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阳泉:煤企变局中的煤炭工人们
2017-03-13王兆伟
王兆伟
“2012年以前,我一个月工资八千。2013年元旦后,‘咔嚓,月薪2800。我上有老,下有小。”张建抬起右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不是‘腰斩,是‘砍头啊。”山西阳泉:煤企变局中的煤炭工人们
山西,被誉为“躺在煤矿”上的省份。在煤炭资源蕴藏最丰富的晋北大同、晋东阳泉等地,当地群众曾形容,早年间锄头“轻轻刨几下”就能见到煤炭。在他们看来,这一块块黑黢黢的矿石,都是镀了彩的金子。
然而,随着爆发于2008年的美国次贷危机不断发酵,至2012年煤炭价格急转直下,山西在经历经济转型的阵痛,当地群众也在阵痛中寻求着一条可持续发展之路。作为煤炭资源最富集、煤炭经济占比最大的地级市之一,阳泉老百姓说,他们比谁都更能体会个中滋味……
“好日子到头儿了”
“一道道那坡啦坡哎哟哟哎下一道梁……”一曲《泪蛋蛋》,唱出了三晋人民的情怀,也唱出了当地恶劣的生存环境。
阳泉,地处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的夹缝地带,土地贫瘠,干旱少雨,一条桃河哺育了当地农民几乎全部的收成。如果没有丰富的煤炭资源,这个夹在山西省省会太原、河北省省会石家庄正中,面积只有110平方公里的城市,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
110年前,正太铁路竣工通车并在阳泉设站,阳泉煤炭开始输往全国。此后110年,阳泉总计挖出了18亿吨煤,发了1400亿度电。据统计,截至2016年,单位国土面积下,阳泉输送出去的煤为中国之最。
“你知道18亿吨煤是什么概念吗?”山西煤炭运销集团阳泉郊区有限公司一名负责人告诉记者,如果将这些煤炭堆成宽、高各一米的长方体,“这条黑色长龙有120万公里,几乎可绕地球赤道30圈,等于地球到月球一个半来回”。
坐拥天赐资源,阳泉人的日子曾经很好过。从2003年到2012年的煤炭“黄金10年”中,阳泉保持着年均9%左右的经济增速。2012年,阳泉人均经济总量超过4万元,其中市区的城区和矿区更是越过了6万元,在山西名列前茅。
以煤炭为核心驱动力,阳泉市形成了一煤独大、一企(阳泉煤业集团)独大的产业结构,煤炭占全市工业增加值比重高达80%。事实上,单单阳泉煤业集团一家企业,就占据阳泉全市工业增加值的五成以上。
阳泉市矿区退休干部郝大爷还记得,2009年,阳泉市经济总量只有348亿元。次年7月,履新山西省委书记不久的袁纯清到阳泉调研时提出“经济总量达千亿、城市人口过百万”的目标。
“那时,大家信心满满。”郝大爷说,至2011年时,阳泉市经济总量突破500亿元。
2012年的5月,全国煤炭市场价格尚在每吨1000元左右的高位运行。然而,次月起,煤炭价格高台跳水、一路下行。
“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回想几年来的煤炭价格曲线,阳煤一矿副处级干部老郑至今心有余悸。他说,煤炭价格从每吨不到200元涨到每吨500元,全国煤炭市场用了5年,最高峰时每吨价格超过1200元;但从每吨500元跌回去,却只用了7个月。
“原以为那次煤价震动是正常市场调整,过一段就会回调。”老郑说,阳煤集团领导也在各场合强调煤炭的黄金时代尚未过去。然而“再怎么打气,也招不住煤炭价格‘跌跌不休”。
由于煤价持续下跌,山西省大部分煤炭企业的煤炭销售价格已逼近生产成本线,2013年上半年,近半煤炭企业亏损,超过十分之一的煤炭企业停产。
一煤独大的阳泉似乎“一夜回到解放前”。随着煤炭持续经济下行,阳泉经济总量经吃力爬坡,在2014年达到近700亿元的顶峰之后,下降明显。2015年,该市GDP萎缩到598.85亿元。
“好日子到头儿了”的声音一度“占领了阳泉的舆论阵地”。
再一次“走西口”
与经济环境恶化同时,煤炭行业从业人员大规模外流的情况愈演愈烈。
“日子过不下去了呗,否则谁愿从阳煤辞职呢!”前阳煤集团开元矿业职工张建说,他当时辞职既是主动之举,也是“被逼无奈”。
阳煤集团一名中层管理人员透露,2013年以后,特别是2014年和2015年,阳泉市大小共52家煤企中,已没有一家能维持满负荷生产,“半数以上煤企生产线只开了不到50%”。
“2012年以前,我一个月工资八千。2013年元旦后,‘咔嚓,月薪2800。我上有老,下有小。”张建抬起右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不是‘腰斩,是‘砍头啊。”
被逼无奈,张建辞职了。辞职后,张建在家“耗”了一周,觉得“不是个事儿”。“上有老,下有小,不能闲着,闲着要饿死。”张建去了山东济南,当起出租车司机。
像张建那样“毅然决然”的毕竟是个例,不少人是逐漸被“逼到了极限”才辞职的。张建在矿上的同事李伟就是这样。
“2013年以后,工资经常‘缓发。有时候一缓就是大半年,不得不离开。”李伟说,企业不会主动裁员,裁员要赔偿,“‘看谁耗过谁,逼着我们自己走呗。”
几个月后,李伟和石超等另外几名同事追寻着张建的脚步也到了济南,跑到建筑公司应聘,“趁着年轻,有把子力气”。
几个人中,石超年纪最小,却是被家里“赶出来”的。“那些年挣的钱都打了游戏,买了装备。”石超说,自己没存下钱,出来挣钱娶媳妇。
“刚到济南的那半年,大家经常聊起来以前在矿上的日子,虽然成天在地底下,疲累不堪,但是前些年的薪酬真是好啊!”张建说,当时不少煤矿工人都觉得只要煤矿挖不绝,他们就是守着一个聚宝盆,一直“财源广进”。薪酬高企,让大家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多数人没有存钱、理财的概念。
那时候,阳泉几大矿区附近都开起了大商场。商场里动辄数千元的衣物挂满货架。“谁穿的衣服贵,就显得谁更有身份。攀比之风兴盛,现在想来很可笑。”石超悻悻地回忆道,很多衣服,在今天看来,都是地摊货,“但当时就是能卖出那样的价格”。
张建认为,长达十年的煤炭“黄金时间”跨度,令大伙儿逐渐丧失了危机意识,最终酿成了不少人在煤炭行业低迷时代不得不外出讨生活的“苦果”。
由于济南出租市场和建筑工地的钱“不好挣”,张建等人干了一年也没存下几个钱。几个人一合计,就一同辞职到了烟台,做了渔业工人。
对这几个生长在太行山深处的汉子来说,海上与山底的生活不啻天壤。最初几个月,海上生活着实令他们吃尽了苦头。“晕船、呕吐,那是家常便饭。”李伟说,主要是饮食不习惯,“海鲜偶尔吃一吃还好,天天吃那个,实在受不了。”
在海上工作了一年多,几个人挣到了不少钱。他们曾经考虑从山西贩运煤炭到山东出售,但一看山东市场的煤炭价格,几个人犹豫了。
“无烟煤卖4毛5分钱一斤;有烟煤更低,才3毛钱一斤。”张建说,他们一打听山东的煤炭零售价格,就不再想做煤炭贩运生意了,“我们最清楚煤炭成本,那个卖价,压根儿挣不到钱”。
从2013年到2016年,張建几人在山东“漂”了整整四年。每逢过年,才回一次家。但他们仍旧时刻关注着煤炭价格动向,期待有朝一日回归故土,再“沾到‘黑金的光”。
留守“老人”:守得云开?
就在张建等年轻煤炭职工外出讨生活的时候,阳泉煤炭工人群体显然还有另一股人流,而且这一股人流规模更大。
属虎的老李今年55岁,在山西煤炭行业“难熬”的岁月,他没有跟风“逃离”,而是选择了“留守”。
“除了采煤,我啥都不会啊!”老李说,不少上了年纪的同事和他有同样顾虑,“我们不像年轻人接受新事物那么快。这把年纪,另起炉灶,谈何容易?”
阳煤集团一名退休干部估算,2013~2016年的4年间,阳泉52家煤企员工中,留在煤炭行业的还是大多数。这名干部认为,抛开各种主观因素,多数煤企职工相信煤炭行业终将重振,因此选择等待。
然而,对个体而言,等待的时间比较长。
2013年,经历国内煤炭价格整体暴跌之后,2014年,国内煤炭消费量开始持续下降,且降幅不断扩大。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14年降幅2.9%,2015年降幅扩大为3.7%。
“那几年,我们都担心,撑不下去了。”老李从与老哥们儿的闲聊中得知,好点的企业,工人们每月还能领到工资2000元左右;多数小企业,工资已经无法月结,以“缓发”的名义,几个月甚至半年发薪一次。
山西煤运集团阳泉矿区分公司的老郑说,很多人不得不搞点副业过日子,“注册开滴滴,开黑车,介绍旅游……绞尽脑汁,养家糊口”。
阳泉众多购物广场、大型商场已不再人满为患。该市规模最大的购物广场——滨河新天地的命运最是“悲催”,它是“黄金十年”末期上马的项目。建成后,“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至今,该商场商家实际入驻率尚不满六成。
2016年初,国务院印发《关于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的意见》提出,从2016年开始用3至5年,退出产能5亿吨左右,减量重组5亿吨左右。
同年,随着“去产能”政策的刺激,煤价在经历4年多的暴跌后终于波浪式回升。外出数年的张建、李伟等人终于决定回到阳泉。只不过这次,很多人已经不再回归煤炭行业。不少人和张建一样当起出租车司机,而李伟等也开起饭店。
原本有些人打算再回矿上,可是“出门容易进门难”。2017年春节刚过,山西省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工作会议在太原召开。会议决定,在未来5年内,原则上山西省国有煤矿一律不新招聘普通矿工,而是从现有人员中进行调剂。
“我们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吗?”老郑嘴上这么问,但上扬的嘴角分明是在“显摆”,“年轻人沉不住气”,他们这些“老人”还是有编制的煤炭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