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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文士与魏晋风度
——以杜甫及其《饮中八仙歌》为中心

2017-03-13

文史哲 2017年2期
关键词:文士旧唐书八仙

仲 瑶

盛唐文士与魏晋风度
——以杜甫及其《饮中八仙歌》为中心

仲 瑶

作为传统士人人格生成、演进的一个重要阶段,盛唐文士独特个性气质和行为方式的形成与魏晋六朝以来名士风度的延续渊源密切。杜甫脱略狂简的个性以及嗜酒、善谑、幽栖等种种行为作派即与魏晋名士尤其是以嵇、阮为代表的竹林名士有着直接的渊源。其《饮中八仙歌》是盛唐文士受魏晋名士风度影响的一个最集中体现。“八仙”的个性、风貌特征以及嗜酒、高谈、傲视王侯等种种行为方式也以魏晋名士以及《世说新语》为模仿对象,但其中的“狂”态又是典型盛唐式的。它的创作与此期涌现出的一批极具名士风度同时又是新进士群体主要干谒对象的朝臣人物有着直接关系,置身风气之中的杜甫敏锐地捕捉并以其生花妙笔记录下了这一独特的时代精神风貌。

魏晋风度;饮中八仙;盛唐;干谒;交游;《世说新语》

从开元盛世到天宝十五载(756)“安史之乱”的爆发,政治、社会层面上的盛唐仅维持了四十年,但它在文化、美学史上的魅力和意义却格外深远。这四十年间,蕴育出了被誉为唐诗巅峰的盛唐诗以及孟浩然、李白、崔颢、杜甫等一大批神采俊发、任情率性的文士群体。尤其是后者整体上所呈现出的清旷飘逸的风神更为前者增添了浪漫迷人色彩。关于盛唐文士独特人格特质和行为方式的形成及其对盛唐诗歌艺术风貌的深层影响一直是学界历久弥新的话题,且已涉及到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科举等在内的诸多重要视角。本文拟以杜甫及其《饮中八仙歌》的创作为中心对上述问题加以进一步探讨,同时也进一步究明其在盛唐士人精神史上的独特认知价值。

魏晋风度,又称魏晋名士风度,始于汉末,至东晋达于顶峰,而又集中呈现于《世说新语》一书。作为门阀政治实践与老庄哲学作用影响于士人精神人格之独特产物,魏晋风度的发生、内涵及其影响大抵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行为层面,包括纵酒任诞、清谈品藻、谑浪啸傲等在内的种种任诞举止及其递相模仿;二是精神层面,即藉由“雅量”、“清逸”、“简贵”、“潇洒”、“率性”、“自然”等一系列人物品藻概念所建构起的独特人格审美范式和精神趣尚。自刘宋至齐梁,以门阀政治形态为凭依,魏晋名士行迹和风度藉由《世说新语》的编纂以及诸家之注得以在上述两个层面迤逦相传。然南朝士人文士气渐浓而名士气颇消,气象格局已不可同日而语。至盛唐文士,魏晋风度的上述两层内涵再次得到一种高度仿真性、群体性、时代性的短暂复现。

除了外在行为层面的模仿,盛唐文士对于魏晋名士风流的慕习之中还蕴含了人格审美趣味的契合和自我气质的融塑。与汉儒和宋儒相比,魏晋名士尤其是东晋名士的个性与人格魅力更在于它的高度诗性美。牟宗三先生曾指出,魏晋玄言名士之生活情调,“固全幅是艺术境界与智悟境界之表现”*牟宗三:《玄理与才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6页。。冯友兰先生亦以“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八字总论魏晋风流。不同于史家对魏晋名士及其浮华虚诞之气的批判,盛唐文士更容易被这种诗性人格和精神趣味所吸引:“更闻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王维:《同崔傅答贤弟》);“谑浪肯居支遁下,风流还与远公齐”(李白:《别山僧》)。王翰于席上自唱自舞正是东晋名士风流之一种。《晋书·谢尚传》载:“尚始到府通谒,(王)导以其有盛会,谓曰:‘闻君能作《鸲鹆舞》,一坐倾想,宁有此理不?’尚曰:‘佳。’便著衣帻而舞。导令坐者抚掌击节,尚俯仰在中。傍若无人,其率诣如此。”*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七十九《谢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69页。这种通脱作派最为唐人所赏,李白之“谢尚自能鸲鹆舞”(《对雪醉后赠王历阳》)也以此为韵事。盛唐文士的这种人格趣赏最集中地体现在对陶渊明的接受中,观孟浩然“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以及王维“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偶然作六首》其四),都致力于呈现一个高逸脱俗、充满名士趣味的陶渊明。李白之推崇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赠孟浩然》),正在于这种高士风流,尤其是那种傲视王侯的气骨。这种诗意的观照方式虽不免有单一、平面化之嫌,却最能代表盛唐文士的普遍审美趣味,并构成了魏晋风度接受史中最独特也最具价值的部分。

从表层行为到内在人格趣赏,对于魏晋名士风度的慕习赋予了盛唐士人鲜明的名士风貌。综观盛唐最具个性与浪漫性情的一批文士如贺知章、崔颢、王翰、李白、杜甫乃至王维等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魏晋风度的影响*其中,陶新民《李白与魏晋风度》(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以李白为中心,系统地考察了魏晋风度对李白性行、诗歌内容与风格等方面的影响。此外,刘怀荣《从魏晋风度到盛唐精神——以文人个性和玄儒关系的演变为核心》(《文史哲》2002年第6期)则从文士人格嬗变的视角探讨了盛唐文士人格气象之形成与魏晋风度的渊源流变。。闻一多曾指出,孟浩然“是能在生活与诗两方面足以与魏晋人抗衡的唯一的人。他的成分是《世说新语》式的人格加上盛唐诗人的风度”*闻一多:《唐诗杂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72页。。不仅是文人,以儒素著称之士也颇杂名士之气,如张镐“性嗜酒,好琴,常置座右。公卿或有邀之者,镐杖策径往,求醉而已”*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十九《张镐传》,第3326页。。然而,唐人虽倾慕、拟仿魏晋六朝名士,二者气质却自有区别。这种区别即在于闻一多所说的“盛唐诗人的风度”,简而言之,即是一种更加讦直激切的狂态。一代名相张九龄,风度冠于一时,乃至“性颇躁急,动辄忿詈”*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十九《张九龄传》,第3100页。,张嘉贞恨张说挤己,于中书省宴会上“攘袂勃骂”*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十九《张嘉贞传》,第3092页。,宰相宇文融“性躁急多言,又引宾客故人,晨夕饮谑”*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五《宇文融传》,第3221页。。在李白、杜甫等文士身上,这种“躁狂”之态更为激烈:“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杜甫:《狂夫》)。虽则魏晋名士中已不乏狂士,如袁羊被目为“古之遗狂”*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下《排调第二十五》,第947页。;谢无奕“性粗强。以事不相得,自往数王蓝田,肆言极骂”*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下《忿狷第三十一》,第1040页。。但其狂肆之中又始终有着一分门阀世族高自标置,其最高人格趣赏在于清简、雅量和节制、均衡的美感,故牟宗三曾以“逸”总括魏晋名士风流之精髓*牟宗三:《玄理与才性》,第58页。。从“逸”到“狂”,可见二者之不同。

名士之狂诞外,盛唐文士的“狂”态之中还颇杂纵横家气质。自先秦以来,纵横之士即以个体之功名利禄为要务。这种进取气质亦偶见于魏晋名士中,如袁悦“有口才,能短长说,亦有精理。始作谢玄参军,颇被礼遇。后丁艰,服除还都,唯赍《战国策》而已。语人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既下,说司马孝文王,大见亲待,几乱机轴,俄而见诛”*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下之下《谗险第三十二》,卷1044页。。然而,在社会等级高度固化的东晋门阀世族政治中,袁悦一流人物只能被视为躁佞之人。这种情形在唐代文士身上发生了改变。与魏晋名士的疏放矜尚不同,盛唐士人每以遭逢圣明时自诩,寒素之士务为进取的昂扬精神再次焕发,如李白“申管宴之谈,谋帝王之术”(《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高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然言过其术,为大臣所轻”*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一《高适传》,第3331页。;张镐“风仪魁岸,廓落有大志,涉猎经史,好谈王霸大略”*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一《张镐传》,第3326页。。最能体现盛唐文士的这种混合气质的则是李白*详参仲瑶:《李白与东晋名士风流及其诗性接受方式》,《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

综上所述,盛唐文士对于魏晋名士风度的接受不仅表现在表层的行为拟仿,更有人格趣味的赏契和自我个性气质的融塑。这两个层面相互交织,并借助于诗性化的接受方式塑造出一批颇具《世说新语》式美感的人物。然而,不同于魏晋名士的高自标置,盛唐文士的狂态之中杂入了浓厚的寒素气质,而呈现出一种更加恣肆、激荡的唐才子式性情。

作为一种独特的社会文化现象,魏晋名士风度在盛唐文士身上的群体性再现之中也包括杜甫这一盛唐精神的深刻体验者,同时也是最忠实的记录者。受时代精神的裹挟,杜甫在当世的声名远非一饭未尝忘君的“腐儒”形象,而颇有狂简不羁之行。杜甫自称“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壮游》),狂傲之气丝毫不亚李白。与其交游甚笃者,也多此种人物,如郑虔,“嗜酒益疏放,弹琴视天壤。形骸实土木,亲近唯几杖。未曾寄官曹,突兀倚书幌”(杜甫:《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又《寄薛三郎中》云:“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杜甫的这种狂简个性以及嗜酒、疏放之举与魏晋名士风度有着直接渊源,《寄题江外草堂》云:“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所谓“放诞”、“自然”,正是魏晋名士所惯常标举的,至于“嗜酒”、幽栖林泉也是典型的名士作派。又《漫成二首》其一:“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自比陶潜,“俗物”二字,则用阮籍语。《世说新语·排调》载:“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下《排调第二十五》,第917页。与魏晋人物相关的种种风流事迹也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诗文中,如《遣兴五首》其四:“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世说新语·简傲》载:“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上《简傲第二十四》,第909页。将贺知章比作雅人深致的王子猷,亦可见当时的人物趣味。

魏晋人物之中,杜甫最倾慕嵇康、阮籍,《入衡州》即以“我师嵇叔夜”自许。与西晋元康放达派浓厚的纵欲色彩不同,以嵇、阮为代表的“竹林名士”的纵酒自放蕴含着浓厚的悲剧意味和反抗色彩。《晋书·阮籍传》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第1360页。至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称自己“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潦倒粗疏,不切事情”,亦于土木形骸之中寓愤激不驯之志。杜甫对嵇、阮的接受即以此为内核。在“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醉时歌》)之时,每以嵇、阮的纵酒昏酣,遗落人事作比,“至今阮籍等,熟醉为身谋”,“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晦日寻崔戢李封》),“脱身无所爱,痛饮信行藏”(《壮游》)。当沧海横流,漂泊无定之时,又屡用阮籍“穷途”之典以自寓:“此生遭圣代,谁分哭穷途”(《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君见途穷哭,宜忧阮步兵”(《敬赠郑谏议十韵》);“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

尤其是他对嵇康的倾许,在很大程度上基于性情的相似。嵇康自称“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与山巨源绝交书》),杜甫则云“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壮游》)。至如“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大有嵇康“非汤武,薄周孔”之狂肆。及为右拾遗,因房琯事上书切谏,触怒肃宗,被贬华州司功参军。对于此事,《旧唐书·韦陟传》中亦略有提及,云:“拾遗杜甫上表论房琯有大臣度,真宰相器,圣朝不容,辞旨迂诞”,又称“虽被贬黜,不失谏臣大体”*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十二《韦陟传》,第2961页。,参之《新唐书·杜甫传》“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一《文艺上·杜甫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38页。之评,可知“迂诞”之论非为不实。但反过来,亦可见其谠直切谏的性格。所谓“谏臣大体”,当即是这种敢于触怒龙颜的直谏之勇。任华《寄杜拾遗》亦有“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之语,将其比作好直言的汲黯,并以此解释仕途的不得意。相较嵇康的个人道德砥砺色彩,杜甫的刚肠嫉恶的性情中更多地渗透了“忠臣辞愤激,烈士涕飘零”(《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的儒家忠谏思想。这是儒学复振背景下唐代士人与魏晋六朝名士的一个根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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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肠嫉恶之外,杜甫又每以嵇康之疏懒简慢自比:“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西郊》),“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春日江村五首》其二);“懒慢头时栉”(《伤秋》),“兴来不暇懒,今晨梳我头”(《晦日寻崔戢李封》)等,皆从嵇康“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来。与嵇康的疏懒自放中所蕴含的“任真”精神相似,杜甫的懒拙自许也蕴含着相似的趣味:“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曲江对酒》);“近识峨眉老,知予懒是真”(《漫成二首》其二);“疏懒为名误,驱驰丧我真”(《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只是相比嵇康的“土木形骸,不自藻饰”(《晋书·阮籍传》),杜甫的懒拙之中充满了“栖托难高卧,饥寒迫向隅”(《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的苦痛、反思与自嘲:“小来习性懒,晚节慵转剧。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送李校书二十六韵》);“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发秦州》)。

当奔走干谒、辗转依附之际,基于内在人格尊严的保持和平衡,杜甫还扮演着“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任华:《寄杜拾遗》)的傲岸角色。如前所述,这种举止正是对魏晋名士型宾主关系的某种刻意效仿,而又集中体现在他与严武的关系中。《旧唐书·杜甫传》云:

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九○下《文苑下·杜甫传》,第5054页。

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兴发会能驰骏马,应须直到使君滩。(《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

开篇即点出“慢”“懒”之态。“莫倚”句,以狂士祢衡比之,赞其文采兼有戏谑之意,同时又与“不冠”相呼应,写其疏狂。杜甫则以“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答之,以严武比谢安,而自比阮籍。“腹中”句用“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下《排调第二十五》,第943页。之典,复见其幽栖放逸之态。末二句致意殷勤,颇有魏晋名士相思辄命驾的趣味,“兴发”、“骏马”更见严武之豪爽。至《巴岭答杜二见忆》:“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则又将杜甫比作“竹林七贤”之中的阮籍、阮咸。广德二年(764),严武再镇成都,表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二人分属宾主,在恪守职分的同时,也仍然维系着一点名士式的僚属关系。对于严武的不以世俗之礼相拘,全其疏放狂简之性,杜甫亦屡屡致意:“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礼宽心有适,节爽病微瘳。”(《立秋雨院中有作》),“宽容存性拙,剪拂念途穷……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所谓“礼宽”、“知己”皆此之谓也。之所以会有醉登严武床,直呼严武父名一类的放诞疏狂之举,也正是基于这种内在的高度默契。明乎此,历来关于严、杜之间交情的种种猜疑以及附会自可豁清。

“八仙”之中,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李琎都雅好宾客,且颇有魏晋名士风流。如贺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工部尚书陆象先,即知章之族姑子也,与知章甚相亲善。象山常谓人曰:‘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九○中《文苑中·贺知章传》,第5034页。全然是魏晋名士作派。就连陆象先对贺知章的叹赏也是《世说新语》式的。《世说新语·德行》载东汉周乘尝语:“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德行第一》,第4页。又汝阳王李琎,“与贺知章、褚庭诲为诗酒之交”*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十五《睿宗诸子传》,第3014页。。杜甫《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中有“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之语,则天宝时期很可能亦曾在汝阳王的府上叨陪末座。又《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晚节嬉游简,平居孝义称”,“精理通谈笑,忘形向友朋”,《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挥翰绮绣扬,篇什若有神”,称其晚年过着韬光养晦而又节制文雅的社交生活。李适之亦“雅好宾友”,“饮酒一斗不乱”,而有“日兴费万钱”之豪奢,乃西晋石崇一流人物。天宝五载(746),罢知政事。遽命亲故欢会,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罢相作》)性情、旨趣大似“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汉末名士孔融。三子位望尊崇而又极文雅风流,俨然西式贵族沙龙,而其种种名士风流举动也藉由后进才士之口广播于人间。天宝年间,杜甫正干谒奔走于权门豪贵之间,对此种氛围自是熟悉的,三子居于“八仙”之首亦未为无由。至于苏晋,在八人之中殁世最早,卒于开元二十二年(734)。苏晋亦以文采见称,“玄宗监国,每有制命,皆令晋及贾曾为之。晋亦数进谠言,深见嘉纳”*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苏晋传》,第3116页。,开元十四年(726),迁吏部侍郎。知选事,既糊名考判,独多赏拔,甚得当时之誉,举贤任能颇似“竹林七贤”中的山吏部。可以想见,时誉之中,必多出于干谒应第的士子,而这很可能也是入长安干谒的杜甫将其纳入“八仙”之中的一个原因。

时至今日,冥冥之中促使杜甫写下此诗的契机、动机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思想与时代内涵已很难完全窥悉。这其中既有郁塞现实下一个奔走干谒者逐渐走向清醒的反思,更多的则是对这一极具名士风度的雅士群体以及随之一同逝去的文士黄金时代的追怀与渴慕。其中,甚至也不乏私谊的成分,所谓“旧游易磨灭,衰谢增酸辛”(《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而且,这种追慕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之后战乱频仍、羁旅沦落的岁月里,这一群体还将被杜甫反复地想起,并藉由回忆得以持续美化。相较于诗歌所呈现的激情与诗意,历史的真实往往显得平庸甚至是丑陋。

与杜甫本人对竹林名士尤其是嵇、阮的倾慕相呼应,八仙形象的塑造之中也时时透出嵇、阮的影子。如汝阳王李琎,程千帆先生称其是“兼有狂放和谨慎两重性格的矛盾统一体”*程千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中国社会科学》1984年第5期。。这种矛盾人格很自然地令人想起傲诞却又至慎,口不臧否人物的阮籍。其“三斗始朝天”,与阮籍在司马氏座上恒酣醉以求避祸也有神合之处。至于“恨不移封向酒泉”,不仅契合其身份,也将阮籍求为步兵校尉的放诞之举移附其中。崔宗之的“举头白眼望青天”也是用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第1361页。的典故,更见其“少年”心性。与阮籍身为名家子相似,崔宗之少袭父崔日用之封为齐国公,“才气声华,迈时独步”,“时文国礼,十年三入”,然“终于右司郎中,年位不充,海内叹息”(崔祐甫《齐昭公崔府君集序》)。与其私交甚好的李白曾为其鸣不平:“崔生何傲岸,纵酒复谈玄。身为名公子,英才苦迍邅”(《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且有“一朝摧玉树”,“谁传广陵散”(《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之恨语,将其比作被杀的大名士嵇康。杜甫此处亦以阮籍暗相比附,则崔氏之个性、遭际隐然可窥。

八人之中,李白酒名最盛,《旧唐书·李白传》称其“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九○下《文苑下·李白传》,第5053页。。而又最能得魏晋名士嗜酒天真之性情,如“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四首》其二),又如“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月下独酌四首》其三)等句,可谓深得酒中之真趣。杜甫对李白的诗才极为推崇,所谓“斗酒诗百篇”(《饮中八仙歌》)与“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等皆是赏其酒后才思之敏捷。“长安市上酒家眠”,写实之中似又暗用阮籍酣卧酒垆之意。诸人之中,杜甫与李白过往最密,对其痛饮狂歌、飞扬跋扈背后的悲哀颇能体察。杜甫《不见》诗云:“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佯狂”二字,可谓知音。李白自身也时以嵇、阮之佯狂侘傺抒发愤懑和不得意:“何图叔夜潦倒,不切于事情;正平猖狂,自贻于耻辱?”(《上安州李长史书》)与杜甫的“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任华:《寄杜拾遗》)相似,李白的“目送飞鸿对豪贵”、“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任华:《寄李白》)也是对魏晋名士傲岸人格的继承,并最终达到了戏剧化的顶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承恩召入凡几回,待诏归来仍半醉”(任华:《寄李白》)。看似傲岸不羁的背后,其实是沉重的失意,杜甫则将这种失意变成了一种浓墨重彩的诗意。可以说,这份诗意正是《饮中八仙歌》通首旨趣及其动人之所在。

就具体的艺术手法而言,杜甫对八仙形象举止的塑造则又以《世说新语》为最主要取法对象。作为名士风流的渊薮,《世说新语》善于以凝练而富于风神的笔法极写意地勾勒出各色名士。刘应登《世说新语序目》云:“晋人乐旷多奇情,故其言语文章别是一色。……临川善述,更自高简有法。”*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等整理:《世说新语笺疏》附录二,第1091页。《饮中八仙歌》即颇得《世说》高简之法,如苏晋形象的塑造,首句写其“长斋绣佛前”的虔诚礼佛之态,然后紧接着忽而一转,写其酣醉之后反达于自由无碍之禅境,两句之中前后形成巨大的反差,别有趣味。至于写崔宗之“皎如玉树临风前”,全是魏晋人物品藻之隽语,风神秀出。在“嗜酒”这一共性特征之外,其对“八仙”之行为的设定又能各异其趣,如张旭的狂态与他的草书艺术的完美结合。这一设定既敏锐地捕捉到了张旭之个性特征,同时又兼具时代风神。王嗣奭注云:“脱帽露顶,醉时豪放之状。落纸云烟,得意疾书之兴。”*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第84页。对于张旭的狂态,李颀《赠张旭》亦曾有“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之句,与杜甫的“脱帽露顶王公前”甚为相合。至于焦遂,则赋予他另一种独特行为方式——高谈雄辩。唐人承魏晋“谈玄”、“高谈”之遗风,如韩思复“性恬淡,好玄言,安仁体道,非纪纲之任”*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韩思复传》,第3149页。,杨绾“宗尚玄理”*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九《杨绾传》,第3429页。,李颀“玄理最长,多为放浪之语”*周绍良:《唐才子传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05页。。与东晋名士之谈玄、清谈大抵以老庄为主,或引庄老入佛理不同,盛唐文士的“清谈”、“谈玄”内涵要宽泛得多,可以是儒学经典,如张九龄“善谈论,每与宾客议论经旨,潘滔不竭,如下坂走丸也,时人服其俊辩”*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6页。,也可以是佛理,如孟浩然《题融公兰若》:“谈玄殊未已”,李白《将游衡岳过汉阳双松亭留别族弟浮屠谈皓》:“卓绝道门秀,谈玄乃支公”。“八仙”之中,李白、崔宗之皆长于清谈,崔赞李云“清谈既扺掌,玄谈又绝倒”(《赠李十二白》),李赞崔则云“崔生何傲岸,纵酒复谈玄”(《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焦遂以一介布衣而高谈笑傲于王公大人之间,也是唐人所赏慕的魏晋名士风流之一种。焦遂所谈为何今已不可知,从“雄辩”二字可窥见某种纵横家气质。无论是纵酒谈玄之举止,还是狂放不羁之风貌都抓住了魏晋名士风度的精髓,并呈现出一个经由美酒发酵的诗歌、书法与清谈的盛唐,一个文雅风流的盛唐。

综上所述,作为魏晋风度接受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盛唐文士放浪不羁、清狂狷介的个性气质和精神风貌与对魏晋名士行为方式以及人格审美趣味的慕习和诗性观照有着直接关系,魏晋风度也因此得以某种程度上的短暂群体性复现。裹荡于其中的杜甫,基于一种深刻的同情之了解,敏锐地捕捉并生动地呈现出了这一特定的历史文化现象,并将其集中呈现在《饮中八仙歌》的创作中。以《世说新语》为重要取法对象,《饮中八仙歌》在立意、构思以及人物风神的呈现等方面展现了高度的语言艺术之美。作为一种诗意的人生态度,魏晋风度之与盛唐文士的深刻影响借助于杜甫的妙笔得到了永恒的保存。

[责任编辑 渭 卿]

仲瑶,中南大学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湖南长沙 41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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