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长沙》的艺术符号学解读
2017-03-13李昕阳吉林师范大学130000
李昕阳 (吉林师范大学 130000)
《沁园春·长沙》的艺术符号学解读
李昕阳 (吉林师范大学 130000)
《沁园春•长沙》在通行教师教学用书中从一般语言符号的角度解读该词,把词的上下阙分为写景和抒情:上阙是湘江寒秋图,即景抒情;下阙是回忆往昔岁月,直接表达情感。并根据作家生平和创作背景等外部因素将诗歌的主题归为带有阶级色彩的革命精神。针对这种外部解读,本文从艺术符号的角度对该词的意象原型与结构形式进行了重读:上阙以写景间接同构生命力量,下阙以写实直接表现内在精神。词的情感流向由“独立寒秋”的悲怆到“怅寥廓”的迷茫,最后完成了“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昂扬。词的主题是个体生命力量与外部世界的斗争精神,这种精神蕴含着内在生命力和乐观主义,带有毛泽东独有个人情怀的色彩。
艺术符号;意象原型;同构;斗争精神
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对艺术下了一个定义:“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1情感,也就是“内在生活”,是人们可知觉到的所有体验。这些“情感”难以用一般语言表达,却能借助艺术符号将其形式化从而呈现出来。语言是最典范的推论性符号,其抽象功能使符号简约精确,却在表达过程中流失主观体验,只是概念的载体。艺术符号是表象性符号的典型,构型功能发挥着主导作用。诗人创造的诗歌语言是艺术符号而非语言符号,因为他要借助艺术符号表现情感。而诗中所表现的一切既不是诗人自己的,也不是欣赏者的,也不为诗中主角所有,它仅仅是符号的意义。当诗歌被创作出来,就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其意义只能从自身寻找。
一、意象符号的原型表现
“悲”为秋意象情感性的概括。《说文解字》:“秋,禾谷熟也。”段玉裁注:“其时万物皆老,而莫贵于禾谷,故从禾。”草木凋零、天气肃杀暗含生命衰弱和死亡,使原始先民恐惧和悲伤。太阳热量的减弱更使有太阳崇拜的原始先人加深了悲情。这种悲秋的情感在后世逐渐演化定型:“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兮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屈原《楚辞•远游》)“微霜”指代秋,悲秋之情演化为对时间易逝的感慨,生发出对个体生命的悲叹,将悲秋与生命忧患意识相结合。“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登高》)也不乏“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刘禹锡《秋词》)这种别开生面的声音,但可见“悲寂寥”往往是常态。总之,悲秋仍是秋这一意象的主流。在《沁园春•长沙》中,秋与寒结合,形成了更绵长的意蕴。“寒秋”这一意象,前人不乏论述。曹丕《燕歌行》:“悲风清厉秋气寒。”秋季天气寒凉,和悲凉的心境相契合。所以“寒秋”往往适合“悲怆的心境”的表现,“寒秋”又指“深秋,秋季中寒冷的月份”:“苦菜生于寒秋,更冬历春,得夏乃成。”(《颜氏家训•书证》)所以寒秋不是单纯的语言符号义指,而是表现情感的意象。表义是深秋,深义是寒冷的季节和人的情感与生命体验的结合。“寒秋”的悲怆心境更多的是表现生命易逝、老之将至的悲叹:“宿雨送寒秋欲晚,积衰成病老初来。”(陆游《题酒家壁》)所以在《沁园春•长沙》中,“寒秋”表现的是“悲怆的心境”,而这种心境来自于对于生命的忧患意识。
“江”,就是“江水”。江水时刻处于动的状态,匆匆向前,且不会停止。这与匆匆流逝的时间状态和人不停奔波的生命状态非常相似。《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面对奔流不息,一去不返的流水,自然会感悟到时间的消逝。又如陆机《叹逝赋》:“川阅水而成川,水滔滔而日渡,世阅人而成世,人冉冉而行暮。”“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水就是时间的代名词,人的生命与奔腾江水相比,是何其短暂。不禁不让人感叹时间易逝,生命易逝。在《沁园春•长沙》中,“湘江”表现的是对时间易逝的一种慨叹,与前面的生命忧患意识承接。作者用“寒秋”与“湘江”构造了一个苍凉辽阔的时空,独立其中的个体,显得十分脆弱和渺小。可见这对呼应的意象同构的是作者对时间易逝和生命匆匆的仓惶之情。生命的忧患意识往往与对时间易逝的慨叹相联系,正因为时间易逝,所以更感生命匆匆;而又因为生命短暂,所以对于时间无情更感悲凉。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与“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的情感内蕴如此的相似,都是生命忧患的悲秋与江水意象的结合。
二、同形同构的生命形式
“抒情主人公在深秋时节,独自一人伫立在橘子洲头,望着湘江水向北奔流不息。”“独立”不能按字面意思理解为“为一个人站在”。“独立”一词,典出《九章•桔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在这首词中,“独立”有两种含义。其一浊世中独清,在寒秋中独立,本已是悲,知己甚少,悲上更觉孤独凄凉。其二广阔空间中遗世独立,在个体与外部力量对比之间,感受到个体的脆弱,更觉孤独。寒秋是悲凉心境的体现,这种心境来自于对于生命的忧患,而独立更体现出了在这种悲凉之上的孤独。个体的生命力量总是渺小的,所以就有了迷茫伤感:“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在苍茫大地中,强大的外部力量和个体的生命力量的斗争最终将如何呢?这句话不是单单的低沉,也不是单单的昂扬,而是一种复杂的心境。在面对外在力量的强大,感受到了个体的脆弱;而又在个体与外在力量的斗争中,又感受到了个体生生不息的力量。于是便有了个体的彷徨迷茫。
“这几句,诗人描绘了在橘子洲头所见到的一幅色彩绚烂的秋景图,远近相间、动静结合、对照鲜明,为下面的抒情提供了背景、烘托了气氛。”教师教学用书认为这首词融情入境、情景交融。上阙的秋景融入了作者的情感。实际上这是一种情感的同构,景物就是作者内在精神的构型,用植物和动物的生命活动同构了生命的蓬勃力量,这种蓬勃力量来自作者的内心精神,外物之形与内在之境有相似点使得这种同构成为可能。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展示了生命力的旺盛,更为重要的是,与其生存环境的斗争。由此可见,作者在前面表现出的悲凉孤独之下,其态度并不是萎靡消沉,而是积极的生存姿态和昂扬的斗争精神。虽然身处时空苍凉之中,个体却不是萎靡的,消沉的,而是以其生命的力的壮美与其对抗。所以说,这代表了作者对于生命的态度,那就是乐观的,积极向上的斗争精神。
三、诗词符号的情感形式
词下阙直接表现生命的蓬勃力量,且是“人”生命力量的展示。与上阙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相呼应,不仅仅是往昔如此,现在、将来更是要如此恣肆纵横,明在写忆,实在喻今。万物皆“竞”,与自己的生存环境相斗争。那么作者意指的斗争对象便是“万户侯”,在教师教学用书第三页中,将“粪土当年万户侯”解释为“把主宰一方的军阀统治者看得如粪土一般。并认为这几句形象的概括了早期革命者雄姿英发的战斗风貌和豪迈气概。“万户侯”指汉代食邑万户的侯,后泛指高官贵爵。万户侯表义是爵位,深义阶级的象征。其代表的地位、财富、权力使它有了阶级属性。“万户侯”即人的斗争对象,不能具指军阀统治者,未免太过狭隘。“万户侯”指代的是在生命斗争过程中不同阶段的斗争对象,斗争对象也是生存环境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粪土出于《离骚》:“苏粪壤以充岭兮,谓申椒其不芳”。屈原以“粪壤”比政敌,以“申椒”自喻。毛泽东的“粪土当年万户侯”,如《左传•昭公三年》所说的“粪除”,表达了战胜斗争对象的决心和气概和自身生命力量的高昂。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给出回答,个体的斗争是昂扬的,无数昂扬的个体生命力量使得斗争精神永恒。这种生命内在的斗争精神与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悲剧意识相似。酒神精神让人们感受到了生的永恒。世间万物不断消亡和毁灭的过程中,世界意志在不可遏制的生命冲动有着强烈的创造欲望,所以存在的本身是不断更新的。这种永恒的生建立在个体的毁灭上。悲剧意识就是尼采认为的在不断创造和毁灭的情况下,永恒的生命力的澎湃。个体毁灭,但是生命力不朽。这是尼采的哲学中最有魅力的部分。提出问题很容易,可是解决问题很难。对于人生和命运的悲叹,从古到今不乏其人。面对生命痛苦本质也有着不同的选择,大多数就是苟延残喘,既看不破也逃不脱。有的人瞥见生命本质后,选择了归隐,有的人选择麻醉。这种具有澎湃生命力的观点和行为都是对于这个问题强有力的回答。即使现实痛苦,可是行为是高昂的。能看到了个体背后永恒的生命,实际上是站在了一个高度看待人的存在本身。之前的观点都不能逃脱自身的个体性,所以为自身的毁灭感到怅惘,而跳出了个体的局限,将这无数毁灭背后的生命力揭示出来,无论在人自身还是艺术方面,都是一种救赎。
四、毛泽东的个人情怀
在教师教学用书中,介绍了这首词的创作背景,将这首词中的意象当作陈述性语言,并把这首词的创作背景作为主题的表现。这实质上是一种文学反映论的外部解读,并没有从文本自身去解读文本。苏珊朗格认为“了解更多的情况,譬如如实地了解所提及的地点,进一步考察人的生平及其品格,或者注明诗的作者及成诗的环境,对于形成那种幻象毫无裨益。这类补充只会以不相干的信息将描述生活的诗的意象弄得杂乱不堪。”2诗人创造诗歌的时候,创造的是一种“虚幻的事件”。即使是出于主观目的,在创造过程中,也要进行用艺术符号将其客观化的过程。在解读这首诗时,最好抛开先入为主的外部因素,即使是要寻找带有作家个人色彩的蛛丝马迹,也要去作家的其他作品中寻找。
毛泽东的诗词往往博大开阔、气势恢宏,这离不开对于寥廓空间的构建和其中蕴含的斗争精神。“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清平乐•六盘山》)以极其高远的视点展现了一个苍茫大气的空间,并将其中的斗争精神表现的淋漓尽致。毛泽东的诗词中展示了生命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离不开毛泽东自身的乐观主义精神。可贵的便是逆境中展示出的豪迈和乐观。比如“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水调歌头•游泳》)“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卜算子•咏梅》)历来咏梅者甚多,但是毛泽东对于梅花生存环境的恶劣不是排斥、不是抵触,而是一种融合。其境界之高,令人望尘莫及。“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七律长征》将长征中的艰苦当作笑谈,展示了有着强大生命力红军的乐观主义精神。这种在低沉中生出的生命力量更显其可贵。这种精神不仅仅是生存的选择,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这种人生态度是毛泽东独有的,他的心境有多辽远开阔,他的诗境便有多磅礴大气,其中无不充盈着生命的昂扬,以其强大的生命力量给予一代代读者心灵的震撼。
五、结语
在现今的语文教学中,关于《沁园春•长沙》的文学批评主要以外部解读为主。本文从艺术符号学的角度入手,旨在以文本自身去体悟其价值和意义。对于教师教学中将文学语言简单当作现实语言、混淆情景关系、作家生平和创作背景等外部因素的代入进行了另一种探讨。我认为文学语言是一种艺术符号,不能和现实语言等同,不能简单的将诗词的意义浮于表面,逐字翻译,当成实事;文学中的语言具有情感属性,是情感的外化,景物是情感的造型和客观化,二者同形同构不可拆分;此外,作家的生平和创作背景等等外部因素可以作为解读文本前的了解内容,而不能当做万能的批评手段,将外部因素适用于一切诗词的主题和思想,只会带来所有文本的意义无限趋同,失去了文学语言作为艺术符号的内蕴也就失去了文学自身的真正意义所在。
注释:
1.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51.
2.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246-247.
[1]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2]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李昕阳,吉林师范大学在读文艺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