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之歌

李凯扬

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

掌心握无限，

刹那是永恒。

威廉·布莱克恋恋不舍地把眼前的句子又读了一遍，这才屏住呼吸，将缩印片郑重其事地收进盒子里。他买下这张缩印片整整花了500第纳尔，花费了他眼下三分之一的积蓄，但这实在是太值了。尽管只是半页残缺的缩印片，但上面仅20个字的句子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他的思绪短暂进入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空间。

刹那间的感觉，如梦似幻。

同样是规整的神言文，但与他之前研究的那些干巴巴的文本完全不一样。威廉想，这差异大概不只来自那独特的断句方式，而是韵律、节奏、信息量一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了这么久研究，他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摸到门道。

作为一个研究者，威廉的房间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缩印片。大多数的神言文四方端正，就像他刚刚研究的这几行字，但也有少数神言文歪歪扭扭，如同或蜷或舒的虫子。这两者体系截然不同，让破译的难度直线上升。9到11层里那么多人研究神言文，但只有威廉一个人可以看懂这个。

换作是平时，找到新素材的威廉可以在桌前坐上整整两天。但此时他已经站到了镜子前，换上他刚塑形好的全新外套，再仔细打理一下自己蓬松的头发。

今天可是和谢丽尔约会的好日子，同时也是他值得纪念的将要迈出“那一步”的大日子。与这些相比，他就连最喜欢的神言文研究都可以往后放。

仅仅是想到谢丽尔的名字，他的脸便又涨红了。威廉知道，谢丽尔对他也有意思。两人见面的时候，她那张椭圆型的小脸蛋也是红扑扑的，非常可爱。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混进个第三者该有多好。住在第10层的帕拉丹·子爵也对谢丽尔有意思。“子爵”在神言文里代表了某种尊贵的身份，在这里则不过是一个姓氏——但用在这位绅士身上却好像没有半点违和感。

要命的是，谢丽尔看起来对他印象也颇佳。一夫一妻制毕竟只适用于婚后，在那之前，所有人都能公平竞争自己心仪的对象。比起帕拉丹那个有钱佬，威廉时常感觉自己处在劣势。

除了这一屋子神言文缩印片，他就只剩下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识了，这是在艰苦的竞争中存活下去的最大保障。但与需要依赖神明的启示来认识这个世界的祖先们不同，黄金时代的人们经过了多个世纪的财富积累，早已过上了足够富裕、体面的生活。

他们知道如何转动那些神制造的圆形器械，让大块的吗哪在一日三餐的时间里从天而降；他们也知道如何用那些无色的塑形粘液制造出自己专属的衣物，以抵御此地的严寒；甚至还有一些聪明人学会了操控那些依据图纸打造出各种物件的机器。于是在这个物资已经足够丰富的社会里，伴随着各类新奇百货的兴起，有钱人逐渐诞生——其中就包括了帕拉丹的祖先。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破译那部分神言文，帮助帕拉丹家掌握如何操控机器的正是威廉·布莱克那了不起却安于清贫的先祖。“知识、探索、理想主义”，这些美德曾经撑起了世世代代的繁衍与发展，但在现今提倡稳定的帝治之下，它们太碍眼了。因而，历史会缅怀许许多多像老布莱克这样才华横溢的神言学家，正是他们一手促成了黄金时代的到来——同时也会建议他们最好只是活在历史里。

幸运的是，也有一些人不这样认为，比如谢丽尔。在富帕拉丹与穷威廉这对极不平等的竞争对手之间，她始终举棋不定，这已经足够说明在她的心目中，学识的巨大魅力并不输于金钱。

而在这一天，她答应了威廉的邀约，愿意与他共度时光。

日上三竿，在威廉紧张地徘徊了一个多钟头后，谢丽尔准时出现在了走道的另一边。一见到她，威廉的脸顿时又涨得通红，迈开小碎步迎了上去。

“等很久了吗？”谢丽尔冲他一笑。那纯真的面容让威廉再次瞬间沦陷。

“哪有，哪有，我也是刚到呢。”

威廉笑呵呵地答道。可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刚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谢丽尔的身上，竟没有注意到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人比威廉高上一头，身材匀称精壮，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华美的外套，两撇小胡子足以迷倒万千少女。

他就是帕拉丹·子爵。

“抱歉，他非要跟过来。”谢丽尔不好意思地说。威廉冲她露出个表明并不介意的微笑，视线却越过她直接对上了帕拉丹。两个男人充满敌意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战着，偏偏各自脸上却还挂着绅士般彬彬有礼的笑容。

“谢丽尔告诉我，今天她会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帕拉丹上下打量着威廉，然后作势摇了摇头，“不过如果是和你去的话，啧啧！能称得上特别的地方，大不了就是大众公园里那些需要购买门票的场所吧。”

威廉也装模作样地耸耸肩道：“当然不是。但我也必须对您说抱歉，子爵先生。此时此刻我正惱恨于自己学识的不足，因为我竟然找不到一个足够浅显的方法，可以让你这样的人理解那个特别的地方到底是何等的美好。”

“哦？”

面对威廉绵里藏针的尖刻反击，帕拉丹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道：“比德斯康索花园还美？比埃斯特庄园还舒适？或者是比斯托海德风景园更加让人心旷神怡？那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不过说起来，你要是觉得它比上述几个地方更好……难道你已经去过这些地方了？”

“呃……”

威廉被他的这句话狠狠噎了一下。帕拉丹说的那几个地方都是第10层那边的高档公园，除了票价昂贵之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不用说，他威廉当然没有去过这种高档的地方。他慌乱中瞟了一眼旁边的谢丽尔，发现少女正扑闪着那双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帕拉丹。很明显，刚才那串地名也勾起她的兴趣了。

这样下去可不妙。威廉轻咳一声，然后说道：“子爵先生，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要带谢丽尔去的那个地方非常特别，比你刚才所说的任何一个公园都要特别，但遗憾的是，您并不在我的邀请之列。”

“特别。”

帕拉丹重复了这个词，嘴角还带着一抹嘲弄的笑意。虽然早有被发现的心理准备，威廉的脸还是忍不住为之一红。在帕拉丹连续报出那几个地名之后，威廉改用了“特别”一词，显然等于间接承认他将要带谢丽尔去的地方并不如那几个公园美。这种程度的让步无非是为了降低谢丽尔的期望值，免得她兴致盎然地前去，结果却大失所望。

而帕拉丹不光看穿了他的心思，还趁机穷追猛打，要给他使绊子。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当这多余的角色了。”帕拉丹笑了笑，临走还对谢丽尔说道：“原本还想着约你一块到埃斯特庄园走一走，不过布莱克先生把那地方捧得那么高，我想你今天一定会不虚此行的吧。”

谢丽尔笑着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刚才听你们这么说，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呢！”

威廉和帕拉丹的目光再次在半空中交锋，前者燃烧着斗志和敌意，后者却还带着几分得意。这个突然出现的有钱佬打乱了威廉的计划，硬生生地把一次普通的约会变成了学识与金钱的较量。威廉选定的约会地点是通过各种资料寻找到的新发现，而帕拉丹所说的地方则是用钱堆砌起来的豪华场所，两者被强行比较，而负責鉴别的裁判又是谢丽尔——威廉这下子被逼到悬崖边上，只能想办法证明他的地盘比起有钱人的花园更棒。

幸好，那可是谢丽尔。

“威廉，你说得我越来越好奇了，真希望现在就去看看。”

威廉一转头，便对上了谢丽尔那双纯净的大眼睛。她的好奇心全写在了脸上，说的虽然是“希望”，但恐怕其他任何的选项都无法再让她满意了，威廉之前准备好的那些循序渐进的步骤顿时落了空。

帕拉丹最后的计谋卓有成效，让她的期望值一下子飙到最高，变得更加难以满足。

“幸好是谢丽尔。”威廉再次想道。如果是那些很现实的女性，他还真没有把握能够带给她们同样的惊喜。

“那走吧，谢丽尔，”威廉笑了笑，“在出发之前，我们还得先做一点准备。”

他们沿着第9层世界的墙壁向上走，最后在第12层那里停了下来。这花去了他们大半天的时间，但已经算是相当快了。

要知道，在发现世界边境的墙壁之前，那些远古的人们都被困在自己身处的那一层里，只能憧憬遥不可及的上一层，却无法接近。只有当边境被发现，他们才有能力向着上下层开始探索这个世界更多的秘密，文明才真正开始发展起来。

“呼，呼……所以神言文里用‘摩天楼这个词来形容我们的世界。一层一层，很高，呼，只能往上爬……”威廉喘着粗气，但还是坚持把整段话说完了。谢丽尔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让他先休息一会再说。攀爬墙壁的过程很是枯燥，全靠着威廉一路上讲着各种各样的典故来打发时间。除去一直都在分心说话的因素外，比起时常锻炼的谢丽尔，整天蜗居的威廉体力原本就要更差，一层一歇不说，站上第12层的土地时威廉还几乎累到喘不过气来。

“没事，我们彻底歇一歇再走吧，”谢丽尔说道，“就算今天去不成，光是听你讲这些故事也挺不错啊。”

威廉感激地看着她。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姑娘啊！谢丽尔的脸上分明还表露着好奇与急切的神色，然而看到威廉气喘吁吁的模样，她却又拼命把自己的这些念头压抑下来，反过来安抚威廉。

威廉再次感谢上天让他遇见谢丽尔。这么好心肠的人偏偏还带着这个时代罕见的好奇心，简直就是神赐给他的礼物。威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深呼吸，让自己紊乱的思绪平复下来。

“不用再走了，我们已经到了。”

他朝着前方的机器走去，谢丽尔紧紧跟随其后。这是一台通体乳白色，有威廉2倍高的神造机器，光滑干净的外表和上面扭曲难辨的神言文都足以说明这台机器不会被太多人使用过。而它正是威廉他们长途跋涉而来的最大理由。

“这个外形是……衣装的塑造机？”谢丽尔疑惑地说道。她率先走上前去端详着机器上的神言文。在这个时代读懂这些并不是学者们的专利，大多数受过基础教育的人都能看懂一些神言文。谢丽尔仗着自己有操作经验，想试试像使用塑衣机那样来控制这些机器，结果鼓捣了几下都没有反应，只能悻悻地放弃。

“还是请专家来给我解释一下吧。”她让开了一步，半开玩笑地说道。威廉从刚才起就在旁边看着谢丽尔的各种失败尝试，要不是顾忌谢丽尔要强的性格，早就想插手帮一把了。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这台机器跟衣装的塑造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威廉一上手就成功地打开了机器的后盖。他一边挨个指着那些神言文，一边向谢丽尔介绍道：“这些神言文和我们常见的那些属于不同的语言系统，也就是说制造这台机器的神明另有其人。但就算如此，他们所造出的同类型机器在原理上还是差别不大，最多就是具体的使用方法有点不同，适应了就好。”

他一边介绍，一边以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在面板上操作着。后盖打开，材料注入，塑形图纸生成与编辑，身为神言文研究者的威廉展示了似专业技工般的操控技术，总算是在心上人面前好好露了一手。

“可是，塑衣机在我们那一层就有啊，”谢丽尔不解，“我们特意跑到12层这边来使用这台，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当然有。”

威廉笑了笑。他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步的设置，剩下的只要等待成品出来了。“这一台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塑衣机，”威廉解释道，“这上面的神言文说了，它所塑造出来的不是衣服，而是一种叫做‘阿莫的东西，可以抵御巨大的冲击力，保护穿着它的人。想要到达我们的目的地，普通的衣服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阿莫。”

“难道这次约会还得对抗传说里的‘野兽？就算是远足也没有这么危险吧。”谢丽尔也笑了，“我可是参加过好几次远足活动的人，最高到过二十几层的地方，一路上可没见过半头神言文里描述的可怕东西。我想我们今天应该不会去到比二十几层更高的地方吧？”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威廉也只好尴尬地呵呵几声。谢丽尔显然在调侃他体力不支的事情，偏偏他也无法反驳。

“谢丽尔，我想有些事情得先跟你说明一下，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我们还可以选择去这一层的公园转一转。”威廉忽然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我也没有见过活着的‘野兽，不过接下来如果要继续前进的话，大概不会比遇到‘野兽更轻松。尽管有‘阿莫保护着身体，但是我想整个过程里还是会感到有些难受、恶心，还会轻微感到类似窒息的痛苦。就算这样你还要继续吗？”

“说得这么可怕……”谢丽尔一脸惊讶。她半开玩笑地问道：“喂，难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地狱走一趟吗？”

“差不多。”

威廉从机器里取出塑形完毕的乳白色“阿莫”递给谢丽尔，神秘地说道：“我想带你去的地方，是‘天堂。”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威廉装模作样地按压着测试“阿莫”的强度，犹豫着，不敢看身旁谢丽尔的反应。在当初想到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忐忑不安。他既害怕谢丽尔会因为这个想法太过大胆而拒绝，更害怕谢丽尔会以为他是个吹牛皮的大话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