说过的话,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和张效梁的夫妻关系才无法持续下去。但这怎么可能呢?我在和她谈恋爱的日子里,她还是一个不成熟的文艺小女生,我们的身体根本就没有怎么接触过,最多也就是松松地牵一下手而已,怎么又会导致她失身呢?

那时候的矜持都是一些假象,周岫娟埋怨我说,其实我内心里一直渴望你能做出一些更明确的表示,但你好像也顾忌一些什么,我每次的期待都会落空……

怎么会是这样?我惊讶地望着她,我还以为是你在顾忌什么呢。

你想象不到,周岫娟用包含自嘲的口气说,为了补偿身体的不满足,每次和你分手后,我都会把自己关到屋里,想方设法……她比画了一个手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更加吃惊了,我的确想不到,一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小姑娘,居然是一个被欲望所操控的浪女人?我有些明白她上面说的话了,但还是向她辩白说,尽管我引发了你的欲望,可这并不能说我就是你真正的男人,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

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周岫娟依然坚持说,我发现我已经失了身……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真是个笨蛋,周岫娟狠狠推了我一把说,你以为我就不能让自己把那个东西弄破吗?

我反应过来,知道她说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你、你用工具了?我试量着问她。

周岫娟把头扭向了一边,尽管刚刚放肆地做过一场性事,可此刻她的脸还是因为我这句问话而红了一下。

我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同时慢慢低下了头去。这么说,我悄声自语着说,是我破坏了你的贞洁,让你失去了获得家庭幸福的机会?

算了吧,周岫娟把身子移过来,把一只手放在我脖子上,我可没有抱怨你的意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直看着她说。

因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周岫娟用更加富有挑逗意味的口气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她的话,这样的问题还用得着回答吗?我当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很快便把这个话题忘到了脑后。但几天过后,我却在她床头桌的抽屉里看到了一张照片,才又猛然间想到了那句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开始我并没有看出照片上的两个人是谁,因为上面是两个还没有长大的少女,个子虽然已经长高,但眉眼间透出的还是小女孩的稚嫩气,或者说青涩味。但我正要把照片放回到抽屉里时,却意识到了什么,又把照片放到眼下,再次打量了一遍。这一回我渐渐看出了一些名堂,先是认出其中一个个子矮些的女孩是周岫娟,这个倒没有超出我的想象,因为照片是放在她抽屉里,上面的人与她有关也算是符合情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个子高些的女孩,怎么也看着那么眼熟呢?难道是……?我心里一阵急跳,老天,这个看起来更加眼熟的女孩别是夏海丽吧。一旦让这个名字蹦到了我脑子里,那么接下来我便越看越觉得那个女孩就是夏海丽了。没错,那个女孩确凿就是少女时期的夏海丽,尽管我并没有见过那个时期夏海丽长得什么模样,但照片上的这个少女绝对就是夏海丽本人。那么接下来让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夏海丽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周岫娟的抽屉里?更大的问题还是,作为少女的夏海丽为什么和周岫娟在一起?我马上便想到了周岫娟那天对我说过的话,“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原来一句看起似平常的话居然大有深意,居然藏匿着那么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由这张合影照片可知,周岫娟和夏海丽在少女时期就是老熟人了,至于她们熟悉到什么程度在这张照片上是看不出来的,还有,她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也是这张陈旧的照片不能告诉我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范围。

你怎么会认识夏海丽?我马上端着照片去问周岫娟。

我不是说过了吗?周岫娟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可你就是不信……

告诉我,我打断她的话说,你是夏海丽的什么人?

周岫娟在床铺上坐下来,跷起一条腿,又点起一支烟,一边优哉游哉地踮腿,一边不紧不慢地吸烟,一副悠闲自在的逍遥样子。我是夏海丽的表妹。她朝我吐了一口烟说。

我大吃了一惊。怎么?我瞪大了眼睛看她,你是夏海丽的表妹?

是呀,也可以说夏海丽是我的表姐。

你们怎么可能……我急赤白脸地反问她,是这种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是?周岫娟乜斜过眼来问我。

我一直以为你们……我的嘴唇颤抖起来,夏海丽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个,你也没有……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周岫娟把烟蒂丢到地下说。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两个和我发生了关系的女人居然是一对表姐妹,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们先后出现在我身边,一个成为我的妻子,一个成为我的情人,先前我还以为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像两片风中的叶子落在我头上一样纯属巧合,可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事实并不是这样,她们之所以和我发生了关系其实都是彼此商定的结果……就算不是商定,起码她们是彼此知晓的,甚至经过了激烈的争执也说不定……而我却一直被她们蒙在鼓里,直到很久之后才略知一二……我朦胧地感觉到,在我们三个人之间,不,其实是在我们四个人之间,那个张效梁身上也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隐秘,在我们这奇怪的四个人之间,一定潜伏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或者说这一切就是一个黑暗的阴谋,是他们三个人为我这个笨蛋设下的一个骗局……想到这里,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告诉我,我抓住周岫娟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周岫娟还要确定一下这个复数代词到底包括哪些人。

你,夏海丽,我用尽量清晰的口气对她说,还有张效梁。

听我把他们三个人都包括进去了,周岫娟也便知道不能不把一切都给我说清楚了。好吧,她把目光转向窗外的远处,长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情况说给你吧。

14

我和夏海丽是姨表姐妹,也就是说,我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周岫娟这样开了一个头,随即又改口说,这样的说法也不够准确,其实她们两个既是亲姐妹,又不是亲姐妹。我不是故意绕你,而是她们的关系本身有些复杂,我也是快要长大时才弄明白的,那时我已经看出夏海丽的妈妈不是姥姥亲生的,她们见面时总是有些客气,完全不像我的妈妈与姥姥之间那么融洽,而夏海丽的妈妈却对姥爷较为随意,虽然她自己的女儿都很大了,可她还时不时地会挽一下姥爷的胳膊,但这样的情景倘若被姥姥看到了,便会不加掩饰地撇一下嘴,好像夏海丽的妈妈又做了一件讨她嫌的事似的。后来我总算从妈妈嘴里搞清楚了,原来夏海丽的妈妈不是姥姥亲生的,在她只有三岁多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便遭遇车祸去世了,姥姥作为后娘虽然也待她不薄,但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距离,不能像妹妹也就是我的妈妈那样待在家里,一经长大,夏海丽的妈妈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离家出走的选择。

那时,上山下乡运动虽然还没有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但已经有一些积极的学生开始这样做了,夏海丽的妈妈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姥爷了解到,与她一起报名的都是一帮男同学,整个城市只有她一个女学生提出了这项要求。姥爷很伤心,知道又无法阻挡得了她,便私下里做了一些工作。对了,我忘记说了,我的姥爷是一个部门的领导,在某些方面还是能说进一些话去的。于是,夏海丽的妈妈便没有像大部分学生那样远赴祖国的边陲,而是和少数几个同学来到了郊区一个小村子里,开始过起了和一个农民并无二致的乡村生活。那个小村子我去过一次,好像叫夏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除了一片片的庄稼地外,没有其他像样的景致,靠近夏海丽家不远的地方,居然有一个大粪场,空气中常年飘逸着难闻的臭味。好在附近还有一条河流,活水里游动着许多鱼虾,算是唯一好玩的地方。夏海丽的妈妈就在这个地方扎下了根,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一个让姥爷感到无比震惊的消息传来,她要与当地的一个农民结婚了。妈妈说,姥爷听到这个消息时,嘴里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便倒在了沙发里。姥爷病倒了,不但离开了工作岗位,而且变得寡言少语,每天都躺在摇椅里看着墙壁发呆。夏海丽的妈妈结婚后,第一次带着她的农民女婿回来,姥爷竟然没有让他们进门,我妈妈要把他们领进来,被我姥爷抓起一本书砸在头上。夏海丽的妈妈和她的女婿在门外站了两个小时,然后一路哭泣着离去。狗日的城市,她在路上一遍遍地赌咒发誓,我一辈子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这虽然是一时的气话,但却代表了夏海丽妈妈那个时候的坚强决心,要不是夏海丽的出生,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要不是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她或许真的能说到做到呢。夏海丽的妈妈下一次回来,是带着八岁的夏海丽回来的,此时我的姥爷已经在病床上起不来了。夏海丽的妈妈借着探望姥爷的理由回到家来,其实表明她早就不再信守当年的诺言了。她一走到姥爷的病床前,姥爷就伸出一只手,把她的脸拉到自己胸前,像个小孩子一般呜呜地哭起来。两个人一下子都抛弃了前嫌,父女之间的关系变得比先前还要密切,夏海丽的妈妈不但时常回来探望他,而且姥爷的病竟也奇迹般地好起来。这个时候,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大多知青都返回到城里,夏海丽的妈妈大约是出于对女儿前途的考虑,也可能是她在那个臭烘烘的夏庄实在待烦了,便也流露出了回城的打算。但一来她在农村安了家,二来姥姥也不愿意她回来,于是这件事拖来拖去,随着她的年岁增大,最终还是放了下来。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夏海丽的妈妈当着姥爷全家人的面说,可我的女儿不能再走我的路,你们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待在乡下。

几乎每隔一段日子,夏海丽的妈妈都会带着女儿回城里来,有时还会到我家来串门,变着花样培养夏海丽对城市的熟悉感觉。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识了比我才大一岁多的表姐。对于这个从郊区来的小姑娘,我这个城里人还想表示一下优越感,一见面就把珍藏的高档玩具拿给她玩。但我很快便发现我想错了,在我面前,夏海丽从來就没有乡下人的自卑感,接过我的玩具就一个人跑到一边玩去了,等我找到她时,她不但已经把玩具摔坏了,而且不再容许我摸它一下。我立刻心疼得哭起来。更让我感到瞠目结舌的是,面对别人对她的埋怨,夏海丽竟然直言不讳地宣布说,玩具是我故意摔坏的。我质问她说,为什么故意摔坏?夏海丽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有这么好的玩具呢,而我以前根本没有见过。尽管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每次见到她,我还是硬着头皮主动去和她玩,还带她去见我的一些小伙伴。夏海丽对我的热情有些无动于衷,对我提到的一些稀罕事也表现得没有什么兴趣,好像她在乡下早就见识过了似的,对我的小伙伴也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两条长长的手臂抱在肩膀上,显得既矜持又高傲,让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很没有面子。你怎么有这样的表姐?小伙伴们埋怨我说,如果你再带她来,我们就不和你玩了。为了照顾夏海丽,我不知失去了多少童年的朋友。

与夏海丽到我家来的次数相反,我仅仅去过她家一次。平心而论,我们两个人的妈妈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彼此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加之我和夏海丽的年岁相当,所以夏海丽的妈妈才会带着她不断来我家。大约是因为来的次数过多了的缘故,有一次夏海丽的妈妈便提出来说,要不你们也到我家去看看吧,那里虽然是乡下,比不了城里好玩,可毕竟也有这里没有的东西,也让小娟去看一下。别说,对我这个没有机会离开城市的人来说,这样的提议还是很有诱惑力的,我当即表示赞同,然后转过头去看夏海丽。我以为夏海丽也会对我发出邀请,就算是投桃报李吧,我在城里接待了她那么多次,她在乡下接待我一回总不为过吧?但面对我期待的目光,夏海丽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表示出丝毫欢迎我的意思。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当我跟随妈妈来到她家时,她竟然把我撇在家里,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外面去玩。在夏海丽妈妈的指点下,我试试量量地出去找她。来到大街上,我看见她正和她的一帮小伙伴玩耍,看到我过来了,她把嘴附在几个小伙伴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便一吹口哨,领着那帮人一哄而散,再次把我一个人撇在了陌生的街道上。我真是难以置信,夏海丽懒得和我玩倒也罢了,居然鼓动别人也不和我玩,这哪里还有丝毫接待我这个客人的样子。我呆呆地站在夏庄的街道上,拼命忍受了好一会儿,才没有让自己大声哭出来。从那个时刻起,我便决定再也不到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来了。

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夏海丽的学校利用暑假开展了一次夏令营,活动地点是在一个名叫莫邪山的地方,夏海丽报了名,一放假就和同学们踏上了去往莫邪山的路途。他们坐了差不多一个白天的汽车,直到傍晚才来到一个叫乌龙镇的镇子。这个镇子是进出莫邪山的必经之地,也是他们此次活动的终点站,因为再往下就没有像样的路好走了。莫邪山是个尚待开发的山区,大部分都是原始森林,再往里走只能依靠步行,所以他们就把落脚点安置在镇子上,白天去山林里游玩,夜晚回到镇上来住。据说,当年曾有一支红军队伍在山里开展过游击战,至今山上还留有他们活动的遗迹,老师们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开展夏令营,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风光优美,另一方面便是由于那些红军遗迹,便于他们对学生开展革命传统教育。夏海丽虽然生活在郊区的乡下,却从来没有到山区来过,一见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那些浩瀚无边的森林,便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决心要在这里游玩个够。

按照学校制定的活动计划,他们要在山里度过一周的时间,然后返回到城里去。前三天,学生们都很安全地从山林里回来了,但到第四天傍晚,带队的老师在点名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女学生。这个没有按时回到乌龙镇的女学生便是夏海丽。老师们都吓坏了,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如果不能把夏海丽找到,那就有失去这个学生的可能。当地的导游也担忧地说,山林里有许多凶猛的野兽,要是被它们盯上了,就算是再勇敢的山里人,要想顺利逃出来都不那么容易,何况是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呢。老师们不敢怠慢,当即便打起火把,在导游的带领下,重新到山林里去找。但他们找遍了白天所有去过的地方,直到快要午夜时分了,也没有见到夏海丽的影子。山林里的夜晚越来越黑,远处野兽的咆哮声正在往近处响来,为了保证这些寻找的人不再出现意外,在导游的极力劝说下,老师们才回到镇上来。到第二天上午时,还没有夏海丽的任何消息,老师们都感到绝望了,经过再三犹豫,还是决定给远在城里的夏海丽父母打电话,把这个不幸的消息报告给他们。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夏海丽的班主任只好找到村长家,让他把安装在家里的村委会电话借给她用。

让班主任决然想不到的是,一走进村长家的大瓦房,她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坐在一张桌子后,正捧着一只大海碗,呼呼啦啦地往嘴里拨拉面条。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男孩子,也像她一样大口大口地吃面条。看到班主任进来了,那个小姑娘转过头,一边抹去嘴边的面浆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老师,我回来了。

班主任愣在门口,瞪着一双大眼痴痴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透过她伤痕累累的脸颊,看出她正是自己寻找不得的学生夏海丽。班主任扑过去,一把将她紧紧地抓到手里,好像生怕她再跑了似的。夏海丽,她大声叫喊着说,你怎么在这里?昨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你没有出什么事儿吧?她用急快的语速向她问着,似乎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她丢失后的一切情况。

老师,夏海丽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使劲往回抽着胳膊说,您、您抓疼了我……

班主任也没有期待她的回答,随即又转向坐在椅子里抽烟的村长,用同样大的声音质问他说,我的学生怎么在你家里?

村长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在桌腿上不紧不慢地磕掉烟灰,然后把目光转向那个一直闷头吃面条的男孩,抬一下下巴说,你问他吧。

班主任这才把注意力转向男孩,猛然发现他的脸上也像夏海丽一样伤痕累累,心里越发疑惑了。她当然不认识这个男孩,知道在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便又把目光掉回到夏海丽身上,你们怎么回事?怎么都受伤了?

没、没什么……夏海丽没有把话说完,又把嘴巴放到了手里的海碗上,看样子她是饿坏了,一时腾不出工夫来和她说话。

班主任只好又问村长,他是谁?我的学生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他是我的儿子。村长只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便又装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

后来才知道,昨天下午在山林里,夏海丽因为贪恋周围的美景,便在大家休息的时候,一个人朝附近的山沟里多走了几步,并在一条流着活水的小溪边滞留了一会儿,等她回到大家休息的地方时,却沒有见到一个人,原来大家没有发现她的离开,便一起下山去了。开始时,夏海丽并没有觉到多么害怕,反正天还亮着,她还记着下山的路,加之周围的美景不断涌现,一个劲儿地吸引着她的目光,所以她还有些放松,也没有向远处发出喊叫。但很快,天就黑下来了,周围的景色逐渐模糊,鸟兽的叫声却凸显出来,不禁让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这才张开嘴巴,转动着身子喊叫起来。可为时已晚,人们早就下山去了,她所置身的地方与设在乌龙镇的营地少说也有十里远,又隔着那么多道山岭,还有密林的遮挡,哪里又会听到她的呼救声呢?夏海丽不敢再走,因为她随即发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如果不是朝着山下的乌龙镇走,那她就极其可能误入山林深处,那时要想得到人们的救援便有些渺茫了。一阵山风吹过,夏海丽的身子哆嗦起来,赶紧交叉着臂膀抱住自己,然后在一块大石边蹲下来,想到要自己一个人在浩瀚的山林里度过整整一个夜晚,便止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随着黑夜越来越深,山林里危机四伏的一面便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不仅是随处可闻的各种兽叫,更有由远而近的黑影不断晃动,带着毛茸茸的凉风从她面前掠过。夏海丽想要待在一个地方都不可能,如果她不马上腾开脚步逃跑,那些黑影就会把她扑倒,说不定早就成为猛兽们的口中餐了。但她实在没有在山林里奔逃的经验,没走几步便会被藤蔓绊倒在地。没过多久她就感到身上发疼了,知道已经受伤,但却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也顾不得仔细摸索品味,只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两只站不稳的脚上。就在夏海丽奔逃得一头汗水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有人在那边吗?她听到那个人在朝她发问,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开始时她还以为是产生了幻觉,黑夜里的山林中怎么可能会遇到人呢?但她还是把脚步放缓下来,侧着耳朵仔细谛听。没错,那的确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因为她听懂了声音里包含的意思。天哪,果然是遇到人了。于是,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用心辨别那个声音所在的方向,然后小心翼翼而又急不可待地朝那个地方奔去。终于,夏海丽看见了那个人,尽管那个人呈现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个黑影,而且与那些动物的影子没有多大区别,但她还是凭着往日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来,那影子确凿是人而不是动物。啊——,夏海丽发了一声没有明确含义的大叫,便朝着那个影子扑过去,一下子扑倒在那人的怀里。直到这个时候,夏海丽还没有发现,她像亲人一般依靠的这个人仅仅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而且是一个与自己性别不同的男孩子。

夏海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她只是一门心思地随着这个人往前奔走,为了不至于再让自己丢失,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拉着那个人的一只手,即使在被藤蔓绊倒两个人在地下翻滚的时候,她的手也没有松开那个人的手。夏海丽以为这个人在带她往山林外走,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们还在那片山林里转悠,这才更加惊讶地发现,这个人也像她一样迷路了。于是,夏海丽不敢再往前走,瞪大眼睛,透过迷蒙的夜色朝他身上打量。你、你也出不去了?她绝望地问他。

我从来没有迷过路,男孩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说,可、可今天夜里我却……

夏海丽闭了一下眼,随即又睁开来,你也是外地人吗?

不,男孩摇摇头说,我就是那个镇上的人……

那你怎么会迷路?夏海丽松开他的手,顺势在他身上打了一下。

我没有在这么黑的夜里到山林里来过,男孩辩白说,而且我没有和另外一个人一起……

夏海丽明白了,是自己的慌张感染并拖累了他,一时也又沮丧得不行。那我们怎么办?但她还是问他。

我们还是要走,男孩盲目地环视着山林深处说,不然,也许到不了天明,我们就会被野兽吃掉的。

那我们就走吧。夏海丽又抓住他的手,并带头朝前走起来。

看着实在走不出山林去了,男孩提出爬到树杈上去,以躲避野兽的袭击。夏海丽同意他的提议,但却无法按他的要求去做,因为自从长这么大以来,她还没有学过爬树,又怎么能到树杈上去呢?于是,男孩想出了各种办法,先是在下面推她的屁股,随后又在上面拉她的手,都没有使她爬上去。最后,男孩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撕成一条条,然后连接在一起,但长度还是不够,夏海丽干脆也把外衣脱下来,反正已被树丛荆棘划破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便学着男孩的样子也撕成一条条,与他手里的绳子连在一起。男孩爬上树去,在树杈上坐好,然后伏下上半身,將绳子丢下来,让她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抱着树干,一下一下地把她提上去。两个人刚在树杈间坐正身子,就看见一个黑影来到了树下。夏海丽不由分说便抱住男孩的身子,又把头埋到他的怀里。那个黑影先对着他们嘶叫了几声,又围着树干转了几个圈子,看实在奈何不了他们,便只好悻悻地离去。

在余下来的时间内,他们就这样搂抱在一起,慢慢打熬这个无法平静的夜晚。为了给对方鼓气,他们也间或说上几句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呢。

我就是来救你的……本来我就要下山了,突然听到你在喊“救命”,我就又返回来,找了好长时间才……

你到山上来干什么?

抓野兔。

你抓的野兔呢?

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光顾着找你了。

我们能走出去吗?

能,只要天明了,我就会找到下山的路,就一定能把你带下山去。

这山里的夜真是太可怕了……

对了,你怎么一个人留在了山上?

我光顾着四处玩了,没有想到被他们落下了……

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我们是来这里开展夏令营……

夏令营?什么叫夏令营?

夏令营就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老土。

你们城里人才老土呢,连树都不会爬。

你老土,你老土,就你老土。

好好,我老土就老土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效梁,你呢?

……

15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那个男孩就是张效梁?

是呀,周岫娟回答我说,那个救了夏海丽命的男孩就是张效梁。

这么说,我还有些怀疑地问她,从那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是,周岫娟肯定地点点头说,他们不但从那时候就认识了,而且还开始了通信……

我又吃了一惊,怎么?他们还开始了通信?

这样说也许不够准确,周岫娟又改口说,其实这件事仅仅是张效梁一个人在做,而夏海丽并没有给他写过回信……

怎么回事?我拉住她的手说,你好好给我说说这件事。

好吧。周岫娟打开一罐饮料,像模像样地喝了几口,然后重新在床沿上坐好,又慢条斯理地给我讲起来。

自从见到了夏海丽以后,张效梁就再也忘不掉这个美丽的城市女孩了。在此之前,张效梁一直没有离开过乌龙镇,当然没有到城市里去过,也没有见识过城市里的女人,虽然夏海丽算不得是标准的城市女人,但由于她不断地到城市里来,浑身上下都浸染了一股严重的城市气,在张效梁这个典型的山里孩子看来,这样的女人便就是稀奇的城市女人了。其实那时夏海丽还没有真正长大,顶多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她发育得很早,身材已经变得凸凹有致,在张效梁这个刚刚开蒙的男孩子眼里,这样的女孩就算是真正的女人了。尤其是在那天夜里,这个女人还无所顾忌地和自己抱在一起,并把一张俏脸往自己怀里钻,这样的感受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也就是从山上下来的当天夜里,张效梁在梦中又一次搂抱着女孩,醒来后竟然遗精了,这是他整个人生历程里的第一次梦遗。体会着那种既紧张又快乐的奇妙感觉,张效梁突然间醒悟,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而且他更加明白,是那个搂抱过他的女人让他变成了男人,所以他就更没有理由忘记她了。

女孩和她的夏令营队伍离去后,张效梁变得魂不守舍,几乎每天都到山上去,到他们一起历险并度过那个夜晚的山林里去,想再一次体味一下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感受。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感觉到怅然若失,真像丢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为了弥补这种挥之不去的空虚感,张效梁决定给那个女孩子写一封信,把自己对她的思念表达出来。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没有记住那个女孩的名字,或者说那个女孩根本就没有把名字说给他,给他留下印象的也仅仅是一个“丽”字。于是,张效梁便在他第一封信的收信人栏里写下了“大辫子丽”几个字,因为女孩扎着一对很显眼的大辫子,相信按着这个线索,邮递员是能够找到那个女孩的。至于收信人的城市和学校,他也是有办法解决的,宾馆里的登记簿上记着学生们所来的那个城市名称,他去查一下就行了,而学校的名称他已经在女孩的校牌上看到过,稍稍动一下脑子就想了起来。

张效梁把第一封信寄出去后,开始的几天还盼望着女孩给他写回信,随着日子的增加,这种心思便很快淡去了,人家不知道能不能接到自己的信件,他哪里又能得到回信呢?再说,回信不回信又有什么关系,他向女孩写信的目的只不过是倾诉自己的所思所想,至于别人对他的回应,那实在是不重要。在此之前,张效梁从来没有给别人写过信,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向别人倾诉过自己的心事,但自从这件事开始以后,他不但有了向别人倾诉的欲望,而且尝到了向别人倾诉的甜头,试想一下吧,一个让他如此倾心的女孩在远方捧读他的信件,像一个亲人一样走进他的内心中来,触摸或者说抚慰着他的忧伤和烦恼,一想到这样的场景,他的身子就止不住打战,就有了继续向她倾诉下去的冲动,直至彻底敞开自己的心扉,把所有的一切都袒露在她面前。于是,张效梁不再等待她的回信,便又一次给她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件。在长达数年的时间内,张效梁平均每一个月给女孩写一封信,从来没有间断过。但他却始终没有得到过一封回信,也就是说,那个女孩是否得到了他的信件其实还是个未知数,可正是因为得不到她的回应,他才觉得有必要把信写下去,他才能在想象中完成女孩触摸或者说抚慰他的忧伤和烦恼的动人场景。发展到最后,张效梁甚至害怕接到女孩的回信,尤其害怕她会向他说“我们结束吧”之类的话。他已经向自己发下誓愿,只要不接到女孩的回信,他就会把信一直写下去,源源不断地写下去。

其实,张效梁的每一封信夏海丽都收到了,在她所在的那个学校里,能够和“大辫子丽”相符合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所以那些信件也便很轻易地转到了她手里。在阅读张效梁的第一封信时,夏海丽就被感动了,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的来信,当然也没有想到会在某一天过后收到那么多情真意切的信件,而且写信者是个意气风发的男孩,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救过自己的命,按说她没有理由不给他写回信。但夏海丽拿起笔来,只在信纸上写了短短的几行字,就果断地把信纸团成团,丢到了废纸篓里。她已经打定主意不给他写回信,即使在接到第二封、第三封……信的时候,她也没有动摇过这个决心。夏海丽绝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也不是不知道知恩图报,她之所以下定决心不给张效梁写回信,是因为不想让自己被他缠住。说起来,从她在那天夜里抱住张效梁的时刻起,她便对这个出手救她的男孩充满了感激,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地報答他,当第二天看清这个男孩还有一张帅气的脸时,她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个向他托付终身的荒唐念头。你怎么能够……她清醒过来,随即便义无反顾地把那个念头掐死了。那时候,夏海丽虽然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但却有了绝对不输于成年女人的心机和志气,那就是脱离她童年生长的环境,千方百计地到城市里去生活,去过高贵而奢华的城市日子,她连处于城市郊区的夏庄都已经待够了,怎么又瞧得上那个贫穷落后的乌龙镇呢?虽然那里的风光十分诱人,虽然那里也有自己心仪的男孩,但要让她真正去到那里生活,却是绝对不能答应的。就是在这样的心思主导下,夏海丽做出了不给张效梁写回信的决断。

夏海丽预见到张效梁会一直把信写下去,所以在升入高中后,甚至在以后读职业中专的时候,她都会每个月去一次初中学校,去取张效梁写给她的信件。说来好笑,往往去取信件的日子,也就是她来例假的时候,这样两件事碰在一起,不知是巧合还是她有意为之。闺女呀,门卫老大爷善意地提醒她说,你就不会给人家说一个新地址,为什么老让他把信寄到这里来呢?夏海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把带去的一兜水果递到他手里。堵住了老大爷的嘴,这些热情洋溢的信件也便不会到达不了她手里了。对张效梁的每一封来信,夏海丽都会仔细阅读,碰到感觉重要的地方,她还会读上不止一遍,所以对于发生在那个遥远山区的事情,对于发生在张效梁身上的事情,她是一清二楚的,也是感同身受的。无形当中,过着单调生活的夏海丽竟然因为这些信件而有了更为丰富的生活阅历,一种与她的城乡结合生活迥然不同的山乡日月像电影一般演示在她眼前,让她不能不为之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张效梁在信中告诉她,在他高中快毕业的那年夏天,他的家庭出现了一场重大变故,导致他不但失去了参加高考的机会,而且也使他对乌龙镇丧失了信心。张效梁所说的家庭变故,是指他父亲的突然被捕,还有随即而来的意外死亡。他的父亲在当村长期间,由于过分强势,当然更多的是行为不端,得罪了不少村里的人。这些人悄悄聚在一起,搜集了父亲的一些犯罪事实,然后向县检察院递交了若干封举报信。父亲被逮捕那天,张效梁正好从学校里回到家来,便目睹了父亲被抓的情景。当时,父亲正坐在饭桌前优哉游哉地喝酒,突然院门被踹开,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来,不由分说便将他按倒在地,然后戴上了一副锃光瓦亮的手铐。张效梁被吓蒙了,一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要被押出门去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赶紧跑过去质问警察,你们为什么抓我父亲?一个警察推了他一下说,为什么抓他?你去问他自己好了。张效梁便掉过头,用惊异的目光去看父亲。在他的想象里,父亲应该气昂昂地对他说,他们没有理由抓我,是他们搞错了。但现在的事实是,父亲却没有迎接他的眼睛,便把头低下了。不要问了,父亲心虚地转移话题说,好好在家里照顾你娘。说罢,便主动领着警察朝门外走去,好像他应该抵达的地方真的不是自己的家。张效梁绝望地闭了一下眼,明白父亲的被抓是与误解或冤屈无关了。父亲一被警察们押出门去,外面围观的人群里便响起一阵欢呼声,随即又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张效梁真是难以相信,平时对父亲低三下四的那些人,竟然都成了这场事变的主谋或者看客,偌大的村庄里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对丧魂落魄的他说一声同情的话,可见父亲的倒台是多么众望所归的一件事了。

张效梁不知道父亲的威信是从什么时候丧失掉的,在当村长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张效梁尽管不能说过得是人上人的生活,但也的确受到过众星捧月般的对待,虽然他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却有不少人开始对他躬腰微笑。那个时候,他怎么能想到有一天会落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那些人不但不再对他躬腰微笑,而是极力表现出一副金刚怒目的样子,好像他这个贪污犯的儿子也犯了足够多的罪过似的。张效梁知道要适应这种由天上到地下的生活环境,便尽量在人们眼睛的注视下低下头来,并在上街时沿着墙根匆匆地行走,实在躲不过那些执意要对他寻衅滋事的人时,也不能让自己的拳头轻易挥出去。你且忍了吧,张效梁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说,谁让你是一个罪犯的儿子呢。想到父亲的犯罪,想到他自以为不为他人知的贪污行为,想到他堂而皇之对他人的欺压行径,张效梁又觉得这一切沦落局面的到来也实在是在情理之中,如果世界上还有王法和公理,那父亲就一定会被判刑入狱,作为他儿子的自己就一定要代他受过,承受来自千夫众生的严厉指责。

在这场突然发生的事变中,本来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受到了过度惊吓,干脆连床也下不了了,作为她唯一的亲人和儿子,张效梁无法再去学校读书,便留在家中照料她的起居,后来又把她送到医院,一天到晚伺候在病床前。而这个时候,他正处在高考前的冲刺阶段,他的战场应该是在学校的课桌上。按照平时的学习成绩,张效梁相信会在即将到来的高考中取得优异的成绩,从此离开贫穷而落后的山村,到遥远的城市去与他心爱的人儿相会。在上一封信里他还对夏海丽说,我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也许当秋天果实成熟的时候,你就会在你那个城市里看到我的到来。这样的计划的确是美好诱人的,但变化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地到来了,现实更是呈现出一副出人意料的残酷模样,不管他再做出怎样勤奋的努力,命运的天平也终于要向他侧边倾斜了。一连好几个月,张效梁都奔走在医院和监狱之间的路途上,脑子里除了母亲身上的输液瓶便是父亲手上的铁铐子。有一天,他正在路上急匆匆走着,突然听到了一阵悠悠的铃响声。他猛地抬起头,循着铃响声让眼睛看过去,这才明白是来到了学校门口。他停下来,朝着校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间又意识到,这天正是高考的日子,此时此刻,那些曾经和他在一起读过书的同学们正奋战在考场上,而他自己却站在校门外张望……他冲到学校门口,两手紧紧地抓住门板上的铁栅栏,眼里涌出了凄凉的泪水。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母亲的病情有了很大起色,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张效梁刚要松一口气,从监狱里却传来了父亲的噩耗,一下子又让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张效梁赶到监狱的时候,父亲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监狱的管理人员告诉他,父亲因为心脏不好,在与其他犯人发生争执时,由于过分冲动,导致心脏病发作,虽然经过狱医紧急抢救,还是没有留住他的生命。这无异于真正的雪上加霜,刚下雪的时候,他还没有熄灭希望的烛火,还期盼着有一天父亲服完刑后被他接回家来,但这场严霜的到来,却使他陷入了昏天昏地的黑暗之中,让父亲在自己家中度一个晚年的设想终于化为了泡影。灾难并没有就此完结,张效梁虽然没有把父亲的死讯带给母亲,但母亲却似乎有了不祥的预感,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很快便再次爬不起来了。更要命的是,母亲不再接受医生的治疗,三番五次把插在身上的输液管拔下来,然后哀求儿子把她弄回家去。我不能死在这里,母亲一遍遍地叨念说,我要回家去见你爹。医生找到张效梁,耸着肩膀对他说,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张效梁终于打定了把母亲接回家去的主意,既然她已经不愿活在这个世界上了,那就让她回家去和父亲的亡灵团聚吧。他找来一辆架子车,把弥留之际的母亲搬上去,走上了通往乌龙镇的弯曲小路。张效梁没有把母亲拉回家去,而是径直走向了坟地,因为走到半道上的时候,他便悲哀地发现,母亲的身子已经冰凉并僵硬了,也就是说,他拉回的其实是母亲的尸体,就像前几天他拉回了父亲的尸体一样。有好几次,张效梁都因为眼前发黑,不得不让身子摔倒在地下。他觉得他一生的力气都在这条崎岖的山路上使完了,用尽了,耗光了。

埋葬了父亲和母亲后,家里就剩下张效梁一个人了,曾经热闹的庭院变得冷清而阴暗,让他一刻都不敢停留在那里,于是他又来到父母的坟墓前,幻想着与他们再见一次面的奇迹出现。但他一连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好几个昼夜,也没有碰到父母的亡靈,便不能不绝望地告诉自己,父母的确是抛下他这个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奔赴他们的黄泉路去了。面对如此孤单寂寞的一个人,那些曾经与父亲为敌并对张效梁冷眼相对的村人也改变了态度,转而尝试着与他恢复往日的融洽关系。效梁,他们主动和他打招呼说,吃过了?张效梁没有认真理会他们,仅仅是让无动于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稍稍停一下,便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过去。他早就看出来,这些人之所以摒弃前嫌,向他传达善意,并不是前嫌已经消除,善意已经归来,而是由于他的悲惨处境而对他施加的可怜恩惠。我很好,张效梁鼓着勇气让自己表现出这样的意思,我用不着你们可怜我。但可怜的目光无处不在,恩惠的表情到处都是,任他走到哪里,只要还在乌龙镇的地界内,他就摆脱不掉这样的情境和氛围。他娘的,张效梁简直要愤怒了,你们不要逼人太甚。他甚至攥紧了拳头,说不定就会向那些对着他叹息摇头的人砸过去。

有人觉得不能再让这种状况继续下去了,便站出来对他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这是与他家一直交好的一个老前辈,以为他指路的方式开导他说,孩子,你的世界不在乌龙镇,要想为自己闯出天下来,你就不应该再待在这个地方了。张效梁惊讶地看着他,您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到别的地方去?老前辈反问他说,你觉得你在乌龙镇还能快乐地过下去吗?张效梁一下子便明白了,他要出去闯天下的时候已经到来了。明确了这一点后,张效梁霍地掉回头,用从未有过的目光打量这个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这个他即将告别即将离去的地方,似乎头一次觉到,他的未来真的不属于这个地方。

张效梁坐在那条从镇边流淌过去的鱼人河边,望着河道里来往不止的船只,在给远方的夏海丽写完了最后一封信后,便踏上一只运货船,开始了他去往远方流浪的漫漫征程。我不能再走那条山路,他在信里对夏海丽说,那条路已经把我身上的力气吸尽了,我必须选择一条新路,一条通往更远大世界的宽阔无比的路。当我踏上那条运货船的时候,我觉得这样一条水路就是引领我去往那个新世界最好的路。……我不知道沿着这条水路我能到达什么地方,也许你所在的那个城市根本就不在这条河的航线上……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这条河……我将在一个崭新的地方上岸。……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见面……

16

夏海丽只在职业中专上了一年学,便丢下学业到社会上打工去了。她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家里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所致。

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下,夏海丽一心向往的城市像一只打了激素的怪兽,以惊人的速度往四下里膨胀开来,很快便把触须伸展到了郊区一带,夏海丽的老家夏庄也处在了亟待开发的范围内,前些日子房屋的墙壁上还只是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没过几天,负责拆迁的推土机就轰隆隆开了过来,而这个时候,夏庄人还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补偿款。但在前几天的动员大会上,村长却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补偿款一定会按时足额发到你们手里,以后大家就搬到楼房里去数票子吧。老实的夏庄人都信以为真,觉得臭烘烘的苦日子就要过到头了,就连在学校里读书的夏海丽听到这个消息,都激动得热泪盈眶,看来不管怎么样,她这个城市人都注定是当上了。眼看推土机就要把房屋推倒了,沉浸在梦幻中的村民们突然惊醒过来,在补偿款还没有到手的情况下,如果这些房屋遭到了拆迁,那他们可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夏海丽的父亲便领着几个人去找村长,得到的结果却是村长到城里办事去了,连村民们的补偿款也一同带走了。夏海丽的父亲更加惊慌,意识到村民们可能掉入了一个圈套,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一切便都来不及了。于是,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推土机,夏海丽的父亲心一横,索性躺下身来,做出了以肉身阻止推土机到来的姿势。也不知是驾驶推土机的人决心比他还要大,还是那个家伙的眼睛有毛病,依旧让浑身闪烁着铁光的推土机轰轰烈烈地开过来,直到从夏海丽父亲的肉身上碾过去……

夏海丽父亲的两条腿被轧断了。在医院治疗时,由于医生玩忽职守,导致他的伤口大面积感染,坏死处不断上移,病菌终于侵蚀到了腹腔内,夏海丽的父亲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痛苦折磨后,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为了给父亲的死亡讨得一个说法,夏海丽中断了学业,回到老家,加入到了乡亲们上访的队伍中。在这项艰辛曲折而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行动中,夏海丽真切地感受到了官场的黑暗和社会的不公,第一次产生了泯灭良知的冲动。经过半年多毫无效果的上访,夏海丽家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她的学费便成了最大的问题。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夏海丽决定不再上学,索性到社会上去打工挣钱,是呀,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钱,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折腾,她已经深刻认识到,在这个世俗而又势利的社会里,不论你有多大本事,只要离开了金钱也会寸步难行。与金钱比起来,学问算什么?知识算什么?既然上学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那她还在学校里浪费时间干什么?夏海丽没有经过丝毫的犹豫,便义无反顾地离开学校,满怀激情地走进城市的人流中,寻找可让她获得金钱的门路去了。在这个同样艰难曲折的过程中,夏海丽在街头摆过小摊,在饭店当过服务员,在酒吧里唱过歌曲,在售房处推销过房产,最后又为保险公司卖起了保险。至于夏海丽为了获得更快捷的效果,是否委身过大款,甚至是否出卖过肉体,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有一天,夏海丽从城市的战场上下来,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夏庄,打算休歇一下兼看望久违了的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身体也垮掉了,整天坐在村头的河边喘粗气,看来也没有多少日子活头了,夏海丽忙于在城市里打拼挣钱,也很少抽出时间来照看她。父亲的死亡,让一度轰轰烈烈的开发运动陷入了停滞,夏庄的老房屋算是暂时保住了,所以回到村里时,夏海丽没有看到任何变化,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想象里,夏庄似乎变得面目全非才符合情理,与城市其他地方的急剧扩张比起来,夏庄所在的这片郊区是大大落后了,刨除掉那一点点对过去留恋的心理,夏海丽其实非常希望自己的家乡在大开发运动中走在头里,尽管这是死去的父亲那些人所不愿看到的,但作为新时代里年轻人的夏海丽,却明白顺应社会大势的道理,只有迈开大步毫不迟疑地往前走,你才能在未来的发展中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管什么田园风光,管什么乡村牧歌,在城市像永动机一般嘎嘎叫着向你走来的步履中,如果你张开的臂膀不是拥抱而是阻挡,那你就只能被无情地碾轧到履带下。夏海丽明白这样想是对父亲的不恭,但她却坚信这样的想法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夏海丽就是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思回到村里来的。

走进家门时,夏海丽意外地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便停下脚,在院子里四处撒目了一圈。她很快便看明白了,那个让她感到不对劲儿的地方不是屋院的变化,而是屋院的一个角落里多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咦,夏海丽不禁在心里发问,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他?

此时,那个年轻人正在把几件刚洗干净的衣服搭到绳子上,扯平了晾晒。他从衣服的缝隙里探了一下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草草地看了一下,刚把目光收回去,旋即又放出来,再次朝着她身上看。这次的看已经不那么匆忙,而是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打量。

夏海丽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不禁掉开了眼去,但她很快又不服气地把目光转回来,也像他看自己一样朝他打量,同时在心里说,这是在我家里,我还怕了这个陌生的家伙不成?很快,她就感觉到这个人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可一时又记不起是否真有这回事。你是干什么的?她蒙头蒙脑地问了他一句。

我……年轻人想顺着她的问话回答一句,但又有些不甘心,便马上反问她说,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夏海麗恶狠狠地翻了他一眼,嘟囔一句,神经病。便丢下他,径直走到屋里去了。关上门板,她又掉回身,从门缝里继续朝那个人看。她看见那个人也转过头来,朝屋门口继续打量。夏海丽把身子倚在门板上,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回味着那个人的面容和神态。真是奇怪,她越发觉到这个人的熟悉。你一定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她肯定地对自己说,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夏海丽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个年轻人是外地来城里闯荡的民工,暂时租住了她们家的房子。母亲向她讲述了那天年轻人来到村里的情景。她说,自从夏海丽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就为一种孤独寂寞的情绪所困扰,如果不从家里走出去,就会产生一种蹲大狱的错觉,所以只要一吃过饭,她就会来到村头的河边,坐在一棵大樟树下,面对着脚前的河道打熬时光。其实河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在开发不止的大环境下,像其他许多地方一样,这条叫鱼人河的河流也被不断涌入的废水污染了,河里的鱼虾逐年减少,水气也比较难闻,当然比起那边靠近大粪场的地方,这里还是一个较为理想的去处。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她没有吃完早饭,就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便推开饭碗,迈着小碎步朝大樟树走去。她从来没有走这么急过,好像要去办什么事似的,其实她除了到那个地方混日子外,还有什么事要去办呢?她刚在树下坐好,就看见一条货船从上游驶来,渐渐停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便瞪大了眼睛朝船上看,朝货物间的几个人身上看,不,她的目光其实是落在其中的一个人身上。与那几个或躺或坐的人不同,这个被她看中的人却是站着,身上还背着一个蛇皮袋子,做出随时下船的样子,是的,她看出他已经有了下船的想法。大妈,他朝她招了一下手说,旁边那个城市叫什么名字?他把那只手又朝不远处的一片楼房的影子指了一下。鱼阴市。她起了起身,用尽量清楚的语气告诉他。鱼阴市?她看见那个人愣怔了一下,随即就做出了他的决定,就是这里了。然后转向那几个人说,你们继续赶路吧,我要下船去了。其中一个人纳闷地问他,你不是要沿着鱼人河一直走下去吗?怎么半路就下去了?他指了指那片楼房的影子说,我的地方到了,所以我没有理由再走下去。说着,他就跳到岸上,朝货船摆起手来,等货船离去后,他便转过身,趔趔趄趄地朝她所在的地方走来。望着他奇怪的走姿,她又把目光落在他的脚上,看见他的鞋子破烂不堪,知道他已经走过了不少的路,或者说明白他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来到大樟树下,男人停住脚,把背上的蛇皮袋子放下来,然后抬起头,朝她身后的村子打量。大妈,他随口问她说,您家有空闲的房子吗?我要在这里住下来。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沿着他的话说,有呀,你要住就住到我家去吧。于是,她站起来,领着那个人朝自己的家走去。就这样,这个来自远方的年轻人便成了她家的房客。

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夏海丽问她说。

我哪里知道?母亲说,他只说他是沿着这条河走来的,走着走着,便觉得不该再走下去了,于是就……

沿着这条河……夏海丽不禁抬起头,越过低矮的院墙往那边的河流打量。她的家是坐落在一个高坡上,只要站在门台石上,即使隔着院墙也能看清外面的景致,有许多时候,她就是这样在家里打量那条河流的。

这天夜里,夏海丽做了一个很久没有做过的梦,她似乎又来到了遥远的莫邪山里,来到了莫邪山望不见尽头的密林里。与他走在一起的是那个救过她的命后来又给她写过信的乌龙镇少年。梦中虚幻的情景与她经历过的现实场景不同,里面没有黑夜,也没有野兽,当然便没有恐惧。他们手拉着手,在美丽如画的山林间行走如飞,身上似乎长出了让他们在空中自由飞翔的翅膀。每到这个时候,夏海丽都会体验到一种非同凡响的快乐,一如与男人做着美妙的乐事。她真希望永远沉醉在这种感觉里,再也不要醒来。夏海丽参加完那次夏令营以后,便经常做这样的梦。但很快她就不能不严厉地警告自己,不要再沉迷于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了,那个遥远的莫邪山不属于你,那个陌生的乌龙镇少年也不属于你。就是在这样的暗示下,后来她就不再做这样的梦了,即使白天偶然想一下,夜晚也不会再有幻觉出现。可不知怎么回事,这天夜里那个久违了的梦却不期而至,而且又一下子俘获了她的身心,让她产生了不愿意醒来的想法。你怎么回事?夏海丽从床上爬起来,想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来到门外,坐在冰凉的门台石上,试图让夜晚的冷意把自己昏涨的头脑浇醒。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时响时停的鼾声,不禁觉得好奇,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就没有再响起过这种来自男人的鼾声,今天她莫非产生了幻听?夏海丽循着鼾声一路找去,直到来到了偏房门口,才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个来路不明的房客发出的声音。想到那个让她感觉得有些熟悉的年轻人,她不禁又在心里追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让我有这样熟悉的感觉?

第二天是個难得晴朗的好天气,夏海丽从一只樟木箱子里把那个乌龙镇青年写给自己的信拿出来,摊放到门台石上晾晒。那些信她不但一封不落地读过了一遍,而且一封不少地收藏在一只樟木箱子里,封闭箱子的铁锁只有一把钥匙,每天都放在她的手袋里。她让这些信件长时间待在黑暗之中,只有在有限的时间内,才会把它们取出来,拿到晴朗的日头下晾晒,顺便温习它们一下。每次重新阅读那些信件,她都会体验到第一次阅读时的那种激动和欣喜,都会禁不住潸然泪下。这样的情景不能让它过多地出现,不然她就要再次被它们捕获,就会打断自己的既定计划和目标,她的人生轨迹就有可能发生根本的改变,所以她只是短暂地温习它们一下,不让它们因为自己的冷落和疏远而变得过度陌生,然后马上便收回到樟木箱子里,重新让它们长时间待在黑暗之中,等待下一次经过她的许可后来到日头下,来到她手上。

夏海丽从众多的信件中选取了最后一封,捧到眼前再次阅读。那个乌龙镇人在信里告诉她,他将沿着鱼人河一直走下去,至于抵达什么地方,他在信里没有说,想必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为那时他还不可能知道,这条叫作鱼人河的河流通向她所在的这个城市。她忽然突发奇想,那个乌龙镇人有没有可能有一天来到这个城市,像大西洋底来的外星人一样从河里走上来……夏海丽正想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后多了一个黑影,心里一阵紧张,霍地掉转过头来。她看到的当然不是什么神秘的怪人,而是租住在他家里的那个年轻民工。原来在她捧读那封信件的时候,那个年轻人从他屋里走出来,来到她身后,并好奇地探过头,让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也落在她手里的信纸上,落在那些似曾相识的文字上。你在读我的信?她听见年轻人喃喃自语了一声。开始的时候,夏海丽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当他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之后,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夏海丽一下子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那个人说,你说什么?

17

故事讲到这里,周岫娟忽然从我身边消失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她的动静。在这几天里,我的思绪一直停留在张效梁和夏海丽再次见面的那个场景里,不禁想到命运的问题。在此之前,我是不大相信命运存在的,认为一切都无非是人们努力的结果,但听了张效梁和夏海丽的故事,我却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再次相见的确是命运的安排,张效梁在外出闯荡的时候,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把夏海丽的家作为自己的终点站;而夏海丽千方百计避免和张效梁来往,却最终还是在自己的家里和他重逢,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什么东西在支配他们的话,那除了是一只命运之手外还能是什么?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感到惊惧不已,便止不住发一声叹息。当然,更让我放不下的还是他们早年的相识,他们在莫邪山里度过的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看来从那个时候起,命运之神就已经对他们伸出了魔手,他们在数年后的重新相遇,不过是顺应那只巨手的摆布罢了,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不把葬身同一场火海作为最后的归宿都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有一场让他们获得生命涅槃的火海的话。在此之间,有几个问题我还是不能解开,既然张效梁和夏海丽已经重新走到一起,夏海丽为什么还要来到我的身边?还有接下来张效梁对我的坑害,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们精心对我设置的一个骗局?在他们的关系中我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还有周岫娟,又是怎么加入到他们中间去的?这一切对我来说还都是一个谜。除此之外,我还忘记了注意一个我并不陌生的地名,那就是“乌龙镇”,但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张效梁和周岫娟身上,一度忘记了对这个地名的关注。

我在家里等不到周岫娟,就到文工团的宿舍去找她。那个麻脸老头还笑话我说,听说周岫娟已经傍到了大款,哪里还会住在这个破烂地方?我以为他是在故意向我说笑话,便没有搭理他,依旧去敲她那间屋的门板。老头在我身后嘟嘟囔囔地发牢骚,这个狗日的年头,只有像我们这些没有什么东西好卖的倒霉蛋,才会在这个鬼地方待到死。我不想再听到这些难听的话,周岫娟的门板又没有动静,便有几天没再去文工团。到第五天的时候,我终于克制不住对周岫娟的思念,只好硬着头皮又来到她的小屋前。这次我没有碰到麻脸老头,文工团的大院落里也没有人,一切都显得不同于往常。我把手举到门板上,刚要敲下去,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而是让耳朵贴近门板,仔细谛听里面的动静。别说,我还真的听到了一阵喘息声,而且凭着我对周岫娟的熟悉,立刻判断出在里面喘息的是她本人无疑。周岫娟在搞什么名堂?我在心里不满地嘀咕,她明明在里面却不给我开门。我把手掌攥成了拳头,想要对着门板狠狠地砸下去。就在这时,门板却出乎我意料地打开了。由于我的身子与门板挨得太近,一时失去了依靠,差点歪倒在里面。

你在外面偷听?周岫娟揪住我的耳朵说。

我哪里知道你在里面?我站稳身子,随即反问她说,对了,我敲过那么多次门板了,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你什么时候敲过门板?周岫娟诧异地看着我,你明明在外面偷听,却说……

我有些反应过来,莫非前几天你真的不在屋里?我盯住她说,你干什么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

周岫娟在床沿上坐下,我有我自己的事,哪能老和你待在一起?说着,她便旋开一只瓶子的顶盖,用一根棉棒粘出一些药膏之类的东西,小心地往一只手腕上涂抹。

我这才注意到,她刚才揪过我耳朵的那只手有一块紫色的伤疤,而且十分鲜艳,应该是不久前才造成的。怎么回事?我坐在她身边,关切地问她,你怎么被烧伤了?

咦,周岫娟好奇地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这是烧伤的?

我有些发愣,不知道我刚才的判断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是随嘴一说,看起来却是蒙对了。

周岫娟不等我再问下去,便自己转移话题说,你不是一直在寻找夏海丽吗?我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是吗?我心里一动,周岫娟说到了“他们”这个词,我便知道夏海丽是和张效梁在一起。你不想找到张效梁吗?我反问她说。

周岫娟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按着她自己的思路说,如果你让我带路的话,保证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让你亲眼见到夏海丽。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有张效梁。

看样子她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明天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这个限定时间的词,一时有些不解,他们在什么地方?

周岫娟把那根棉棒丢掉,随后扯扯衣袖,尽力遮住手腕上的疤痕。乌龙镇。她用分外清晰的语气说。

乌龙镇?我不禁吃了一惊,几乎是一霎间,我便知道这个地名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他们怎么会在那个地方?其实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怎么会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于是,在接下來的时间内,周岫娟便向我说起了张效梁和夏海丽之所以出现在乌龙镇的原委,当然,这件事更多地相关了与乌龙镇有家乡渊源的张效梁,而夏海丽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跟随者罢了。说起来,张效梁当初离开乌龙镇的时候,是怀着一腔愤怒的情绪做出这个行动的,如果换一种更为通俗的说法,说他在乌龙镇混不下去了也不为过,也就是说,当他离开乌龙镇的时候,一定在内心里发过这样的誓愿,老子就是在外面饿死,也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那时候,张效梁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不被饿死,一旦离开了家乡去到外面流浪,一切便呈现出前路茫茫前途莫测的局面,到底能不能在外面待下去他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要发一个誓愿的话,也只能是上面那句话最合适。但谁又想到,张效梁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后,他不但没有被饿死,而且还因为坑害别人发了一笔横财,过上了优于许多人的富贵生活。一旦远离了饥饿和贫穷,人的想法就会发生根本的改变,张效梁也不例外,当他透过豪宅的窗扇眺望千里之外的家乡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既然我没有被饿死,那我就应该回到那个地方去。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他开始想念他的家乡了,当然更可以说,这时候他已经不憎恨他的家乡了,不但不憎恨,他甚至还要感谢当初家乡对他的排斥呢,要不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敌意和仇视,他又怎么能找到一个远离穷困走向富贵的契机?那么接下来,他要回家探亲或者干脆说衣锦还乡的想法便自然而然诞生了。张效梁为这个崭新的想法激动得夜不能眠,第二天就踏上了返乡的路途。当然,与他离乡时灰溜溜地搭船走水路不同,这次返乡他不但要大摇大摆地走公路,而且还亲自驾驶着一辆宝马豪车,真的摆出了一副衣锦还乡的气派架势。

张效梁一回到乌龙镇,便被一帮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亲们围住了。你真的是张效梁吗?他们试试量量地问他说,眼神里透着梦幻般的羡慕表情。张效梁矜持地微笑着,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也没有进自己的家,而是径直朝村长家走去。村长是当年告发他父亲的主谋,把他父亲扳下台后,他自己便当上了村长。一见到村长的面,张效梁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盖一座房子。

村长惊愕地看着他,一时没认出这个愣头愣脑的人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才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来了。原来是大兄弟回来了?村长呆怔了一下,赶紧在脸上浮出笑说,哎呀,好多年没有你的消息,可把我们……

张效梁打断了他的话,再次把自己回来的意思告诉他,我要盖一座房子。

村长挠挠头皮,开始有些反应过来。盖房子好呀,他含含糊糊地说,你那座老宅也塌得住不下人了,应该翻盖一下……

张效梁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翻盖旧屋,我要盖一座新房。

村长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不禁脱口说道,你要划一处宅基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又后悔起来,觉得这句话不该从自己嘴里说出。

是。张效梁只简短回答了一个字。

哎呀,村长站了起来,揉搓着两只细软的手,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现在不同以往了,上级对土地控制得……有关违反政策的事,我可是不敢随便……他还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完,就发现桌面上多了一个纸包。这、这是什么?

张效梁微微一笑说,就算是我回报家乡的一点意思吧。

村长抖瑟着两手把纸包打开,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纸包里的现金数量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哎呀,他急急地扑闪着眼皮说,看来大兄弟真的在外面发了大财,竟然……

六分地就够了,张效梁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竖起来,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但位置要好。

我马上……村长急快地动了动脑子,把未说出口的话调整了一下,我马上召集村委们开会研究……

张效梁离去后,村长还在盯着那一大包钱不放,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要说他不眼馋心动是不可能的,但他同时又明确地知道,这些钱可是出自敌人的手,想想许多年前为了搞掉老村长,自己可是使用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手段,并导致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结果,不但老村长两口子接连死去,他们的儿子也被迫外出流浪……他已经看出来,张效梁此番回来,绝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回报家乡,家乡给了他那么多痛苦的记忆,他还回报它干什么?要说报复还差不多……对,报复,村长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词而高兴,没错,张效梁回到村里来明摆着是一种报复行为,至于他送给自己的这包钱,肯定也不是什么礼物,说不定这也是他报复行为的一个组成部分……想到这里,村长赶紧把抓着那包钱的手缩回来。不行,他在心里警告自己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收他的东西,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村长找到了张效梁,一边把那包钱递给他一边用委婉的口气说,大兄弟,你要体谅你老哥的苦楚,这国家政策的事我可是不敢随意违反,要是被镇上的领导抓住了把柄,我这个村长可就当不成了……

你以为没有把柄,张效梁嘴角浮着笑说,你这个村长就能当牢靠了?

什么?村长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

看来这个村长还真不是好当的。张效梁把那包钱收回来,像摆弄一个玩具一般托举在手里。

村长呆呆地看着他,期待他把下面的话都说出来。但张效梁却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把钱装起来就朝镇子里走去。村长只好回到家来,张效梁刚才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处在莫名的不安中。

没过半天,镇长就到村里来了。一听到镇长的动静,村长就马不停蹄地往村部里跑。让他决然想不到的是,村部里不但坐着镇长,而且镇长的身边还坐着张效梁。村长还有些不相信,难道镇长是被张效梁搬来的?

怎么搞的?镇长一照他的面,就板起脸来说,企业家来村里投资创业,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不但不表示欢迎,竟然还要拒之门外?

村长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说的企业家在什么地方,目光在张效梁身上扫了一下,又转到别处去。他当然想不到企业家与张效梁有什么关系。

跟不上形势了,镇长失望地朝他摆摆手,像是在和他告别一样,便朝村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气哼哼地说,看来不得不起用那些勇于开拓进取的人了。

村长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难道我真的要被镇政府罢免了不成?他反应过来,急急地追赶着镇长说,镇长,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镇长没有再搭理他,领着张效梁径直朝村外走去。张老板,镇长热情洋溢地对他说,你看哪片地合适,我就批给你哪片,别说六分地,就是六亩地我都会答应的,为了让我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得到开发,我们一定要与时俱进,制定优惠政策,让你们这些优秀企业家为家乡建设做出贡献……

张效梁那次回老家的结果出乎意料地丰硕,不仅盖起了一幢威风凛凛的豪华别墅,而且顺便搬掉了那个与他家为敌的村长。别墅盖在村头的高冈上,他找山里的风水先生看过了,那个地方属于龙头位置,是最理想的盖房地界。房屋是山里没有过的式样,属于二层楼房结构,他专门聘请城里的设计师画了图纸,并指定当地最好的建筑队施工。楼房加上庭院共占地一亩,大大超出了其他盖房者的标准,所以别墅一建起来,就成了乌龙镇有史以来第一道诱人眼目的风景。搬掉村长可说是个意外收获,本来在他的回乡计划中并没有这个内容,那个村长虽然十分可恶,但张效梁早就不拿他当一回事了,在城里他已经见过比他大十倍也比他可恶十倍的官僚,一个小小的村长又算得了什么,但这次回来顺便把他干掉了,也算是替不幸死去的父亲报了仇,他的衣锦还乡才算得上功德圆满了。所以离开乌龙镇時,张效梁心情十分激动,便来到父亲的坟墓前,像模像样地烧了一通纸,并朝着莫邪山的方向大声叫喊说,等下次回家,我一定把那个人带回来。当然,张效梁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指的夏海丽。

你怎么知道不是指的你呢?我问周岫娟说。我实在不愿意夏海丽再到乌龙镇去。

算了吧,周岫娟朝我耸耸肩说,都到这时候了,你再纠缠这个还有什么用?为了安慰我,她又按按我的肩说,我不是也到你那里去了吗?

我想想也是,我现在就和张效梁的老婆周岫娟待在一起,那么我和张效梁也便算是扯平了。

18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上我那辆夏利出租车,由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周岫娟指路,奔往千里之外的乌龙镇而去。其实我已经去过一次乌龙镇了,但那次我是在心情慌乱的情况下不意间闯到那里去的,也便没有记住路况,才走了一小段路程,我便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只好让周岫娟来为我引路。路上无所事事,正是周岫娟为我继续讲述张效梁和夏海丽故事的时机。还是从他们见面的那个场景说起吧。我提出建议说。于是,我在专注开车的过程中,又一次沉浸在了那两个可说是有情人的故事里面。

张效梁其实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找到夏海丽,周岫娟说,当他搭乘那条货船离开家乡乌龙镇的时候,他甚至以为他和夏海丽似有若无的关系已经终结了,所以他是怀着绝对孤独的心态踏上外出流浪的路途的,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只能任凭那条货船带着他往前走了。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有一天他会来到那个“辫子丽”所在的城市,一听到“鱼阴市”三个字,他就知道自己不该再漂泊下去了,这个城市就是他流浪的终点站。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无意间住进的这户人家竟然就是“辫子丽”的家,那个坐在门台石上读信的女人就是“辫子丽”,而且她读的信件也正是他自己写给她的……那个时刻,张效梁站在夏海丽身后,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命运的强大和无敌,它竟然把他准确无误地送到了这个他难以忘怀的女人面前,让他们在相隔五个年头之后重新相遇了。张效梁屏住了呼吸,目光一点点在夏海丽的后脑和脖子上游移,如果不是没有看到那两条让他记忆犹新的长辫子,他早就大声叫喊着转到她面前去了。是的,这个捧读他信件的女人为什么没有辫子?这个有些意外的情景不能不让他产生了一点点犹豫,所以接下来,他只能把自己的激动和欣喜压抑在心里,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朝她发问,你、你是在读我的信吗?

听了他的话,夏海丽霍地回过头去,几乎是一霎间,她便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这个人是谁了。不会这么巧吧?她还在心里问自己。

张效梁直直地看着她,试图透过岁月的遮蔽看出那些曾经为他所熟悉的痕迹。真的是你吗?他抖动着嘴唇问她一句。

夏海丽在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后,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把那封信折叠起来,放回到那些摊在门台石上晾晒的信件里,然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用平淡的语气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听到这里,我像张效梁一样惊住了,是的,在我的想象里,张效梁呈现出的一定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为什么?我愤愤地问周岫娟说,夏海丽为什么会这样?

注意开你的车,周岫娟拍拍我的手说,这还用问吗?夏海丽如果与他相认的话,还能等到这个时刻吗?凭她的个性,怕是早就给他写同样多的回信了。

她不爱他吗?我随口问道。

我简直怀疑你没有做过夏海丽的丈夫。周岫娟撇撇嘴说,为了不让我感觉得过分尴尬,她又接上我的话说,爱是一回事,相认又是一回事……

我掉头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挺理解她的。我用嘲讽的口气说。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周岫娟摇摇头说,有经验的女人都会这样做……

什么有经验?我打断了她的话说,不过是世故罢了。

没错,周岫娟耸耸肩说,你用的这个词也许更准确。

我已经厌烦发这样的议论了,便催促他说,好了,你还是继续说他们的事吧。

也不怨夏海丽不与张效梁相认,周岫娟在座位上坐正身子,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到底是不是救过他命的那个少年,她一时还难以确定呢,又怎么会承认与他相识呢?再说,这个时候的张效梁也实在没有吸引她的地方,全身上下都是一副刚刚脱离了流浪汉状态的样子,是呀,他连工作都还没有找到,每天只是去到居民区收购垃圾,勉强挣几个钱用于填饱肚子,哪里又有条件打扮自己呢?按照张效梁的设想,他先要在城郊一带安顿一些日子,等熟悉了这个城市后,再到里面去寻找夏海丽,所以他的活动范围还只是停留在这一带,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融入到城市里去,哪里又能做出城市人的样子?可想而知,他以这样的形象去与夏海丽相认,不碰一鼻子灰倒是很奇怪的事了。夏海丽是什么人,是一个想尽千方百计要去城里过上等人生活的人,为此她都努力奋斗了十几年,哪里又能轻易放弃这样的目标呢?显然,此时的张效梁根本不可能给她这样的生活,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可能满足夏海丽的要求呢?张效梁不知道这一点,而夏海丽却不能不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所以她没有经过怎样的思考,便用冷淡的口气对张效梁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说罢,她就把摊放在门台石上的信件逐一收拾起来,抱着它们往自己屋里走去。

望着夏海丽离去的身影,张效梁在呆怔了一下后,又猛地跟上去。难道你忘了?他大声叫喊着说,五年前我们在莫邪山里……

夏海丽一下子停住了脚,身子颤抖了一下,要不是门板的依托,她也许会朝一边歪倒。片刻过后,她的身子便停止了抖动,并慢慢转回来。我没有去过莫邪山。她用没有什么表情的目光看着他。

那这些信呢?张效梁指指她抱在手里的信件,这是我一封封亲笔写给你的……

它们真的是你写的吗?夏海丽反问他说,并从那些信件里挑出一封,朝他递过来,你可以看一下,上面是你的笔迹吗?

张效梁愣了一下,还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便走上去,从她手里接过那封信,抖动着手指打开来。但他只往信纸上看了一眼,便一下子呆住了,上面的笔迹的确不是他的,与他写的字相比,信纸上的字简直称得上是真正的书法。望着那些陌生的字迹,张效梁急快地感到了羞愧。

怎么样?夏海丽平静地问他,我没有骗你吧?

张效梁还是有些不甘心。这封也许不是,他又指指她手里其他的信件,那些恐怕就是我……

行了,夏海丽撇了一下嘴说,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说罢,她就从他手里抓过那封信,转回身,迈着大步往屋里走去。

可是……张效梁又往前跟了几步,但他的腳刚刚跨上门台阶,门板就毫不客气地关上了。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板,他紧紧地咬住嘴唇。好吧,他在心里发誓说,那就等着吧……

从那天以后,张效梁就在悄悄做着一个准备,那就是趁夏海丽不在的时候,把她收藏的那些信件偷出来,等确认了是自己的笔迹后,再把它们拿到夏海丽面前,到那时候,想必她就无言以对了。想到即将开始的偷窃行为,张效梁未免也有些心虚,觉得这样做或许对不住夏海丽母女,毕竟人家给他提供了容身的住所,就算不说回报二字,起码也不能偷人家的东西吧?但他旋即又安慰自己说,其实那些东西根本不属于她们,而是自己花了工夫撰写随后又花了邮票寄出去的,她们只不过替自己暂时收藏了一下而已,他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可以?想通了这一点,张效梁便对即将实施的偷盗行为变得坦然起来。我一定要用事实堵住你的嘴,他在心里对夏海丽说,最终让你向我低下头来。

张效梁很快便找到了这样的机会,因为夏海丽不在家的时候多得是,她在休歇几天之后便又离去了,而且一连许多日子没有回来,他随便在哪一天下手都是很方便的。在此之前,他已经做过了好几次侦察,知道夏海丽把那些信件收集在一个樟木箱子里,而那个箱子就放在她闺房里的梳妆台内,要把箱子成功偷出来,他起码有两道关口要过,即打开闺房屋门和梳妆台门上的锁,这还不把拿到信件而必须打开箱子上的那把锁算进去,这样的难度对他来说还是不算小的,所以屋门上的那把锁他不准备破坏,而是趁夏海丽的母亲到大樟树下看风景的时候,他偷偷拿到了屋门上的钥匙,打开锁进去,径直扑向夏海丽的梳妆台。樟木箱子就在梳妆台下面的橱子里,橱门上的铁锁他无法依靠钥匙了,只能通过随身携带的一根铁丝来解决,好在他在船上跟一个老流浪汉练习过这方面的技艺,想来这把个头不大的铁锁还是难不倒他的。张效梁取出铁丝,在锁眼里捅了十几分钟,那把铁锁就打开了。他把里面的樟木箱子取出来,抱到怀里,转回身来就要往外跑,幸亏他在地下绊了一跤,这才有些回过味儿来,赶紧又折回身子,将那把已被他毁坏的铁锁挂回到橱门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去。

张效梁抱着箱子回到自己屋内,马上又动手对付箱门上的锁。这把锁的个头更小一些,却很坚固,他用那根铁丝在锁眼里捅了足有半个小时,还是没有打开。按说他应该耐下心来,既然箱子都抱到了自己屋里,早一些打开晚一些打开又有什么区别?但这时他却沉不住气了,为了急于看到里面的信件,他索性找来一把铁锤,在那把锁上狠狠砸了几下,强行把箱子打开了,那些信件便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我的老伙计,他激动地自语着,我们又见面了。他似乎有些想不到,夏海丽竟然把那些信件放置得那么整齐,那么完好,所有信件被分成了五摞,每一摞十二封,正好是一个年头的数量,由此可以看出,夏海丽对这些信件是特别看重,特别珍视,当然更是特别喜欢,特别爱戴的。一时间,他也对那个细心的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禁不住在心里说,谢谢你,辫子丽。他又叫了她一声这个老称呼。为了表示对夏海丽的尊重,他在打开那些书信的时候,也顺应了她放置它们的顺序,一个年头一个年头地拿到手里。这个时刻,他甚至产生了一些错觉,以为不是在读自己写给夏海里的书信,而是在读夏海丽写给自己的情书,所以他的手指一个劲儿地颤抖,他要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能拿稳那些纸张。可很快,他便呆住了,正如夏海丽警告他的那样,这些书信上面的笔迹都不是出自他的手,那些俊朗的书法作品绝不是自己这双粗手能够写出来的。他以为这只是个别的现象,便放下手里的书信,再去箱子里去拿另外的书信,直到他把箱子里所有的书信都打开过了,他才不得不罢手,同时让身子重重地坐倒在地下。这是怎么回事?张效梁用两手抱住头,目光呆痴地望着一地展开的纸张,沮丧地一遍遍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呀,我也不得不发出一声惊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周岫娟摊开两手说,张效梁说不明白这件事,夏海丽也没有向我说明白这件事。

是夏海丽捣的鬼?我分析说,为了不认张效梁,她把那些书信全改写了一遍?

张效梁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不要忘了,那可是六十封书信呀,谁会有工夫帮她去写?你吗?你会帮她这个忙吗?

难道就不是夏海丽自己吗?

问题是,上面并不是夏海丽的笔迹。

这可就怪了,我使劲摇摆着头说,难道是见鬼了不成?

我再警告你一次,周岫娟又拍拍我的頭说,专心开车,别让我们停在半道上。

好吧。我不得不答应她,赶紧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前挡玻璃之外的路面上。这时我才发现,前方正有一辆东风牌大货车迎面而来。我急忙转动方向盘,让车子靠向一边。待来到一个安全地带,我又止不住朝她发问,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也许夏海丽并不是张效梁要找的那个人。周岫娟忽然说。

什么意思?我不解。

也就是说,那个与张效梁在莫邪山里度过了难忘的一个夜晚的女孩,根本就不是夏海丽。周岫娟神神道道地说,或者倒过来说,那个给夏海丽写了六十封书信的人,也根本就不是来自乌龙镇的张效梁,而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

你疯了吧?我大叫一声。与此同时,我看见那辆大货车又出现在前方,而且正与我的车子交错而过。我急打方向盘,尽管没有让车身碰到它,但我却瞥见大货车急快地朝一边倾斜了。我担心那辆车发生了侧翻,便朝后视镜里看。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后面似乎根本就没有过去的车辆。我长出了一口气,又让思绪回到周岫娟说过的话上,不会吧?怎么能发生这种错位?

生活中,周岫娟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我的鼻子说,这样发生错位的事情还少吗?

我没有接她的话,我以为她在暗示我刚才冒险错车的事,便不能不再次打起精神,尽量专注地开车。不知什么时候,前面又开过来一辆东风牌大货车,搞不清是不是刚才出现的那辆。

19

一连好几天,张效梁都在继续阅读那些书信,周岫娟继续向我讲述,好像在期盼着有一天会发生奇迹,让他看到那些书信上出现自己所熟悉的字迹,但直到夏海丽回来的那一天,他才不能不绝望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他所能预知的那样一个结果。

这天夜里,张效梁坐在灯下,又一次捧读那些陌生的信件。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难道说我并没有给那个女人写过信?他在心里问自己,甚至更近一步说,我并没有和那个女人在莫邪山里度过那个夜晚?快到半夜的时候,张效梁终于对自己的境遇丧失了信心,那些看上去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信件也从手里掉出去,一封封翻着跟头落到地下的阴影里。也许张效梁悲伤得太过厉害了,以至于让冰凉的泪水模糊了眼睛,竟然连夏海丽走进了屋来都没有看见。

怎么样?夏海丽站在灯影里,像一个幽灵一般朝他发问,找到你写的信没有?

张效梁被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来,惶恐不安地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夏海丽走到灯光下,朝他面前探了一下头说,这些信件你都读过无数遍了吧?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张效梁这才意识到,自己偷窃她信件的事已经被她知道了,但他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不对自己发怒,不管怎么说,他把信件从她那里拿到这里来都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你、你都知道了?他试试量量地问她。

夏海丽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径直朝他伸出了手。拿来吧。她直言不讳地说。

到这里,如果张效梁把那些信件原封不动地交还到她手里,事情也便就此了结了,一切意外都不会发生,从此以后,夏海丽还会继续收藏那些信件,有空闲了便把它们拿到日头下晾晒一下;而张效梁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白天去社区里捡拾垃圾,夜晚回到这间屋里来睡觉,说不定还能偶然梦到一下夏海丽,因为他毕竟会隔三岔五地看到她一回,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愿意继续在这里滞留。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一切虽然说不上多么美好,但毕竟还算说得过去,起码这个夏日的夜晚是相对平静的,睡不安生的夏庄人也就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了。张效梁显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在爆发前他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便被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裹挟了。为什么?他突然大叫一声,俯下身子,从地下捡起那一封封信件,在手中狠狠地撕扯起来,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一边急快地撕扯信件,一边流着眼泪号叫。

夏海丽在呆怔了一下后,猛地反应过来,旋即扑上去,要从他手里夺回那些处于危险状态的信件。你这个狗东西,她也开始像他一样号叫,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如果她不上来抢夺,或许张效梁还不会那么卖力气,简单地撕上几封信,发泄一下怨气也就罢了,但面对夏海丽的争抢,他自然要做出反抗的架势,无形中便加大了撕扯的力度。于是,一封封无辜的信件便从她手里碎裂开来,像出茧的蝴蝶一般纷乱地掉到地下的阴影里。

夏海丽终于不能再容忍他这样干下去了,惊急之下,顺手摸起那个空荡了的樟木箱子,举起来,在空中悠晃了一下,便使劲砸在他头上。

随着一串血珠溅到半空里,张效梁大叫一声,身子趔趄了几下,便扑倒在地下,倒在那些死蝴蝶一般的信件碎片里……

这件事发生以后,张效梁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每次见到夏海丽都止不住脸红,好像自己是个十足的赖皮似的。夏海丽却并不对他另眼相看,由于那天动手打了他,甚至比以前待他还要好些,不但当时给他包扎了头部,第二天还给他买来了消炎药,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时不时地问候他一句,怎么样?头还疼吗?张效梁并不想被她这样问起,每一次听着都感到羞愧得不行,好像夏海丽的话并不是纯正的问候,而是对他的讽刺……终于有一天,张效梁找到夏海丽的母亲,径直对她说,大妈,我要离开这里了……

夏海丽的妈妈见他背着行李,便明白他已经下定了离去的决心。你要到哪里去?她痴痴地看着他说。

这个……张效梁低下了头,马上又抬起来,把眼睛看向遥遥的远方,目光里透着极度的迷茫,这个我也不知道……

夏海丽的妈妈随着他往外看了一下,目光又落在那边的河道里。好些日子没有货船过来了。她像是自语又像是对他说。

但这一次张效梁并没有打算再去乘船,一离开夏海丽的家,他就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其实他并没有乘过火车,不知道那些像长龙一样的车辆都通向哪里。来到售票口,售票员问到哪里去?他认真想了一下,也没有想出要去的地方,便把一百块钱递进去说,哪里都行。售票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本想把钱退出来,但最后还是给他打了一张价格九十多块钱的车票,连同找回的几块零钱一起扔了出来。张效梁接住了那几块钱,车票却掉到了地下,他急忙弯下身,把车票抓到手里,凑到眼下一看,上面终点站的位置写着“鱼阳”两个字。开始他把那个“阳”字看成了“阴”,还以为售票员卖错了票,他明明就在这个城市,她怎么还会把这个地方的车票卖给他?但很快他就看明白了,原来那是一个与这个城市有一字之差的地方,想必也在鱼人河的沿岸,那么就是它了。于是他把车票攥在手里,大步走进了候车大厅。

发车的时间还早,张效梁觉得有些困倦,便在椅子里闭上眼睛,不一会就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时,发现那趟车已经检完票好久了。他手里的这张车票作废了,只能去售票口再买一张。这一次,他没有等售票员问话,便一边往里递钱一边主动说,我要去鱼阳市。回到售票大厅里时,他生怕再耽误了乘车,便不敢再睡觉,而是瞪大两眼往检票口看。但他等了多半天的时间,还没有等到检票。他有些沉不住气,担心这趟车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偷偷开走了,便找到一个扫地的服务员询问。服务员冷淡地对他说,去鱼阳市的车明天才有下一趟,还早着呢。说完,便丢下他继续扫地去了。张效梁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妈的,他愤愤地咒骂了一句,这回我又白等了。尽管还有一个整夜的时间,他还是不敢随便离开大厅,也不敢过分睡着,往往才迷糊一小会儿,就猛地睁开眼睛。总算熬过了这个夜晚,第二天上午等来了那辆开往鱼阳市的火车。直到登上了车厢,他才算真正松了口气,刚在座位上坐下来,便闭上眼睛呼呼地睡去。

一觉醒来后,张效梁发现火车已经抵达了鱼阳市,便随着人流朝车厢外走去。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尽管他的眼睛四处巡视着,想尽快看到这个城市与他离开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不同。直到走出出站口,看见了那个站在对面做出迎接他姿势的人,他才大吃了一惊。不会吧?张效梁急急地问自己,我一定是看错了吧?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马上举起手,使劲揉搓眼睛,他记得在车上睡了好长的一觉,是不是还没有醒来,眼睛看到的只是梦中的景象?为了更快地得到核实,他随即又在脸上掐了一下,直到觉到了疼痛,他才确信自己没有发生梦游。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出站口看到夏海丽?而且她摆出的那个姿势不像是与他无关,而确凿是来迎接他的……

你怎么才下火车?夏海丽一边迎住他一边用埋怨的口气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你一天了。

一天?张效梁赶紧转动脑子,得出的结论越发让他感到惊讶,难道说你昨天就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改换了车次?夏海丽继续埋怨他说,害得我白赶那趟车了。

……?张效梁渐渐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仅仅从她这几句话里透出的信息,就让他转不过弯儿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本来是在心里问自己,没想到却发出了声音,变成了对她的质问。

好了,夏海丽并不想回答他的话,而是走上来,不由分说挽住了他的胳膊,既然找到你了,那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回去?张效梁还是不解,回……哪里去?

回鱼阴市呀,夏海丽更紧地抓住了他,似乎生怕他会再次跑掉,我不会再让你走了。说着,她还把头凑上来,径直靠到了他身上。

……?张效梁再次惊住了,夏海丽的反应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也实在让他难以接受。她到底搞什么鬼?他一边往后闪躲着身子,一边痛苦地在内心里发问,难道她又要捉弄我不成?

我已经买好了返回的车票,夏海丽从对他的拥抱中腾出一只手,像变戏法一样举出两张车票,还怕他看不明白,用声音补充说,两张。

20

夏海丽为什么要把她追回来?我纳闷地问道。

也许是良心发现吧,周岫娟懒洋洋地说,毕竟人家曾经救过她的命,还给她写了六十封情真意切的信,不要说是夏海丽,就是一个石头人都会被打动的。

这么说,夏海丽真的是到莫邪山去过了?

姑且这么认为吧。过了一会儿,周岫娟又说,就算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夏海丽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不再说什么,抬起头来,继续专心地開车。这时,我又看见那辆东风牌大货车从前面开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都感到饿了,便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饭馆,打算吃点东西再赶路。饭馆的服务员倒是十分热情,但里面的设施却是罕见地简陋,而且非常不卫生,饭桌上面的空中飞舞着许多苍蝇。周岫娟的食性本来就不好,一进门便有一只苍蝇碰到脸上,她扭回头去就往外走。服务员跟在她后面说,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往前一百里的范围内,你们不会找到第二个吃饭的地方。我往饭馆里探探头,果然看到在里面吃饭的人不少,便又拉着周岫娟走进去。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让服务员一遍遍地擦桌子,还把她拿过来的碗碟用热水冲了又冲。服务员把菜谱递给周岫娟,然后一边看着我一边推荐菜肴。周岫娟不想看那些莫名其妙的菜名,便又把菜谱塞到我手里。我知道不能长时间停留下去,便根据她的饮食习惯随便点了两个菜,又要了两份饭,让服务员尽快给我们上。因为吃饭的人多,过了好久服务员还没把菜饭端上来。饭馆里本来空气就不好,再加上苍蝇在头上飞来飞去,周岫娟终于沉不住气了。不吃了。她抓起手包又要往外走。就在这时,那个服务员一溜小跑地把菜饭送上来了。周岫娟这才又重新坐下来。

草草地吃过了饭,我和周岫娟站起来,正要往外走,我却意识到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看,便不自觉地回了一下头。我的目光还真的落在一张熟悉的脸上,不禁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那个人。在我们吃饭的过程里,并没有什么人进来,想必他是先于我们进来的,也就是说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便一直在后面看我们,而我却没有丝毫的感觉,不知道周岫娟觉察到没有?

看到我发现他了,王队便站起身来,绕过几张桌子,迈着大步朝我们走来。你们怎么在这里?他伸出一只因为吸烟而发黄的手,在我和周岫娟面前划拉了一下。

我们……出个差……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我们的去向说出来,便随即反问他说,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出差办案吗?

差不多,王队马马虎虎地回答了一句,便把目光转向了周岫娟。你也随他出差吗?他用很随意的口气问她。

是……周岫娟的话也有些含蓄,反正没什么事,出来转转……

我不禁又暗吃了一惊,原来他们竟然认识?这我可是没有想到,不知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想问他们一下,但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话要说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王队率先摆摆手说,你们赶快赶路吧,我还要继续吃饭。说着,他朝他那张饭桌上指了一下。

上车以后,我还在心里想,毕竟是干警察职业的,同时在饭馆里吃饭,便让人家盯了个从头到尾,当然我和周岫娟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并不怕他们盯,但想到那双警惕的眼睛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在身上扫来扫去,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你怎么和他认识?我也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周岫娟。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周岫娟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反问我说,你感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没有……我赶紧摇头,既然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我就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是呀,在一个城市里住着,难免会相互认识,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车子一启动,周岫娟就打起瞌睡来,脑袋直往我肩膀上靠。似乎是受了他的传染,我也觉到了困意。这个时间段的确容易感到疲倦,周岫娟无所事事可以睡觉,而我却开着车呢,一秒钟也不能让眼睛闭上,况且那辆大货车又出现在车前了。我不敢掉以轻心,便不客气地拍醒了她,别睡了,要不我也被你连累了,还是继续给我讲他们的事吧。

尽管有些不情愿,但为了行走得安全,周岫娟不得不采纳我的建议,直起身来,强打着精神继续给我讲述张效梁和夏海丽的故事。

从鱼阳市回来后,夏海丽就和张效梁公开好起来,不但让他继续住在自己家里,还带着他来到城市里,来到她打工的那些场所里,让他经历职场上的一些事。按照张效梁的打算,应该是在城郊一带积累了一定资本的情况下,才正式到那些声色犬马的场合去闯荡的,但现在由夏海丽带领,他不能不提前付诸实施了。尽管他在那些场合里难以适应,可由于有夏海丽在身边陪伴,他还是感到非常快乐的。当别人问起他的身份时,夏海丽都直言不讳地回答,是我男朋友。每当听到这句话后,张效梁就激动得心脏狂跳,好像自己真的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但张效梁并没有得意多久,便被来自夏海丽的压力搞得喘不上气来了。在夏海丽看来,张效梁可以土鳖,可以穷困,可以不懂那些场合的规矩,可以让别人瞧不上眼,甚至可以挣不到像样的钱,但这一切的前提应该是暂时的,短期的,等过上一段日子之后,如果这些弱点和缺点还存在他身上,哪怕存在得不那么明显了,她也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为此她给张效梁制定了一个改造计划,时间限定为一个月,在此期间她将全力配合他,指点他,手把手教导他,但只要一个月期满,她就要用最为严格的程序考察他了,一旦发现他的不合格处,她将毫不犹豫地抛弃他,照她的话说,你愿意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我不能老和一个一文不名的土老帽待在一起,到时候你就是沿着鱼人河走到海里去,我夏海丽也绝不会再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张效梁知道她说到做到,所以一点不敢掉以轻心,在那一个月的时间内,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对自己的改造上了,但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由一个典型的山里人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人,岂能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为此张效梁不敢认真睡觉,不敢放心吃饭,一个月还没有过完,他的体重就瘦了十几公斤,头发也白了十几绺。可夏海丽却一点不为所动,依旧按着自己的要求对待他,一丝一毫也不马虎。张效梁满腹怨气却无处发泄,要不是内心里对她真正喜欢,他早就一拍屁股一跺脚板离她而去了。

凭着对夏海丽绵延不绝的爱,张效梁终于还是挺过来了,尽管离她制定的标准还有一些距离,但毕竟差得不是那么明显了,衣服知道了该怎么穿,见到什么人也懂得说什么话了,一般的场合都能应付下来,唯一的不足是还不能挣到足够多的钱,这点夏海丽倒还能够理解,她自己在城里打拼了那么久,不是也没有过上富贵日子吗?但理解归理解,要求还是要提出来的,目标也是要定出去的,如果满足于现在的状况,那他们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鉴于此,她不得不继续给张效梁施加压力,让他想尽一切办法把钱挣到手里,两个人每次见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你的收入提高了没有?如果张效梁点一下头,她便高兴地搂一下他的脖子,两个人就会继续待在一起;如果张效梁摇一下头,她便愤怒地在他身上推一把,撇下他一个人走掉。在一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就是这样打打闹闹,时好时歹,既没有真正好到一块去,也没有正式分手告别。但在张效梁的心目中,夏海丽要离他而去的预感却一直伴随着他,对于自己能不能达到她的要求,他始终没有足够的信心,所以便不能消除失去她的恐惧心理,许多回睡梦里,他都看见夏海丽从他怀里钻出去,掉转头,一下子便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看不清那个夺走夏海丽的男人的面目,却真切地知道他的存在。醒來后他还在嘴里念叨,早晚有一天,那个可怕梦魇会变成现实……

为了不使那个场景出现,张效梁知道必须要付出更多努力,尽量与她对他的要求不要差别太大,为此他决定要豁出去了,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似乎消失不见了,夏海丽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一时也找不到他。直到他受了那次意外的伤以后,夏海丽才明白,原来他是到建筑工地上干重体力活去了。说到这里,周岫娟把脸转向了我,关于张效梁那次受伤的事,我就不用再对你说了吧?

周岫娟说得没错,那件事我还能想起来,两年前的一天傍晚,我在离开公司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人躺在路边,身上栖落着一只鸽子。我以为这是一个流浪汉,便没有怎么注意他,在我所在的城市里,每到夏日里就会在路边看到这样的流浪汉,过路的人还以为他在睡觉,但当你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会忽然伸手抓住你的裤脚,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向你要钱。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我本来已经绕开他走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又回了一下头,朝他身上的那只鸽子看了一眼。后来我才知道,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流浪汉自身,而是站在他身上的那只鸽子,我突然意识到,一只鸽子竟然停留在他身上,说明这个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动过了,难道说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别是他出了什么事吧。这样一想,我越发放心不下了,便又掉转身子走回来。虽然我做着被他突然抓住裤脚的准备,但直到来到他身边,这种情况都没有出现。看到我过来,那只鸽子张开翅膀飞走了,而那个躺在地下的人还是没有动一下。我俯下身,借着一缕晚光朝他打量。我看出来,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流浪汉,而应该是到城里来干活的民工,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我在一些建筑工地上看到过,看来他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虽然身子不动,但他的胸脯却在起伏着。我蹲下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哎,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经我一拍,那个人才有了一些反应,身子勉强动了动,眼睛也睁开了,用疲惫的目光看我一下。我受伤了。他轻声对我说。

我再次朝他身上巡视了一遍,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处,我担心受到他的敲诈,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并掉头往远处看,想找一个人证明我的清白。

我是在工地上摔坏的,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赶紧对我申明说,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朝下面的一条腿指了指,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把那条腿摔断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他的那条腿在不住地抖动,裤子上也有一小片血迹。那你怎么躺在这里?我关心地问他。

工地老板给了我一点点钱,就把我打发出来了,他摇着头说,我本想回家去,可走到这里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家”是在哪里。你是说在城里有住的地方对吗?我问他说,我把你送回去吧?

不不,听我这样说,他急忙拒绝说,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吃力地爬了起来,我不想回家去,不想让他们看到……他低下了头,脸上透出哀伤的神色。

我明白了,他是不愿让他身边的人看到他受伤的样子,一霎间,我便对这个坚强而不幸的人充满了同情。那你躺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呀,我试量着伸出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感觉到很强烈的热意,你在发烧?这样下去你会遇到麻烦的。

他抬起头,朝急快黑暗下来的街道深处望了一眼,重重地叹息一声,又把头低下了。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要不这样,我对他提议说,你到我公司里去过一夜吧。我朝不远处的公司指了一下,我那里有床铺,也有吃的东西,我再去给你找一些治伤的药来。

看我说得十分真切,他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头同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把他搀扶进我的办公室,让他躺在我用于午休的简易床上,让值班的员工给他找来治疗摔伤的药,对他腿上的伤简单处理了一下,然后我又动手给他泡了一碗方便面。看他如狼似虎地大口吃喝起来,我才放下心,离开公司回我的家去。

这个被我收留的人便是张效梁。在养伤的半个多月时间内,张效梁都始终住在我公司里,我不但自己动手照顾他,还专门派了一个员工负责他的吃喝拉撒,难怪有人对我说,你快要把你的办公室改成收容站了。张效梁的腿伤痊愈后,要回到他的女朋友身边去了,我担心他一时找不到工作,就又一次向他提出建议说,如果你不挑剔的话,可以到我公司里来上班。

我的提议再一次让张效梁受到了感动。蒙哥,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便与我称兄道弟起来,你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就让我当你的兄弟吧,你的娘也就是我的娘。他指着上天赌咒发誓说。

21

周岫娟接过我的话说,夏海丽知道了张效梁在你那里养伤的事,不能不对你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也许从那时起,她就打定主意要抛弃张效梁而选择你了……

胡说,我截住她的话说,夏海丽见到我是很久以后的事,再说,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就是张效梁的女朋友。我看见前面又出现了那辆东风牌大货车,便赶紧聚集起精神,真担心这次外出会出什么事。

周岫娟扯了扯身上的安全带,把头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说,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夏海丽都处在犹豫彷徨当中,既对张效梁抱有最后的希望,想再观察他一段时间,又知道把什么都压在他身上不切实际,随时都做着离他而去的打算。你看过《三国演义》没有?上面有一个关于“鸡肋”的说法,张效梁在夏海丽那里就是一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那些日子里,不但张效梁感觉到痛苦,夏海丽也同样处在痛苦之中。这个状况的结束是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夏海丽到你公司去的那一次,便成了这件事的一个转折点……

真没想到夏海丽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一个人,我摇着头叹息说,竟然对那么深爱着他的一个人说丢就丢。

她都彷徨了大半年,已经是很不错了,周岫娟看了我一眼说,别忘了,夏海丽可是一个心比天高的人,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要是早一天知道她的品性,尤其是她和张效梁的关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她的示爱,更不会真的和她搞在一起,最后还和她成了一对看上去恩爱的夫妻。我连连摇着头说。

除了爱上了你的钱财外,说不定夏海丽也真的看上了你。周岫娟拍拍我的手说,夏海丽到你公司里去找你的时候,并没有把你作为猎艳的目标,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对你怀有很好的印象了,但那天去你的公司,却没有勾引你的明确目的,而纯粹是一次意外的造访。当时,夏海丽正在离你的公司不远的街道上接一个电话,对她来说这个电话很重要,好像牵涉到一笔不小的保单业务,可她和对方还没有把話讲完,就发现手机没电了。本来她可以去打一个公用电话,但她在抬头四处张望的时候,你公司门口的牌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便穿过人群,一溜小跑地朝你的公司走过去。当然,她这时脑子里想到的一个人绝不会是你,而是她的男朋友张效梁,她要使用张效梁的手机继续去打那个电话。但她刚刚爬上一级楼梯,还没有见到张效梁的影子,就看到一个人从上面走下来,正与她走了个照面。你知道她遇到的这个人是谁吗?

我微笑了一下,脑子里也想到了那天我与夏海丽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夏海丽当然注意到了你,但那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对随便一个男人的注意,周岫娟也嘴角浮着笑看我,如果不是这时候张效梁跑过来给你们做了介绍,也许她很快就会把你忘到脑后去了。说到这里,她又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但这并不说明你不够优秀,夏海丽没有受到你的诱惑,因为与张效梁难以克服的土老帽形象比起来,你风度翩翩的标准城市人的仪表和气质,自然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动她,可这样的男人在这个城市里还多得是,如果夏海丽对每一个这样的男人都投怀送抱,那她还用得着在大街上天天跑保险吗?但就在她也像对待别的男人那样马上把你逐出脑海的时候,张效梁在你们身边出现了,一看见你们碰在一起,张效梁也许是出于礼貌的原因,就给你们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张效梁当然不知道自己在犯一个巨大的错误,正是因为他这个多余的介绍,他深爱的女朋友才离他而去,转身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如果他意识到这一点的话,他就是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也不会开这个口的,俗话是怎么说得来着,一失足成千古恨,张效梁就这样大意失荆州,给自己造成了绵绵不绝的恨意……

行了,我不得不打断她的话说,下面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就不用再给我说了。

你知道些什么?周岫娟反问我说,你知道夏海丽爱上的是你的钱财吗?当然,这个说法听上去有些俗,好听点的说法应该是你的实力。知道了你的身份后,夏海丽当即便想到了张效梁对她说过的那些事,你之前留在她脑子里的那些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印象,一下子都像解除了魔咒一般被激活了,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个人,还有你身后这家正处在繁荣时期的文化发展公司,夏海丽就像在茫茫的昏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缕耀眼的曙光,一颗焦躁不安的心一下子便平静下来。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张效梁发现了夏海丽移情别恋后,一度陷入极度痛苦的精神状态里,与正常失恋的状况不同的是,他的女朋友是在隔壁和自己的上司勾搭,而他就在墙壁的另一边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动静。对了,张效梁是在你隔壁的房间办公吗?就算你们之间隔着几道墙壁,但你们总在一家公司里吧?就算他听不见夏海丽勾搭你时发出的动静,他也会从同事们的口风中得到一些消息的。张效梁虽然不是一个多么充满自信的人,但逢到这种事,他也知道不能一味地消极等死,而应该奋起反抗一下,想办法把夏海丽从你手里夺过来。他明白这件事发生的原因主要是在夏海丽身上,于是便首先把反击的目标对准了她。这样有所重点的进攻显然是对的,但他采取的措施却大为不妥,只要一见到夏海丽的影子,他便急慌慌地赶上去,不由分说便向她哀求说,请你留在我身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如果没有你,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有一次,张效梁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但痛哭流涕地号哭起来,而且膝盖一软,竟然跪倒在夏海丽面前。由此看来,张效梁对夏海丽还算不上真正了解,如果他这时不说那些可怜巴巴的话,而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置之不理,兴许夏海丽在越过他去找你时还会有所顾忌,假如他再硬着头皮做出与她决裂的架势,说不定还真能使夏海丽回心转意呢。夏海丽是什么人,纯粹一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你越是让她向西,她却偏要朝东,本来她就对张效梁不大满意,现在张效梁越发暴露出一副没出息的样子,那她还对他留恋什么?尤其是那次向她跪倒以后,她便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残存在内心深处的一点点怜悯之情也灰飞烟灭,再也懒得回头看他一眼了。

张效梁知道再继续纠缠夏海丽没什么意义了,这才把进攻的怒火转移到你的身上。在打定主意对付你之前,他也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内心斗争,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不但治好了他的腿伤,还给了他一份不错的工作,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想尽一切办法报答你,那句“你的娘也就是我的娘”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如果不发生你和夏海丽相好的事,他会一直把你的好兄弟当下去,所以在决定向你报复之前,张效梁一直在做激烈的内心斗争。这段时间大约持续了足有三个月,直到你和夏海丽要结婚的消息传来,他才终于决定要对你下手了。

你是指他用赝品字画坑害我的事吗?我接过她的话说。

不是,周岫娟摇摇头说,那件事不是发生在你和夏海丽结婚之后吗?我是说在此之前,他已经对你下过几次手了……

不会吧?我打断了她的话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进而想了一下,也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或许你并没有感觉到,周岫娟解释说,但这并不说明你没有面临危险。你想,你们在一家公司里上班,你的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挨得那么近,他还可以自由出入你的办公室,这给他采取行动提供了多大的方便。张效梁把朝你下手的时间差不多都选择在中午时分,这个时刻你已经吃过了饭,然后你有一个午睡一会儿的习惯,当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并闭上眼睛的时候,尤其是你开始发出了鼾声的时候,张效梁便行动起来,蹑手蹑脚地进到你的办公室里来。为了顺利得手,张效梁早就制定了一个严密的行动方案,并且精心准备了一把尖刀……

什么?听到这里,我不禁叫喊了一声,他还准备了尖刀?

是的,他到菜市场专门买了那把尖刀,刀身不大,便于他随身携带,但刀刃却很锋利,他多次试过,把一张办公用纸蒙上去,只要轻轻吹一口气,那张不算太薄的纸就裁为两截。他相信,只要把这把刀的刀刃插到你的脖子里,用不了两分钟,你的气息就会吐尽,你的血液也会流干。在他捏着这把刀子往你办公室走的时候,除了一点点轻微的脚步声外,整个办公楼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因为是午休时间,所有的人都伏在各自的办公桌上睡着了,只有他一个人拖着那一点点脚步声穿过走廊,进到你的办公室里。有好几次,他都成功站到了你身后,并且把刀子举起来,在空中悠了一个不算规则的弧形,将刀刃抵在了你的脖子里,只要他再轻轻用一点力,甚至他的手指不慎一颤,那条闪烁着灼灼亮光的刀刃便会刺进你的皮肉,随即便会被喷溅而出的鲜血浸染……

别说了。我不自觉地举起手,在脖子里摸了一下。我觉得脖子里一阵飕飕的凉风吹过,真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样。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那辆东风牌大货车迎面朝我撞来,我急忙把抬起的手放回到方向盘上,向右边一打,那辆大货车擦着我的车身呼啸而过。由于车身的晃摆,周岫娟的头先在我肩膀上碰一下,随即又撞在另一边的车窗玻璃上。撞疼了没有?我急忙把她的身子拉回来。

没事,周岫娟在头上摸一下,又摇了摇头,还好,暂时还没有觉到迷糊。

不要再讲了。我提醒她说。

怎么?周岫娟摸摸我的脖子,你害怕了?不等我说话,她便安慰我说,放心吧,张效梁并没有真割你的脖子,不然今天你又怎么会在这条公路上开车?看来张效梁还是一个没有泯灭良心的人,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该做,不管怎么说,你都算不上是他的真正敌人,他对你的仇恨还不足以让他成为一个杀手,所以在最后的关头,他都没有让手里的刀子捅下去,只在你的脖子里停了一小会儿,便又重新收回来。这样的场面发生过几次以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干不成这件事了,干脆把那把刀子折断,偷偷丢到了鱼人河里。既不能把夏海丽从你手里夺过来,又不能把你杀死,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那个时刻,张效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无力,再一次弯下膝盖,对着流淌不止的鱼人河水大声号哭起来。

他妈的,我不禁遗憾地说,真想不到,我竟然让张效梁受了那么多磨难。

是呀,周岫娟也叹一口气说,所以他后来用赝品字画坑害你,便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但比起往你脖子里捅刀子来,他算是已经给你留下很大的面子了。

听她的口气,好像我沾了张效梁的光似的。我吧嗒一下嘴,没有表示什么。

其实这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周岫娟继续说,张效梁通过这件事不但报复了你,更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报复了夏海丽,因为他知道,当你的财产转移到他手里去的时候,夏海丽一定就不会再爱你了,而有可能让她的爱重新回到他身上去,而这时候,怎样对待夏海丽可就是他的事了。事情也正如他所设想的那样,一旦看到你的公司破产,夏海丽果然便和你闹起了矛盾,与此同时,她也开始主动联系张效梁,想方设法向他表达悔意……

这个势利的女人。我把手狠狠地拍在方向盘上。本想好好听一听下面的情况,没想到周岫娟看着前面的远处说,我们快要到乌龙镇了吧?

第三章

22

实际上,我们又走了多半个小时的路程,才看到莫邪山朦胧的影子,周岫娟好像对路况也不是那么熟悉,导致我们多绕了不少路程,等赶到乌龙镇的时候,天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好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个场所灯火辉煌,看上去十分奢华的样子,于是我们便停下车,打算找一家客店住下,第二天再去张效梁的别墅。这时我们感到的不仅是疲劳,还有饥饿。

我们进入的这个场所可能是乌龙镇的一个开发区,因为它实在不像是村镇该有的模样,而像极了城市的一条街道,不仅道路十分宽阔,而且两边的建筑都是楼房,路灯和广告牌上的霓虹灯也非常明亮,给这个地方制造了一种有些虚幻的华丽效果。客店或者说宾馆很好找,就在我们进来的一个路口边,住宿手续也极其简单,不用看身份证,甚至不用登记姓名,只要把钱交上去,站在柜台后的服务员就走出来,拎着一串钥匙给我们去开门。我们倒乐得这样做,我和周岫娟又不是正当夫妻,生怕住在一起招惹麻烦,但这里却不管这一套,我们何乐而不为?

把行李在房间里放好后,我和周岫娟又走下楼来,到下面的餐厅里去吃饭。与外面相比,餐厅里的灯光却有些昏暗,我们看不清桌椅和餐具是否干净,只注意到里面吃饭的人很多。这种气氛让我想到在那家路边店吃饭的情景,也便不禁想到了王队,赶紧朝后面撒目了一圈。还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原因,我只看到那些吃饭的人晃来晃去,至于里面有没有王队,我却一点把握没有。大约是有了这个想法的缘故,在我吃饭的过程里,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见我不住地朝后面看,周岫娟好奇地问我,你找什么呢?

我没有说王队的事,只是埋下头大口地吃饭,极力给她一种饿坏了肚子的样子。但吃着吃着,我却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儿,停止了咀嚼,把吃到嘴里的饭菜又吐出来,并俯下眼去仔细看。我吃了一惊,看见吐出的饭菜竟然是一条手指大小的蜥蜴……

一见那条已经快要不成形的蜥蜴,周岫娟也感到了恶心,脖子一伸,也张开大嘴呕吐起来。

我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扭头大声叫喊服务员。服务员一溜小跑地走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把那条蜥蜴拿起来,差点就朝她脸上掷过去,我们点的菜是萝卜炒鸡蛋,怎么变成了这个?

服务员的脸色也一下子變白了。这个,她嚅嗫着嘴唇说,或许是大师傅马虎了……我去给您换一个来。说着,她把那盘菜端起来,就要往厨房里走。

不吃了,周岫娟喝了一口水,把脸扬起来漱了漱口,又将那口水吐出来,直接吐到了那盘菜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就走,再换龙肉我都吃不下去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又扭了一下头,看见那些吃饭的人似乎都在目送我们,但我依旧吃不准里面有没有王队的目光。

回到房间里后,周岫娟径直走进卫生间,哗啦哗啦地洗起澡来。我则打开电视,想看一下新闻。但我却找不到新闻台,在我搜索频道的过程里,发现这台电视接收的信号与我熟悉的那些台不同,竟然都是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节目,在播放的过程中也不显示台标,所以我不知道它接收的究竟是哪里的节目,里面的人说的也不是普通话,好像每句我都能够听懂,但看了一会儿,我却不知道里面说的到底是什么。我正感到纳闷,周岫娟仅穿着一条内裤便出来了。一见她眼睛泛潮的样子,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也就忘了再说电视的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后,也走进卫生间去洗澡。

我打开水龙头后,发现老是兑不准热水和凉水的比例,水管里不是热水流出来,就是凉水流出来,我鼓捣了好一会儿,也没敢让身子走到水流下冲洗。我想喊周岫娟进来帮忙,又怕遭到她的嘲笑,刚才她洗的时候好像没遇到这个麻烦,便想凭自己的能力解决这个不算太大的问题。但我没有想到,不知道是否我的手触动了什么开关,水管里居然流下来一股黏稠的泥浆,把我的半边身子都糊住了。我一下子呆住了,这是什么鬼地方,水管里怎么会有泥浆?我不得不让周岫娟进来帮忙了。可等我把她喊进来时,水管里的水却早就变得清澈起来,溅在地下的泥浆早就不见了,我的身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干净了。

你这个家伙,周岫娟以为我在出什么鬼主意,便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我才不和你在里面做呢,地下太硬,我担心你会吃不住劲儿。

我知道她误会我的用意了,脸上不禁热了一下,想朝她解释一句,还没有张开口,她却又走出去了。

等我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周岫娟早就脱掉了她的三角内裤,在床上摆出了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我不禁愣了一下,周岫娟虽然说不上是一个贞洁的女人,但在以前的性爱活动中,她并不显得多么积极主动,每每还要故意表示一下羞涩,以把自己打扮成淑女的形象,但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居然一上来就做出了放荡的姿态。说实话,我开了一天的车,早就疲惫得不行了,本想早些休息,但经不住她的刻意诱惑,也只好打起精神来迎合她。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做完了一次她还不罢休,待我稍稍休息一下后,她竟然又爬过来纠缠我。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自从我和她睡到一起之后,我们从来没有在一个时间段内做过第二次。

做吧。周岫娟不等我做出拒绝的表示,赶紧不顾一切地率先行动起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她甚至学着那个路边店服务员的口吻,恬不知耻地对我说。

勉强做完了这一次后,周岫娟看我实在累得不行了,这才满意地睡去,不一会儿就发出了悠扬的鼾声。我虽然疲惫得不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老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手表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翻身爬起来。是周岫娟的手机在响,谁在这个时刻和她打电话?我抓过她的手机,想看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号码。但不断闪烁的手机屏幕上却没有任何号码,只有越来越响的铃声从上面发出来,像一把刀子朝我的耳朵捅来。怎么回事?居然有不显示的号码在打这部手机?我有些恐惧,想把手机塞到周岫娟手里,让她起来接这个电话。但我一连推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已经死去了一样。我越发害怕,不由得把手机扔到一边,以为它在响过一段时间后便会停止。但我想错了,它已经响了快要半个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把它拿起来,决定代替周岫娟去接这个电话。为了接下来不至于长久失眠,我不得不这样做了。我颤抖着手指,试量着按下了接听键。

周岫娟,我听见耳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坏女人……我本能地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呆怔了一下,突然回过味儿来,这不是张效梁的声音吗?你在哪里?这是我立刻要问他的话,但奇怪的是,我的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张效梁似乎就知道这个问题在等待着他,马上便回答说,你还有脸问我在哪里?你把我和夏海丽烧死了,你说我会在哪里?我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以为事情又回到了前些日子的场景中,那么他知道是我放的那把火了?也就是说我是真的放过那把火了?就在这时,听筒里又传来张效梁咒骂周岫娟的声音。周岫娟,张效梁一字一句地叫着周岫娟的名字说,我虽然化成了灰,但我却不会放过你去。我明白过来,他依旧是把接电话的人误认为是周岫娟,自然也就让我从刚才的迷幻中清醒过来。难道说,我在心里困惑地想,是周岫娟放了那把火?一时间,我又想到了去看守所探望周岫娟的情景,但我在那里不是没有见到周岫娟吗?也就是说周岫娟也已经排除在纵火的范围以外了,哪里又谈得上她把张效梁和夏海丽烧死这回事呢?但不论我想什么,那个一如张效梁的声音却依旧在电话里叫喊,周岫娟,你逃不脱一个鬼魂对你的惩罚,好好等着吧,你马上就会……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扔掉了电话,让张效梁如魂似鬼的声音逸出了我的听觉范围。我感到惊恐不安,以为真的在深更半夜里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我不禁抬起头,把飘来飘去的目光投向窗口。我记得睡觉前明明把窗帘拉上了,但我此刻却看见了外面黑暗的天空,借着一缕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光线,我竟然看见窗玻璃上游动着一只肥硕的蜥蜴……我大叫一声,赶紧钻到被子下,两手紧紧地搂住周岫娟的身子。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突然意识到周岫娟的身子有些发凉,难道她……我又霍地跳起来,撩开被子从她身边逃开去。我缩到桌子下,用两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子。这时,我听见电视在我头顶上响起来,里面传出的声音和张效梁在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差不多。我记得电视是关闭着的,怎么发出了类似张效梁的声音?尽管我实在不想听到那些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但我却不敢伸出手去关掉电视。这不是真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说,一定是你在做一个荒唐的梦。我希望我趕快从这个可怕的梦里醒过来。但直到黎明到来,我都发现我一直龟缩在桌子下,并没有真的从梦中醒来。

周岫娟终于睡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我半躺在桌子下,也吃了一惊,赶紧爬起来,赤着身子来到我面前,使劲在我身上推了一把,哎,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猛地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如果我醒来发现自己待在床上,那就证明夜里接听的那个电话是梦中的情景,但我却依旧是在桌子下,这就只能说明我没有做什么梦了。我从桌子下爬出来,想把夜里的遭遇说给周岫娟。怕她不相信,我还先拿起她的电话,要把那个莫名的来电找给她看。但我翻遍了手机里的接听记录,根本就没有什么夜间来电的显示。我觉得我可能说不清楚这件事了,便咽了一口唾沫,模棱两可地说,你在床上翻来翻去,把整张床都占了,我没有睡觉的地方,便只好……我摊开两手,神情里不由得多了一些自嘲的成分。

是吗?周岫娟扭头往床上看了一眼,我睡觉不老实吗?

我没有再回答她什么,为了不至于让自己在她面前显得过分尴尬,我开始动手穿衣服。

周岫娟却又扑上来,一边把手臂像蛇一般往我脖子里缠绕,一边用赤裸的身子朝我身上撞击。再来一次怎么样?她湿润的嘴唇喷吐着热气在我耳边说。

我几乎是愤怒地挣脱了她,逃也似的朝房门外跑去。夜里我受到了那么大的惊吓,哪里还有心思和她做这种事。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周岫娟在我身后跳着脚说。

23

从宾馆里来到街道上,往四面撒目一圈,我忽然有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感觉,记得昨天夜里刚来时,我看到的是一个华丽灿烂的场所,宾馆的条件也不错,好像比一般的城市也差不到哪里去。但现在来到了白天里,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地方仅仅是一个普通镇子的外围地带,也就是一条弯弯扭扭的小街,路边没有什么广告牌,仅仅站立着几根光秃秃的电线杆,我在夜里看到的那些灿烂的灯光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还有刚刚离开的那家宾馆,也不过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客店,和我们一起走出来的竟然有一个背着行李卷的流浪汉……怎么回事?我不禁诧异地叫道,这里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

你以为还能怎样?周岫娟懒洋洋地回答我说,乡下嘛,又是山里,不要期望太高。

我是说昨天夜里,我纠正她的话说,好像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一夜过去后,一切就都变了……

你没事吧?周岫娟直直地看着我,并抬起一只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你该不是发烧吧?

我拂开她的手,看她不慌不忙的样子,我疑心她在故意和我打马虎眼,或者说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我心里忽然一动,她别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看我这样打量她,周岫娟掉开了眼去。我们快去找张效梁和夏海丽吧。她转移话题说。

是呀,我们之所以到这里来,不就是奔着张效梁和夏海丽来的吗?我的注意力被她成功掉开了,便和她一起朝车辆走去。

周岫娟打开车门,径直坐到了驾驶座上。我站在车边看她,用脸上的表情告诉她,你是不是坐错了位置?她却没有下车的意思,而是边发动车子边自告奋勇地说,还是我带你过去吧。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这倒也是,反正她对这里比我熟悉,与其让她为给我指路,倒真不如跟着她走更方便一些。

车子直接朝镇子里开去。我瞪大两眼,透过车窗玻璃朝两边打量。这是个不算太小的镇子,车子在街道上行驶了好一会儿,我还没有看到张效梁的别墅;而且这也是个很古老的镇子,街道两边的房屋大多还保留着青砖灰瓦的建筑风格,很难设想张效梁的豪华别墅建在这里,会制造出一种什么样的奇怪效果。车子穿过了整个村镇,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不禁扭过头看周岫娟一眼,担心她走错了地方。但周岫娟并不理会我,两手紧握方向盘,依旧把车子往前开。车子出了村镇,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慢慢行驶。望着这条涌流着綠色水波的河流,我忽然回过神来,莫非这就是通往我所在城市的那条鱼人河?当年,张效梁就是沿着它抵达鱼阴市的。很快,前面出现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坡冈,鱼人河绕着它拐了一个弯,然后流往山外的远处去,坡岗那边便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由于一团团雾气的笼罩,一些不大的山头时隐时现,而最高的两座山峰却一直袒露在日头下,快要触到天边的一截尖顶呈现出白色,或许是覆盖在上面的冰雪吧。整个坡冈山清水秀,风景如画,实在是一个优美无比的好地方。我忽然想起来,张效梁盖他的豪华别墅时,曾经找堪舆家看过了风水,是不是选取的就是这个地方?周岫娟带我到这里来,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吧?但问题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建筑物,不要说是一座颇为豪华的别墅,就是随便一座小房屋都看不见。那么,张效梁那座在莫邪山里独一无二的现代别墅,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周岫娟把车子开到一片黑乎乎的地界前,才突然间停下来,一边熄火一边对我说,到了。说着她就跳下车,把两手插在裤袋里,游荡着身子朝前走去。我还呆呆地坐在车上,到了?什么意思?到什么地方了?周岫娟见我不下车,便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朝我招一下说,快下来呀,我们到地方了。

我打开车门,还是不愿意下车来。怎么回事?我对她喊一声,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咦?周岫娟好奇地问我,你不是来找张效梁和夏海丽的吗?

是呀,我顺着她的话说,可我不知道你让我在这里下车,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地方就是,周岫娟朝那片黑乎乎的地界指一下说,张效梁的别墅就建在这个地方。

我以为她在说疯话,便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但见她依旧在那边等我下车,我也不禁抬高眼,朝前面那片黑乎乎的地界仔细看过去。虽然我还在车上,与那个地方尚隔着一段距离,但我却似乎朦朦胧胧地看到,那个黑乎乎的地方很可能是一片废墟……这个念头一起,我心里便止不住咯噔响了一下,身子一斜,就从车上出溜下来。

周岫娟已经停在那片废墟边沿了,又把两手插回到裤袋里,继续朝那片废墟里打量。

我踉踉跄跄地朝她跑过去,具体说是朝那片废墟跑过去。在接近废墟的过程里,我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跑到周岫娟身边,和她并排站在一起,也把目光放出去,尽量专注地朝那片废墟盯看。没错,这的确是一片因为火烧而变成的废墟,里面随处可见的碎砖烂瓦都蒙着一层黑色的灰烬,一些燃烧了半截的木料更是透出了火灾的痕迹,我抽抽鼻子,也一下子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烟火味。我明白了,这个地方的确就是张效梁的乡村别墅,但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它在一场大火中变成了黑乎乎的废墟,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来晚了……什么时候?我抓住周岫娟的手,使劲摇晃了一下。

也许……很多天了吧,周岫娟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走到废墟里去,随手捡起一块快要烧焦的瓦砾,又走回来,举到我眼下说,上面的釉彩都被烧掉了。她的意思也许是说,那场大火实在太大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我忽然反应过来。

周岫娟直直地看着我,既没有表示同意的意思,也没有流露反对的意思,她的眼神甚至都没有什么变化。

我明白了,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她掌握了这件事的内情,为什么还要让我奔赴千里之远的路程,而且还蒙骗我,说是到这里来能够见到张效梁和夏海丽……我忽然想到昨天夜里接到的那个电话,便再次询问她说,他们都被烧在里面了吗?

你以为那场大火只是为了烧那些砖头瓦块吗?周岫娟用嘲讽的口气说。

也就是说,张效梁和夏海丽都葬身在这场大火里了?那昨天夜里的电话张效梁又是怎么打出呢?难道真的有什么不死的鬼魂不成?我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不是在日光明媚的白日里,我一定又会遏制不住地惊叫起来。告诉我,我抓住周岫娟的身子,既像审问又像哀求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她一定明白这件事的真相,是的,所有一切她都一清二楚,而我不过还在受着她的蒙骗罢了。

等一下吧,周岫娟再次使出浑身的力气,总算挣脱了我的手臂,转身朝车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等一下你就会知道了。

你要到哪里去?我跺着脚喊道。

周岫娟发动了车子,却一句话不说,只是等我回到车上去。我一在车上坐好,她就把车开起来,急快地调过头,沿着来路风驰电掣地驶去。

我们就这样回去?我不甘心地频频往后看,我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怎么就能离开这里?

周岫娟依旧不搭理我,只是聚精会神地开车。车子又一次从街道上穿过去,来到了镇子的另一端。直到她把车停在一个大门口,我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她到底要干什么。周岫娟停下车,拔下车钥匙,使劲拍在我手里,然后扑上来,两手抱住我的脖子,把嘴唇在我嘴唇上亲一下。早晨那次没做成,她又把嘴附在我耳边说,你可不要后悔呀。说着,她便松开我,掉转回身,果断地朝车下走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周岫娟这一系列的动作简直把我搞蒙了。你要到哪里去?我大声朝她叫喊。周岫娟不理睬我,更加迈开大步朝那个大门里走。直到我看见了挂在门边的一个木牌子,我似乎才有些回过味儿来。

那个木牌子上写着一行黑色的字:乌龙镇派出所。

周岫娟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面。我突然反应过来,跳下车,也一溜小跑地朝那个大门口奔去。周岫娟,我一边跑一边喊,等等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周岫娟是到派出所投案来了……

24

接待室里聚集着好几个警察,其中一个瘦高的警察被他们称为刘队。刘队?念叨着这个不算太陌生的称呼,我一下子想到了王队,而且差点问出口来,你认识王队吗?我随即想到这样的问法未免太荒唐,他们虽然都是警察,甚至都是队长,但毕竟隔着千里之远的距离,哪里又能有机会认识呢?

一照刘队的面,周岫娟就把两手朝他伸过去。我投案来了。周岫娟直言不讳地说。她两手前伸的姿势很明确,是希望接待方把手铐戴到上面去。

投案?刘队低下头去,在她的手腕上看了一眼,又马上抬起来,重新把目光落在她臉上,投……什么案?

前些日子的那场别墅纵火案。周岫娟口齿清楚地说,并再次把两手朝他伸了伸。

刘队仔细打量了她一下,似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点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你先坐下,把事情慢慢地说一下。

周岫娟没有照他的话去做,依旧朝他伸张着手臂说,我请求你先给我把手铐戴上。

这个……刘队挠了挠头皮,好像这件事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是呀,平时他遇到的罪犯都是奋力逃避他的追赶,哪里有像这个女人这样主动要求刑拘的情况?你不要激动,他朝她摆了一下手说,还是先坐下,把事情说清楚了,我们根据情况再……

真他妈婆婆妈妈。周岫娟恼怒地嘟囔了一句粗话。

你怎么……?一个年老的警察猛地站起来,虎着脸朝她指了一下。

刘队示意他坐回去,然后转向周岫娟,尽量做出温和的表情看着她。

周岫娟知道再等下去,人家也不会按她说的去做了,这才收回手,气呼呼地坐到一把椅子里。

我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过了这个场景,依旧吃不准周岫娟在搞什么名堂。难道说真的是她引发了那场大火?我在心里困惑地问自己,可看刘队对待她的态度,她似乎又不像是一个真正的罪犯。我走到周岫娟身边,扯一下她的衣角说,你怎么回事?别是吃错了药吧……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岫娟就拨开了我的手,用不耐烦的口气说,这里没有你什么事?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的话,就赶快离开这里,一个人回鱼阴去。

刘队好像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你,他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眼,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我们……是来投案的……我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又赶紧改口说,也许……我们真的是搞错了……

这个可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周岫娟急忙申明说,那场大火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与他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又朝我跺一下脚说,你抓紧离开这里,求你了。

刘队摇摇头,不想搭理我们了,他走到门口,朝外面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文——

很快,一个年轻的女警察就跑了进来,先在我们身上看一眼,又转向刘队,队长,什么事?

这时,刘队已坐到了一张桌子后,一边点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记一下。

有案情?女警察又朝我们打量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但眼里的疑惑神色依旧没有消失干净,却不再问什么了,走到另一张桌子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周岫娟知道询问要开始了,不禁精神起来,把目光从我身上转向刘队,上半身前倾着,也做出了坦白交代的架势。

你说你是那场别墅纵火案的嫌疑犯?刘队使劲吸了一口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慢悠悠地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把为什么纵火,如何纵火的过程给我们说一说吧。

好的。周岫娟爽快地点点头,把身子在椅子里坐稳了,开始滔滔不绝地交代起所谓“案情”来,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心绪得到释放的畅快感,看来在路上的这一两天里,她真的要被藏在心里的话憋坏了。

警察们听着周岫娟的讲述,脸上呈现出神色各异的表情。而那个那个老警察却打起了瞌睡,似乎对她的交代没有听下去的兴趣。

说起来,我原本已经失去了到这里来烧这把火的资格,因为很多日子以前,我就和张效梁分居了,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周岫娟娓娓动听地说,当然,对于张效梁和夏海丽的私通,我是一清二楚的,好像从我认识张效梁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知道我不过是夏海丽找来的替代品,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在他们眉来眼去私通的时候,我才表现得那么淡然,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在他们幽会时烧上一把火,让他们搂抱着去上天堂。再说,我也被张效梁逐出了他的领地,更犯不着去吃夏海丽的醋了。

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前些日子,我却接到了张效梁打来的一个电话。一看是他的号码,我就以为是他打错了电话,便马上按下了拒接键。可他很快又把电话打过来,想必这个电话真的是打给我的?于是,我便懒洋洋地按下了接听键。但我一把手机放到嘴边,就抢先对他说,这个电话你打错了吧?

没没,张效梁在话筒里急急忙忙地说,似乎生怕我再把拒接键按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这才把手机贴到耳朵上。什么事?我用例行公事的口气说。

你……张效梁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用什么方式和我说,你能不能跟我到乡下去避暑?

什么?我有些吃惊,再一次认为这个电话真的不是打给我的。我是周岫娟,我尽量用清晰的语气说,不是夏海……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张效梁就赶紧抢过去说,没错,我找的就是你,周岫娟。他的口气里透着一些不好意思,虽然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我似乎看见他的脸红了一下。怕我不相信他的话,他又向我提出来说,你现在在哪里?要不我当面对你说?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才模棱两可地回答他说,你让我想一下再说吧。

好吧,张效梁答应我说,不过要快呀。他生怕我变卦,临放下电话时又嘟嘟囔囔地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想的,我看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在我的记忆里,自从我们结婚以来,好像张效梁就没有用这种包含着哀求色彩的口气和我说过话,放下手机后,我还疑心刚才的这个电话不太真实,会不会是出自我一己的幻想?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让我充满了好奇,即使仅仅为了证实一下它的真实性,而不对其他的什么抱有任何幻想,我都应该按时赴约,和他去见一次面,对于到底要不要答应他的提议,那倒在其次,只要能证明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我就觉得这次见面也便足够了。

见面时的情景更是超出了我的预料,仅仅才隔了不太多的一些日子,张效梁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过去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的人,虽然不那么高大威猛,却像树木一样挺直,性格尽管也说不上过分乐观,至少与悲戚还不太搭界,可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竟然十足一副耷头蔫脑的落魄样子,身子弯曲着,脚步拖拖拉拉,好像力气已经所剩无几,脸色灰暗,两道眉毛斜拉在眼睛两边,透出了严重的苦相。那一刻,我再次产生了恍惚的错觉,以为我看到的这个人不是我的丈夫,而是一个与我从来不相干的人。怎么回事?我用不敢确定的口气对他说,不会是我认错了人吧?

别提了,张效梁沮丧地摆摆手说,这段时间我又碰到麻烦了……

出了什么事?我关切地问他。

张效梁直直地看着我,脸上的神色有些愣怔,似乎在仔细品味我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感慨地吧嗒一下嘴说,看来我们还真的不是路人。他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睛里开始浮起一缕活泛的神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会答应我那个提议的。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如果再过两分钟,他还不回答我的询问,我想我或许就会掉头走掉的,尽管我心里真的有些放心不下他。

张效梁看出了我的想法,赶紧觍起笑脸说,要不这样,我们先去乌龙镇,然后我再给你说我这段时间的情况。见我还要做出拒绝的架势,他禁不住伸出手,在我手上摸了一下,又担心我会反感,馬上便把手收回去,摇了一下头说,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就牺牲一下自己,陪我这一回吧。说到这里,他低下了头,同时低下声音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夫妻吧?

听他说得如此可怜,我紧绷着的心一下子松软下来,是呀,他说得没错,虽然我们已经分居,但名义上还是夫妻,在他碰到麻烦的情况下,我应该还有帮助他的义务。其实我已在心里答应了他的请求,可嘴上却依旧在说,我想问一下,夏海丽呢?为什么跟你去乡下的不是她?

见我坚持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张效梁也只好采取了妥协的姿态,重重地叹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也有很多日子没有见过面了。他的脸色更加黯淡下去。

你们……出了什么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张效梁摊开两手说,等我们到了乌龙镇,我再对你说……

看他的态度从来没有过的诚恳,我没有再继续做出要挟他的举动,在简单地思考一下后,便答应他说,那……好吧。

一听我这句话,张效梁就马上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并向我伸出手,做出一个很标准的“请”的手势,颇为热情地说,那就请上车吧。

现在就去?我还有些迟疑,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准备什么?张效梁坐到他的宝马车的驾驶座上,两手握住方向盘说,那里什么东西都不缺,我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我虽然曾经是他的妻子,却第一次到乌龙镇来。张效梁建在这里的别墅十分豪华,宽大的院落里全植上了花草,有两条弯曲的甬路通向房门,中间的草坪上还垒起了一小片假山,几条水柱不时地喷落,周围也栽有若干株珍贵的观赏树木,使这个院落显得别有一番情调。别墅由上下两层组成,样式是那种时髦的欧洲风格,房顶有些圆,中间却又突起来一个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墙壁一律涂成了白颜色,上面覆着茂盛的爬墙虎,房门开得很大,两边也留有宽敞的落地窗,日光可以直直地照进房里去。房间的一层是会客厅、写字间和厨房、餐室一类的设置,一条半旋转的楼梯通上二层。室内几乎全是用木材做装饰材料,门窗不用说了,地板、墙裙还有门边都镶着条状的木板,一面墙壁下竟然开有一个洞口,旁边还码有一摞大小相同的木头,原来那是一个壁炉,是像欧洲人那样用来取暖的。客厅里摆满了刚上过油的鳄鱼皮沙发,有单人的,有双人的,还有三人的,一只只一排排,看上去就像一个庄严的会议室。写字室里的老板台也很气派,上面还装模作样地放置了几本书,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这些低劣的艳情小说都是珍贵文献呢。我第一次进到别墅里来,简直疑心闯入了传说中的“总统套房”。

二楼的几间房差不多都用作卧室了,每一间都摆放着一张真金包皮的宽大床铺,真想不出,到底有多少人在这么多床铺上躺卧呢?更让我感到惊叹的是,梳妆台上的化妆品一盒又一盒,壁橱里的衣服也一套又一套,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女人用的,我想象不出,使用这些东西的女人除了夏海丽外,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女人。我这才明白了张效梁那句“那里什么东西都不缺”的话,看来他是要我继续使用这些东西了。我自然感到了不快,没有容他歇息一下,便再次询问他说,夏海丽呢?为什么她没有出现在这里?

张效梁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再回避了,便颇为不情愿地回答我说,别提了,她已经不愿再和我来往了……他坐到沙发里,身子好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尽管他开了一路的车,但我还是不相信他会累成这样,看来那个不愿再和他来往的女人的确是伤了他的心,以至于让他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自从你把她丈夫打败以后,她不是已经对你回心转意了吗?我坐到他身边,有些不客气地揭露他说,你不是对我自豪地说过吗?现在不是她要不要巴结你的问题,而是你要不要拒绝她的问题?

听我这样说,张效梁再一次涨红了脸,急忙举起手来朝我摇摆,眼神里流露出祈求饶恕的意思。好了,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他极其颓唐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她又发现了更为宽广的新大陆,就像一只苍蝇看见了腐肉一样,自然要不顾一切扑上去了,有了第一次弃我而去的先例,再做一次就更为轻车熟路顺理成章了。

那么,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从她断续对我说的话里,我听出好像她一个有外国背景的熟人最近要继承一笔巨大的遗产……你看,人家既有外国背景,又要继承遗产,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一个鲜亮目标了,与那家伙比起来,我这个仅仅拥有一幢乡村别墅的主儿,还有什么吸引力呢?

就是为了这个,我不禁感到好笑,你便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张效梁愣了一下,意识到我指的是他身体上的变化,想对我辩白一句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摇摇头,一副难以言表的苦涩样子。

25

因为时间已近黄昏,再加之一路劳顿,我们都不想去外面购物了,便决定自行解决这顿晚餐。好在正像张效梁说的那样,这里什么东西都有,打开一直通着电的冰箱,果然里面放满了食物和饮品,但我看了上面的生产日期,差不多都已经过了保质期限。张效梁也不愿吃那些速成食品,便告诉我说,院子里有自种的蔬菜,倒是可以取来做晚饭用。我跑到院子里一看,果然在靠近院墙的地方生长着许多绿色植物,大多我都叫不上名来,但黄瓜茄子还是认识的,便摘了一大堆进来,拿出看家本领,做了一顿丰盛而环保的素食晚餐。由于缺少一些必需的佐料,我觉得这顿饭不算多么好吃,可张效梁却吃得津津有味,而且吃得很多。好长时间没吃过外面的饭菜了。他抹着头上的汗说,随即又转过脸来问我,这算不算是穷人习气?我吃不透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便不置可否地笑一下,没有对他说什么明确的话。

大约是晚饭吃得痛快的缘故,一直萎靡不振的张效梁也有些精神起来,在浴室里洗过了澡后,抖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越发显得神采奕奕了。说实话,看到他这种样子,我对他无法不有所期待,毕竟我是他的妻子,而且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过了,现在他既然把我叫回来,想必也有这方面的需求吧?于是,我在仔细洗过了身子后,没有来得及把睡衣穿好,就坐回到他身边,默默地等待着他来采取行动。张效梁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伸出一只手,在我湿滑的脖子里摸了一下,忽然歉疚地对我说,对不起你,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我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不行了?

張效梁以为我是故意出他的洋相,脸上立时现出羞愧和尴尬相交织的神情。他把那只手收回去,却不知道往哪里放。你看你,他涨红着脸对我说,是真不懂我的话还是……话没说完,他就掉开了眼,避免让目光看到我的眼睛。

噢,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说他的性能力……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他在寻找借口,或许他的心思还在夏海丽身上,对我依旧提不起兴趣;但随即我又想,他拒绝我的理由有很多,又何必给自己安一个如此不堪的名堂?毕竟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对他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如果这件事不是真的发生了,他是断不会如此和自己过不去的。怎么回事?我也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在他脖子里摸了一下,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也不知道……张效梁叹口气,本来打算让自己的身子离我那只手远一些,可不知怎么回事,随着身子的晃动竟然与我越挨越近了,等我的另一只手也伸出去时,他已经把头靠到我胸前来了。

你应该和我说说你的事了吧?我用两只手轮番抚摸着他的头顶,这就是你遇到的麻烦事吗?

张效梁摇摇头,在我胸前趴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我的身子都不行了……他呜咽着对我说。

都不行了?我扳起他的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怎么都不行了?我越加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张效梁再次避开我的目光。医生告诉我,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身子里长了好几个肿瘤……

什么?肿瘤?我大吃了一惊,把他的头推开,同时垂下目光,朝他身子上下打量,你哪里长了肿瘤?

好几个地方,张效梁在身上胡乱指了一下,我也说不清楚……不,用不着说那么清楚了,反正好几个地方都有……

这怎么可能?我有些不相信,怎么可能几个地方都有?

张效梁又把头扎到我怀里,肩膀一抖一抖地哭泣起来。

我在脑子里简单想了一下,便断定他不是在说胡话,事情极有可能像他说的那样糟糕,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内真的已经……天哪,怪不得他已经变成了这种弱不禁风的样子,真是想不到,一个曾经生龙活虎的壮硕汉子,这么快就被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瘤子击垮了……

他妈的,张效梁突然从我胸前离开,恶狠狠地叫骂了一句,我被那个狗日的城市害苦了。他脸上显出一副慷慨悲壮的神色。

城市?我重复着他话里的这两个字。

如果我一直待在乌龙镇,张效梁神神道道地说,那些可怕的瘤子或许就不会长到我身体里去了。说到这里,他不禁懊悔地把两手举起来,猛地拍到了头上。

我呆呆地看着他,吃不透他的这个说法是否合乎情理。

这天夜里,我们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睡在一张床上。其实张效梁的别墅内有许多张床铺,为了不使彼此显得尴尬,我们原本可以分开来睡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最终我们还是爬到了同一张床上。奇怪的是,当我们搂抱在一起的时候,竟然感到十分坦然放松,一点不自在的感觉也没有,我便有些不解,张效梁已经是个没有性别的人了,那么我呢?难道我也没有了来自肉体的欲望?这样的念头让我感到害怕。

一连三天,我们都是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的,回顾先前与张效梁在一起的日子,好像互相争吵的时候居多,如此和谐的状态实在少之又少,所以有时我从屋里走出来,坐在院内草坪上的摇椅里,望着远处为雾气所笼罩的山野,体会着无处不在的静谧和悠闲,我有一种恍如梦境的感觉,老是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够真实,一种随时就会结束到头的预感像山风一样一阵阵地刮到身上。为了从这种不祥的状态里走出来,我必须要给自己找一件事干,让忙碌的手脚将脑子里的想法暂时忘掉。当然,事情我还是能够找到的,张效梁之所以把我叫回他身边来,并不完全是为了让我陪他打发日子,更实际的想法是让我能够照料他一下,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我当然负有这样的义务,所以当他在屋内或者院内闲走兼思考的时候,我提着一只篮子外出去采购生活用品,便是自然而然的了,这也是我乐于干的一件事,老是待在别墅里发呆,真的快要把我憋坏了。

与我之前的想象有些不同,乌龙镇周边除了矗立着张效梁的豪华别墅外,其他地方并没有得到像样的开发,也许所谓的开发区不过是美好的规划和设想罢了,一切都有待在以后的日子里得以完善,看来张效梁的示范作用还十分有限,仅仅依靠他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让乌龙镇变得富裕而开放,毕竟这个地方太过封闭了,除了进山的一条道路外,其他三个方向都是连绵起伏的山野,与外面逐渐走向现代化的世界还隔着十万八千里。不过,我倒是非常喜欢这种保持着原始生态的地方,每次从别墅里走出来,我便坐到那条鱼人河边,对着远处的山野遥望,在脑子里想象当年夏海丽来到这里时的情景,想象她迷失在莫邪山深处而被张效梁搭救时的情景,这一刻,我甚至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恨不得也到雾气缭绕的深山里去走一回,如果也能迷失在里面是不是更好一些?那样或许就能使张效梁也能去山里搭救我一回,即使他不能在第二天把我引领出莫邪山,也就是说我要把躯体葬送在那片看不见尽头的山林里,我觉得也值得了……但每到这个时候,我的脚步就要被那条奔涌着浪涛的河流阻挡住脚步,于是,我又掉回头来,顺着弯曲盘绕的河道朝另一个方向看去。没错,这条河流是通往外部世界的,当年张效梁就是沿着它走到我们那个城市里去的,一想到这一点,我要去深山里游荡的念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呀,我不是夏海丽,不可能具备像她那样在山野里遭遇爱情的机会,我的天地是在我所来的那个城市里,乌龙镇只是我人生路途上的一个驿站,说不定第二天我就会离开这里,重新回到鱼阴市去……

每次出来游荡,我都会因为胡思乱想而忘记了出来的目的,只有在把目光投向乌龙镇的时候,我才想起要去采办我和张效梁所需的生活用品。乌龙镇是一个很大的村落,更重要的是镇政府所在地,大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它并不像其他偏远的山村那样落后而破败,加之张效梁豪华别墅的引领,尽管它还没有真正得到像样的开发,却毕竟有了一些较为现代的气息,比如从村子里大喇叭里传出的唱声不是流行的地方戏,而是周杰伦怪里怪气的歌声;比如在村子通往开发区的路口处,居然开张了一家新型超市,虽然里面的货物还不是很多,但比起传统的小型门市部来,却已经让顾客目不暇接了。正是由于这个超市的开张,我出来采办生活用品时,才不用到村里去四处乱跑。看我一次采购那么多东西,超市的经理很快便注意起我来。说句实话,他热情洋溢地拦住我说,我这个超市就是专为你们开设的,单靠那些人,他朝村子里指了一下,说不定我明天就会把超市关了。我提醒他说,要想把生意做好,你还非得依靠他们不可。经理接过我的话说,所以我是衷心希望你们多来乡下。他的话里包含着一些祈求的语气。

每天到超市里来,经理都出来和我摆谈一番,好像我这个来自城市的人真是他的知音似的。尤其是最后一天,也就是此时此刻,他又把我拦住了,不管我爱听不爱听,便海阔天空地和我闲聊了一气。我已经在村外转悠了好长一段时间,又在他这里耽误了半个多小时,往回走时,我看见日头就快要舔住西山头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好像已经预感到家里会出事似的;我这次采购的用品也不多,好像也已经预感到我即将离开这里似的。总之,在提着东西往回走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迷乱,有些慌张,由于走得过分匆忙,我手里的一个塑料袋掉下地去,由于心神过分不定,我竟然没有发现那个掉下地去的塑料袋。快到别墅院门口时,我看见一辆夏利出租车发动起来,急快地从我身边开过去,携带的风尘差点把我吹歪。这个地方很少有出租车来,所以我站稳身子后,还扭过头去好奇地朝它看,直到它在村口消失了,我才继续朝别墅走去。进到了院子里,我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汽油味,不免觉得奇怪,这几天我从来没有见过与汽油有关的东西,这股气味是从哪里来的?我不自觉就放下了手中的物品,循着汽油味向前找去。我很快便看见,在别墅四周的墙壁下,有一些湿漉漉的液体,像是刚刚泼洒上去的,那股越来越浓的气味就是从这些液体上散发出来的,可以肯定,那些液体正是汽油,但我却无法确定,这些汽油又是谁泼洒到这里的?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问题,那个人为什么要把汽油泼洒在这里?但我顾不得思考这些问题了,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听到了来自一个女人的叫喊声,这更使我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个别墅里除了我这个女人外,根本就没有另外其他的女人,那么这个女人的叫喊声是从哪里发出的?于是,我竖起耳朵,一边听着那个女人的叫喊,一边沿着屋墙往前走。随着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很快便听出来,那个女人的叫喊声不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而纯粹是因为她正处在一个让她感到快乐的时刻,而这个快乐的时刻,除了是来自性爱外,还能是别的什么吗?我被这个突然明白过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张效梁的别墅设置得很别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找来的设计师为这幢别墅设计了两道楼梯,一道在屋内,也就是说要想上到二楼,必须先进到屋内去;一道在屋外,不必进屋就可以直接上楼,但它不通二楼的房屋,而是与阳台相连,当然只要上到了阳台上,还能进不到房屋里去吗?尽管一楼的屋门开着,我却没有进到里面去,而是在屋外就上了楼梯,径直朝阳台上走去。我已经听出来,那个女人因为性事而发出的叫声是从楼上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为了不惊动她,自然还有那个与她一起做着性事的人,更是为了不使自己因为突然出现在那个场合里而感到尴尬,我选择了这条有墙壁遮掩的通道,迈着小碎步急快地爬到阳台上。阳台其实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与房屋的长度是相等的,也就是说,每个房间的门洞和窗户都与阳台相通。我轻蹑着脚步,一步步逼近了那个有声音发出来的窗口,不等看见里面的情景,我就判断出来,那正是我和张效梁这几天夜里居住的房间,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此时张效梁依旧待在这个房间里,只不过那个与他睡在一起的女人不再是我,而换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夏海丽,几乎是一霎间,我便知道那个发出浪里浪气叫喊的下贱女人是夏海丽了。

我不想再叙述我通过那个窗口看到的不堪场景,对于夏海丽的到来我也不觉得有任何意外,我只是想不明白的是,这几天一直向我表示已经丧失性能力的张效梁,怎么会让夏海丽发出如此痛彻的叫声呢?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没有人性的狗东西欺骗了我,他以装病为名把我诱骗到这里来,只不过是让我来听夏海丽的浪叫声的,让我来受一次强烈的刺激的。张效梁,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叫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我怎么会相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我继而又在心里叫喊,夏海丽,你这个没有廉耻的坏女人,我今天绝不会放过你去。几乎是一霎间的工夫,我就做出了向他们实施报复的决定。这个主意一旦打定,如何向他们报复的具体措施也便电光石火般地出现在脑子里,说实话,给我带来灵感的还是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汽油味。我一边抽动着鼻子,一边朝楼下的厨房里跑去。一进厨房,我便直奔灶台,将右手伸到煤气灶连接煤气罐的皮管上,用力一扯,皮管从煤气灶上脱落下来,我继而又让右手抓住煤气罐上的金属环开关,按照逆时针的方向奋力旋转下去,直到转不动了,也就是说把开关开到了最大,我颤抖的手指才慢慢停住。听着煤气通过那根开口的皮管咝咝地泄露出来,我嘴角浮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然后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打火机,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在心里说,张效梁,夏海丽,你们给我见鬼去吧。我来到屋外,仰起头来,对着在我眼里显得更加高大的二层别墅,对着在我听来显得更加畅快的性爱叫声,在深吸一口气后,便毫不手软地按下了打火机的点火开关,等一缕红宝石般的火苗窜出来,我把打火机连同那缕火苗一起向窗子里扔去。打火机携带着火苗在空中翻了一个优美的跟头,像一只处在发情期的萤火虫,满怀激情地飞进了窗子里去。我还没有跑到大门口,便听到身后发出了大火熊熊燃烧的呼啸声,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一股灼热的气浪从我后面袭来,差点把我掀翻到绿油油的草地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一只手被燒伤了……

26

周岫娟把她犯罪的经过讲完了,而且举起那只被烧伤的手让警察们看。大约她的情绪还沉浸在那个为大火笼罩的场景里,曾经苍白的脸颊有些红艳,胸脯也起伏得有些厉害。我呆呆地看着她,好久不能从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里挣脱出身来。我从来没有想到,那场我没有实现的纵火案竟然由周岫娟来完成了,同时我也没有想到,周岫娟竟然还有如此出色的叙事才能,虽然那个案件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但通过她的讲述,我依旧觉得那个场景就发生在眼前。望着周岫娟变得干涩的嘴唇,我真想站起来为她倒一杯水喝,但意识到这是在派出所里,而周岫娟又自称是一名罪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才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警察们似乎也被她的讲述惊住了,一个个瞪着大眼朝周岫娟打量。那个女警察听得太过专注了,很多次都忘记了记录,当刘队用手势提醒她时,她才急忙提起笔来。那个老警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瞌睡中醒来,也像听悬疑故事一般张大了嘴巴。只有刘队始终保持着镇定坦然的状态,手指间夹着一支烟,不时地放到嘴里深吸一口。他的坐姿也没有发生改变,待周岫娟讲完犯罪经过时,他脚下的烟屁股已经丢了一地。我注意到,有一回他也差点被燃烧的烟火烧了手,看来就连他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头领也受到了周岫娟的感染。

可是,老警察忽然遏制不住地对周岫娟说,可是你说的这些事,与我们调查的案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刘队就立刻站起来,用自己的动作阻止了他没有说出的话。好吧,刘队把最后一支烟屁股扔到地下,摸了摸暗黄的嘴巴,把空出来的手插到裤兜里,面无表情地对周岫娟说,你的讲述为我们的调查提供了很好的帮助,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应该对你表示感谢。

拘捕我吧,周岫娟再次把她的两手伸出去,快把你们的手铐子给我戴上。她似乎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

刘队似乎也有些绷不住自己了,脸上一直处于僵硬状态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如果不加克制,说不定会让嘴角浮出一丝笑来。

还等什么?见他们不对自己采取行动,周岫娟有些焦急,把目光投向那个女警察说,要不要我跟你走?

女警察有些不知所措,掉过头去看刘队,似乎在等待他的指令。

好吧,刘队蹙紧眉头想了一下,终于做出决定说,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吧,帮助我们把那件纵火案调查清楚。

听他这样说,周岫娟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后,她把身子转向我,脸上浮动着愧疚的神色,真是对不起,让你大老远地跟我走这一趟……她走到我面前,用两手抱了我一下,随即又在我身上推了一把,我不能陪你离开这里了,你一个人回鱼阴去吧。

看我们一副告别的样子,刘队也转向我说,请这位先生放心,我们不会为难她的。他抬起手腕,看一眼上面的表盘说,我们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楚这件事,最迟不超过四十八小时。

我接过他的话说,你们会在这个时间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对吗?没等刘队回答,我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将一直留在乌龙镇,直到等来那个明确的说法。

离开了派出所后,我想回到昨天夜里住过的那个宾馆,好好地休整一下,这一天我经历的事情太出乎意料了,似乎也超出了所承受的范围,一时感觉得身心疲惫,头脑发胀。早晨我已经知道,那家宾馆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客店,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可毕竟我在那里住了一夜,相对其他地方算是唯一熟悉的场所,自然还是愿意回到那里去。但我围着乌龙镇转了好几个圈子,也没有找到那家客店,记得它是在我们进出乌龙镇的外围地带,离一个路口不远,可当我再次来到那个地方时,却根本没有什么客店,不要说人住的地方,就连供牲口歇息的大车店之类的场所也没有,打听周围的人,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这可真是怪了,我昨天夜里明明住在这个地方,怎么今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时天已经不早了,我感到了肚子的饥饿。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我放在方向盘上的两手开始颤抖,车子也随着不断打晃,如果再不及时吃点东西,我担心身子很快就会虚脱,继续开车便有些危险了。但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吃饭,我不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而且看不见一家饭店。我突然想到了周岫娟说过的那家超市,对,也许可以到那里去买一些食物。于是,我一边咬着牙控制方向盘,一边让眼睛透过两边的车窗玻璃,企图尽快找到那家超市。可与我寻找那家客店的遭遇差不多,我又在乌龙镇周边转了一圈,竟也没有看见像是超市的商店。我无法再开车了,便随便在一个洞开的院门口停下来,打开车门,踉踉跄跄地朝院子里走去。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台石上,正眯着眼睛朝我打量。

我饿坏了,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能不能给我找点吃的东西?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还从衣袋内掏出十块钱,抖抖地朝她递过去。

老太太没有接我的钱,便站起身,颤巍巍地回进了屋去。不一会儿,她端着一只大碗走出来,碗上冒着稀薄的热气。

我探过头去一看,是一碗黏稠的茅芋粥,便赶紧接到手里,急急慌慌地吃起来。我还没有把那碗茅芋粥吃完,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前些日子我在逃亡路上的一个场景急快地涌到眼前来,一时间我似乎有了旧梦重游的感觉,真怀疑我现在置身的这个院落已经来过了一回。到这里,我才明白“乌龙镇”这个地名之所以听着那么熟悉的原因。我把头从碗上抬起来,用惊异的目光朝四处打量,同时在心里想,再往下,是不是该有一个年轻的汉子走进来问我什么了?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回过头去往院门口看。天哪,我的预感竟然应验了,我真的看见有一个年轻的汉子从门外走进来。

外头那辆车,汉子上下打量着我说,是你开过来的?

我心里猝然一惊,手指一松,那只碗从我手里掉下地去,啪嗒一声摔碎了,半碗没来得及吃的茅芋粥泼洒了一地。我不敢再待下去了,朝那个老太太丢过去十块钱,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哎,汉子在我身后喊叫,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我没有理会他,脚板迈得越来越快,几步便跑出了门去。

你别走呀,汉子随在后面说,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可以找人幫你……

听着这些熟悉的话,我越发感到紧张,不由得再次加大步子,简直就要奔逃起来。我疑心汉子是我梦中的一个怪物,他的再次出现是要把我变成一个罪犯……快,我一遍遍地警告自己,你快醒来。直到我把车子开起来,疯狂地逃离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我还有置身在梦中的虚幻感觉。我把车子撞在一棵巨大的樟树上,右边的后视镜都被碰掉了,任我怎样加大油门,也无法再让车子前进一步了,我才有些回过神来,也许一切都不是梦境,我确凿是在乌龙镇的村头,因为大意而让车子抛了锚。我把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喘着粗气休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正是饥饿的缘故,我产生了一个类似于梦境的幻觉。我打开车门,慢慢把身子爬到外面来。就在这时,我发现我其实是在一条大路边,这条比山道宽阔许多的公路笔直地通往远处去。我觉得只要沿着它走下去,就能离开乌龙镇,回到我所来的那个城市里去。但不幸的是,我的出租车出了问题,即使公路再过通畅,我也无法徒步回到鱼陰市去的;更为关键的是,周岫娟还待在这里的派出所里,我怎么能丢下她一个人走掉呢?

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辆我早就见过的东风牌大货车,正在沿着公路朝我驶来。那辆车开得横冲直撞,好像不酿成一个交通事故不罢休似的。我不敢和它对峙,赶紧跳起来,像兔子一般朝村子里跑去。

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镇政府开设的一家招待所。接待员冷冷地对我说,我们的招待所是专门接待那些来投资的大老板的,你是来我们这里投资的吗?你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吗?

我想告诉她,我不是来投资的,我也不是大老板,更没有腰缠万贯。但我回头看看就要西落的日头,还是把那些没用的话咽回去,模棱两可地应付她说,这要看乌龙镇的投资环境怎么样了。

接待员听我这样说,果然对我的身份产生了兴趣,没再对我进行任何刁难,便给我办理了住宿手续,然后走出柜台,抖着一大串钥匙,亲自领着我去开房门。

与我昨天住过的宾馆相比,这家招待所实在简陋得可怕,屋里没有卫生间,没有电视,甚至没有一把多余的椅子,只有一张老式样的木板床支在靠墙的地方。我想这样也好,省得在洗澡时被那些来历不明的泥浆涂一身了。不过没有电视倒不是一件好事,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便感到了真正的寂寞。没过多长时间,放在床角处的一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进屋时,我并没有看到这部电话,它的铃声一响,居然把我吓了一跳。我拿起话筒,还没有发出声音,听筒里就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先生,你需要特殊服务吗?我愣了一下,才猛地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这么一个偏远落后的小地方竟然也兴开了这一套?不需要。我说完这句话,就把话筒放回到机座上。

但才过了一小会儿,那个电话又打了过来。先生,依旧是那个娇滴滴的声音,你不是来这里投资的吗?没有等我回答,那个声音又说,你不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吗?

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为了不给自己招惹麻烦,我还是硬着头皮说,至于投资的事,我还需要仔细考察一段时间……

既然这样,那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先生就要好好享受一下我们为你提供的特殊服务……

我也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我颇为客气地对她说,我要休息了,至于服务的事儿,等下一次再说吧。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再一次拒绝了那个女人,以为到这里这件事就应该结束了。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尽管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孤独,但也没有为刚才的决定感到后悔。我真的想早点休息,但床上或许有跳蚤之类的东西骚扰,一时竟然无法睡着。我想到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电视节目,真想证实一下那些节目是不是真的被我看到过,可屋里没有电视,我无法做到这一点。这时,我想起接待员的屋里好像有一台电视,反正也睡不着觉,不如到她那里去看一下。于是我翻身下床,穿上衣服,便打开门板朝外走。我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抬眼一看,竟然是那个接待员提着一壶水站在门外。

我给你送水来了。接待员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来。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九点多钟了,她居然还来给我送水,我不知道该感到意外还是该表示感激。给你添麻烦了。我顺口对她说。

接待员放下水壶,顺势在床沿上坐下了,竟然做出要和我聊天的架势。我看出了她的意思,心里忽然也一动,是呀,我也可以借此和她聊聊天,打听一下有关张效梁的情况,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听到我说出“张效梁”三个字,接待员脸上竟然布满迷惑的表情。张什么梁?她扑打着眼皮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怎么可能?我反问她说,张效梁不是你们这里的大名人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你不是本地人?我上下打量她一眼。

怎么不是?接待员理直气壮地说,我从小到大就是在乌龙镇长起来的。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张效梁呢?我越发感到奇怪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接待员的态度也很坦诚,不像是有意捉弄我的样子。

村外那幢别墅你总该知道吧?我朝村外的方向指了一下,那个盖了那幢豪华别墅的人……

噢,接待员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人呀?还没等我点头,她却又纠正我的话说,可他不叫张效梁,也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张效梁明明……现在,我疑心她是在向我说谎话了。

接待员显然对张效梁没有什么兴趣,很快便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了。你真的是来投资的吗?她直直地看着我说,你真的是有实力的大老板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就是她?

接待员的声音开始朝娇滴滴的状态靠拢,向我扫视的目光也变得一斜一斜,如果你真的是大老板,就应该享受我们为你提供的优质服务。说着,她就伸出一只手,想要搭到我肩上来。

我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及时躲开了她的手。天不早了,我站起来,一边装模作样地打哈欠,一边朝门口走过去,准备拉开门板送客。

接待员知道没什么戏唱了,不禁有些恼怒。你是不是不行了?她撇着发红的嘴唇说。

我不禁一愣,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想了一下,才明白这是张效梁曾经向周岫娟说过的话。我的脸有些涨红,本想也对她说一句难听的话,但想想还是算了,便迅速打开门板,并做出请她出去的手势。

接待员脸上也挂不住了,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朝门外走去。

我刚要关上门板,却似乎看见走廊里有人影晃动,便又把头探出去,朝那个人影草草看了一眼。我禁不住大吃一惊,天哪,我怎么在那个人影身上看到了老警察的模样……我赶紧缩回头来,紧紧地关上门板。真是想不到,我竟然被刘队他们的人监视了……镇定下来后,我便为刚才对接待员的拒绝感到庆幸,如果贸然接受了她的服务,恐怕真的要给自己惹上麻烦了。

27

第二天,我在乌龙镇的大街小巷里溜达了一遍,最后来到村外,朝我那辆停在一棵大樟樹下的夏利车走去。还离着老远,我便看见车身上有一片红色,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我不记得车上有什么东西,想必是什么人在我不在的时候涂上去的。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几个用红漆涂写的大字,字写得很潦草,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吹手向西。后面还有一个长长的箭头。吹手向西?好熟悉的一个说法,我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一部小说的名字,忘记是谁写的了,也不记得写的是什么内容。是谁把这几个字写在我车上的?是随便写的还是要暗示我什么?我细致琢磨着这几个字的含义,吹手是不是指吹鼓手?向西我倒是明白,还有那个长长的箭头,一下子就把对一个方向的指引告诉了我。我禁不住抬起头,顺着那个箭头所指的方向朝西看去,西边是一条通往远处的公路,没错,我就是从那里进山来的,也就是说,如果我再沿着它往回走,就能回到我所在的鱼阴市去。那个写字的人是不是在对我说,你应该离开这里了,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那么吹手呢?难道说我就是那个应该向西去的吹手?我想不明白我与吹手到底有什么关系,或许那个像我一样无所事事的人闲得发慌,只是随手在车上写了这几个没什么意义的字,并没有打算告诉我什么,更没有为我指路的意思。想到这里,我便没有再思考那几个字的含义,从车里取出一块抹布,想把它们擦去。但我想得过于简单了,那几个用红漆写的字已在车上干透,我来回擦了好几遍,也没有抹去一点点。他妈的,我气愤地在心里说,看来我要回去花钱处理它们了。

但怎么把这辆车弄回城里去,成了我接下来最大的问题,在街上闲逛时,我已经留心过了所有的门市部,没有一家汽车修理厂,也难怪,乌龙镇还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平时很少见到车辆,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开设修理厂?我爬到车上去,坐在方向盘后,对着前挡玻璃上的一道裂缝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猛然意识到,前挡玻璃上的那道裂缝只是我幻觉中的产物,记得昨天与大樟树相撞时,玻璃上曾经裂开了一道像虫子一样的缝隙,但现在再看,那道裂缝却不见了。我疑心是我的视觉有问题,赶紧抹抹眼睛再看,没错,前挡玻璃上一片光滑,哪里有什么虫子一样的裂缝?我又拿起抹布,在玻璃上揩抹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找到那道裂缝。这可真是怪了,昨天明明看见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怎么过了一夜却什么也没有了?我斜过脸,朝右边的玻璃窗外看了一眼,不禁又愣住了,那个被碰掉的后视镜也完好地待在原来的位置……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情况下,我突发奇想,有人来给我修好了车上的毛病?但随即又排除了这个天真的想法,谁会这么好心来为一个陌生人修车呢?再说,乌龙镇怕是也找不出一个内行的修车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差错?我当然不愿意承认是这个原因,刚刚产生了这个念头,脑子便隐隐胀疼起来……我不想再为难自己了,索性拒绝思考任何事情,只是运动手脚,把钥匙插到点火开关里,轻轻一拧,车子便发动起来。他妈的,我兴奋地把拳头砸在方向盘上,看来还真是出了怪事。我将车子倒离那棵巨大的樟树,拐了一个弯,急快地朝村子里驶去。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刘队打给我的电话。请你到派出所来一趟。他一上来就对我说。我心里一动,脱口问道,你们的结论出来了?没等他回答,我又好奇地问一句,你不是说要到四十八小时吗?现在才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刘队微笑了一下说,我们办案的效率还是很高的。我继续追问下去,那么周岫娟的问题有多大?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不是要一个人回去了?但我没有问得这么直接。你来了以后就明白了。刘队故意吊我的胃口说。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昨天听周岫娟讲述犯罪经过时,我还没有这么紧张,现在我却有些喘不上气来了。

来到派出所后,周岫娟已经等在接待室里了,刘队和那些警察陪在她身边,他们落座的位置连同摆出的姿势竟然都与昨天相同,我刚进去时,还以为依旧是置身在那个场景里而没有离去,我一天来的遭遇只不过是幻觉而已。当然,我也发现了与昨天那个场景不同的情况,比如刘队没有抽烟,老警察没有瞌睡,女警察也没有记录,他们做出的架势像是一个普通的聊天场合,这是不是说,事情并没有像我想象得那样严重?我自然不敢大意,急急地朝周岫娟手腕上看。周岫娟的两只手依旧像昨天那样前伸着,但上面并没有她所渴望的镣铐。我长长地吐出口气,在心里说了一句,谢天谢地。

刘队看出了我的心思,用开玩笑的口气对我说,怎么样?我们的办案效率的确很高吧?

我仔细朝他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又把目光转向周岫娟。你、你没事吧?我结结巴巴地说。

老警察接过我的话去,她什么事也没有,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内,她在这里吃得很好,睡得也很好。说到这里,他径直问周岫娟说,我说得对不对?

周岫娟点点头说,没错,你们没有为难我,你给我送的饭也不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刘队就转向我开诚布公地说,今天把你找来,是让你接她回去的。

这么说,我更为惊喜地说道,她真的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刘队用清晰的语气说,你现在就可以把她从这里领走。说到这里,他似乎也感到了轻松,掏出一支烟点上,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

我真想走上去,拉住周岫娟的一只手,赶快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我又没有这样做,反而在座位上更稳地坐住了身子。请你们告诉我,我恳切地看着刘队和他的属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刘队把那支吸了半拉的烟卷放在桌沿上,站起身,走到一个档案橱前,打开门,拿出一个档案袋,启开口,又从里面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直到他打开手机的后盖,把那个东西装到里面去,我才明白那是一张内存卡。他把手机放在靠近我和周岫娟的桌子上,脸上浮动着神秘的笑说,你们听一听这里面的声音,或许就什么都明白了。说着,他的手指就在免提键上按了一下。我还没有搞清是怎么回事,手机里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嗨,老刘,现在你在干什么?没有睡觉吧?……呵呵,对不起,现在当然不是睡觉的时候,而且对你们这些夜猫子来说,大白天说睡觉的事好像有些不恭。不过老刘,我真的没有和你开玩笑,即使你不愿听我下面要和你说的话,你也不要挂断手机,只要不是在办案的路上,你就要耐着性子听我往下说,因为、因为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兴许你就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张效梁?我几乎和周岫娟同时说出了这三个字,并且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又随即把目光转向刘队。是的,我们都听出来了,录在那张内存卡上的声音就是张效梁发出来的,但我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张效梁的声音跑到了刘队的手机上,并被他录了音,那么刘队又与张效梁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刘队把手指按在暂停键上,回头看着我和周岫娟说,里面说话的那个人……噢,就按你们的说法叫张效梁吧,他和我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所以他在出事前给我打这个电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照我想来,或许他也知道我会给他录音,所以他才说得那么详细,那么深情,算是给他发生的这个案子提供了一个证据。

我和周岫娟都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对他说出的这番话不能全部理解。但刘队不等我们再做出什么反应,便再一次按下了播放键。

你也许会感到奇怪吧,我怎么大白天提到了睡觉的事?告诉你吧,此时此刻,我的身边就有一个人在睡觉,正是受到了她的感染,我才脱口说到了睡觉的事……没错,在我身边睡觉的这个人是个女人,这是很容易想象的一个场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只是有一点会让你感到纳闷,刚才你还在村外看到了我的妻子,怎么现在我就和一个女人睡起觉来?是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村外看到了我的妻子,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到外面去购买我们所需要的生活物品,借此去放松一下憋闷的心绪,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她真的感到了寂寞和无聊,所以她以购买物品为名,每天都到外面去游荡一圈,很久才会提着东西回到家里。只有几天下来,这个来自城市的女人便给乌龙镇制造了一道风景,不仅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村人会盯着她看,就连你这个一天到晚忙着破案的警察也会注意到她……不要误会老刘,我并没有表达你在监视我们的意思……就算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不难理解,对一个惹人眼目的外地人盯一下梢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反倒说明你的预见能力格外超强,这一点过不了多久就会得到证明的……好了,还是回过头来继续说睡觉的事儿吧,是的,那个在我身边睡觉的女人的确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另外一个与我保持着男女关系的女人……看看,我还够朋友吧老刘,今天我把我仅有的一点隐私都泄露给了你,真算是对得住你了,也不枉你和我交朋友一场,哈哈哈……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成心在我妻子不在的时候与其他女人私通,倒退一个钟点的时间,我都不会相信我会在今天与这个女人在这里睡觉,因为有很长一段日子了,我和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来往……呵呵,我这样的说法的确容易泄露先机,不瞒你说,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确凿和这个女人有过许多来往,其间的一些过程和场景让我终生难忘……哦哦,那些所谓风花雪月的事我就不要再对你说了,请原谅,我不愿咀嚼已经变质变味的往事,尽管它们曾经那么美好,那么灿烂;再说,我现在的时间非常有限,因为过不了多久,不但我的妻子会回到家来,而且这个女人也会从梦中醒来,那样我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还是重点说一说我们是如何睡在一起的吧。一个小时前,当这个女人从千里之外乘坐一辆黑色出租车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点预感也没有,一点准备也没有,好在碰巧我的妻子不在家,不然我真难以想象,她们撞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那个时候,我听到门外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响声,还以为是我妻子买东西回来了,心里不禁感到纳闷,她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我和我妻子的关系想必你也知道,其实我们也早就分居多时了,我之所以让她跟我来这里度夏,主要是因为在我人生失意的时候能够有个人陪伴在身边,而不至于让我在孤独寂寞中走上自杀的道路……不要误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产生自杀的念头,尽管我已经郁郁寡欢多日了,但真要走上生命的终点,我还没有找到那样的机会和勇气……我妻子当然也知道我让她来这里的目的,并不对我与她重归于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與我单独相处的这几天里,她也会感觉到孤独和寂寞,所以她以购买我们的生活物品为由,总是到外面去走上一遭两遭或者三遭,非要到很晚了才回到家来……我很快便明白了,这一次的脚步声并不是她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女人的脚板,而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比我的妻子还要熟悉许多,我才听到几声便准确判断出是她进来了。说实话,那个时刻我有些手忙脚乱,就像在热恋时期听到恋人的动静那样让我感到心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状态,按说我们分分合合都那么长时间了,而且我也曾数次对她充满了怨恨,但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或者听到她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依旧会有心跳的感觉……

你、你怎么来了?我问她说。

这么避暑的一个好地方,她朝四处打量着说,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该是多么孤独寂寞呀。

我真想对她说,我的妻子还在这里。但我又没有说出来。我知道说出这个来也没有用,她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是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也替代不了的。

她在沙发里坐下来,从手包里摸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很优雅地吸了一口,然后不自觉地把打火机放在茶几上。知道吗?她把一条光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我找你好几天了。

找我干什么?我问出了这句话,又有些后悔,赶紧接上另一句话,以做些弥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和我正式告别的吧?

这样说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她耸了一下肩说,不过,我还是乐于换另外一个说法,她把烟卷叼在嘴里,腾出手来,从手袋里往外掏东西,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是来还你东西的。

我有些诧异,想不清楚她到底打算干什么。我两眼紧盯着她的手,看到她把东西快要掏出来了,我才突然间明白她要还我的东西是什么,因为我留在她手里的东西除了是六十只纸鹤外,不可能是另外的什么东西。

28

说到那六十只纸鹤,我不能不向你多啰唆几句,甚至会绕一个不小的弯子,但请你相信我,我这都是为了更好地说明那六十只纸鹤的事,不然你会对我后面讲述的问题充满疑问,让你在将来破案的时候遇到麻烦。

许多年前,我的母亲得病死了,家里就剩下了我和父亲两个人。我的父亲没有正当职业,收入十分有限,但他却是个酒鬼,每天都拎着一只酒瓶子,在我们城市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常常引得一帮小孩子围着他看,让我一度觉得颜面尽失。但我宁愿父亲在街上丢人现眼,也不希望他回到家来,因为他只要一看见我,就不由分说脱下鞋底抽我,而且专拣我要害的地方下手,比如我的脸,我的头,我的脖子,他从来不打我的屁股,有时我转过身去,把屁股故意袒到他面前,可他非要绕到我前面来,依旧照着我的正面挥舞鞋底。倘若我的母亲活着,还能在父亲打我时挺身而出,把我从父亲的鞋底下解救出来,可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打我时便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不是因为我甘于挨父亲的打,而是由于我那时太小了,还没有反抗他这种暴行的力量,甚至连顺利逃避的能力都不具备。

我上初二那一年,在挨了父亲一次更厉害的打以后,我再也不想待在他身边了,便偷偷跑出了家门,想到外面去流浪。我所在的那个城市的边缘地带,有一条叫鱼人河的河流,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从哪里流来,又往哪里流去。为了离父亲更远些,我便沿着鱼人河朝它的上游走去,我想先看看它的上游,然后再回过头来看它的下游。我在河边行走了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来到一个叫乌龙镇的村子……哦,就是我们现在置身的这个地方,因为饥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我在一天中午昏倒在河边……等我醒来时,看到一个黑黑的老头伏在我身上,正在轻轻摇晃我的身子,看到我醒来了,老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爬起来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一个院落里,在老头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与我高矮差不多的女孩,正从老头身后探出脸来,睁着好奇的眼睛看我。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也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我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急急地问他们说,我、我怎么在这里?

老头告诉我说,你在河边昏倒了,是我把你背回来的……老头指指那个女孩说,他是我闺女儿,这个家里就我们两个人。

我想站起来,但身子一动,肚子里的饥饿感更厉害了,一阵头晕眼花,便又把屁股坐回到地下。

女孩跑回屋里去,很快便又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颤悠悠地送到我手边。你快吃吧。女孩用爽脆的声音说。

我低头一看,女孩的海碗里盛着热气蒸腾的面条,我还没有把碗接过来,仅仅是吸了一下鼻子,飘在面条上的一股清香味就差点让我醉倒。我没有再表示丝毫的客气,从她手里接过面条,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知道我的吃相很难看,尤其是在那个女孩面前,如此不顾一切地吞咽显得很没有教养,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满足肚子的需要要紧,其他的一切什么都可以以后再说。

看我吃得如此急切,女孩捂着嘴巴笑起来。慢一点吃,她轻声轻气地对我说,我家里别的好东西没有,面条倒是有的是。

我一边吃一边朝她点头,这就好,不用吃别的东西,只要面条让我可劲地吃,我就什么需求也没有了。说来也怪,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也吃过许多次面条,什么鸡蛋面、打卤面甚至炸酱面,却从来没觉得多么好吃,现在我吃的只是一碗普通的清汤面,面条上也仅仅浮着几片葱叶,可我却感到它是世界上最美的食物。是你做的吗?我问女孩说,并且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是……女孩点点头说。

真好吃。她的话音刚落,我便脱口夸赞说。我用急不可待的表情告诉她,她是天底下最手巧的女人。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她把头垂到胸前去了,两只手也牵到了衣角上。

在此之前,我还没有注意过女孩害羞的样子,而现在我才惊讶地发现,女孩害羞的样子竟然那么美丽……也就是在那个时刻里,我觉得我已经喜欢上这个陌生的女孩了。

在接下来的那个夏天里,我就住在老头也就是女孩的家里。老头平时以打鱼为生,几乎每天都到鱼人河里去下网,家里就剩下了女孩一个人。像我一样,女孩的母亲也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个老头对她也不是很好……當知道这一点时,我觉得我和这个不幸的女孩真的没有多少差别。由于我的加入,现在老头出去打鱼时,家里便有了女孩和我两个人……其实我和女孩并没有一味地待在家里,而是由女孩带领着到外面去游玩。对于我这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山乡乌龙镇当然还有更远处的莫邪山,都像来自电影里的稀罕场景一样让我充满莫大的兴趣。女孩当然知道这一点,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每天老头出去打鱼后,她便偷偷地带领我到外面去转悠,有一天,她甚至把我领进了层峦叠嶂的莫邪山里……当我们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并且很长时间走不出去的时候,女孩开始不安地告诉我说,我们可能迷路了……我简直不能相信,作为一个当地人,她怎么可能会让山林挡住自己的去路呢?但我们在山林里游荡了一个白天和半个夜晚,也没有找到下山去的道路。于是,为了躲避野兽和寒冷,我们就互相搂抱在一起,身子贴着身子度过了那个夜晚,等第二天走出山林的时候,我们都强烈地意识到,从此后我们的命运已经紧紧连在一起了……在那个难忘的夜晚里,我们曾经面对高远的天空和上面不时划过的流星,彼此诉说着长大后的理想和打算。

告诉我,我紧攥着女孩的手说,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女孩指指头上的天空,有些冲动地说,我真想飞到天上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在夜晚幽光的照耀下,我看见她脸上闪烁出熠熠的神采,有了这些神采的衬托,我觉得女孩就像传说中的仙女那么神秘,那么美丽。我会满足她这个愿望吗?我在心里问自己。其实我也明白,女孩这样说也仅仅是一种天马行空似的畅想,并不代表她要真的飞到天上去,但为了表达对她的喜欢,我还是信马由缰地说,我要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

真的吗?女孩惊讶极了,她的随嘴一说竟然得到了我如此明确的回应,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你怎么让我上天呢?

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太难了,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是呀,我有什么能力让她到天上去呢?但在一股激情和热血的冲击下,我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其实也不可能难住我。于是我抬起头,也像她一样朝头上的天空望了一眼,忽然灵机一动说,将来我要变成一只飞鹤,把你驮到天上去。

女孩痴痴地看着我,一时间,也对我如此充满诗意的想象惊呆了,征服了。她不由自主地张开臂膀,把我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你真好,她热情似火地附着我的耳朵说,那我就等着你这只飞鹤来驮我吧。

这自然还是随嘴说说罢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我会有一天真的变成一只飞鹤,悠悠地把她驮到天空里去。但不幸的是,我就是那个与别人不一样的傻子,或者说与傻子差不了多少的痴情人。我想,既然我把话说出去了,就不能不加以兑现,不然我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得到那样一个美丽女孩的芳心呢?但我又清楚地知道,不管怎样努力,我也不会真的变成一只飞鹤,一切都是不可能得到验证的。但我没有感到绝望,还是那句话,在激情和热血的冲击下,我又感到了灵光在我脑子里的闪现,对,我不能变成飞鹤,可我可以为女孩制作一只飞鹤。我回到城市里去以后,真的动手做过飞鹤,所用的材料有金属,有木头,也有绳索,但最后我决定使用的材料是轻薄的纸张……没错,的确是普通的纸张,不要误会,以为我图方便,省力气,不是那样的,如果让你在金属、木头、绳索和纸张之间选择,你也会最终选择纸张的,反正不管用什么材料制作,都不可能真的飞到天空里去,既然都没有任何实用价值,那就要考虑它们另外的因素,比如美学,比如诗意,比如浪漫,比如……总之要强调与爱情相关的因素。说到这里你可能就知道纸鹤的好处了,是呀,纸鹤本身就是爱情的象征,不要说是你这些早就获得过爱情的成年人,就连那时候我一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都明白这一点。

于是,在每一个月的十五日,我都会把一只精心折叠的纸鹤寄到乌龙镇来,寄到女孩手里来。在接下来长达五年的时间内,我先后折叠和邮寄了六十只形态各异的纸鹤。女孩在回信中告诉我,她把这些珍贵的纸鹤收藏在一只樟木箱子里,每隔一些日子就會拿出来看上一遍,为了保证它们不会发霉破碎,她还会在每年的暑假里,把纸鹤拿到日头下晾晒。看得出,她对那些纸鹤既感到喜爱,又懂得珍藏,更重要的是怀有更加激烈的向往。有一次,她在信中用这样的句子对纸鹤说,纸鹤呀纸鹤,你什么时候展开翅膀带我飞到天空里去?当时我以为她是真的对纸鹤说的,当然也只是随嘴说说罢了,但在下一封信里,却又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我的情哥哥呀,你什么时候变成纸鹤带我飞到天空里去?这当然就是对我说的了,这时我还没有觉到问题的严重,依旧以为她不过是随嘴说说罢了。

问题真正变得严重起来,是在不久后的一个夏日里,那一年,女孩突然从乡下到城里来了,直接在我就读的职业中专找到了我……噢,我考上的那个职业中专是在城市的郊区,与繁华的闹市区还有一段距离。本来我的老家是在市区内,但为了给自己的前程做准备,我只能到这个设在郊区的学校来读书。女孩没有考上什么学,所以高中一毕业便进城来打工。在此之前,尽管她对城市充满了热烈的向往,发誓将来要到城里来工作和生活,但她却从来没有真的到城市里来过,所以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她来说,城市还是一个不太确定的未知数,在让她感到热爱的同时也心怀恐惧,为了尽快消除这种矛盾心理,她把来到城市的第一站选在我的学校,打算让我这个所谓的城市人帮助她尽快改掉她的乡土身份。从车站出来后,她就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我的学校而来。在她的想象中,出租车最多行驶半个小时的时间,她就能见到我的面了,但让她想不到的是,出租车已经行驶了一个多小时,而且早就驶出了城区,出现在车窗玻璃外的景象并不是什么高楼大厦,而是与乌龙镇没有多少差别的田野和庄稼。怎么回事?难道走错了路吗?可司机告诉她,那所职业中专就在前面不远的庄稼地里。来到学校后,她一见到我的面,就扑上来,挥起拳头朝我的肩膀上砸。你这个大骗子,她哭哭啼啼地抱怨我说,如果我知道你是在这么一个四六不靠的地方,我绝不会大老远地来找你。

为了消除她对我的误解,更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马上便带她坐上那辆返程的出租车,重新将她带回到城市里去。但她的心思已经被破坏了,在随我在闹市区游荡的过程里,她一直表现出心事重重愁肠百结的样子,对我也带搭不理的,好像我这个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她的朋友,而是一个对她心怀不轨的罪犯。在一个非常高的过街天桥上,她停住了脚步,俯首看着下面街道上熙熙融融的人流和车流,又猛地把头抬起来,对着天空不住地翕动嘴巴。为了听清她说的话,我不得不把耳朵靠到她嘴上。你什么时候让我飞到天上去?我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问话,原来她一直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不放。我无言以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我意识到我在过去的日子里也许犯了一个错误,不该每一个月都为她折叠和邮寄一只纸鹤,大概正是那只跃跃欲飞的纸鹤开启了她的胃口和野心,以为可以借助我的力量将来真的能飞到天空里去。这一刻,在感到后悔的同时,我也体验了极度的羞愧。看来我让她感到失望了。真对不起。我鼓着勇气对她说。虽然我的声音很大,但在人声如雷的过街天桥上,我不敢保证她能真的听到。为了表示对她的欢迎和补偿对她的亏欠,我咬了咬牙,把衣兜内仅有的两千块钱全拿出来,领她登上全城最高的摩天大厦,在顶层的旋转餐厅里吃了一顿价格昂贵的西餐,然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观看四面的城市景色。就在这个时候,她依旧没有放弃对那个问题的关注,只不过说出的语句稍有差别而已。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直直地看着我说,我能真的飞到天上去吗?

我知道不能不正视这个问题了,因为它在她那里已经变得前所未有地严重起来。我不知道。虽然我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个寂静而空旷的大厅里,还是显得那么响亮刺耳。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邮寄那些飞机?她恼羞成怒,端起没有喝完的咖啡,直朝着我脸上泼来。

我没有提防,自然也便没有来得及躲避,那半杯咖啡便都泼在了我脸上。虽然我觉得她不该这样干,但也并没有感到过分羞辱,只有当咖啡从脸上滴到桌面上的时候,看着那些类似鲜血的红色液体,我才有些睁不开眼睛。你说什么?我让自己镇定下来,抖动着嘴唇问她,什么飞机?

你折叠的那些飞机。她站起来,把上半身直探到我头上。

我折叠的……飞机?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从来没有折叠过飞机,更没有给你邮寄过……

你还在说谎,她举起手,在桌子上愤慨地拍击了一下,你明明给我……

我没有,我也站起来,声嘶力竭地朝她叫喊,我就是没有。我怀疑她不是已经发疯了,就是在成心戏弄我。

好吧,那就让事实来说话。她坐下身,同时把那只手伸到座位下,我拿给你看,让你看看这些飞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手在座位下悠荡了几个来回,又空着收回来。咦,我的包呢?她再次站起来,弯下身子,看完了座位下,又朝桌子下撒目。怎么回事?她有些惊慌,我带来的行李包呢?

我坐下身,一动不动地冷眼看着她,我不记得她有什么行李包带进来,别是她在耍什么花招吧?

她终于没有找到所谓的行李包,一时神情变得非常沮丧。是不是我的包被偷了?她探过身来问我。

我微微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以为我在说谎?她又瞪起了眼睛。

为了不再招惹她,我掉开了脸,把目光转向玻璃帷幕外的远处。此时,夜晚正在到来,随着西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的消失,整个城市的建筑和街道都亮起了颜色各异的灯光,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一派姹紫嫣红的美好景象便出现在我视野里。真美呀。我禁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

虽然我的声音没有发出来,她却似乎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不由得再次站起来,冲到玻璃帷幕前,把眼睛贴在上面,痴痴地朝着外面的景色看。我想象得出来,这一刻她一定产生了恍惚的错觉,以为自己真的来到了高远的天空里,四面闪烁的灯海就是璀璨的银河……难道我真的飞起来了?她果然这样喃喃自语了一声。

听她发出了这样的叹声,我心里也滚过去一股热流,同时眼睛变得湿润起来。这就好,我依旧是在心里对她说,哪怕是一个靠不住的幻象,也总算是圆了她到这个地方来的梦想,与此同时我也算是达到了陪她来这里的目的。好了,我在心里对她说,我可以离开你了。说罢,我就站起来,一个人悄悄地朝暗影里走去。我出了餐廳,一边乘电梯往地面上降落,一边流着眼泪对她说,请原谅,我只能让你飞这么高了。

离开了她以后,我没有回到学校里去,因为我把原定第二天上交的学费都花掉了,再说,通过一年来的学习,我觉得再继续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到社会上去,赶快找一份工作挣钱吃饭来得实际,只有解决了这个根本问题,我才不会在下一次遇到她时心虚得掉头而去。当然,我觉得也很难再有遇到她的机会了,我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原就做好了不再与她相见的准备,况且除了我的学校那个已经不可用的地址外,她不会知道我新的去向,又到什么地方去找我呢?就算她得到了我的新住址,要想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把我找出来,对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人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新住址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大街上逛荡,只要看到与广告有关的东西就会停下来观看,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我在一个广告牌上看到了我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按照上面的提示来到一个很有实力的文化发展公司,成了那里的一名普通员工。我找到工作的那天正好是这个月的十五日,也就是我给她折叠并邮寄纸鹤的日子,但她已经到这个城市里来了,这项我连续做了五个年头的工作好像已经结束了,现在我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我又该把纸鹤邮寄到哪里去呢?这天夜里,我对着天上的月亮,第一次把一只折叠好的纸鹤重新展开来,恢复成一张没有任何内容的纸张。黎明时分我从梦中醒来,发现那张放在枕边的白纸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片,像一片缤纷的雪花一样覆盖了我的床头。那个时刻,我极其悲伤地感到,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不久后我便发现,我实在是低估了这个女人融入城市生活的强大能力。仅仅才过了两个多星期,有一天我从楼梯上往下走的时候,与一个提着行李包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女人趔趄了一下,并没有摔倒,但她手里的行李包却掉在了地下。我没有仔细打量她,便越过她的身子,急急地朝楼下走去。但我才走了几步,就被身后的一声断喝叫住了。真的是她吗?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你以为你能真的跑掉吗?她从地下捡起行李包,绕到我面前,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

你……我前所未有地结巴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不但找到了你,她把手中的行李包拎起来让我看,而且也没有丢掉它。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在我脸前晃来晃去的行李包,真难以相信,里面会装着六十架纸飞机?

城市没有什么搞不懂的地方,她频频地吧嗒着嘴唇说,在这半个月时间里,我不但走遍了它的大街小巷,还成功把你给逮住了。说着,她那只空着的手伸到我脸上,轻轻地划拉了一下,看你还往哪里跑?

我的脸涨红起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刻,在感到极度羞愧的同时,我对她的敬佩之情也如江河之水一般滔滔涌来。

但她才得意了短暂的一小会儿,身子便开始晃摆起来,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晶莹的汗珠一颗颗滴落下来。她终于站不住了,手里的行李包又掉下地去,随即身子便急快地朝我倒下来。

我把她抱在怀里,似乎这才发现,她的衣服已经有些褴褛,头发也散乱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她的两只脚肿胀得像一对胡瓜,而且一只脚是光着的,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已经破烂……不用想象我也知道,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内,她已经把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走过的路都走完了。我再也不会丢掉你了。我把她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呜咽着对她发誓说。

我以为我的誓言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效,但不幸的是,在这个日新月异千变万化的世界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像其他许多事物一样,誓言也早就没有了多少时效性,也许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它掀翻。仅仅又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便惊异地发现,那个曾经走遍了整个城市来寻找我的女人,已经与我的老板勾搭上了……她之所以对我的誓言置若罔闻,转而打我老板的主意,大约唯一的理由便是,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有能力让她飞到天空里去……

嗨,还是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一想起它们来,我的脑袋就开始肿大,就觉得这个世界除了利欲熏心偷鸡摸狗之外,什么高尚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当然更没有什么圣洁的爱情了……当然当然,像我这样一个活在世俗生活里的人,既没有资格谈论什么高尚,也没有必要讲究什么圣洁,至于爱情,因为知道它的遥不可及,也便早就没有了对它的期盼和幻想……

29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以来,我经常感到身体疲倦无力,而且伴随着莫名的低烧,对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张效梁的声音继续从手机里传来,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由于这几年在生活中的打拼,过分透支了我的体力,让我变得未老先衰起来,有一句流行语说得好,年轻的时候玩命挣钱,年老的时候用钱保命,我觉得这句话放在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不久之后,我便有些撑不住劲儿了,终于有一天我昏倒在地,要不是被路人发现,我怕是会有失去生命的危险。我不敢再大意了,便第一次走进了我一向讨厌的医院。医生在对我做了全面的检查之后,向我宣布了一条让我大为震惊的消息,我患上了这个世界最为流行的艾滋病……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使我又一次差点昏倒在地。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感染上艾滋病毒的,与那些变着花样玩弄世界玩弄生活同时玩弄他人的家伙相比,我觉得我还是相对节制相对纯洁相对没出息的一个人,可他们没有感染上可怕的艾滋病毒,我怎么就不幸落水了呢?就算老天执意要惩罚那些行为不轨的恶人,也轮不到拿我开刀呀?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让我难以逃脱这致命的一劫。

我再也不能待在那个喧嚣肮脏的城市里,正是它让我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我要去往遥远的乡村,在那个还尚存一点田园牧歌风味的乌龙镇度过我生命的最后时光。当然,我没有把我去乡下的真实目的告诉我的妻子,只是装模作样地对她说,你陪伴我去乡村度夏吧;当她看出我的身体状况堪忧时,我也只是模棱两可地哄她说,我身上长了好几个瘤子。相对于丑恶的艾滋病毒,我觉得长几个瘤子也许算不了什么,起码能让我的脸面好看一些,虽然除了那个女人外,我无法再爱上我的妻子,但我还是不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给她留下一个笑话。在乡下的每一天,尤其是当我妻子上街去以后,我一个人待在空旷的别墅里,有时坐在窗下的沙发里,更多的时候是来到屋外,躺在支在草坪上的摇椅里,透过远处缭绕弥漫的云雾,遥看层峦叠嶂的山峰,巡视茂密斑斓的山林,让一颗在城市里受过严重伤害的心灵得到片刻的休憩,得到轻微的修复。有时看着看着,我的眼睛一阵模糊,似乎看见一个小女孩牵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在山石和树木间穿越行走,为找不到出山的路途而惊恐不安。我知道这样的迷失只不过持续了一个夜晚,当第二天日头升上天空的时候,他们就会走出山林。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在心里对他们说,不要害怕,不要企图下山,你们停下来仔细看一看,山林里多好,山林里有好的景致,有好的空气,山林里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和动物,有了它们的存在,你们就可以在那里很好地生存下去,为什么非要离开它们而到外面来呢?我知道不管我在心里嘟囔多少遍,他们也不会真的听见,即使他们听见了也不会相信我的话,只有当他们在外面的世界受到致命伤害的时候,才会知道山林的美好,而这个时候再想回到山林里去已经来不及了。有时我会止不住站起来,把两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奮力朝着他们叫喊,你们留在山林里吧,千万不要出来……

这个夏天似乎显得格外漫长,虽然我才来到乡下没几天,但我却像度过了大半生的时间,觉得每一天都那么难熬。乡村的天气不算很热,来自山林深处的凉风从院落里刮过,像一只只女人的小手在我身上抚摸。原本这是我所喜欢的体验,但此时我却觉得难以承受,好像那些风的手在撩拨开我的衣服,故意将我不敢示人的疾患展现出来似的。这几天,我当着妻子的面一直不敢脱衣服,尽管身上的瘙痒弄得我痛苦不堪,但只有当她离去后,我才脱光身子,胆战心惊地打量我不再完好的皮肉。是的,由于艾滋病毒在体内的疯狂滋长,我的皮肉上很快被白念球菌感染,先是出现紫斑、血疱和瘀血,随即便发展成一片片的疱疹,像几条可怕的带子一般环绕在我身上,有时眼睛一阵模糊,我竟会看见那几条带子在交错爬行。蛇。我不禁大叫起来,挥起两手去抓那几条类似长蛇的带子,直到把我的皮肉抓烂,也没有将那几条带子扯下来。伴随着持续性的发热,我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和胸肌胀痛,一股气喘不上来,我就会伸长脖子,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不止。更让我受不了的是越来越频繁的腹痛和腹泻,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磕磕绊绊地往卫生间里跑,真怕脚步稍一放缓就会拉到裤子里,一旦坐到马桶上就不想起来,好像不把肚子里积存的东西排空不罢休……我知道,凶恶的艾滋病毒正在侵犯我的内脏器官,也许过不了多久,我整个身子的内外统统都会被它们占领,到那时,不论我有多大的本事,都会变成一具恶臭四溢的烂皮囊……

我不想等到那一天,我不想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看我的笑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自杀……是的,自杀,我觉得我应该用自己的双手结束掉自己的生命,而不能让该死的病毒把我带走……但这仅仅是一个时隐时现的念头,好几天过去了,我还没有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手段,甚至还没有下定真正离去的决心……我觉得单靠我个人的力量,也许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件事……那么除了狗日的病毒以外,还有另外什么因素能让我做到这一点呢?

在我漫无边际胡思乱想的时候,脊背上忽然被推了一把。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在想什么呢?

我猛地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女人在我身边的存在。我呆呆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等待已久的人……我忽然想,也许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等待她带给我一个合适的契机……我进而不无荒唐地想,是不是她的到来能让我完成离开这个世界的心愿……

你在发烧?女人把她的手从我身上收回去,有些吃惊地问我。

我往后闪躲了一下,尽量让身子离她远一些。我很好……我吞吞吐吐地说,并不自觉地扯了一下衣领,将裸露的胸口掩住。

你是不是病了?女人打量着我说,随即又向我靠近了一些。

没有……我使劲摇头。为了不使她继续纠缠在这件事上,我掉转话题说,对了,你不是来还我东西的吗?我盯住她放在身边的手提袋说,你把那些纸鹤带来了吗?

纸鹤?女人莫名地看了我一眼,什么纸鹤?

我折叠并邮寄给你的那六十只纸鹤呀。我提醒她说。

女人直直地盯住我,似乎想说什么反驳的话又没说出来,干脆转过身去,把手探进手提袋里,捧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樟木盒子,然后把盒盖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纸飞机,径直举到我面前,这是你折叠并邮寄给我的纸鹤吗?

这当然不是纸鹤,我耸耸肩说,难道我会看不出来,这是一只纸飞机……

那你为什么说是纸鹤?女人把那只纸飞机扔到我脸上,转手又到盒子里去拿。她抓出一只又一只纸飞机,一股脑地都扔到我身上。还给你,她边扔边气喘吁吁地说,把这些无用的东西都还给你。

我不禁呆住了,听她这样说,好像这些来历不明的纸飞机都是我送给她的,但这怎么可能呢?我送给她的明明是六十只纸鹤,怎么会变成了纸飞机呢?以前听她这样说,我还以为是她故意说气话,但现在看来,事情好像真的在哪个环节上出现了差错。我有些不甘心,便伸过头,朝她的樟木盒子里看。

女人干脆把樟木盒子举起来,做了一个标准的翻转动作。开口向下的盒子在她手里晃摆着,终于又掉出最后一只纸飞机,像一片凋零的树叶一般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慢慢飘落在我脚下。

看清楚了没有?女人气愤而恼怒地抢白我,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纸鹤?可它们到达我手里的时候怎么就变成了飞机?

是呀,我摊开两手,在心里对她说,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

女人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把眼睛瞪圆了。你该不会认为是我在捣鬼吧?见我不回话,她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举起那个樟木盒子,使劲砸到我身上。你这个骗子,她跺着脚板喊叫,你是天下最大的骗子。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蹲下身,将她丢在地下的那些纸飞机一只只拾到手里。难道这些纸飞机真是我折叠并邮寄给她的吗?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女人冲过来,又从我手里把飞机夺过去,横眉立目地质问我说,既然你不能让它们飞起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鬼花样?

难道它们的功能仅仅是飞翔吗?我在心里对她说,当然我说的“它们”并不是指这些纸飞机,而是指那些我一只只亲手折叠的纸鹤。我回到座位上坐下,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想到了那个有外国背景的家伙,看来她不但执意要让自己飞起来,还要飞到国外去呢,是什么让她的胃口变得这样大?告诉我,我朝窗外指了一下说,为什么你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女人也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回来,好像外面的景致让她不堪忍受。你说得不对,她纠正我的话说,不是离开,而是逃离。

逃离?我吃了一惊,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又朝窗外划拉了一圈,难道这里不好吗?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用更加决绝的口气说,我恨这个地方。

我再次感到了惊愕。为什么?我脱口问道。

女人也又坐回到沙发里,从手袋里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着,接连猛吸了几口。本来我不想说到这件事,她摇摇头,神色忽然变得哀伤起来,既然我们就要分别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把什么都告诉你吧,免得以后想起我来还消除不了怨恨。于是,她便一边吸烟一边和我讲起她在乡下的一些事来。

30

按道理说,我并不是纯正的乡下人,虽然我是在乡下出生和长大的,女人说,因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城市人的血液,当然不能说它们就比乡下人的血液高贵,但二者肯定有一些不同。也许你想不到,我的外祖父曾经是京城里一个很有权势的人,但在1978年之后,他却突然間成了一个罪犯,据说他在“文革”中搞过打砸抢,所以被判处了十年的徒刑。虽然后来他被释放了,却没有了工作的机会,在京城里混不下去,便带着他十几岁的女儿也就是我后来的母亲来到了乌龙镇,投奔他在这里的一个亲戚。父女俩在城里生活惯了,在乡下过得很不适应,几乎每一天都做着重新回到城市里去的美梦。

几年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对外祖父这类人的限制没那么严了,他便决定返回城市里去,可就在这时,他却发现我母亲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外祖父对他的女儿感到极其失望,便把我母亲丢在乌龙镇,只身一人回到了城里去。他当然没有想到,我的母亲并没有像他盼望的那样嫁给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那个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次上访归来的路上,被一辆迎面而来的车辆碾在了轮子下。母亲怀着孩子无人可嫁,又无脸到城里去找她的父亲,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便只好答应了一个光棍的追求,总算以那个人老婆的名义生下了孩子也就是我。可让她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以打鱼为生的光棍不但不能把日子过好,还千方百计地欺辱她们母女,尤其是一看见我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他就恨不能冲上来,挥起沾满鱼鳞的手掌,朝我脸上狠狠来上几下子。不难想象,我是在老光棍的淫威下长大起来的。十三岁那一年,母亲不堪老光棍的虐待,在病床上煎熬了三个月后,终于丢下我一个人去天国过逍遥日子去了。临走前,母亲拉住我的手,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说,孩子呀,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到美好的城市里去闯荡你的天下。

美好的城市里?我紧紧地盯住她,城市里真的那么美好吗?

是……母亲最后吐出这个表示肯定的字,便松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没有记住母亲的其他话,甚至没有记住母亲的相貌,但“美好的城市里”几个字,却像刀子刻的一样留在我心里,任岁月的风尘怎样打磨也无法消除了。

没有了母亲的保护,我的苦日子无异于雪上加霜,不但苦涩的滋味越来越严重,而且还充满了黑暗和凶险。女人继续对我说,那个老光棍也就是我的继父其实是个淫棍,我才刚满十三岁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为了取得我的好感,他一改过去对我的欺凌,转而变着花样讨好我。我那时还小,看不清他在耍一个恶毒的花招,还以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很快便上了他的当。我记得那天正好是我十四岁的生日,老光棍一大早就打来几条鱼,专门为我做了几道好菜,并拿出酒来劝我吃喝。为了表达对他的谢意,我便按着他的要求喝了几口,哪想到一下子便醉了,头一歪就倒在炕上睡去。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的下身在流血……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老畜生在酒里下了蒙汗药,趁我睡觉之际,他把我给糟蹋了……

从此后,我便成了老畜生发泄淫欲的对象,几乎每隔几天,他就会和我发生一次性关系。我一稍稍表现出不从的样子,他就威胁我说,不听我的话,我就到学校里告发你,让你在老师和同学面前丢人现眼;然后我再到大街上去宣传,说你用女色诱惑我这个老头子,让你一辈子在乌龙镇混不下去……我被他吓坏了,一想到会面对如此不堪的局面,便只好忍辱负重答应了他。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我把逐渐隆起的大肚子袒露在他面前时,老畜生也被吓坏了。这可怎么办?他惶惑不安地转圈子,要是被乡亲们知道了,我们可怎么出去做人呢?为了保住他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堕胎的偏方,又是让我捆肚皮又是让我吃苦药,实在不行就用擀面杖压我的肚子。他的力气很大,每次都把我压得口吐鲜血……不要再压了,我哭嚎着哀求他,我受不住了……可老畜生不管那一套,依旧把擀面杖往我肚子上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擀面杖充满了深深的恐惧,不要说看见真的擀面杖,就是此刻我说到擀面杖三个字,我的肚子都会遏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到我离开乌龙镇的时候为止,我一共为老畜生堕过三次胎,每一次都几乎吃遍了天下女人要吃的苦……你说我在乌龙镇的日子还应该过下去吗?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母亲临终时对我说的话,离开这里,到城市里去……乡村这么丑恶,而城市那么美好……我原本属于城市,我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乡村……就是抱着这样愈来愈坚定的信念,高中一毕业,我便做出了逃离乡村逃離乌龙镇的决定。

就要离开这个让我恐惧和伤心的地方了,我觉得不应该把老光棍留下……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我要把他一起带到城市里去,不,我之所以离开乌龙镇,就是为了逃脱他的魔爪,哪里会和他继续待在一起,让他一如既往地欺压我,凌辱我呢?不,我的意思是说,在我离开乌龙镇的时候,也不能让他留在这里,继续祸害像我一样的女孩儿,虽然他也老得快要做不成那件事了,但毕竟对乌龙镇的女人是个威胁,所以我要让他也离开这里,既然不能让他随我走,那么他的去处便所剩无几了,最快捷的一条道我已经替他想好,并在我离开乌龙镇的当天夜里将他领到了那条路上去。

那天的夜很黑,屋外下着雨,屋里也没有点灯。本来老畜生想要点灯,被我一伸手拦住了。不要点灯,我一语双关地对他说,我们摸索着来就行了。老畜生果然以为我要和他发生关系,便嘿嘿笑着把火柴扔下了,腾出手来朝我脸上摸。等一下,我再次拦住他说,我给你做了两个好菜,等你吃饱喝足了,我们再来不是更好吗?说着,我还把一瓶酒拿出来,给他面前的杯子里倒上。老畜生得意极了。你想得可真周到,他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得意忘形地说,守着你这么个美人儿,我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我在心里对他说,那我就送你到上辈子那里继续烧吧。

老畜生喝下了两杯酒,很快感到了有些迷糊,脑子一机灵开始反应过来,你、你别是在酒里下了药吧?

我笑嘻嘻地对他说,你说得没错,我还真的在酒里放了些东西,谁让你教会了我使用蒙汗药的方法呢?

可我,老淫棍还强打着精神说,可我睡迷糊了,怕是就干不成那件事了……

那你就到梦里去干吧。我一边说一边把第三杯酒灌到他嘴里。老畜生就算酒量再大,三杯被下了蒙汗药的酒也足够把他放倒了。

不要害我……在闭上眼睛的最后时刻,老畜生还想挣扎着交代一下,但只是说了半拉就再也张不开嘴了。

望着他嘴歪眼斜的丑恶模样,我知道恐惧已经袭上了他的心头,让他带着这样的心情走上黄泉路,我觉得我的送行方式还算令我满意……

说到这里,女人停住了她的讲述。我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还有所期待。这么说,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直接问她说,在你逃离乌龙镇之前,你真的把他杀死了?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把最后一口烟吐出来,将烟蒂丢到地下,似乎在用这个动作告诉我,她有关乡村的故事已经结束,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走到窗前,透过灰蒙蒙的玻璃朝外看。真是难以相信,在我看来如此美好的乡村却在她眼里那般黑暗,那般丑恶,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眼里的乡村还是她眼里的乡村更真实一些。我把眼光望向远处,突然在心里想,如果她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么在乌龙镇的某个地方,一定有那个老家伙的坟墓存在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一点。

女人不再关注我的想法,低下头去,目光直直地盯在那些散落在地下的纸飞机上。接到这些飞机的时候,她喃喃地说道,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你会让我高高地飞起来,所以我把你看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能靠得住的人……

我没有给你邮寄过飞机。我在心里对她说。看来那个外国人真能让你飞起来了?我径直对她说,甚至能让你飞到国外去?我似乎是有意把那个有外国背景的人说成了外国人。

女人没有理会我的话,她蹲下身,把那些像死鸟一般躺在地下的纸飞机捡到手里,然后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打火机,打着火,将纸飞机凑到燃烧的火苗上,等一只纸飞机烧完了,她又拿起另一只,继续放到火苗上去烧。既然它们不能飞起来,她边烧边说,那还留着它们有什么用?

看着纸飞机一只只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我心里一阵颤动,本能地想去阻止她,毕竟它们是我有关爱情的信物呀,怎么能随随便便烧掉呢?但我随即又想,谁又能保证这些燃烧的纸飞机就是我送给她的呢?我那些向她表达爱情的信物并不是什么纸飞机,而是六十只纸鹤呀。我抬起头,看着化为灰烬的纸飞机在火焰气流的烘托下,竟真的升腾起来,像传说中鸟的精灵那样飞翔在空中……这样也好,它们总算飞起来了……

烧完了那些纸飞机,女人站起身,直朝着我走过来。我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已经来到了我跟前,俯下身,同时伸出手,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临走前,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要和你举行一个完美的告别仪式。

我从她脸上掉开头,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说,有这个必要吗?

为什么没有?女人把脸伏在我胸膛上,毕竟你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开始从眼里爬出来,浸湿了我胸前的衣服,而且可能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一个男人……

听她这样说,我再也绷不住了,随着内心的剧烈颤动,我也举起两手,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搂住。你也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人,我在心里对她说,而且肯定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一个女人……但我没有把这两句话说出来,我觉得说出来与不说出来都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她比我自己更懂得我的心思。

让我们尽情地做一次吧。女人把嘴伏在我的耳朵上,用既像是哀求又像是命令的口气说。她一边说一边用抖动的手指去解我的衣扣。

我拉住了她的手。这一刻,我想到了我有些溃烂的身体。我染上艾滋病毒了。我直言不讳地对她说。

真的?女人一点都没有吃惊的意思,就像听到我说“吃饭了”之类的语句一样冷静。她的手指继续在我胸前运动,直到我的衣领被她解开,整个布满疱疹的身体都暴露在她面前,她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吃惊的样子。看它们把你弄得,她摇着头说,像个被炮弹炸过的阵地似的。

我真想不到,她会使用如此形象而精彩的比喻。一时间,我有些发起呆来。

就在我愣神的当儿,女人已经脱光了她自己的衣服,然后毫无顾忌地把她的身子与我的身子贴靠在一起。我们来吧?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与这个我深深爱恋的女人做起来时,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第一次做时的情景,几乎是一刹那,我的泪水便夺眶而出。你要让我去死了吗?女人在我身下说。我不知道她是指我让她像我一样染上致命的艾滋病毒,还是说我给她制造的快乐让她想到了死亡。我们一起去死好吗?我在心里问她說。我猛然明白过来,当看到她来时我曾经产生了她为我提供自杀契机的想法,看来那个时候我就对这样的结局有了准确的预感。我们一起去天国好吗?我一边做一边对她说。

在去天国的路上,女人痴情地问我说,我们能飞起来吗?

当然能飞起来,我信誓旦旦地说,不然我们又该怎么抵达天国呢?

好呀,女人连连点头说,那就请你把我带走吧。说罢,她就闭上眼睛,让整个思绪都沉浸在去往天国前的感受中。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让我们携手一起上路吧。我最后一次对她说道。

……

女人的眼睛闭上后便没有睁开,我不知道是她因为疲惫真的睡着了,还是让思绪提前踏上了去往天国的路途?此时此刻,我一边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电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在脑子里想象和她一起飞向天国的情景……

好了老刘,我对你说的已经足够多了,时间真的不早了,兴许过不了多久,我的妻子就会回家来,我要抓紧和我的女人上路。你这个老公安也许能想象得到,当我放下电话的时候该去干些什么。还是先对你透露一下吧,免得你日后破案的时候没有头绪:我家里放着满满一桶汽油,以前从来没有被派上过用场,现在我可以把它找出来,把油一点点泼洒到房子的周围。如果仅凭这一点还不能保证我的别墅着起火来的话,那我还有更厉害的杀手锏:我会到厨房里打开煤气阀门,让整整一罐煤气都泄露到空气中来。做完了这两件事,我将回到房间里,从茶几上拿起那只打火机,爬到床上去,赤裸着身子与我深爱的女人躺在一起,或者抱在一起,摆出一个让我们都感到较为舒适的姿势,然后我把手里的打火机举起来,把大拇指放在点火开关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按下去……

就到这里吧老刘,如果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话,那就放到天国里去说吧,反正早晚有一天,你肯定也会到那里去的……

这个狗日的,听到这里,刘队一边关闭播放器一边骂道,到死了还咒我一句。他朝我和周岫娟转过身来,怎么样?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我和周岫娟面面相觑,一时都陷入了莫名的惊诧情绪中。听手机里的声音,我认定那个给刘队打电话的人是张效梁,但他所叙述的死亡过程却又让我充满疑惑,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染上了艾滋病毒,而且他和夏海丽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也似是而非,与周岫娟的说法存在明显的差异,甚至某些方面大相径庭……我不禁掉头去看周岫娟,看她做出什么反应。

这些录音,周岫娟指指刘队手里的手机说,都是真的吗?会不会是……

刘队直直地盯住她,什么意思?莫非你怀疑我们造假不成?他的脸上开始浮出了一丝愠色。

不是,周岫娟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张效梁在这里面说的和给我说的不是一码事……

这正是我要指出来的,刘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张效梁,还有什么夏海丽,可这件纵火案中的死者根本不叫这两个名字。

我和周岫娟又互相看一眼,一下子都呆住了。那么,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叫什么名字?

刘队还没有说话,一直坐在一边的女警察翻开记事本说,男的叫张建林,女的叫董慧芬……

我更有些发呆,这两个名字怎么那样熟悉?我在脑子里稍稍一想,便记起我误闯进去的那件纵火案里的两个死者,好像一个叫张建树,一个叫董慧芳,与现在两个死者的名字竟然如此相近……

好了,刘队站起来,抬起大手朝我们一挥说,我们还有更多的案子要办,实在没工夫和你们再说没用的话了。说罢,他就对我们做出了送客的架势。

我真的可以走了?周岫娟还有些不相信。

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老警察简直不耐烦了,没见过你们这样磨磨蹭蹭的。

周岫娟还要往下说什么,我担心再出什么意外,便走过去拉住她的一条胳膊,拖起来就向外面走去。

31

离开乌龙镇前,我和周岫娟再次来到那个废墟前,想对张效梁和夏海丽做一下凭吊,当然,也许我们凭吊的根本就不是张效梁和夏海丽,就像刘队他们说的那样,和那幢别墅一起化为灰烬的两个人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张效梁和夏海丽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们宁愿相信葬身在那片火海里的人就是他们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在废墟现场,我看见一辆铲车停在里面,好像刚刚做过一番清理。司机并不在车里,而是坐在一块砖头上,面对着远处的山林吸烟。我突然觉得应该到废墟里看一看,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旦被铲车运走,我们便什么线索也得不到了。于是,我便越过那辆铲车,直接进到了废墟里面。周岫娟小跑了几步,紧紧地跟在我后面。

司机忽然掉过头来,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好奇了,瓮声瓮气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看了周岫娟一眼,差点对他说出“我是死者的丈夫”或者“她是死者的妻子”之类的话。我生怕被这个人看了笑话,便咽下要说的话,想了一下才改口说,我们……随便看看……

听我这样说,司机把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不再打算搭理我们,又把目光转向远处的山林,慢悠悠地吸起烟来。

我在被烟火烧焦或熏黑的砖草间走了一会儿,不觉间又回到那辆铲车跟前。那两具尸体呢?我忽然问司机说。

司机掉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它们应该只剩下……我用手比画了一下,兔子那么大了吧?

兔子?司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什么兔子?

那两具尸体,我朝他解释说,是不是烧得和兔子差不多大了?

司机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厌烦地嘟囔一句,神经病。他随手一扬,把烟屁股丢到身后去,随后站起来,很轻捷地爬到驾驶室里,发动起铲车,继续清理那些破烂的废墟。

为了不被他的铲车撞倒,我赶紧走到一边去。就在这时,我觉得脚下一绊,什么东西从乱草间浮出来。我低下头一看,是一只还没有烧透的皮鞋。我把皮鞋拾起来,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抚摸。

是夏海丽的吗?周岫娟凑上来问。

我对鞋子打量了两眼,很快便断定,这就是夏海丽穿过的鞋子,我清楚地记得,不论是样式、材质还是号码,夏海丽惯常穿的鞋子都与这一只没有任何差别。

看到我有了收获,周岫娟大为兴奋,跑到废墟间也仔细寻找起来。很快,她竟然也有了新发现。一张影碟。随着一声叫喊,她手里举出了一张在日头下闪光的碟片。

我把碟片接到手里,看到它虽然没怎么被烧到,但上面的文字却被烟火熏黑了,只有图案上的两个人影还能勉强看清楚,是一对外国男女,好像正在开着一辆车。我觉得这可能是一部外国电影,却判断不出电影的名字。

这个有用没有?周岫娟问我。

不管有用没用,都不能让它们继续待在这里。我把鞋子和影碟都装到我的行李袋内。

那个司机看到我们捡到了东西,在发了一下呆后,忽然停下铲车,一边朝车下跳一边对我们喊,哎,不许带走这里的东西。

我不想在他这里再遇到麻烦,便拉起周岫娟,急急忙忙回到夏利车上。我发动起车子,驶上一个斜坡,直朝我们来时的那条公路冲去。我把车开出了老远,还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在奔跑着追赶。

小心。周岫娟忽然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

我急忙收回眼睛,匆促地把目光投向前方,就在我往后视镜里看的时候,我的车子已经离开岔道,就要驶上了公路,而这时候公路上正好有一辆东风牌大货车经过,与我的车子形成一个丁字形,也就是说,如果我的车子不及时停住,便与那一辆巨大的货车碰个正着。我顾不得做出其他反应,便一边猛踩急刹车,一边扭打方向盘。但我的动作还是做慢了一些,车速虽然减缓下来,车头也开始转向一边,可毕竟与货车发生了碰撞。在我的车子抵住货车的车厢时,我看见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朝我做了一个惊诧和愧疚相交织的复杂表情。我在失去知觉的刹那间,还在心里叨念了一句,他妈的在来路上就打老子的主意,最终还是让他得逞了……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小孩子蹲在我脸前,正在好奇地看我。你是谁?我不解地问他说,你叫什么?

小孩子还没有回答我,就从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小明,你在那里看什么?

叫小明的孩子转身跑走了。小明?我念叨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在曼秀山纵火案的废墟前,看到过一个叫小明的孩子,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那个叫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姑姑……我忽然想到了周岫娟,便挣扎着抬起身子,蒙头蒙脑地喊了一声,赖金花,你怎么样了?

我的喊声刚一停下来,就从身后传来了应答声。你喊我什么?一只手随即伸到我头上,莫非你的脑子被车撞坏了?

我吃力地回过头,看见周岫娟躺在我身边,正在试图从座位下钻出来。

我们互相帮着忙,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翻倒的车子里爬出来。还算幸运,我的出租车虽然被撞坏了,但我们两个人都只受了一点轻伤,在路边背靠背歇息了一下,便觉得没什么事了。此时,那个叫小明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公路两边杳无人迹,不知道刚才孩子的确来过了这里,还是我的幻觉在作怪。整条公路上也空空荡荡,很长时间都不再出现一辆车,我真是搞不明白,当我的车子开上公路的时候,为什么那辆大货车恰好出现在面前,好像它的出现就是为了与我相撞似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一辆警车从远处开来,刘队和那个女警察来到我们面前,也一副很好奇的样子。是你们两个?刘队吃惊地说,怎么你们还没有离开这里?

我无奈地摊开两手,用手势告诉他,我们无法离开这里了。

刘队绕着我那辆报废的夏利车看了一圈,直起身来,把目光投往另一个方向,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队长,女警察向他请示说,要不要让他们回所里去?

刘队又把目光转向了我,记住肇事的车号没有?

我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可就麻烦了,刘队在我车子上踢了一脚,我们这里沒有修车厂,如果你们……

算了,我朝他摆摆手,一边往起爬一边扯拽周岫娟,我们还是抓紧离开这里吧。

那好吧,听我这样说,刘队显然松了一口气,看来你们走不成这条路了,要想回到你们那个城市里去,只能改走另外那条路了。说着,他抬起手,朝他刚才看过的方向指了一下。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我的目光越过那片黑黢黢的别墅废墟,越过一株蓬松葳蕤的大樟树,停在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上。在日光的映照下,那条叫作鱼人河的河流像一条分外巨大的老蟒蛇,从层峦叠嶂的山岭上下来,在青绿色的大地上迂回曲折地爬行,浑身都闪烁着华丽明亮的光芒……

告别了刘队和女警察,我和周岫娟来到了鱼人河边,寻找有船只停靠的码头。其实这样说并不准确,这条河道并没有获得过怎样的开发,满河都透着一股十足的野气,即使有一两只木板船在水中出没,岸边也不可能有像样的码头,顶多是一个便于船只靠拢的地界,我们找的就是这种与周围的荒芜滩涂不同的地界。一刻钟过后,我们还真找到了一个停船的地方,在等待船只到来的时候,我和周岫娟站在一块较为隆起的石头上,把目光放出去,尽力朝下游的极远处望去。

当年,我不由地说,夏海丽就是沿着这条水路去城里寻找张效梁的吧?

是张效梁,周岫娟纠正我的话说,是张效梁从这里去城里寻找夏海丽的。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周岫娟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又掉开了眼睛。我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又把目光投向远处。

大约又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真有一只小船从上游划过来,慢慢接近了我们站立的地方。划船的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另有一个男孩坐在船尾发呆。要坐船吗?老者并不把船划到岸边,而是离着老远朝我们喊话。

我犹豫了一下,这样小的船只有什么运输能力呢?而且船上的水手只是这一老一小,能把我们送到遥远的城市里去吗?我又朝上下河道里看看,担心不能再遇到另外的船只,而白白失去了这次机会,便朝他招招手说,我们要乘船,请您把船靠过来吧。

老者很快将船划到了岸边,我以为他会问我们到哪里去,但他却径直对我们说,上来吧。

周岫娟忽然对他说,您还没有说价格呢?

这个好办,老者呵呵地笑了起来,都是老官价了,不打一点折扣……

周岫娟打断了他的话,您直接说吧,多少钱?

老者把两只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十块钱。

什么?我们都大吃了一惊,又互相看了一眼,十块钱,这么便宜?

老者仰起头,笑得更响亮了。你们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他止住笑说,我就知道你们还不清楚这里的规矩,还以为十块钱就能把你们送出多远去呢。

怎么?我不解地看着他,不是这样?

老者朝下游指了一下说,离这里十里远的地方,就是我们这个县的县城,这十块钱就是送你们到那里去的。

是这样?我明白过来,但随即又问他说,到了那里怎么办?

县城里有一个大码头,你们可以乘那里的客船走,老者捋捋胡须说,如果你们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搭乘别人的货船走,那样就能节省一下路费了……

我和周岫娟都明白了,便手牵着手往船上走。由于船只和岸边没有连接的跳板,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腿脚跳上船去。我让周岫娟先上船,我在后面伸着手保护她,以免她掉到水里,谁想她很轻捷地便上了船去,身子一点都不打晃。轮到我上船时,我却本能地害怕起来,腿脚无论如何抬不高,要不是周岫娟在船上拉我,恐怕我真的会落下水去。

船只十分简陋,看上去像是用几块木板草率拼凑而成,我们一上来,由于突然增加了两个人的重量,加之我没有找准位置,小船便激烈地摇晃起来,我很担心它会随时翻扣到水里,便赶紧蹲下身去,两手紧紧地抓着船帮,心里扑通通跳个不住。船上也没有多余的摆渡用具,老者仅仅使用手里的一只木桨,既用它来划船,也拿它调整航向。老者虽然年岁已经不小,但身体依然强健,裸露的前胸和脊背上还有一块块的肉疙瘩,他的光脚在船上站得很稳,脚趾像树杈一般往四处散开,一看就是我想象中的渔民模样。而那个孩子却坐在船尾不动,即使老者划船很吃力,他也不站起来帮他一下,两眼呆呆地看着天空,与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傻瓜毫无二致。

你们是第一次到山里来?看我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老者便用宽慰我的口气和我聊天。

是。我点点说。

去乌龙镇没有?

我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有什么印象?老者很有兴趣地看着我。

印象?我怔了一下,又简单想了想,印象是村子很大,房屋很多,人却……

你说得不错,乌龙镇是个大镇,如果人都聚齐了,足有两三千人呢,房屋还能不多?

是吗?我吃了一惊,那我怎么没有看到几个人呢?

他们都进城去了。老者说着,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们也是城里来的?

我点点头,并没有开口回答他,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他那句“都进城去了”的话,原来我在城里碰到的那些人,有不少便都是地道的乡村人吧?社会上还送给他们一个不伦不类的名称,叫什么“农民工”。我随即想到了张效梁和夏海丽,他们不就是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吗?但我却又不能把他们和“农民工”联系到一起,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想到张效梁和夏海丽,我在看了周岫娟一眼后,又把目光转向河道的前方,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幻觉,似乎我和周岫娟就是当年的张效梁和夏海丽,正在沿着这条通向外部世界的水路走出乌龙镇,走出莫邪山,去遥远的城市里闯天下……

开始的一段河道已经不算狭窄,大约有二三十丈的宽度,河里的水流较为平缓,只有少数几个地方会有漩涡出现;岸边长满了茂密的杂草、灌木和乔木,绝大多数我都是第一次见到,也便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很多草树都长到了水里,生在岸边的也都向下倾斜着身子,树杈的枝梢都触及了水面,有时我们简直是在草树中游走。很快,河道便变得宽阔起来,对岸渐渐已经不能被我们的眼睛看清楚,水面更趋平静,只有水鸟们扑闪着翅膀掠过时,才会划开几道似有若无的波纹。鱼人河竟有一段这么宽广的河道,是我無论如何没有想到的。岸边有许多粗大的树木被泡在了水里,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它们竟然在高出水面两米多的地方长出了根须,一丛丛地朝下伸展着,河风一吹,就像老者的胡须一样飘来飘去。

那是真的根须吗?我没有把握地问老者说,见他点头,我越发感到纳闷了,它们怎么把根须长到了半腰间?

这说明,老者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当年这条河的水面就在那个地方。

怎么可能?我瞪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会是真实的事情,如果水势真有那么大的话,那这条河该是一副多么暴怒狰狞的模样?那它两岸无数的地方包括我所在的鱼阴市不都成了水中之物了吗?

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当然不信,老者眯起眼睛,一边朝河道的远处打量一边摇着头说,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我疑心这个老家伙发疯了,如果按照他的算法,岂不是说下一场大水又快到来了吗?我当然不相信他这样的说法。

来到宽阔的水面上后,那个一直待在船尾不动的孩子像是从睡眠中醒来,忽然变得活跃起来。他把一直半仰着的身子俯下来,两眼开始往水面上看,同时将一条胳膊伸下去,在水下一动一动地抓挠着。我以为他是在无聊地玩水,所以毫无防备他接下来的动作。他的手在水下抓挠了一会儿,突然举起来,举到头顶上,随着他手指上来的竟然是一条足有他胳膊长的大鱼。孩子把那条鱼像玩耍一段木头似的悠过头顶,在空中的日头下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又甩回到水里去。

我看得目瞪口呆,真想不到看似呆傻的孩子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本来我以为他是偶然逮到了那条倒霉的大鱼,对他第二次玩弄这个把戏没抱任何指望,但很快,孩子便如法炮制,第二次、第三次……把大鱼提上来,在空中耍了一个来回,再丢回到水里去。孩子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那些比他小不了多少的鱼儿似乎就是他随手招来的道具,被他一连戏耍了十几回,直到胳膊累得举不起来了,他才停住,又把身子半仰下来,两眼呆呆地朝天空里看,好像刚才的举动根本不是他做出来的。

尽管孩子平静了,我的眼前却依旧鱼儿翻飞,好像那些被他驱来唤去的大鱼还在空中做着表演。过了好久,我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很想去与孩子交流一下,却又不敢直接打扰他,便转向老者说,他是您孙子吗?

不是我孙子,老者摇摇头说,他是我儿子。

我又一次感到了诧异,同时也为自己的误判感到羞愧。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我主动和老者说起话来。老人家,我尽量用恭敬的口气说,您以前就当船工吗?

不,老者再一次摇头说,我以前是个打鱼的……

打鱼的?我一下子想到了夏海丽继父的身份,随即眼睛也又一次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如果再往前说的话,老者颇为自豪地说,我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村长……

村长?我的身子一哆嗦,也又一次想到了张效梁的父亲……我的眼睛紧盯住那个孩子,嘴唇颤抖了好一阵,才总算没有问出那个孩子叫什么,我真的担心老者会告诉我一个熟悉的名字……

在接下来的整个航行中,我紧紧闭拢着嘴巴,再也没有让它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32

来到县城码头后,我们和那对神秘的父子告别,没有贪图便宜去打货船的主意,便径直去售票处买了两张船票,登上了驶往鱼阴市的客轮。在舱房靠近船尾的一个角落里,恰好有一个仅能容纳两个人的单间,我们便赶紧走进去,算是占住了一个较为理想的位置。

整个回城市的路上,周岫娟都呈现出郁郁寡欢的状态,而且有意避免和我说话,一直躺在她的铺位上,闭拢着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我一个人来到甲板上,扶着船舷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景致,渐渐觉得有些头晕,便回到了房间里,躺到她对面的铺位上,也试图睡上一会儿。这次乌龙镇之行,让我耗费了很多的体力,一旦放松下来,便有些虚脱的感觉。但过了很久,我都没有让自己睡着,看一眼对面的周岫娟,她的身子也在不时地动着,想必也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于是我又爬起来,大瞪着两眼呆呆地看她。周岫娟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在睁开眼的同时,也不由得直起身来,匆忙地看我一眼,便随即把目光掉开了。但我看出来,她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好像心里越加不安似的。我明白她的心思,发生在乌龙镇的那件纵火案与她的说法不是一回事儿,更严重的是她有关张效梁和夏海丽的故事也与张效梁自己的叙述大相径庭,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向我解释这件事,如果一直沉默下去,又明白最终无法躲过这一关,便更加感觉得手足无措。她想得没错,我的确在等待着她给我一个说法,虽然她自己也未必明白是怎么回事,起码要向我声明一下,省得我会误以为她在有意搞鬼。

你让我说什么呢?周岫娟终于沉不住气了,硬着头皮打破沉默说。

我摊开两手,意思是说随她怎么说都行,但看她更加为难的样子,便提醒她说,还是先从张效梁身上说起吧,比如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有了这样一个提示,周岫娟放松一直紧绷着的身子,倒回到铺位上,两眼看着房顶,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后,开始向我说起了她和张效梁之间的一些事,尤其是他们刚刚认识时的情景。

在张效梁正式找我之前,我们已经在夏海丽那里见过一面了,周岫娟边想边说,说起来,我对他的印象还是蛮不错的,身体强壮,也有气质,待人十分淳朴,一看就是一个很真诚的人……当然,这只是我最初的一个感觉,并不表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要说那时我就对他有了一定好感,也可以这么说,但我又明确地知道,这个人是夏海丽的人,与我怕是一点儿关系没有。可与此同时,我又本能地觉得,这样一个人与夏海丽或许不会合得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冒出了这个念头,不过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要不是张效梁以后到剧场里来找我,我兴许就彻底把他忘到脑后去了。

大约是半年后的一天,我在剧场里参加演出的时候,突然发现张效梁就坐在观众席里……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文工团进行的最后一场演出,这个时代似乎不再需要与生活无关的艺术了,文工团想尽了各种办法让自己存活下去,在苟延残喘了几年之后,终于走到了尽头,我们从那个剧场的舞台上下来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就是在那场辛酸的告别演出中,我无意间看见,观众席里有一个人特别专注地朝舞台上看,尤其当我出场演奏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出奕奕的神采,一度让我在刹那间有些走神,所以严格地说,那场演出我是失败的,但一般的观众并听不出来,而且在他特别起劲的鼓掌带动下,我还是获得了观众不少贊许……在演出的过程中我便认出他来了,但不以为他在这里的出现与我有什么关系,便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在他身边寻找夏海丽,直到演出结束了,我都没有看见夏海丽的影子,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人来剧场的,尽管这样,我还是以为他绝对不可能是专门来看我演出的。但当我拎着乐器盒子从舞台后门走出来时,却看见他捧着一束鲜花,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我愣了一下,虽然已经预感到什么,却还是不敢自作多情,便低下头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赶紧又把身子移到我正面,一边把鲜花朝我伸过来,一边用浑厚的男中音说,祝贺你演出成功。我听清楚了他的贺词,不能再对他置之不理了,但还是没有伸手接他手中的花。搞错了吧?我用不无嘲讽的口气说,夏海丽不在这里。

看你说的……张效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怎么会搞错?这束鲜花就是献给演出者的。说着,他又把花束向我手里送,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我无法不感动起来,因为在我不太长的演出生涯里,并没有几个男人为我送过鲜花,而这个男人给我的印象又不太坏……我没有再做絲毫的犹豫,便伸手接过了他的鲜花。

你演奏得真好,张效梁腾出了两手,却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便不断地在身子两边摆来摆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在下面听着听着,都几乎掉出了眼泪……

我差点笑起来,不至于吧?我本想告诉他,其实我演奏的是一支欢快的曲子,但张了张嘴,又没有把这种煞风景的话说出来,不管怎么说,作为观众的他向我这个演出者表示恭维,我还是乐于接受的。

你演奏的音乐让人百听不厌,张效梁继续信口开河地说,以后我要经常来剧场里看你演出……

我差点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场演出了,如果他今天不来剧场,怕是他这辈子都看不到我演奏音乐了。这个念头一在心里浮现,我的泪水就快要出来了。尽管我心里很感激这个人,却不想老让他站在我身边,于是在对着夜空深吸一口气,稳定下稍有些激动的情绪后,便不能不对他挑明说,是夏海丽让你到这里来的吧?

其实我是随嘴说说这句话而已,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一下子便把事情隐藏着的一面挑开了。当然,此时他并没有正面承认这件事,只是在以后我们相熟了,他才不得不告诉我,那天他的确是听了夏海丽的话才到剧场找我的,而那个时刻,他和夏海丽的关系因为你的加入已经发生了转折。我要和你的老板好了,夏海丽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如果你觉得不公的话,你可以去找我的表妹周岫娟。张效梁以为她是在说疯话,便没有把这样的提议放在心上,再说,我也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产生真去找我的念头。但看着他深爱的女人与他的老板也就是你越走越近,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张效梁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作为报复夏海丽的一个手段,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决定到剧场里去看一场演出,借此勾搭我一下。其实他并不想和我真好,只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发泄心火的对象罢了,借此也解除一下无边的寂寞和孤独。

那天,张效梁走进剧场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携带什么鲜花,对于一个来自乡村的民工来说,这样的浪漫还不会出现在他身上。本来我就是一个丑小鸭,虽然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却浑身上下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与陌生男人相处时,我会本能地暴露出拘谨压抑的一面,只有在登上舞台演出的时候,我这个缺陷才能得到一定的纠正。一般情况下,我都是一身素颜的装扮走上舞台,作为音乐演奏者,我深深地知道观众欣赏的并不是演奏者自身,而是他的演奏技艺,甚至他拿在手里的乐器都比他自己重要。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化了妆,还想当然地把披肩发梳理成两条细长的辫子,以与我演奏作品的时代气息相融合。没想到,我这样的打扮又一次在张效梁那里起到了歪打正着的作用。后来我才搞明白,张效梁之所以那么深情地爱着夏海丽,正是因为她有一双分外出众的长辫子,当年,张效梁第一次看见她时,便一下子被这两条长蛇一般的辫子吸引住了,在此后漫长的日子里,那两条辫子便成了他对夏海丽缱绻不绝的一个情结。那时我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为了与往日的打扮不同,才顺手把长发梳理成了辫子。我哪里想得到,当我拖着这样两条辫子登上舞台的时候,坐在观众席里的一个人立刻便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多少悲喜交加的往事也像电影画面一般出现在他眼前。是她,他神经质地在心里叨念,就是她了。几乎与此同时,浪漫和激情也不请自到地出现在他身上,我的演出一结束,他就飞一般地跑出剧场,在附近的花店里购买了一大把鲜花,又立刻返回剧场后台,把弥漫着醉人香气的鲜花捧在胸前,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一般恭候着我的出现……

那时,我正处在人生当中的最低谷,单位解散,爱情失败……噢,说到爱情,我自然就要数叨你几句了,请你不要笑话我。说句实话,我对你的印象要比张效梁好多了,自从和你接触以来,几乎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盼望得到你的消息,哪怕是在电话里和你说上几句话,我都会激动得心跳加速……到夜间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会通过身体来表达对你的思念……我是不是很无耻?就是在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时,我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弄破了,导致我后来在张效梁那里抬不起头来……嗨,如果你个狗东西不见异思迁,爱上夏海丽那个精灵一般的女人,哪里又轮得着张效梁向我献殷勤呢?

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人在犯困的时候有人给你送来了枕头,不就是说正中下怀这件事吗?我那时候正悲惨孤寂得要命,张效梁捧着姹紫嫣红的鲜花来到我面前,就算我是一个石头人也会受到感动的。我们发展得非常神速,几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决定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他了。但我决然想不到,张效梁看似一个文质彬彬的时代青年,骨子里却是一个被封建残余腐蚀了的老顽固,都到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了,他还抱住十八世纪封闭僵化的那一套不放。按照我的身体需求,我们应该在恋爱的时候就睡在一起了,有几次也差点就到水到渠成的地步了,可张效梁却像老和尚一般克制自己,并对我美其言曰,要把最美好的果实放到洞房花烛夜去品尝。听他说得如此浪漫,我也便依从了他,但等新婚之夜来享受胜利果实了。可我哪里想到,我尝到的却是一枚交织着悲惨和羞辱滋味的苦果。

怎么?张效梁从我身上爬起来,一边打量我的下身一边诧异地问我,你、你不是第一次?

我当然是第一次,我不假思索地说,在和你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发生过关系。我说得理直气壮。

可你……张效梁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意思,一时脸面涨得像没煮熟的猪肝一样红,可你……他结巴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说出要说的那几个字,只是用手指了指我屁股下干净的床单。

我愣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孔立时也火热起来,是呀,既然我是第一次做这件事,身下的床单为什么是干净的?其实不用多想,我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自己在制造娱乐的过程里,我曾经看到过床单上的血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现在看来,我就是浑身都长上嘴巴也说不清这件事了。但我依旧固执地对他声明,我就是第一次,除你之外,我没有和第二个男人……我说的并不是谎话,只是难以让他相信。

张效梁不再听我的昏话,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一边的沙发里坐下,点起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明灭的烟火照着他阴暗的脸色。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往下该对他表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在乎这件事?我吃力地问他说,希望他能做出让我感到轻松一些的表示,但是没有,他依旧板着脸吸烟,缭绕的烟雾把屋内的空气都熏热了。那么夏海丽呢?我忽然赌气地问他。

不要提她,张效梁大叫了一声,手一挥,把半截烟卷扔到床前来,为什么要提那个女人?

我慢慢低下头去。是呀,我在心里说,我是没有资格和那个女人相比的。我进而更加委屈地想,在他心目中,我只是夏海丽一个不合格的替代者,又凭什么和人家攀比呢?

你能对我说一下,张效梁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回到床前,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那个让你流过血的人是谁吗?

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本来我并不打算回答他这个包含侮辱性质的问题,但他眼睛里的无助色彩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我似乎这才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是我伤害到了他。李蒙克。我突然脱口说道。直到说出了你的名字,我才又感到后悔,虽然我说的并不是十足的谎言,但毕竟这件事真的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什么?张效梁大吃一惊,怎么又是他?

也许我说得不对,我手忙脚乱地对他解释说,这件事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我和他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过……

张效梁已经不再听我往下说了。李蒙克,他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为什么总是和我过不去?老子要把你……

我知道他真的误会你了,但我更知道我解释不清这件事了。说到这里,周岫娟从铺位上滑下来,走到我的铺位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我是不是对不起你蒙克?她语速极快地对我说,我不是成心要给你制造麻烦,这件事还真的与你有一点点关系,虽然并不像张效梁想象的那样,可毕竟……哎呀,我该怎么向你表述这件事呢?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能不能原谅我给你带来的……她用哀哀的眼神看我。

好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我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你不用再说这件事了,我明白其中是怎么回事,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你……

你真有这样的胸怀?周岫娟还有些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可要好好地……

我没有等她把话说完,便不得不硬着心肠向她指出说,这件事之所以没有那么严重,是因为我们在张效梁眼里,都没有夏海丽那么重要。

……?周岫娟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了一下头,把目光望向窗外的远处。我看见,一缕泪光闪耀在她的眼角处……

33

经过一天多的航行,客船抵达了我们所在的城市鱼阴。离码头还有一段路程,周岫娟就上到甲板上,盯着河边的远处瞭望。我跟随在她后面,以为她在欣赏岸上的风景呢,但很快就发现,她只朝左边的河岸打量,而根本不对右岸看一眼。直到在一块石碑上看见一个叫周庄的地名时,我才恍然大悟,她别是在寻找夏海丽的家乡夏庄吧?记得她对我说过,那个叫夏庄的村子就在鱼人河的岸边。于是我也打起精神,两眼紧紧地盯着左边的河岸。但客船继续往下走,前面好像就没有村子了,沿岸都是一排排高耸的楼房,空气中充斥着钢筋和水泥的气味,没有一丝泥土和树木的气息。正当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岫娟的眼睛闪出了光彩,好像被岸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我急忙随着她的视线掉过头,也朝岸上看去。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一棵大樟树上,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这棵大樟树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了,光它的树荫就遮盖了足有一个篮球场大,与乌龙镇村外那棵大樟树简直不相上下。真正吸引我目光的还不是这棵樟树,而是坐在树下的一个老太婆,一个像这棵樟树一样年岁悠久的老女人。夏海丽的……母亲?我脱口叫了一声。

周岫娟回过头,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咦?她纳闷地问我,你怎么知道?

听她的口气,那个老女人真的是夏海丽的母亲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又追问了她一句,这里真是……夏庄?

是呀。周岫娟点点头说。

可这里,我朝岸上指一下说,看起来不像是村子?

或许已经被开发了吧。周岫娟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句,就把眼睛转回到岸上,继续朝那棵樟树和树下的老女人张望。但客船已经从樟树下驶过去了,老女人也很快变成了一个影子。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夏海丽的母亲,虽然夏海丽是我的妻子,但她从来没有說过她有这样一个母亲,所以一从客船上下来,我便决定到夏庄去一下,看望一下这个每日里都在树下等待她女儿归来的老母亲,兼把她女儿的遗物交还给她。让我决定去夏庄的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个,那就是码头离夏庄仅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也就是说,客船离开夏庄后,只行驶了五分钟的样子,便到达了终点站码头。

我不去,见我要到夏庄去,周岫娟立刻拒绝说,我还有别的事,只能先走一步了。说着,她就掉过身,朝一个出租车站点走去。

哎,我喊了她一声,我要看的是你的姨母,最应该陪我去的是你。

但她装作没有听见,一弯腰,就钻进了一辆开到她面前的出租车内。

我叹口气,只好一个人踏上去往夏庄的路。如果刚才经过的那个地方真是夏庄的话,那周岫娟对夏庄的描述就太不靠谱了,什么老街道,什么遍地的庄稼,什么空气中的大粪味,全是胡说八道,此地完全是一个灯火辉煌的闹市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就算是像她刚才说的那样“被开发了”,那么这开发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仅仅几年时间,一个处于城市边缘的落后乡村就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发达地区?但我随即又想,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谁又能保证这样的奇迹不会出现呢?

我穿过那片闹市区,沿着一个岔路口进入另一条街道,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番决然不同的景象,这条小街虽然也是市区的一部分,两边的建筑物也是钢筋和水泥的产物,但规模和样式却是简单鄙陋了许多,就像一个刚刚从乡下来到城市里的民工,透过他不合时宜的打扮便能判断出他的真实身份,那股弥漫在每个汗毛孔里的乡土气是无论如何不能消除净尽的。我真是感到奇怪,开发者为什么要在那片发达区域的背面留下这个落后的角落,难道真与夏海丽的父亲那样顽固的拆迁抗拒者有什么关系吗?我进入这条街道不多远,便看见路边立有一块石碑,上面用老旧的魏碑体刻写的地名便是:夏庄。没错,我真的进入到夏海丽的家乡来了。我把手伸进行李袋中,也触到了夏海丽遗弃在乌龙镇的那只皮鞋。

还离着老远,我就看见了那棵大樟树,但等我走到近前时,树下却没有一个人,夏海丽的母亲不知到哪里去了。不过没关系,周岫娟对我说过,夏海丽的家就在离大樟树不远的地方,当年张效梁从河道里走上来时,便是看着老女人身后的房屋说,如果你家有空闲的房屋,我就在这里住下来……于是,我便在大樟树下的几户人家间转悠起来。这几户人家大多都关闭着院门,而且门鼻上吊着铁锁,只有一户人家的院门敞开着,里面一个老女人坐在门台石上,我之所以没有进到这户人家去,却依然在那几户关闭着院门的人家外面打转,是因为我看出来,那个老女人根本不是我在樟树下见过的老太婆,而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并且比那个老太婆的年龄要老一些,样子也更为呆滞和丑陋,似乎她早就被岁月的风尘埋住了半边身子,剩下的一半也已经处在死亡边缘了。既然这个老女人不是夏海丽的母亲,我觉得还是避免与她打交道为好,不但我有可能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信息,稍一不慎还有可能沾染上她身上什么不洁的东西。但没有办法,其他院门都关闭着,如果我不白跑一趟的话,就只能到她那里去碰碰运气了。于是,我硬着头皮走到那个院落里,走到坐在台阶上的老女人面前。请问,我尽量用清晰的语调对她说,夏海丽的母亲住在什么地方?我一边这样问一边在心里想,她别到屋里去给我端出一碗茅芋粥来吧?

是娟儿让你到这里来的吗?老女人一上来就反问我说。

娟儿?我有些发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岫娟,老女人咧开空洞无牙的嘴巴说,周岫娟。

什么?我大吃一惊,您、您是周岫娟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母亲,老女人瞪大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说,你是她的什么人?姘头?情人?还是她丈夫?

我简直要叫喊起来了,怎么回事?周岫娟的母亲居然在这个地方?这是我决然想不到的一件事。这里,我语无伦次地问她说,这里难道不是夏庄吗?

是不是夏庄你不是在石碑上看过了吗?老女人再次反问我说。

可是,我依然大惑不解,夏庄是夏海丽的家乡呀,您怎么会在这里?我脑子里转动了一下,好像有些回过味儿来,噢,你是来走亲戚的吧?

什么亲戚?老女人不高兴地瞪视着我说,什么夏海丽?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别是走错了地方吧?

怎么会……我又吃了一惊,难道夏海丽不在这里……

我已经说过了,老女人简直要愤怒了,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夏海丽,你赶快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到我家来?你与我的女儿周岫娟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老女人连珠炮一般的质问面前,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周岫娟,我在心里叫喊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老女人终于看出了我的困惑,吧嗒吧嗒肿烂的眼皮,忽然吃吃地笑起来,空洞的嘴巴像风箱一般喷吐着浊气,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看你像个仪表堂堂的聪明人,原来也被我的女儿给骗了,哈哈哈,小娟可真行呀,竟然把这么个不错的男人给拿下了。

望着这个老妖婆得意忘形的样子,我越加愤怒起来。你们……我跺着脚板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老女人笑过了一阵,突然弯下腰去,大口地咳嗽起来。好吧,她点了一下头说,看来我有必要对你说一下那些你不知道的事了,不然我担心你会把火气发泄到小娟身上,而这是,她瞪起眼来,凶神恶煞一般看我,绝对不能被我容许的。看我依旧站在她面前,她摆摆手,温和地提醒我说,找个地方坐下来,听我慢慢给你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按她说的办。我就近坐在一块石头上,等待着她讲述那些让我感到困惑的事。

你先告诉我,老女人朝我探了一下身子,小娟的二胡拉得怎么样?她当成了艺术家没有?

艺术家……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看她极其渴望的眼神,我只能咽口唾沫,半真半假地对她说,她的二胡拉得很好……她已经当上了艺术家……

这就好。老女人欣慰地叹出一口气,好像把一直悬着的心脏放回到了肚子里。为了让她当上艺术家,她把目光转向远处,转向院外的樟树枝梢,脸上渐渐现出哀伤的神色,我情愿从城里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像鬼一样过着孤单寂寞的日子……

您是从城里……过来的?我不禁问道。

是,老女人再次点点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噢,不要产生侥幸心理,以为城里人就怎么样,不,我虽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城里人,却比乡下人还要命苦……说来话长,原先我也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时候,我是一家纺织厂的挡车工,虽然每天在车间里干活累得够呛,但每个月都能领到一份工资,那份工资不算很多,却足够保证我的女儿吃喝和上学了。除了我的女儿外,我还有一个开车铺的男人,一家三口过着普通市民的生活,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可后来,我所在的那家纺织厂实行改制,一转眼就成了老板的厂子,而我们这些技术不怎么好的工人,便被老板踢出了厂门,从此只能依靠一点点补偿金过日子。屋漏偏逢连阴雨,我男人的车铺也赶上拆迁,当推土机开上去的时候,他没有来得及跑出来,便被砸在了砖頭下,变成了一张血迹斑斑的肉饼。政府说他是抗拒拆迁,连一点点补偿金都没有发到我们手里。这两件事发生以后,我家的生活就一下子从半空中掉到了地下,女儿不但吃喝遇到了麻烦,而且上学也感到了困难。为了度过这些新出现的难关,我不断外出打工,先后干过马路清扫工、饭店洗碗工和厕所保洁工,最落拓的时候是去路边捡拾垃圾,但挣到的几个钱还不够填补物价和学费上涨造成的窟窿呢,我女儿吃喝和学习的难题还是没有解决。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可我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这时,还是一个在路边相面的老头给我指了一条路。老头看我每天愁眉苦脸地从他摊子前走过去,便生出恻隐之心,免费给我相了一次面。老头打量着我说,看你年岁不是很大,模样不算难看,却不懂得利用这两个优势,难道说,活人还要被尿憋死吗?听了老头的指点后,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下子便从绝望的境地里拔出了脚来,是呀,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悲惨的地步,还有什么好顾忌舍不得的呢?我给了老头一毛钱硬币,转身便打定了“下海”的主意,呵呵,我们这行里的人也管做那件事叫“下海”。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走这条道可以有两种方式供我选择,一种是傍大款,优点是收益高,如果傍到了腰缠万贯的大款,那以后的日子还用愁吗?缺点是战线长,有几个实力雄厚的大款能让我这样的人傍呢?女儿还在家里等待吃喝,还在校里等待学费,哪能容我慢慢寻找大款目标呢?所以没用怎么思考,我便放弃了这个选择。另一种是当妓女,优点是见效快,只要不挑三拣四,差不多每天都能有所收入;缺点是危险大,现在的社会不允许卖淫,公安还要隔三岔五地扫黄,抓住了不但脸面上不好看,还会被罚上一笔款子。但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第二种更对我有诱惑力,我本身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没有见过大钱,知道自己该吃几碗干饭,所以对大钱不抱什么指望,也便明白傍大款不是自己该干的事。至于卖淫,虽然看上去有些下贱,有些堕落,可在这个见钱眼开的社会里,谁又会有笑话别人下贱和堕落的勇气?只要每天能给女儿买上一顿肉吃,能让她开开心心地上学去,就算把这张老脸摘下来当球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所以一打定这个主意,当天我就收拾干净上街拉客去了。我在街上捡垃圾时也算见多识广了,知道该怎么找到那些偷偷摸摸的嫖客,也知道该怎么躲避那些突然扫黄的警察。

你问我女儿是怎么拉起二胡来的?说来让人难以相信,在我们所居住的那条街上,有一个很出奇的流浪汉,这个人不向人讨饭,而是站在路边拉二胡,有兴趣的人可以扔给他一毛钱,他就凭着这把二胡混生活。那一年冬天,老流浪汉没有经受住寒冷,在桥洞里被冻死了,警察把他的尸体收去后,却忘了拿走那把二胡。那天我女儿正好经过那里,便顺手把那把二胡带回了家。我觉得拿流浪汉的东西不吉利,便让她扔掉,可她就是不干,一边吱吱呀呀地拉二胡一边说,我不当流浪汉,我要当艺术家。我真搞不清她要当艺术家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就算是那个流浪汉也没有说过什么艺术家的话,我女儿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产生了这种想法?我虽然是一个没有多大文化的人,却知道艺术家是怎么回事,一听见女儿说这个名词,而且还无师自通地拉响了二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下子就淌出了眼泪。因为家里的条件不够,我没大满足过女儿的愿望,有时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又是坐汽车,又是打手机,我就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孩子。我曾经许多次地问过她,告诉妈,你想实现什么愿望?女儿大约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便很懂事地对我说,妈,我没有什么愿望。听着孩子说这种话,我心里别提那个难受。现在女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而且不是坐汽车、打手机那样没出息的事儿,而是要当艺术家,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能再说阻挡的话,便狠狠心,让她把老流浪汉的二胡留在了家里。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拥有卑贱身份的人,是不配谈论艺术的,甚至是不配和从事艺术的人待在一起的……有一天,我女儿哭着回家来了……那时候她已经升上了高中,都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怎么突然哭起鼻子来?女儿委屈地对我说,学校不让她参加宣传队,本来有一个她上台演出的机会,但却被老师无情地剥夺了。为什么?我替女儿打抱不平说,他们为什么和你过不去?难道是你的二胡拉得不好吗?我知道这绝对不是老师为难她的理由,因为她的二胡拉得在我们那一带早就出了名。

还不都是因为你。女儿翻起白眼,恶狠狠地瞪视着我说。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因为我什么?我没有想到女儿会这样回答我,一时还有些想不通,我又和二胡无关,怎么会由于我的原因而不让女儿上台演出呢?

老师说,女儿学着老师的口气说,我们这次是为抗洪救灾的英雄模范慰问演出,剧场里洋溢着的是高尚和正气,哪能容许你这样出身的人破坏了演出的气氛……

什么?我一下子惊呆了,你这样出身的人?你是哪样出身的人?

那只能问你好了。女儿说完,便掉头离去,那副决绝的样子让我目瞪口呆。

女儿离开后,我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和反思中,不用再用女儿挑明,我也知道老师的所谓“出身”是指什么了,真是难以想象,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女儿却由于我的缘故而让她的出身成了问题,这真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你这个下贱的女人,我偷偷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竟然耽误了女儿那么大的事……其实这个时候,我早就从海里爬到岸上来了,女儿已经长大,我不能再让她因为我的龌龊行为承受欺辱……但这似乎并没有用,我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失去了好名声,已经让女儿蒙受了耻辱,就算你金盆洗手,哪怕你浪子回头,也不能再挽回给女儿造成的损失……女儿,我在心里哀哀地朝她叫喊,你的妈妈错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产生了离开城市,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度过残生的想法……为了女儿的明天,为了女儿成就她艺术家的梦想,我宁愿在这个角落里让整个世界把我彻底遗忘……

可谁又能想到,说到这里,老女儿忽然老泪纵横,抱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当我们一家人做了那么大的牺牲,当我的女儿费尽周折终于能上台演出的时候,这个时代却不再需要艺术,不再需要艺术家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安慰的话,我觉得这时候对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可耻的谎言,都是对这个不幸的老女人的再次伤害……

34

从老女人家出来后,我正在街上发愣,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凑到我面前,用手指头捅了我一下说,要水质净化器吗?他举起一叠宣传册页,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还有空气清洁剂……

我错愕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这是一个推销产品的家伙。不要。我想掉头走开去。

不要走,男人一步不落地跟随着我,听我慢慢给你说,等你听了我的介绍,我保证你会对我的产品感兴趣……

我知道一时难以摆脱他了,便猛地停住脚,颇为反感地质问他说,我为什么要买你的水质净化器?还有什么空气清洁剂?

男人似乎被我问住了,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用奇怪的目光看我,似乎我是一个让他看不懂的怪物。你看这空气,他伸出一只鸡爪样的瘦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你看这空气,难道还不该清洁一下吗?

我望着他的空手,心里越发对他充满了厌恶,凭他的一只空手,我就会对他的产品感兴趣,未免也太神经了吧?我从鼻子里哼一声,转过头去又走。

男人明白他的现身说法的失败,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又一颠一颠地追上来。请跟我来,他抢到我前面,领着我往那棵大樟树走去,这回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了。

本来我是要看看那棵大樟树的,于是便跟着他走过去。我倒要知道他用什么让我心服口服?我在心里对他说。

来到那棵大樟树下,男人却并没有停步,而是繼续领着我往前走。我们便越过樟树,来到了河道边沿。男人再次把鸡爪样的手伸出来,朝河里一指,理直气壮地说,你看。

我在心里叨咕了一句,老子刚从河里上来,还看个什么劲儿?但我还是随着他的手指朝河里看去。这一看却非同小可,河道里的景象一下子把我惊呆了,天哪,河道里竟然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什么塑料袋,什么西瓜皮,什么烂菜叶,花花绿绿地在水面上晃荡,像是一头巨兽被开膛破肚,将内脏都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不禁感到惶惑,这真的是那条鱼人河吗?刚才我就是沿着它来到这个城市的?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这样,这条几乎已经淤塞的河道怎么可能有轮船通过呢?再说,我在船上时注意观察过河岸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对如此大面积的污染状况视而不见。我急忙掉过头,看一眼身后那棵大樟树,心里越发感到困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喃喃自语着。

不但这条河道,男人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对我说,天空里所有的空气,都已经让我们不堪承受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再次在空中抓了一下,重新在我面前展开,你看。

这次我真的看清了,他鸡爪一样的手指上沾满了一粒粒芝麻大小的黑色颗粒,不用说,我也明白那是他在空气中染上的。为什么?我抖动着嘴唇说,为什么污染得这样厉害?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目光转向远处,越过那些楼房的阻挡,抵达了一个我无法看到的地方。先前,他无限深情地说,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天地是绿色的,空气是透明的,尽管你会闻到一点点大粪的气味,但它却绝对会让你的身体得到滋养。说到这里,他把目光收回来,在楼房顶端停留了一下,最后落在河道里,后来这里被开发了,不但城市来到了这里,工厂也来到了这里,于是,庄稼没有了,树木没有了,河道和空气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操。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尽管知道他出于推销产品的目的对事情做了夸大表述,但还是为他演讲一般的话语打动了。事情怎么就变糟了呢?我困惑地自语。

怎么样?男人又把嘴巴凑近了我的耳朵,你还认为你的生活中不需要水质净化器和空气清洁剂吗?说着,他又把宣传册页朝我递过来。

我真的产生了购买他产品的欲望,但两手在衣兜里掏了个遍,又伸进行李袋中搜索,最后拿出来的也只是夏海丽的那只皮鞋。用这个换行吗?我无奈地说。

你想什么好事呢?男人把我手里的皮鞋拂开去,在鼻子里哼哼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把宣传册页收起来,掉头就往回走去,边走边忿忿地说,老子不是傻瓜。

河边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发了一会儿呆,又把目光转向身后的大樟树。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在这棵樟树接近两米高的位置上,竟然也长有一些根须一样的东西,只是比鱼人河上游河道里那些树木的根须短一些。难道说,曾经有一个时期大水也涨到了那个位置?这个念头一起,我便觉得眼前一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我注意到,这棵樟树是在一个相对高的地界,如果水位真的到了根须生长的地方,那说明洪水不但大大越过了河道两岸,而且整个鱼阴市都会被悉数淹没,就连那些看起来高耸的楼房也将处在一片汪洋中……这个恐怖的念头让我久久喘不上气来。

我急急忙忙离开了夏庄,好像那个地方连同我这次的整个出行都是一场梦魇,我要让自己赶快醒过来。大约一个小时过后,我乘坐的出租车便穿过市中心,来到城市的另一端,距我居住的地方已经不远了。经过一个院落的门口时,我让司机停下了车,下来后径直朝一个女人走去。那个女人站在院落门口,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我认出来那是周岫娟,也知道她等待的人是我,便直朝她走过去,想尽快把在夏庄遇到她母亲的事说给她。

嘘,周岫娟没有回头,却好像知道我的到来,抬起一只手,在嘴边做出一个不让我出声的手势,随即又把手伸出去,朝着前面一指说,你看。

我随着她的手指看去。我一眼便看见张效梁从一辆宝马车上下来,打开后备厢,提出一只塑料桶,脚步生风地朝院落里走去。我看出来,提在他手里的塑料桶很沉,里面一定装满了易燃的液体。他要去干什么?我不由得说。

这还用问吗?周岫娟嘲笑我说。

是呀,不用再问我也明白,张效梁提着汽油进到院落里去,除了泼洒在一幢房屋周围外,他还能干什么呢?我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来他在乌龙镇连名字都改了?

是呀,周岫娟也自嘲地笑起来,连他到底是谁我都不知道了。

我摇摇头,不能不在心里叹服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很快,张效梁就提着空桶出来了,这说明他已经把整整一桶汽油都泼洒在那幢房屋周围了,那么接下来应该由夏海丽出场了吧?我正这样想着,就看见夏海丽从另一辆捷达车里下来,与张效梁的宝马车交错而过,迈着快步朝院落里走去,皮鞋踏在水泥路上,发出嘎达嘎达清脆而响亮的声音。我的手不仅伸进行李袋中,抚摸着我从乌龙镇带回的那只皮鞋。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这只皮鞋应该就是她此时穿在脚上的那一双中的一只。

走,周岫娟朝我招一下手说,我们去看看。

看什么?

我要亲眼看看她是怎么打开煤气罐的,周岫娟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还要看看她是怎么把打火机投进窗子里去的?

我朝前跟随了两步。看看她烧到了自己的手没有?我朝她喊一声,便停住了脚,对于那场我已经亲眼看到或者间接听到过的火灾场面,我心里充满了少有的恐惧,不想再到现场受一遍刺激了,便决定站在远处等她们出来。

过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我先看见周岫娟跑出来了,随后便是夏海丽疾步奔出来。夏海丽是一瘸一拐奔出来的,好像一只脚受了伤,我愣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的脚其实没有受伤,而是一只鞋子脱出了脚去。我刚要把这只此刻落到我手里的鞋子扔给她,便看见在她身后的高空里,有一股烈焰正在腾飞起来,随即便传来剧烈的爆炸声。我捧着夏海丽丢掉的那只皮鞋,看见她跳上那辆捷达车,急快地朝远处驶去。

她没有烧到自己的手,周岫娟扑到我怀里,嘴里咝咝地吐着气说,我的手指却疼起来。

我低头往她手上看,见她曾经受过伤的手又渗出血来。我赶紧撩起衣襟,帮她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他们,我心神不定地问她,他们把谁家的房子点着了?

我怎么知道?周岫娟反问我说。

我想想也是,对于张效梁和夏海丽制造的这起纵火案,像我一样置身事外的周岫娟又知道些什么呢?

离开了那里后,周岫娟忽然想起什么来,随口对我说了一句,好像那个地方是一家医院……

医院?我心里便有些不解,他们怎么跑到医院里去作案呢?当然,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一切好像都与我无关,我又有什么理由老是把它放在心上呢?

回到家后,我仔细检索可能出现的一些可疑迹象,我是指与夏海丽相关的一些信息。这一打量,我还真的又发现了夏海丽留下的不少痕迹,比如放在厨房里的拖把跑进了卫生间,已经半干的鱼缸里又灌满了水,比如浴室里的水龙头下有一汪温热的水渍,洗衣机上也多了一件待洗的内衣……;最讓我感到吃惊的是,那幅没有被我扔掉的《呐喊》躺在了客厅的地下,上面还有几个醒目的脚印,而我先前是把它贴靠在书架子上的。我把从乌龙镇带回来的皮鞋掏出来,与那几个脚印比对了一下,如果换了别人,还真以为脚印是这只皮鞋踩上去的。与上几次不同的是,当我打开监控录像的时候,竟然真的看见了夏海丽的影子,虽然上面的图像不是那么清晰,但我却很快便认出来,那个光着脚在客厅和卧室间走来走去的女人,除了是夏海丽外还能是谁呢?我终于逮到你了。我兴奋无比地在心里说。我很想知道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夏海丽都干了些什么,但我又担心看到不该看到的画面,我是指有关她与张效梁的什么内容,所以我没有勇气一直看下去,便把图像调到最后一段。在这一段视频中,我看见夏海丽从床铺下翻出一张双鞋子,把自己的光脚放进去。我认出来,那双鞋子就是我在两次火灾现场分别拿回来的两只皮鞋。夏海丽穿着这双鞋子走出去了。我也关上视频,跑到床铺下去查看,果然那两只鞋子不见了。我又把带回来的这只皮鞋放到床下去。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等待夏海丽的归来。不要再和我捉迷藏了,我在心里对她说,我已经在火灾现场看见你了。但好几天过去了,夏海丽都没有回家来,好像来自监控录像上的视频不真实似的。但我相信我的眼睛,尤其相信我和周岫娟两个人共同的见证。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想到了在乌龙镇别墅废墟里捡到的那张碟片,便再次把它取出来打量,上面的那对外国男女一副得意而嚣张的样子,好像在对我诉说一个紧张而刺激的故事。我莫名地产生了一股冲动,便尝试着把它塞进影碟机,看它还能不能把那个故事演示给我看。我几乎对这种经受过火烧的碟片不抱任何希望,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当这张快要报废的碟片放进去时,影碟机的磁头居然转动起来,不一会儿,电视荧屏上就出现了一组急快运动的画面。看了一小会儿,我便恍然大悟,原来这部外国片子的名字叫《邦妮和克莱德》,有的版本译作《雌雄大盗》或者《我俩没有明天》,是根据一件轰动整个美国社会的真实事件改编的,在西方电影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我念叨着邦妮和克莱德的名字,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叫邦德的家伙和他的骚扰电话。这些外国鬼子。我在心里笑话他们说。

我不知道这张影碟与乌龙镇那场别墅纵火案有什么关系,想把它寄给刘队,为他们继续探查那个案件提供一些帮助,但不知怎么回事,等我从邮政局回来时,却发现我其实把它阴差阳错地寄给了王队。当然,我更不知道它与发生在这个城市里几场纵火案有没有关系。

我的夏利出租车留在了乌龙镇,为了我还有周岫娟的生活考虑,我不能待在家里坐吃山空,再说我又有什么山可吃呢?除了继续开出租车外,我想不出我还会干些什么。于是,我便又跑了几趟车市,将一辆更为便宜的二手车开了回来。这次我选中的車牌是夏利。

在往车市跑的过程中,我有一次经过一个马路书摊,被一本砖头一般厚的书籍吸引住了。本来我不是个善于读书的人,一本轻薄的小册子都让我耗费很大精力,哪里又有工夫看这种砖头一般厚的书呢?但这一回,我却在那本书面前蹲下来,拿到手里,简单翻了几页后,便决定买下它来。摊主也对这本书不看好,便以难以置信的低廉价格卖给了我。这本书的原始定价是190元,摊主开出的优惠价格是1.9元,我付给摊主的钱是2元,大度地说一声“别找零了”,便抱起书来离去。我觉得我占了一个大便宜。对了,这本书的名字叫《鱼阴市志》。

我把这本书带回家去,翻到“自然灾害”一章,看到里面有这样的记载:19××年,鱼人河暴发洪水,漫出两岸,淹没整个市区……灾民涌现,哀鸿遍地……我计算了一下,19××距离我翻阅志书的这一年,正好是三十个年头……我大吃了一惊,赶紧把目光从志书上收回来,天哪,如果乌龙镇那个神秘的老头说得不错的话,那今年就是鱼人河水再次袭来的年份……尽管我有些喘不上气来,但还是鼓着勇气继续往书上看,因为我意识到,有关洪灾的这一条记载我并没有读完。下面的文字有些奇怪:鱼人河沿岸暴民汹涌进城,与市民争夺衣食,城市一度沦陷……我觉得这段记载已经越出了“自然灾害”的范畴,应该属于典型的社会灾难了……

接连几天,我都沉浸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谶言中而难以自拔,似乎看见来自莫邪山区的洪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一般滚滚而来,一派摧枯拉朽的疯狂气势席卷而过,所经之处地面上的物人甚至建筑都悉数沉入水下,只有一棵巨大的千年樟树勉强露出梢头……每当想到这个恐惧的场景,我便像大难来临前的老鼠一般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