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谈画(三题)
2017-03-14刘二刚
适合才好
“适合”二字如同我们穿鞋子、戴帽子,适合不适合立马就知道了。但“适合”之于未来之前,让你去预测,就难说了。
谈谈寻找自己的饭碗吧。老子说:“自知者明,自胜者强。”这“自知”、“自胜”就是找到了一个“适合”,才能不卑不亢,乐在其中。
当教师,做医生,搞科研,当搬运工……上到当皇帝,下到做神仙,如不适合,就要被人嗤笑。只能挑50斤的挑一百斤就吃不消。历史上最可怜又可哀的就是李后主、宋徽宗了,这么有才华的人,偏偏错位了,早知道只适合写写词,画画画多好。
美术虽小道,但有大文章。现在画家无处不有,各显神通,这碗饭好吃么?油、国、版、雕、装饰设计、卡通等等,你“适合”哪一门?如你兴趣在国画方面,其中还有工笔,写意,山水、花鸟、人物,现代水墨,文人画,书法,篆刻之分类。老天爷从来没规定过你只适合做这,不适合做那。就要看是不是这块料子。
当然“适合”的初始阶段可能是模糊的,许多“适合”有的是要通过学习,磨合,机遇,碰壁种种经历的。“学书不成学剑”也不妨。怕的是尚未站稳,就有好事者七嘴八舌,被所谓的奖牌、头衔、虚名炫得飘飘然,以为已找到“适合”了,多年过后,看看还不如人家,就尴尬,有朝一日,哦!原来我的能力只适合做那,而不适合做这,往往已经为时已晚,时光不饶人啊。这就是觉悟迟与早的问题了。
一支笔在手,要找到“适合”,首先要清醒哪样不适合!一是兴趣,性格属哪一方面;二是题材和表现手法,是适合表现喜剧的?悲剧的?浪漫的?写实的?
下面说说技术。比如拧螺丝,拧得太松不行,太紧就会滑丝。然而画画近年来好像没有了标准。是的,它不同于科学的检验。形神,美丑,虚实,浓淡,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现代审美喜欢用玄学,禅意将其神秘化,其实大道本平常。好东西不需要太多理论,画画总离不开手工劳动,离不开视觉语言,只有当我们知行合一,得心应手,找到“适合”时,才是好的。
大画有大画的画法,小品有小品的画法,应该“致广大,尽精微”。我把我的创作当造一台机器,各部分零件都要配套,不管是外来加工的还是自家生产的,都要符合我的“机器”,这时大也罢,小也罢,繁也罢,简也罢,重要的是一个适合,即所谓“画如其人”“字如其人”“文如其人”。
多年来有一种现象:一谈吸收外来的,就否认中国传统的,一谈继承传统,就不要个人风格,一谈笔墨形式,就忘了思想内容。时尚喜欢走极端,有点颠三倒四的。上面提倡重大题材,于是到处向外找;上面要搞大展评奖,于是去摸评委口味。何不问问自己的所作所为,适不适合呢?
玩字、玩画也是,对眼前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的东西,如果只是随着市场的冷暖来说好说坏,而不是从画家的“适合”二字入手,就会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所以常常会出现人云亦云,甚至真假都看不出。正所谓:瞎子买,瞎子卖,还有瞎子在等待。玩字画也要有自己的眼光,即使是真迹,画得再细致而不“适合”,就不能算好作品。
在此请记住两点:
凡是找到了“適合”的画家,即真挚,即自在,即自然,即有生气。虽不一定会成一流画家,最起码会有自己的风格,而独树一帜。
凡是找不到“适合”的画家,即虚假,即做作,即自负,拿不定主意,东偷西仿,大言不惭。唯怕不被人家承认,而处处讨好卖乖。
“适合”要靠智慧去选择。“适”者,内心所适也,“合”者,彼此合拍也。各行有各行的要求,我这辈子画过年、连、宣,拿过榔头,当过编辑,终被文人画吸引了,看来不会再改行了。
自娱及自娱娱人
画家“自娱”,就是画家关起门来,将喜怒哀乐任性挥毫,不管别人怎么说,可赞的是这自娱还要有格调有品位;“自娱娱人”就是将作品拿出来让别人分享,能不能自娱娱人,就要看你怎么画了。
先说说“自娱”吧,一般来说,真想画画的人,哪怕是生活条件再差,都会为了兴趣去画画,不是人家要你画,而是你自觉自愿地乐在其中,但当技法尚未成熟,这种自娱又多半是幼稚的,浅层次的。笔墨这事,非得时间的磨炼,虽说“法无定法”,火候不到,所谓自娱,只能是瞎折腾。我们应该重视中国文人画给我们留下的一笔精神财富。你喜不喜欢是要有缘分的,不在于贫富,不在于出身、地位。没有哪一个画种能像文人画那样,自由、丰富、精深且能持续发展,薪火相传。这里的道道和中国哲学、文学、美学是相关联的,打好这几方面的基础,够一辈子享用的。
画画不同于大合唱和拍电视剧需要集体配合,一张白纸就是画家的舞台,画家可以自导、自演、自配角色,故事情节、笔墨浓淡都是个人的学识和性情。“三日一水,五日一石”是一种;一日挥毫几十张,画画撕撕,也是一种。我喜欢今日高兴就画高兴的画,今日不高兴就画不高兴的画。有时感慨生活的不如意,就在笔墨上寻找一个寄托,曾画过《进退维谷》 《公无渡河》 《人在屋檐下》 《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虽能除却一时烦恼,却看得出下笔枯涩不畅,这种自娱实是自作自受。一日,重翻八大山人的画册,那翻白眼的怪鸟,确是有个性,但转而一想,这样的画对身心健康不利。不禁想到好友李老十当年画的 《鬼打架》和 《残荷》,画家最后却跳楼了,这是画家的悲哀(后世研究其艺术价值又是一回事)。时代不同了,画家的痛苦和困惑,观画的人本无义务与你分忧,何不破涕为笑,用一种调侃或幽默的方式去表达呢?中国文人画本是应该养生的,这也是我对所谓“自娱”的新认识。
再说说自娱娱人。有一次,一个老干部要我给他画张画,我便挑了一张我满意的 《寒梅独鸟图》 给他。过了几天,这老干部将画又拿来了,他说这画挂在床头,老婆说不吉利:“我们二人都健在,怎么画一只鸟呢?”请我再补上一只鸟。这事给我思维上一个触动:我们的画不拿出来便罢,既拿出来,赏画的人多不管你是怎么画的,而是看你画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你自娱的画不代表是可娱人的画。娱人本来是与自娱相矛盾的,他人的经历、审美怎么会与你相同呢?众口难调啊。我不能说人家要画两只鸟就是俗气,这使我注意到中国民间的欣赏习惯——画是有寓意的。我们把梅、兰、竹、菊比作四君子,以松鹤、灵芝比寓为长寿,还有喜上梅 (眉) 梢,事事 (四柿) 如意之类,是知人们看画不仅是看,还会抱有联想。
改革开放后,文艺从为政治服务改成要为人民服务了。人民是谁呢?太概念了,画笔在手,向外求与向内求区别是很大的。我们看看历届全国美展,都是人民喜欢的吗?那么多巨制主题画,恐怕还不如齐白石的 《虾》、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深入人心。因为大多参展画家的出发点是在如何讨好评委的口味上,目的是想上美展,想获个奖牌。好在官方以外还有艺术市场这条路,这条路花样百出,更考验着每一个画家。
想做一个好画家,在我们前面大致有两种类型:一是像黄宾虹式,由高雅到高雅,无所谓卖画,我有钱,即使无钱,我贫而乐道;一是像齐白石式,雅俗共赏,有人买画就高兴,但我不降格。正如一个是自娱,一个是自娱娱人。相比较而言,自娱是一种福份,只要能耐得住寂寞就行。自娱娱人要读懂无字书,要经受风雨,弄不好就容易失去自我。齐白石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知道画家的思维需要接地气,在文人画与民间绘画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要自娱娱人不能失去本真,要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立一家之言”的精神。世态万象,艺术不应是被动地跟在大众后面,那只能是平庸。我们应不断从平常生活中去发现真、善、美,要把人性中共通的理想表现出来。本质上人性都是需要阳光的,每个人的理想都是美好的,中国传统的文学和戏剧最终都喜欢一个圆满的结局,悲剧也会使其转化。我们的生活有太多的不尽如人意,用虚怀旷达的方式释怀是一种境界,如苏东坡被贬后所作的 《赤壁赋》,陶潜的 《桃花源记》,于人于己对身心都有益,画画也是一样。
不管怎么说,自娱及自娱娱人无可无不可,坐标在各人心中。
偷些漫画本领
曾有人看我的小品画说:有些像漫画,言下似是贬意。我不讳言,倒是忽有提醒,想想漫画之于国画的差异所在。查漫画这一词的由来,原来是一种水鸟的名字,李时珍 《本草纲目》 集解有云:“鹈之属有名漫画者,以嘴画水求鱼,无一夕之停。”是一种很辛勤的鸟,不知怎么变成画种了。明代有一幅 《一团和气图》,想得绝妙,画的是虎溪三笑,將儒道释三家合一,题:“伟哉三人,谈笑有仪,合而为一,一团和气。”这大概可算是早期民间漫画。梁楷的 《泼墨仙人》 和八大的翻白眼的鱼,也可属漫画,只是那时还未用“漫画”一词。漫画一词真正的普及应归为 《子恺漫画》,1928年连载在郑振铎主编的 《文学周报》上,影响很大,以后又在 《新民晚报》上发表。我在孩童时曾临摹过,还临摹过张乐平的 《三毛流浪记》,这应属连环漫画。
“漫画”一词未确立时也有叫“寓意画”,“幽默画”,“谐画”的,还有叫“讽刺画”,“风俗画”的。顾名思义,这种画本意是重在醒人耳目,简明扼要,通俗易懂。它最大的好处是让人看了图后有所思考,有所启示,可以让人想上半天。今天已落入读图时代,漫画又有称“卡通画”的,而与有着千年的国画相比,有些像快餐,自然也时常失之简单。
十九世纪,社会动荡,文人画逐渐衰弱,许多画家陈陈相因,笔墨毫无生气,内容空泛,多是为画而画。中国画如何创新,如何“笔墨当随时代”?我们从齐白石的画上看到了漫画的东西,如 《不倒翁》、《人骂我我也骂人》、《看你横行到几时》 等。齐白石吸收了漫画的夸张,将哲理寓于幽默之中的特长,必有为而作,同时没有忽略笔墨中个性的作用,齐白石很好把握了这个“度”。画国画不妨偷一些漫画的本领,吸取漫画家摄物,一眼能抓住要点,舍其芜杂,捕物见事,敏捷透彻。漫画往往不按常规出牌 (这与瞎画、丑化、心中无数是两回事),这是需要独具慧眼的。看丰子恺,关良,马得,黄永玉,韩羽的画都是国画中的冷门,别出一格。好些画国画的瞧不起漫画家,说他们不懂笔墨,而漫画家自然也瞧不起画国画的没有智慧。我视漫画手段的“生动”“寓意”“传神”与国画都有相通之处,其题字的“画龙点睛”尤为重要。画国画的吸取漫画要防止不可成为说教的工具,不可走向滑稽或轻佻。如何将这“漫”字用到国画上恰到好处,须因人而异,艺术本有其天性。笔下漫与不漫,本是教不出来的。
(选自《二刚·独上高楼》/刘二刚 著/北方文艺出版社/ 201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