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题而文,因言而意
2017-03-13周灵芝
周灵芝
知人论世,一直是我们解读文本的钥匙。解读哪篇文章都离不开了解作者和写作背景的环节,似乎只有这样,才找对了方向,才能松一口气,然后沿着解读大道通向一个个罗马。
我却很想向学生推介另一种方法——因题而文,因言而意。這是属于“裸读”的一种方式,是针对那些“无病呻吟”的安定世道下的生活小品美文,或“有病没法直接呻吟”只好用了象征性手法写就、能够引发类似境遇下的读者群体共鸣的那类文章,是作为一种规律性阅读可以推而广之的方式。这种阅读理解的方式,尽量只注重文章本身的点点滴滴,包括结构上的标题、开头、中间、结尾,也包括用字、遣词、造句、修辞及标点符号。这种阅读方式,只有一个原则,即“自圆其说”。能够自圆其说的,都是好文章,不能够的,就需要查检作者和写作背景。这种阅读理解的方式属于“语用”的范畴,阅读的目的不是为了提升考证能力,而是为了提升自圆其说的思维辨析能力。
下面,我们就用“因题而文,因言而意”的批析方式来阅读理解《始得西山宴游记》一文。
原文如下: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始得西山宴游记》与苏轼的《赤壁赋》皆属于高中语文(苏教版)教材(必修一)第四专题“像山那样思考”第二板块“与造物者游”,这个板块名称也来自于课文中的“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一句。
造物者,即大自然,即“万化”。那么,编者的意图就显明了,就是说柳宗元和苏轼两人同大自然一起游。为什么?寄情山水。什么情?山水特点是什么?为什么可以将这样的“情”寄寓在这样的山水中?是如何寄情山水的?寄情山水了之后,唐代的柳宗元和宋代的苏轼在人生道路上的努力方向有了什么变化?诸多问题,接踵而来。
我们可试着用“因题而文,因言而意”法来进行解读。
标题最后一个字“记”,是文体,记人记事记游都有。作者往往在文章结尾部分做出必要的交代。“故为之文以志”中的“志”,就是“记”的意思。但此处不仅仅是做个普通的交代,“故”字就告诉你,是有原因的,是有着重要的缘由才写了这篇“记”的,写了这篇“记”是“以志”,是为了“志”某些东西,所以,这个“志”与“记”相比较,有更郑重更恳切的意味在。《项脊轩志》中归有光的悲喜情绪较之《游褒禅山记》中王安石的“志力”理论要感性得多强烈得多。那么,作者借“记”是为了“志”哪些东西呢?
一记“西山”。
标题中第二个需要关注的对象就是“西山”。
“西山”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在记游文章中,肯定要描写到的。第一段末尾直接提到“西山之怪特”,第二段开头作者开始“异之”,认为西山很特异,就马上“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文官柳宗元攀爬西山的样子肯定是兴奋的、急切的,因为仆人被催促着在前面“过”“缘”“斫”“焚”,开山辟路,一路攀缘,直到“山之高”而后“止”,即直到西山最高处才停下来。
西山有多高?文人柳宗元登顶之后,肯定是累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能“箕踞而遨”了。结果,放目远眺,极目四望,突目俯视,发现:
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
可见,西山是相当地高了。为什么呢?先排除柳宗元近视眼的可能,而夸张为孙悟空那样的千里眼好了,你看他描写的:几个州的土壤,都在他的坐席之下,几可触碰,这是将大范围夸小了,将几个州的土壤浓缩在触指可摸的沙盘内了;又说这几个州高高低低的地形山势,在他看来,有的突出高耸(注:课本注解“岈然”为“山谷空阔的样子”,我认为不对,我同意百度的解释——“岈”,形声,字从山从牙,牙亦声,“牙”本义为“犬齿”,“山”与“牙”联合起来表示“犬牙形状的山”“凸起歪斜的山”,即,“岈”的本义是犬牙般突起的山,与前文“其高下之势”才对应,“岈”对应“高”,“洼”对应“下”,所以“岈”义应为“高起”“向上突起”),有的低凹成水洼,有的像蚁穴旁边的积土,有的像蚁穴本身,实际上有千里之遥的地在他的眼皮底下都蹙缩为尺寸之土了,并且,聚集收缩,不断堆积,没有一个山势地形是能够逃脱隐身而去的。这,不就是强调一句“站得高看得远”吗?“看得远”“看得广”才“看得多”才“看得小”啊,这也算符合视觉实际效果了。我很是佩服作者如此繁复的铺垫,实在是可以证明“西山之高”的了。
可是,还不够,文人柳宗元依然“遨”察西山外,发现“四望如一”,全都是“萦青缭白”,简直“外与天际”了。
柳宗元就这样“箕踞”西山顶,四望西山外,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置身于一个独一无二的“高处”,发现自己简直像《逍遥游》里的大鹏在九万里的上空了,可以“绝云气”“负青天”了,简直可以像列子那样“御风而行”了。这种感觉很好,好极了,让文官柳宗元马上就与西山惺惺相惜了,大声呼喊出“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为类”的知音之言。
所以,西山在文官柳宗元看来是特异的,在贬官柳宗元看来是特立的。在如此之山上,柳宗元开始自己的逍遥游。
二志“宴游”。
柳宗元继续“遨”游。不过,现在,我怀疑他是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了,并且,“心”凝结到一件事情上——神游,“形”全部放松、放开、放下,甚至“与万化冥合”,物我合为一体,或者物我都无须区分,无须瞩目注心。因为,目之所及毕竟有限,心之所及却可以无尽无止,可以“广连天宇”“思接千载”。这样,“与造物者游”的时候,时空感皆失,邈远悠长,广阔无涯,只与纯净洁白的大气一起,不必管他到达了哪里哪时,飞天入地自由自在。心灵在这个时候完全自由、自如、自主、自得,进入了真正的逍遥游,即“宴游”的境界。如同苏轼在夜游赤壁的时候一样,“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贬官柳宗元就这样陶醉在西山顶了,不禁“引觞满酌”,于是“颓然就醉”,竟然“不知日之入”,直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
唉,“不欲归”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归”还是要“归”的,身体不允许,肚子不允许,帽子不允许啊。也即,志向不允许他就这样出神入化在这出世之仙道啊。虽然是贬官,官还是官啊。有几个人能够有勇气真正放得下这“身外之物”呢?归根结底,柳宗元是普通人,一个普通的文人,一个更普通的文官,普通得如同一被贬就“恒惴栗”的胆小鬼,普通得一“惴栗”就在“其隙也”“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只想逃离工作险境。只不过,在西山之前,他无论怎么“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也找不到真正放松之地而已。虽然“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但是,那是麻醉,醉生梦死;虽然“意有所极,梦亦同趣”,但是,那是日有所惧梦有所魇,那是麻木无觉;虽然“觉而起,起而归”,但是,那是本能驱使,归去县衙,归去“僇人”的身份角色和“恒惴栗”的意识。虽然是潜意识不想要的境遇,但是,潜意识里,还在“望美人兮天一方”,渴盼重新得到“美人”青睐从而能够“济世渡人”的侥幸心理还没有完全泯去,所以,最后,还是“归”了。
归去之后呢,柳宗元的情感认知发生了改变,“始得西山宴游”了。
回顾全文,原来,自標题至文章各段,都有这一条认知变化线在贯穿挂连。
第1段末尾:“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第2段中间:“然后知是山之特立”;
第2段末尾:“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处处在提醒我们“西山”的特立独行,处处在提示我们“向”未“始游”未“知”游,处处在提警我们游“于是乎始”“然后知”游。这样,西山宴游显得多么让人向往啊,“西山”是什么山,怎样的一番“宴游”,不禁将我们一步步引入,引入到柳宗元的视角和心界。终于,我们走近他,走进他,看清了柳宗元的一番苦心,看明了柳宗元的一番苦志。
是为三志“始得”。
总之,《始得西山宴游记》一文,是文人贬官柳宗元“记”了一次借助游山玩水排遣被贬后的内心苦闷,在找到一座有其人格象征意义的“西山”之后,不由得物我化一,有了一次得失皆忘心神完全自由的“宴游”过程,表明自己从此后“始得”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