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的直接展示
——《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的两重时空
2017-03-13河南闫吉青宋亚强
河南 闫吉青 宋亚强
思考的直接展示——《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的两重时空
河南 闫吉青 宋亚强
《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是俄罗斯当代著名女作家乌利茨卡娅的一部长篇小说,于2001年荣获“俄语布克奖”。作品中破碎的时间与迷离的空间共同交织,构建出“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的双重组合时空体,制造出一种让人看不到端底的深邃意境。两重时空是形式,也是内容,似静止而意在流动。内容是自由的,而无往不有求于形式的恩赐。两重时空有其结构,同时也是主题的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展示。本文拟运用叙事学理论,试图揭示《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两重时空结构的隐含意义。
《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 “现实时空” “虚幻时空” 叙事学理论
乌利茨卡娅是俄罗斯当代著名女作家,2001年凭借长篇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摘得代表着俄罗斯文学界最高荣耀的“俄语布克奖”,这是一部“迟到了将近20年之久的,智慧到不可思议的小说”。的确,这部作品充满着智慧,浸润着作者异常沉重的思考,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对其做出某种特定的解读,当然一部好的小说本该如此。除却小说主题的深刻性和解读的多样性之外,其叙述结构的构建同样是匠心独运,精巧别致。笔者认为其中一个不可忽略的特点就是故事中的两度时空(包括故事时间和故事空间)及其相互间的关系,同时又借助这种互动关系以一种无言的结构形式叙述着故事,承载着思考,呼应着主题。这两个时空时而平行,时而交错,相互独立又彼此渗透,似乎是割裂的,却又相互牵连,好像是时空碎片,但是却被作者精巧而工整地镶嵌在一起。就这样,作者精心搭建出两个时空,并将故事安放在里面发生,而伴随着故事情节一起流动的还有作者对生命、对历史的思考。时空正如编织起的葡萄架,故事则是一株茂盛的葡萄在藤架上生长、蔓延、伸展,碧绿的葡萄叶下藏着宝石般晶莹的一串串葡萄——那就是作者沉甸甸的思考。本文旨在探讨这两度时空的各自特点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并尝试揭示它们的结构和主题意义。
《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的“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
故事时间和故事空间都是叙事学关注的重要方面,一个故事总是要包含着故事空间和故事时间,也就是说,故事的发生总是需要一个时空作为容器。申丹在其专著《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中援引了西方叙事学家查特曼的观点:故事时间显现为“时间之间的自然时序”。也就是说故事时间就是事件发生的时间或者是其延续的状态,我们在这里的讨论就是基于这种界定。而这里我们所指的故事空间就是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故事时间和故事空间作为故事中时空坐标的不同轴线,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所以我们把它们放在一起进行讨论,统称为时空。文学作品中的时空不同于我们存在的现实时空,它可以被艺术地加工之后得以再现,甚至可以被人为地创造出来,正如《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所呈现的那样。我们认为在《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存在着两个时空,它们彼此之间相对独立,且每个时空中都发生着一个完整的故事。
其中一个时空是主要故事发生的时空,是所有主要人物的活动时空。在这个时空里作者乌利茨卡娅展示了库科茨基家族几代人的命运,从祖先的墓碑到婴儿的襁褓,更像是一部家族史,当然主要的叙述重点正是小说的主人公妇科医生巴维尔·库科茨基。库科茨基医生一家及其好友生物学家伊利亚·约瑟福维奇一家为作品的中心人物,故事围绕着他们的爱情、事业、家庭、亲情和友情铺叙开来。情节并不算复杂,但是时空却足够宏大。从时间维度上来看,涵盖了从十月革命到苏联后期的整个俄罗斯近现代史,这一历史时间中的所有大历史事件在作品中几乎都有反映,例如:十月革命、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斯大林逝世等。从故事空间上看,叙述以莫斯科城为中心,伴随着人物的活动,故事空间的边境被不断外移,可以包括苏联全境,有时又会延伸到境外,比如德国和美国。但主要的空间是莫斯科城,准确地说是库科茨基医生的家。正是在这个时空里,作者展示历史和人物的命运,安置主要故事情节。我们完全可以将其称为“现实空间”,它是展现历史与人物命运的舞台。
而另一个时空的构建与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叶莲娜密不可分。叶莲娜是库科茨基医生的妻子,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持续十年的幸福生活,十年间他们相亲相爱,相互支持,然而一场争论让夫妻之间产生了隔阂且终其一生都没能释怀,从此家庭也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空壳,以往的爱意也只能在内心深处埋藏。与客观冷静的医生不同,作为绘图员的叶莲娜心思缜密,感情细腻,时常陷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不能自觉。叶莲娜成为作者打开另一个时空的钥匙,而另一个故事时空的构建也正是依托于叶莲娜的幻想和梦境。作者在小说中多次提到了“门”这个意象,以此来暗示着两个时空之间的隔离和联通。如在第一部分的第十三节即“叶莲娜的第一个笔记本”中就出现了门的意象。对叶莲娜梦境的集中叙述被安排在小说的第二部分且独立成章,也正好是小说的中间部分。我们可以在其梦境中提取出这样一个故事:一群人在一位犹太人犹杰伊的带领下从沙漠走向“彼岸”。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但是因为时空的异常以及人物形象的抽象,使故事的解读变得更加困难。在这个时空里人都没有名字,取而代之的是拿每个人的特点来称呼,比如“光头”“新女性”“长头发”等。可以说人物完全是象征性的,是抽象的符号。而故事空间也是场景化的空间,比如“沙漠”“深谷”“山”“小路”等。至于故事时间则完全不能按照现实中的时间来理解。这里的时间无法用时、分、秒来标计。我们摘录一段原文来描绘该故事的时间:“正如新女性后来所发现的那样,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并不是按照日月交替、四季转换的规律,而是完全以火堆旁的休息方式和事情的发生顺序来进行。”所以在这个时空里,时间并不是客观独立存在的,而是由这群人活动的先后顺序体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如果人物不进行任何活动,那么时间也会在这一瞬间凝固。时间的流动以及流动的快慢也由人物来决定。这与我们通常认识的客观世界是完全相违背的,这里的时空是完全虚化的,而人物形象也被刻意模糊,因为在这个时空里,那些都不那么重要,人物行为才是最主要的,即正在发生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是梦境,同时时空又完全与现实相违,所以我们可以称之为“虚幻空间”。更多的时候,它是作者思考的直接展示,所以那些承载思考的情节变得更重要,时空和人物的位置则退居次要地位。
实际上“现实时空”也并不是完全的现实,甚至带有魔幻主义的色彩,比如“现实时空”中一位主人公同时也是整部作品的主要人物的库科茨基医生就拥有透视人体的特异功能,这很明显不合现实的情理。而同时“虚幻时空”也不能完全脱离现实的思维片段,在“虚幻现实”中故事情节的构建总要依托现实。况且“虚幻空间”的基础是叶莲娜的梦境,而梦这种现象又是客观存在的,不管梦境多么离奇。笔者只是需要区分这两个时空,所以依据其突出特点将其分别称为“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
两重时空的关系:嵌套和平行
1.嵌套
形式总是服务于内容,特定的内容常常要求特定的形式。在叙事学中,叙事学家用“故事”和“话语”来区分文学作品(主要是小说)所表达的对象和表达方式。这样“话语”的作用就被强调了出来,即文本结构的作用得到强调,而叙事作品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通过这两个层次之间的相互作用得以表达。有着这样一个事实,现代派小说,尤其是后现代派小说经常利用语言的模糊性来营造一种象征性美学效果(《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就属于此类小说),这样一来,“故事”的独立性受到压制,“故事”和“话语”的界限被刻意模糊,使得二者的关系更加紧密,且话语形式的重要性得到强化,即结构和形式在此时有了自己存在的独立意义,而不是仅仅依赖于内容。叙事学的这些观点让我们对故事时间和故事空间的讨论具有了意义。当然这两个时空的关系与作者对情节的安排密不可分,同时又成了表达主题的一种手段。接下来我们就尝试对《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两个时空的关系进行分析并试图找到这种关系之下的深层意义。
两个时空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两个故事的关系,而两个时空结构之间的关系又是故事之间关系的体现,同时也是故事发生的容器。梦境是人物叶莲娜意识层面的内容,是人物的一部分,而叶莲娜作为故事人物又是故事的一部分。所以叶莲娜的梦境也是主要故事情节的一部分,虽然梦境里的故事也是相对完整和独立的。所以在故事结构中存在着嵌套的结构关系。如果我们把主要故事的叙述结构称为一级结构的话,那么梦境中故事的叙述结构就是嵌套在一级结构中的二级结构,即这两重时空是包含关系。叶莲娜的每一次迷失都是“虚幻时空”对“现实时空”的一次侵入,抑或说是时空在这里延伸并溢出其现实边界而自成一个“虚幻时空”,就像是一滴墨水洒落在纸上,它会逐渐浸染并最终留下一处墨迹、一块斑点。可以看出“虚幻时空”对“现实时空”的浸染是有其边际的,我们依然能够区分出这两个时空。龙迪勇在其论著《空间叙事学》中对空间类型做出了详细的区分和谈论。他用“中国套盒”这一术语来形象地描绘空间的嵌套关系,同时还提到了“拼图式空间”。这些对故事空间的思考和讨论无疑给了我们很多启发。但是空间和时间却是不能相互剥离的,当在叙述中发生了空间的嵌套时,时间必然是彼此覆盖的,因此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时空的交叠,而在《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由于叶莲娜是现实时空的人物,因此当我们从故事情节来观察时,有理由认为“现实时空”是包含了“虚幻时空”的。我们已经知道叶莲娜是打开“虚幻时空”的关键人物,“虚幻时空”也就是叶莲娜的梦境,我们不妨在故事情节中找到“虚幻时空”的两个端点:
“叶莲娜-格奥尔基耶夫娜,您怎么了?”
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女人声音。这是谁,叶莲娜之后再也没有想起过。这个天使把她送到家里,帮她用钥匙开了门。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是深夜了。白天都溜到哪里去了,根本不知道。叶莲娜在厨房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进入梦乡。
我们看到这里是叶莲娜对现实时空的最后印象,随之便进入了梦境。而后我们读到:“一股气流掀起来的沙子,声音尖细地唰唰响着,它匆匆击打着一株株植物那透明的,又脆又干的枝茎。”我们已经随着叶莲娜一起跌入了一个漂浮的、颤动的而又清晰的,似乎是可知可觉的“虚幻时空”。而随着一句“叶莲娜醒了,她在自己床上,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她却处于一种奇怪的,非自己的状态中”,叶莲娜醒了过来,回到了“现实时空”中,我们也跟着她一起回归现实。
就这样,乌利茨卡娅在故事情节中安插了一段叶莲娜的梦境,在“现实时空”中搭建起一个“虚幻时空”。在认知心理学中会用“图形与背景”原则这样的术语来描述我们的认知特点,也就是说在具有一定配置的场内,有些对象突显出来形成图形,有些对象退居到衬托地位而成为背景。所以在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的情节安排中,当我们将注意力放在“叶莲娜的梦境”上时,我们顺理成章地将主要故事情节视为“背景”,而将这一梦境当作“图形”来读取。如此一来,嵌套结构就格外清晰了。
当然作品中嵌套的痕迹不止这一处,我们之所以拿这一部分来举例是因为这一部分的虚幻色彩特别突出,情节足够完整,以至于我们可以将其从现实时空中明确区分出来。我们还可以在作品中找到多处类似的嵌套结构,这“虚幻时空”的片段正像是拼图的碎片被作者巧妙地镶嵌在“现实时空”中。情节的插入、叙述结构的嵌套和时空的包含这三重结构特点相互决定同时又彼此呼应,在对应中为彼此提供支撑,在交叠中生发出一种强而有力的叙述力量,营造出独具诗意的渲染效果。
2.平行
上一节我们以情节的主次、叙述结构的层级为观察角度得出了“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这两重时空的嵌套关系。那么当我们聚焦于两个时空中故事情节的独立性和完整性以及这两重时空本身的无限性时,则不难发现,这两重时空虽有交叠却有着不可忽略的独立性,因此“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这两重时空的关系就不止有套嵌,还有平行的特点。当我们同时说起嵌套和平行时,似乎觉得这两种关系是一对矛盾,但这正如某件物体的三视图一样,从一个角度看,我们得其圆,而从另一角度看则得其方。观察角度不同,着眼点不同,所得印象自然不同。这样说来,平行和嵌套这两种关系类型不仅不矛盾,而且二者还共同说明了两重时空关系结构的复杂和作者构思的巧妙。
首先我们来讨论这两重时空中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和独立性。在“现实时空”中故事情节的完整性自不待特别地证明,因为虽然作者乌利茨卡娅在某些细节处做了模糊化处理,并因此在情节之间制造出了很大的开放性,但这不影响我们对主要故事情节的把握。我们已经提到在“现实时空”中铺陈开来的是一部围绕妇科医生库科茨基的家庭和社会生活的家族史。因为这里我们讨论的是两个时空中故事情节的相对完整性,因此我们需要摘除其中一个时空再来观察另一时空的完整性会不会遭到严重破坏。那么就会发现我们完全可以用一句“叶莲娜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来替换“虚幻时空”这一部分的内容(即原文的整个第二部分和其他叶莲娜的沉思部分),情节的完整性并没有遭到严重破坏。而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又刚好成就了其独立性。同样,在“虚幻时空”中,虽然故事情节抽象化,人物形象符号化,空间场景化、意象化,时间又被刻意抹去痕迹,甚至意图让时间归为零,但是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并没有受到影响:一行人在犹杰伊的带领下(后来实际领导者为光头)从沙漠走向彼岸,有人永远留在了路上,有人最终到达彼岸。两个完整而独立的故事情节必然会外化出两个独立而平行的时空。从这一点来看,“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的平行关系则不难理解。同时两重时空各自的无限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其关系的平行性。因为两个无限的时空无疑不能相见大小,而只能平行观之。而时空的无限性又可以在故事情节的开放性中得以体现,或言这种无限性由开放的情节来营造。那么我们想最典型的莫过于对结尾的处理,我们知道许多现代派作家都会用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来结束叙述,这一来就会起到一种言已尽而意无穷的诗学效果,同时故事时空便会随着这似断非断的结尾而呈现出一种无限延伸的态势,也就是表现出一种时空上的无限性。此处我们列出小说中两个结尾作为例子。我们先看在“现实时空”中故事的结尾:
你们别来教我怎么生活!小姑娘有爷爷。我有重孙。遗憾啊,巴沙没能活到这个时候。
这是巴维尔·库科茨基医生的朋友伊利亚·约瑟福维奇的一句慨叹,小说也到此结束。那么约瑟福维奇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慨叹呢?假如巴维尔·库科茨基活到现在又会如何?这一切都只能留给读者去思考,而这发人深省的结尾正是其情节开放性的体现之一,同时小说的时空就在这些被诱发的思考中无限延伸下去。而“虚幻时空”中故事情节的开放性则体现得更为明显,甚至弥漫着神秘主义色彩:
他们依偎着,自在而幸福,心连着心,手牵着手,头挨着头,仿佛,他们之间还有第三个人。女人首先认出了他。男人过了一会才认出来。
“难道这是你吗?”他问。
“是我。”马上就回答了。
“亲爱的上帝,我是多么愚蠢啊。”男人呻吟着说。
“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个从他青年时代起就非常熟悉的声音安慰他说。
第三个人?他是谁?他在这里扮演着什么角色?这些都是作者留给我们的问题。作者刻意以神秘主义手法处理情节,同时又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线索,作者精心布置这一切就是要让读者去猜测,去思考,如此才能开放情节,才能让时空更深远,更迷离,以至于无限,无限到思维都难以追踪,语言对此种无限则更是无力描摹。
通过以上对故事情节的完整性和独立性的讨论,我们得以窥见这两重时空各自的无限性。所以在此基础上我们观察到“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之间的平行关系。总的来看,两重时空时而“嵌套”,时而“平行”,彼此独立,却又相互渗透。所以我们认为两重时空之间同时存在着“嵌套”和“平行”这两种关系(或许还不止这两种)。这两种时空以一定的关系结合在一起,但无论是何种套嵌模式都不能掩盖其平行性,而无论其平行性多么凸显也不能忽视其多样的嵌套形式。此处是否在以此结构呼应着主题?这两重时空的关系结构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认为,这种意义不仅关乎着结构,更观照着主题,这也是本文下面要讨论的问题。
双重时空的意义:是场所也是语言
叙事学家先是将小说视为时间的艺术,而忽视了空间的意义。但是随着小说艺术的发展,空间的意义再也不能轻视,于是我们不得不给予空间以更多的关注。实际上时间和空间从来都不能分开,我们只能将二者作为一个整体来讨论。巴赫金对此有一段非常有启发意义的论述:“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将称之为时空体(хроностоп——直译为‘时空’)。这个术语见之于数学科学中,源自相对论,以相对论(爱因斯坦)为依据。它在相对论中具有的特殊含义,对我们来说并无关紧要;我们把它借用到文学理论中来,几乎是作为一种比喻(说几乎而并非完全)。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这个术语表示着空间和时间的不可分割(时间是空间的第四维)。”巴赫金将“时空体”这一术语引入文学理论中就是为了强调小说中时间和空间的统一性和不可分割。而叙事学中对时间的讨论由来已久,对空间的讨论也是方兴未艾。申丹在其著作中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观点,比如下面这段对故事空间的论述:“结构主义叙事学家普遍认为,‘故事空间’在叙事作品中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除了为人物提供了必需的活动场所,‘故事空间’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而文学中的现实情况是这样的:无论故事时间还是故事空间都可以被艺术性地裁剪和重新拼接从而达到某种预设的美学效果。我们也看到在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作者乌利茨卡娅就是充分利用了这种时空的剪辑和拼接来营造一种独特的美学效果。
我们在讨论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的“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这两重时空的意义时首先应该注意到其结构意义,即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所。而对时空的选择则要受到主题的制约,一般来讲时空需要与人物发生对立和矛盾,也正是在人与时空的一系列矛盾的运动中情节得以展开,人物形象得以凸显,人物内心得以昭然。比如在“现实时空”中巴维尔·库科茨基作为一位医生其使命是去挽救生命,而其所处的那个时空背景恰好是一个对生命很严苛的时代。战争、饥饿甚至是感情都在追杀着生命,剥夺生命的安全感和全部尊严;再如叶莲娜,一个感情细腻而有宗教情怀的女人,一个青春时代在托尔斯泰的思想教诲下成长起来的女人,可是在她所遭逢的时空中,宗教是被官方作为有害的愚昧思想而被禁止的,其作为托尔斯泰公社社员的父母也在官方的制度下消失;塔尼娅是一个追求自由与个性的年轻人,而那个时空却要求个人遵循统一的道德标准,个性则需要被隐藏。就这样,在这些外部时空与内心世界的矛盾中情节逐渐展开并被赋予了意义。我们认为这就是现实时空作为事件发生场所、人物出演舞台的结构意义,也即其主题意义。
实际上,自由、情感、道德与宗教这些都可以归为一个大的主题,同时我们认为也是《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这部小说的核心主题——生命。生命的本质与形式,生命的源头与未来,生命的价值与尊严,这些都是巴维尔·库科茨基医生思考的问题,也是作者乌利茨卡娅思考的问题,而这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应思考的问题呢?无论我们多么客观,都不得不承认,生命度量着一切,至少对于人是这样的。我们无法回避生命这个话题。作者的思考有时是矛盾的,至少是困惑的,但她没有隐藏,而是乐于倾诉。她试图让我们看到她的思考,听到她的声音。但是她的思考如此之多,如此之深刻,以至于无法交给某一个故事中的人物来叙述(虽然已经通过人物表达了不少)。因为如果作者将自己的思想过多地加之于人物,就会淹没人物自己的思想,会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人物形象,甚至破坏情节。比如意识流小说就直接展示了思考和意识流动过程,但是我们也知道这类小说是缺少传统意义上的情节的。而乌利茨卡娅要直接展示她的思考又不能影响情节的清晰度,所以一个对思考直接展示的“虚幻时空”的设置是很有意义的。我们猜想这正是为什么一个“虚幻时空”需要被精心营建的原因。“虚幻时空”在这里是一个思想的寓所,在这个时空里思想是主人,而其他都要退居客位。所以在“虚幻时空”情节会很荒诞,人物形象很抽象,场景也被意象化。因为思想是超越了现实的,是有强大创造力的,在“虚幻时空”中人物和情节依思想之需而被创造。这也就是我们说的“虚幻时空”作为事件场所的结构意义和作为思想寓所的主题意义。
同时两重时空的关系作为一种形式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呢?正如巴赫金所言:“形式导致丰富的思想(与物质上、内容上的丰富相对而言的)依然让人难以理解,而这一思想是文化创造的基本原动力。一切领域的文化创造,都绝不是要以客体内在的材料来丰富客体,而是把客体转移到另一价值层面上,给它带来形式的恩赐,在形式上革新它,而如果与被加工的客体融为一体,则不可能有形式的丰富性。”此时形式即是内容,而对于人来说,观看先于语言,我们总是先注意形式而后读取内容。形式总是先入为主,造成第一印象,形成感情基础。这很容易理解,当我们头脑中想起某物,总是浮现出其形象,而不是一个词或一个概念。这也是为什么画的历史早于文字,因为形式总是被先觉知,被先认识。让我们再回到“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的关系上。这两个时空首先是平行的,像是中间有着一面无形的镜子,分隔出一实一虚,相互映照,彼此相离。我们说过时空的侵入有其边界,但是语言的感染力是无限的,像水中的蔗糖,蔗糖一旦入水便了无痕迹,但是甜味会弥漫在整杯水里。正是通过虚与实的纠缠,一种朦胧神秘的气息始终弥漫在这部小说中,而这种神秘气息也正是小说的重要主题“生命”所应自带的色彩。所以这种通过“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的关系精心营造出来而最终流于自然的神秘感,无时无刻不在迎合着主题。但是因为时空的无形无质,它们又可以穿透对方,有时纠缠在一起,合二为一,像是相遇的两股水,逢着的两缕风,这时候区分二者已经没有意义,我们只觉得两重时空交叠盘旋而生出一种合力,是一种区别于话语的力量,是结构本身的力量,它看似是无言的,沉默的,静止的,实际上是在以另一种形式在述说,在低语,在呼喊。
结语
在小说《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现实时空”和“虚幻时空”相互作用,建构出一个深广玄妙的多重时空。这样一来,小说在结构上就变得立体起来,变得可以多方位审视,多角度观察。由于多重的时空,读者在平常的叙述中也能感受到独特的意味,当读者被情节吸引,沉醉其中时,往往能够曲径通幽,忽然进入另一个时空,继而又豁然开朗,为寻得一处异世的桃花源而欣喜不止。作者乌利茨卡娅出色地驾驭着手中的笔,为我们描画出一幅绝美的历史长卷。虚与实,明与暗,繁与简,惊呼与叹息,彷徨与呐喊,都在这个多重时空里展示、回响。作者有时肯定是想传达一种更细微的东西,但是这些细弱的思绪只在脑海中游走,它永远停留在舌后,在笔尖也经常凝滞,只好沉默,让它自己去展示自己吧。沉默的形式,无声的对白,两重时空就是如此。有时又何止两重,就像水的涟漪,层层远去,又像是大山里的回声,一声接着一声……我们想说的太多太沉重,语言有时也太无力,“我在思考,思考的内容你自己看吧!”这应该是作者想说的话,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将这两重时空说成是对思考的直接展示。多重交叠的时空,像是构思巧妙的建筑,砖石沉默,拱券无声,而一切真理与美好总能在不言之中动人心魄。
①Лев Данилкин:Аннотация:Роман лауреат Букеровско йпремии 2001 года.[EB/OL] http://lithub.me/book/51880.
②[11]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3页,第132页。
③⑤⑥⑦⑧⑨乌利茨卡娅:《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陈方译,漓江出版社2003年版,第210页,第202页,第205页,第295页,第490页,第292页。
④龙迪勇:《空间叙事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90页,
[10]《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页,
[12]《巴赫金全集(第一卷)》,晓河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6页。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俄语布克奖’获奖作品研究”(项目编号16BWW03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
闫吉青,河南大学外语学院俄语系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研究。宋亚强,河南大学外语学院俄语专业2016级硕士研究生。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