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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内战后的南部记忆文化初探
——第一次“失去事业”意识与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

2017-03-12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3期
关键词:邦联厄尔弗吉尼亚

罗 超

美国内战后的南部记忆文化初探
——第一次“失去事业”意识与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

罗 超

美国内战结束后,南部笼罩在战败阴霾之中。“失去事业”意识的出现不仅使南部老兵得到心理慰藉,而且还坚定了他们继续捍卫南部文化传统的决心。这场“失去事业”话语的发起与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的建立息息相关。首先,在北弗吉尼亚地区,该联合会将“北弗尼吉亚军团老兵协会”“列克星敦协会”“南部史协会”等组织整合成为老兵政治文化复合体。其次,该联合会建构的辩解体系将“失去事业”的意识形态转化成一场可操作的文化复兴运动。由于自身存在缺陷,该联合会在19世纪80年代末走向衰落,但它所创立的“失去事业”意识却演变成了南部的传统文化。

美国;内战;失去事业;老兵联合会

在美国史研究中,国内学界通常以北部视角来解读美国内战及其战后重建的诸多问题。近几年,虽出现用南部视角来研究内战的趋势,但学界对南部史研究中常出现的名词“失去事业”(The Lost Cause)的意涵及其来龙去脉并未做过系统梳理。①国内对“The Lost Cause”一词的翻译存在争议。在本文研究中,“The LostCause”的中文翻译采用黄虚峰教授的译法,即“失去事业”。事实上,“失去事业”意识的发展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协会”的建立到1890年“罗伯特·李塑像”在里士满的落成;第二阶段则是从1889年的“南部邦联老兵联合会”(U-nited Confederate Veterans)的建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囿于篇幅,本文只论述第一阶段,即第一次“失去事业”意识的发展过程。②目前在国内,有关“失去事业”的研究,主要是王金虎教授的博士论文《美国内战与南部奴隶主》(南开大学2005年)和黄虚锋教授的博士论文《美国南方转型时期社会生活研究(1877-1920)》(华东师范大学2003年)。前者研究南部奴隶主在内战末期与战后初期的生活与心态。作者虽在论文结尾处提及“失去事业”,但否定其作用。后者将南部文化与“失去事业”结合起来分析,但未对其形成做任何分析与说明。就国际学术界而言,福斯特教授虽详细分析了“失去事业”的缘起、发展与衰落,但鲜有深入论述“第一次失去事业”的理论体系以及南部老兵集团的内部矛盾。大卫·布莱特教授只在内战记忆与修建纪念碑运动中涉及“失去事业”。尽管他还使用“失去事业”作为章节标题,但论述主要围绕老兵文学的种类进行。详见:Gaines M.Foster,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Defeat,The Lost Cause,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Gary W.Gallagher,Lee and His Generals in War and Memory,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David W.Blight,Race and Reunion:The Civil War in American Memo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Carol Reardon,Pickett’s Charge of History and Memory,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7;Sarah E.Gardner,Irony:Southern White Women’s Narratives of the Civil War 1861-1937,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2004;邵声《美国内战史研究的新趋向:读德鲁·吉尔平·福斯特的〈受难之邦:死亡和美国内战〉》,载《史学集刊》2013年第5期;徐良《从内战史研究看 150年来美国史学思潮的变迁》,载《史学理论研究》2016年第1期。

尽管“失去事业”意识早已出现在南部精英分子中,但将其转化为可操作的文化复兴运动,“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①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由“列克星敦协会”“列克星敦女士李纪念碑协会”“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协会”与“南部史学会”构成。只有理清“失去事业”这一问题,我们才能深刻理解南部内战记忆的建构性。针对这样一个长期被国内学术界忽视与混淆的问题,本文将梳理与分析第一次“失去事业”意识与该联合会之间的逻辑关系,以达正本清源之效。

一、“失去事业”意识与“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的建立

作为政治概念,“失去事业”于1866年第一次出现在爱德华·波亚德(Edward Pollard)的《失去事业》(The Lose Causes)一书中。他告诉人们,南部将通过一场思想斗争来夺回“在战争中所失去的一切”。1868年,他又在《重获的失去事业》(The Lost Cause Regained)一书中,提出实现南北和解的前提是树立“失去事业”意识,即:就捍卫白人至上与自由传统而言,南部不是内战的失败者。②Edward A.Pollard,The Lost Cause Regained,Freeport,NY:Books for Libraries,1970,pp.13-14.那么,谁能将这一观念用于实现“南部救赎”的实践中呢?自称继承南部邦联衣钵的“三K党”显然无法担负这一重任。首先,该党很少利用南部邦联的意象和历史。其次,它只是以骑士精神与宗教仪式为核心,用诡异的方式,把白人基督思想与崇拜南部亡灵之举动联合起来。实际上,这种做法只能恫吓相信巫术的非裔美国人,给人一种亡灵比战争幸存者更强大的错觉,却无法对内战进行系统化的解读。由此,前南部邦联中将具伯·厄尔利(Jubal Early)决定承担起将“失去事业”意识实践化的使命。

事实上,他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与其人生经历和个性密不可分。尽管因一次战斗失败,罗伯特·李(Robert Edward Lee)将军按照军纪,被迫解除了厄尔利的军职,但因其对南部事业的绝对忠诚,李仍然器重他。在写给厄尔利的信中,李曾多次鼓励他尽量收集战斗记录,为南部邦联的军事成就辩护作准备。因此,从战争后期开始,厄尔利就有意识地搜寻各种数据,围绕历次军事行动的得失,与北方进行论战。南部邦联灭亡后,因联邦政府悬赏缉拿他,厄尔利被迫流亡海外。在联邦政府大赦南部邦联军事人员后,他于1866年返回南部,在家乡林奇堡(Lynchburg)从事律师行业。他喜欢身穿灰色衣服,头顶军帽在街上晃荡。他虽仇视“北方佬”和黑人,但更痛恨南部叛变者。与其他南部人一样,厄尔利沉醉于个人荣誉与男子气概的传统思想中。但他的言谈举止却不像一位出身高贵的传统军官,说话时常常发出低声的嚎叫。③Millard K.Bushong,Old Jube:A Biography of General Jubal A.Early,Boyce:Carr Publishing Company,1995,p.397.

正是这种对南部事业的执着与怪异的行为方式,促使他决定独自组建老兵协会。罗伯特·李于1870年10月12日逝世。当天在弗吉尼亚州列克星敦县府大楼前,前南部邦联高级军官成立一个“列克星敦协会”(The Lexington Association)。因外出处理诉讼案件,厄尔利未能在当天赶往列克星敦处理这位老上级的善后事务。在未通报“列克星顿协会”的情况下,行事诡异的厄尔利于11月3日又建立了一个“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协会”(Association of the Army of Northern Virginia,简称 AANVA)。这两个协会曾有多次激烈争执(例如李将军的墓地选择、李将军雕像安置点等),但从1871年底开始,出现了和解迹象。“列克星敦协会”的约翰斯顿(W.P Johnston)邀请厄尔利前往华盛顿与李大学(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发表演说。厄尔利则在演说中赞誉了“列克星敦协会”在纪念老将军中所作出的努力。到1873年初,出于对李夫人的尊重与团结老兵的考虑,他不仅同意将李的遗体安葬在列克星敦,还主动放弃了在城市公共区域设立一尊李骑士像的想法。④Johson to Early,30 October 1870,Early Papers,LC:The Momument to General Robert E.Lee,pp.338-406.可以说,这两个组织的握手言和为组建“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迈出了第一步。

除这些老兵群体外,在发展壮大“失去事业”意识的过程中,那些善于理论构建的南部文化团体也是不可缺少的。在新奥尔良,南部史学会(以下简称SHS)于1869年5月1日正式成立。该学会的前身可追溯至各类幸存者协会。1869年初,“新奥尔良幸存者协会”邀请“查尔斯顿幸存者协会”共同商讨如何构建南部史的问题。帕尔默(B.M.Palmer)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们希望收集一些叙述南部史的材料,出版南部邦联的日志,以此告诉民众和全世界,真实的历史存在于这些原始文献之中。”①Gaines M.Foster,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Defeat,The Lost Cause,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50,p.56.从表面上看,最早的“失去事业”意识似乎诞生在忧伤中,②Drew Gilpin Faust,The Rrepublic of Suffering:Death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New York:Alfred A.knopf,2008.但实质上,南部老兵对历史控制的急切愿望才是其根源所在。不论北军在战场上取得何等骄人的战绩,对于建构战争记忆而言,阿波马托克斯并非是最后的战场,而是这场“记忆之战”的爆发地。SHS学会成立后,学刊负责人琼斯(J.William Jones)反复提及“真相”一词以提高所刊登文章的可信度。SHS出版的每一卷历史资料中都盖有封印,并附有一段话,即“真相是谬误的真正对手”。③David W.Blight,Race and Reunion,The Civil War in American Memory,Cambridge:The Harvard University,2001,p.160.SHS深信战争的胜利者不可能在历史书与个人回忆录中,给予失败方以公正评价。④Harvey Mathes,The Old Guard in Gray:Researches in the Annals of The Confederate Histotical Association,Memphis:Press of S.C.Toof,1897,p566.因担心民众抛弃以南部邦联为代表的传统价值,在创刊号中,莫里发表了《为弗吉尼亚与南部辩护》的论文。在他看来,南部老兵们不仅要获得尊重,还应宣扬南部事业的“正义性”。⑤Gaines M.Foster,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Defeat,The Lost Cause,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50,p.56.然而,新奥尔良这座城市受到太多重建政治和商业因素的制约,使SHS及其“失去事业”意识发展较为缓慢。1873年,学会领导层决定在新奥尔良以外的地区举行年会,并邀请厄尔利参加。⑥Douglas S.Freeman,The South to Posterity: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 of Conferate History,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sons,1939,pp42-43.在会上,厄尔利被选为SHS新主席。为巩固对SHS的控制,厄尔利重组了一个由弗吉尼亚人构成的执行委员会,莫里担任委员会主席。在完成人事调整后,SHS总部搬迁到里士满。1876年,重整旗鼓的SHS发行了《南部史学会论文集》(以下简称SHSP)。他们每月出版一期,以此兜售南部史观。

至此,北弗吉尼亚老兵与南部精英们把上述协会与历史学会联合组成“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简称AANVA)。在这个联合体中,“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协会”负责社会事务,历史问题则留给“南部史学会”来处理。

值得关注的是,在该联合会中,大部分成员的参战履历并不漂亮,其中不少人的军事指挥水平还受到公开质疑。这表明,他们组建联合会其实更多源于私欲:其一,未参与南部分裂运动的经历,迫使他们急于寻求某种途径来为自己正名;其二,因缺少战功,他们在战后更渴望捍卫男子气概;其三,一大批南部变节者加剧了他们的惶恐不安。正因如此,北弗吉尼亚老兵希望通过为南部事业辩护的方式,来证明自我存在的价值。他们既通过在里士满集会,邀请前南部邦联高层为会议题词,以加强联合会与政治精英的联系,又利用宴会与不定期的聚会,实现了他们与地方精英的抱团目标。此外,从联合会会员构成看,他们主要来自中上阶层。以里士满为例,一半以上的会员来自高层白领或土地所有者,仅有1%来自工人阶层。此外,一份会员名单显示,在里士满以外的地区,成员主要为非种植园主身份的有产者。⑦非技术工人未出现在里士满的会员名单中,详见Gaines M.Foster,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Defeat,The Lost Cause,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p.226.因此,该联合会既代表了旧社会精英的势力,同时又兼顾了中上阶层的利益需要。

二、“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的辩解体系

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以会场、演说以及“南部史学会”的论文集作为载体,来捍卫南部事业的“正义性”。通过从多个方面解读内战,他们建立了一套由五大论据构成的辩解体系。

其一,北方的物质优势论。战后初期,南部人并没有在战败的问题上达成一致。一些解释强调失败来自于内部之瓦解,另一些则认为南部邦联是被北方的人力和物资优势压垮的。在这两类解读中,无人提及南部在军事上的卓越表现。对此,联合会修正了“北方优势论”,将其演变成南部的文化传统。在演说和论文中,厄尔利、琼斯等不断强调两军在数量上的巨大差距。在专栏讨论中,SHSP列举详细数据,以证明北军从未在军力对等的情况下击败过南部。①Gary W.Gallagher,Lee and His Generals in War and Memory,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p.208.在隶属SHS的北卡罗莱纳州分支机构主办的《我们的生者和逝者》期刊中,一篇文章写道:毫无疑问,与处于逆境的其他军队相比,在人员不足、物质匮乏的情况下,南部邦联所取得的战绩是最辉煌的。前南部邦联的参议员汉特律师在《新近战争的缘起》一文中也说道:“在数量与资源上,交战双方均不对等,但在四年的战斗中,弱势方一直抱着成功之期待。因缺少食物、衣物与弹药,南部邦联最终筋疲力尽而倒下。”②Southern Historical Society Papers,vol.l.Richmond,Virginia,January,1876.No.1.实际上,这种理性解释不仅是为了阐释南部失败之根源,更是为了将南部邦联战斗人员建构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人形象。这既能圣化逝者,又能提高生者的社会地位。此外,汉特为渲染一种南部的“女性受害者形象”,文中的指示代词一律使用“She”。他使用排比句强调道:“她并未屈服于敌人的勇气与技能,她只是被敌人的重量所征服。”这段话给读者留下一种印象或想象,即弱美的南部是被一位粗鄙的北方大汉所欺凌。在维多利亚文化时代,这种带有性别色彩的战败记忆能唤起更多人的同情。③Southern Historical Society Papers,vol.l.Richmond,Virginia,January,1876.No.1.

其二,州权主义的正统论。从1867年获释到1889年去世,前南部邦联总统戴维斯总是为州权理论与分裂行为展开激烈的辩护。这极大地鼓舞了北弗吉尼亚老兵的士气。他认为用“反叛”一词指代南部邦联之举是一种误称。1874年,戴维斯表示主权无需反叛。1877年,戴维斯告诉一位朋友,我们不希望看见殿堂按建国之父的理念重建,但可以为祈祷重建而活,死后就能看到“希望之地”。在长达1279页的回忆录《南部邦联政府的兴亡》中,他指出,南部邦联作为一次失败的政治运动,是美国人所记载的最长、最自豪的史诗。同时,他还将分裂和战争的责任全部推卸给北方。他这样写道:“南部的行动仅是为保护其天赋权利不受联邦政府的侵蚀。林肯政府、美国国会颁布的从没收财产到解放奴隶的每一项战争措施,都是为吞噬南部所做的准备。”④Thomas J.Pressly,American Interpret Their Civil War,New York:The Free Press,1962,pp.81-126.另一方面,州权主义的历史依据在于独立战争时期的话语表述。正如卡莱尔所言:人们信任国会,是因它不会行使宪法规定之外的权力。汉特则写道,少数人放弃部分权力只是因宪法能防止权力滥用。显然,这些奴隶制的辩护者将独立战争的话语体系偷梁换柱,使其“失去事业”话语变得更具合理性。此外,南部精英分子还大量援引北方政治家、演说家与奠基时代伟人的表述,以提高“失去事业”话语的权威性。例如,他们转引韦伯斯特的话写道:“我毫不犹豫地重申,假如北方诸州按宪法规定,主动恢复执行逃亡奴隶法,那么南部仍将遵守联盟契约。当一方拒绝其义务时,另一方自然会放弃责任。”⑤Southern Historical Society Papers,vol.l.Richmond,Virginia,January,1876.No.1.在这些老兵看来,州立法机构不仅要采取一切措施,以防止联邦政府介入所辖区域,而且如果联邦政府以武力方式干预,州应宣布退出联邦。

其三,南部邦联的童贞论。在辩护过程中,南部精英还发展出了一套后来被麦克弗森(James McPherson)称为“童贞论”的自辨体系,即南部邦联不是由世俗因素孕育的,而是神圣原则的化身,并坚持认为奴隶制绝非是战争爆发的原因,仅是一个小插曲。戴维斯声称:“非裔美国人的祖先本是野蛮奴隶主的奴隶,他们从未受过任何职业和艺术性的培训,是在异教徒的教化中成长起来的,随后被异教徒奴隶主卖掉,送到了一片沐浴基督荣光的海岸线。在这个已被北方人摧毁的仁爱环境中,处于奴隶状态的黑人获得了和平、秩序等文明技艺。他们慢慢从少数无价值的野蛮人发展成数百万的基督徒劳动者。卑屈人格使他们满足其命运,他们的父辈们用其勤劳使这片土地变成聚宝盆。但当撒旦来临时,就像那条在伊甸园的蟒蛇,用所谓的自由幻象诱惑黑人。撒旦教会了这些黑人使用武器,并将黑人充满激情的性格服务于暴力。最终,他们摧毁了仁慈的主人。”⑥Theodore H.Jabbs,The Lost Cause:Some Southern Opinon between 1865-1900 about Why the Confederacy Lost the Civil War,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1967.p.47.在他的表述中,黑奴成为了忠诚的奴仆与在老南部田园里的天生劳动者。由此,黑奴也成为了“失去事业”意识的象征。按照戴维斯的演绎,奴隶制与内战爆发不具有直接关联。可以说,通过建构南部奴隶制的起源,戴维斯把最诱人的特征附加在“失去事业”意识之上。此外,他的论述成为南部种族园文学在80年代得以繁荣的灵魂。

其四,朗斯特里特在葛底斯堡战役的失职论。1872年,厄尔利借在华盛顿与李大学发表演说的机会,发起了一场声讨朗斯特里特的运动。按照他的说法,朗斯特里特未能及时执行李将军的进攻令,导致了葛底斯堡战役与内战的失败。事实上,这场声讨运动也与北方老兵日渐重视葛底斯堡战役的意义有关。葛底斯堡战役后,北方修建了第一座纪念内战的纪念碑。内战后,以此战役为主题的纪念品与商业活动充斥着整个东北部地区。很多北方老兵也在私下承认,就军事战略意义而言,里士满战役更为重要,但对北军士气而言,葛底斯堡战役是第一场真正击败南部军队的战役。鉴于此役在北方军队的极高地位,声讨朗斯特里特显得更为重要与急迫。刚开始,很多南部人并不相信厄尔利的这套说法,但因朗斯特里特公开质疑罗伯特·李的军事才能,厄尔利及其追随者便成功地说服了怀疑者们。事实上,抨击朗斯特里特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内战结束后,反对奴隶制的朗斯特里特主动放弃南部事业,向共和党投怀送抱,还时常劝说南部人应服从北方的统治。显然,这一做法使他成为老兵群体的众矢之的。对于一些南部老兵而言,“北方优势论”就像预先下达的死亡判决,让人见不到希望。与此相反,“朗斯特里特失职论”却使他们似乎看见胜利的曙光。一些人已经接受了厄尔利的说法:“朗斯特里特的错误使我们失去了本能实现独立的胜利。”①Edmund Pendleton to Early,20 March 1876.Jubal A.Early,Early Papers,Washington D.C.:Library of Congress.1878年在SHSP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菲茨休·李写道,如果朗斯特里特及时抵达战场,那么南部胜利的钟声将会在1863年7月2日的葛底斯堡响起,在华盛顿、巴尔的摩、费城回荡。琼斯甚至指出,如果朗斯特里特遵守军令,那么我们就能碾碎米德的军队,拯救马里兰州,兵临华盛顿城下。然而,因一人之过,一切成为了泡影。②Gallagher,Lee and His Generals in War and Memory,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p25.美国文学家福克纳的一段话最能表达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的心结:7月2日的黎明尚未来临,朗斯特里特还未迟到,一切还在悬而未决中。③John P.Moore ed.,My Ever Dearest Friend:The Letters of A.Dudley Mann to Jefferson Davis,1869-1889,Tuscaloosa:Confederate Publishing Company,1960,pp.34-35.

其五,对李与杰克逊的偶像崇拜。④托马斯·乔纳森·石墙·杰克逊(Thomas Jonathan"Stonewall"Jackson,1824-1863),美国内战期间著名的南军将领,在钱斯勒斯维尔战役中被己方军队误伤致死。罗伯特·李在听到杰克逊的死讯后对自己的炊事兵说,“威廉,我失去了我的右臂”。作为一场具有宗教性质的南部文化复兴活动,自然不能缺少偶像崇拜。杰克逊和罗伯特·李正是老兵敬拜的神灵。1883年,厄尔利在巴尔的摩向一群老兵指出:“召唤你们来为曾经奋斗的事业辩护,应自豪地说出我们追随的李将军和杰克逊将军。李将军是弗吉尼亚州乃至整个南部的超级英雄。人们赞美他那白璧无瑕的个人品质,尤其是责任心与荣誉感。”李的奉献精神成为“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的文化资本。1875年,一位老兵在演说中谈道:“他对我们的爱犹如父亲,他对我们的领导好似国王,我们对他的信任犹如先知,我们对他的服从好比对神的敬畏。”⑤Robert Stiles,Address Delivered Before 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March 1875.厄尔利特别崇拜罗伯特·李那天才般的指挥艺术,1872年,他宣称:“李从未在战斗中失利,失败只是因为他不再拥有可以支配的作战部队。他的军团被压垮只因人员补充的缺失和铁路摧毁等一系列的因素导致。我们爱戴的主帅就像一根高耸的罗马柱,它是那么的朴素、纯洁与威严。不需要借用其他的点缀。”⑥Early,R.H.,ed.Lieutenant General Jubal Anderson Early,C.S.A.:Autobiographical Sketch and Narrative of the War between The States,Philadelphia:J.B.Lippincott Company,1912.杰克逊功绩仅次于罗伯特·李。在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看来,杰克逊是南部的头号战斗英雄。有人指出,当杰克逊被民众赞誉为上苍给予南部的恩赐时,上帝却因为妒忌杰克逊的才华横溢,把他带走了——但事实上,杰克逊并非牺牲在敌人的进攻中,而是被己方火力所误杀。1875年,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举行了杰克逊全身塑像的揭幕仪式。由于杰克逊战无不胜的军事成就,民众把它安放在里士满的州参议院的草坪上。当地牧师霍格在献词演说中颂扬了杰克逊具有的个人品德、指挥才能以及英雄事迹。

在上述自辩体系中,一方面,具有理性特征的辩护词有助于复兴南部的文化传统,捍卫其州权主义,以对抗“去南部邦联化”的激进重建。北方优势论与童贞论不仅使遭受战败的南部民众获得心理慰藉,而且还强化了南部的“战争受害者”形象。朗斯特里特的失职论则成为老兵们推卸战败之责的最巧妙托辞。而且失职论还极大提高了涵盖弗吉尼亚州在内的东部战区在内战中的战略地位,并进一步巩固了北弗吉尼亚老兵在“失去事业”中的领军地位。在联合会的南部军事史观中,敬畏南部邦联领袖与履行社会职责成了解读内战史的关键。由此可见,内战后,老兵们希望向民众灌输此类说教,来维持一个贵族化的南部社会。此外,对李与杰克逊的颂扬,也有助于南部人走出战败阴霾:建立杰克逊纪念碑标志着南部人真正向南部邦联的历史告别;建立李纪念碑则是南部人迎接新生活的开始。

另一方面,在自辨过程中,他们的非理智特点则使“失去事业”意识类似于中世纪的巫术。当厄尔利身穿灰色衬衣,像布道那样,手里拿着一叠琼斯给他的SHSP的论文,宣称他的“自辨论”能够抵御北方的羞辱时,一群信徒则在默念“北方的优势”与“朗斯特里特失职”等咒语,等待着李将军的复活,以领导他们走向胜利。总之,他们依赖过去来捍卫传统,坚信如能动员南部民众参与其中,那么老南部必将重生。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民众鲜有响应这场“招魂运动”。

三、“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的不足及其衰落

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虽在理论建构上较为成功,但在民众参与问题上,一筹莫展。直到衰亡,核心会员数量从未超过200人。其中,里士满分会人数最多。尽管厄尔利试图扩大联合会的规模,但鲜有其他地区的老兵团体愿意与其合作。例如,它与“北弗吉尼亚陆军协会”“路易斯安那师协会”没有任何往来。①Ledger and Minutes of the AANVA,Cooper Book Store,UVA,Cause of Confederates in Maryland,CV 1,1893,p.39.这是因为该联合会太过于强调政治性所致,而其他老兵协会则重视发挥社会救济性质——当会员失业和患病时,后者便提供经济资助;在会员去世后,后者还会募集资金为逝者修建墓地。

除了与其他老兵组织的隔阂外,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之间的内斗不断也是困扰联合会进一步发展的因素。战后,前南部将领皮克特以服务北方经济利益为目的,②乔治·皮克特(George Edward Pickett,1825-1875)是美国内战时期的南部邦联少将,其名尤闻于葛底斯堡战役第三日的“皮克特冲锋”。成为华盛顿保险公司的一位弗吉尼亚代理商。军团老兵联合会认为这是对“失去事业”意识的侮辱。鉴于此,厄尔利禁止皮克特部老兵的亲历战斗叙事出现在联合会的刊物中。70到80年代,除那些7月3日冲锋叙事外,《南部历史学会论文集》从未收录有关皮克特部的文章。并且,所登载有关皮克特冲锋的文章均为二手材料或非亲历战争者所为。编辑还大量征集其他州邦联老兵所写的7月3日冲锋的文章,以此逐渐剥夺皮克特部老兵的光环。对此,为保存那次冲锋的亲历记忆,皮克特部老兵被迫与北方的老兵组织开展合作。可以说,厄尔利把皮克特部老兵与“失去事业”意识隔离起来,是导致会员数量不足的一大因素。

再次,在70年代,很多老兵组织对南部史讨论没有兴趣。唯一有所发展的是SHSP,南卡罗莱纳州州长汉普顿成为其代理商。琼斯则在各地建立分学会,试图增加订阅者的数量。但总体而言,截止到1876年11月,订阅SHSP的人数仅有1560名,到1877年7月,SHSP已失去超过1100名订阅者。由于得不到民众的支持,SHS无法向印刷厂支付刊印费。③Gaines M.Foster,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Defeat,The Lost Cause,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92.此外,SHS会员专著的销量也不尽如意。前南部邦联副总统斯蒂芬斯专门撰写了《从宪法角度看最近这场诸州之间的战争》。在此书未出版前,怀着获取南部邦联秘闻的好奇心,人们纷纷订购此书。当读者看到内容,发现只不过是冗长的旧调重弹时,便有一半订购者退订该书的第二卷。在新泽西的纽瓦克,出版商代理人甚至只能以起诉30名订购者的方式,强迫预订者将书领走。即便如此,第二卷才销售了2万余册,而且购买者大多集中在斯蒂芬斯的家乡佐治亚州。④王金虎:《南部奴隶主与美国内战》,南开大学2005年博士论文,第188页。

在修建“李纪念碑”的问题上,民众表现出的支持程度也低于预期。在两年内,联合会分会在南部筹得的金额不超过10000美元。其中,3000美元来自饱受战火摧残的佐治亚州、密西西比州与南卡罗莱纳州。而老兵活动频繁的弗吉尼亚州仅为1000美元。10年内,“列克星敦协会”也仅获22000美元的捐款。颇具讽刺的是,一笔数额较大的款项竟来自同情南部的华盛顿大银行家科科伦(William W.Corcoran)。相比之下,在筹资修建表达个人哀思的南部士兵公墓时,很多居住在南部小城镇的民众慷慨解囊,仅在一次募捐中就得1000美元。①New York Times,22 February 1872,p.5.

尽管联合会声称不忘记每一位南部普通老兵,但从未真正接受过平民老兵。②Guy Stephen Davis,Johnny Reb in perspective:The confederate Soldiers's Image in Souther Arts,Ph.D.diss.,Emory University,1979,pp.81-83.联合会并未像赞美罗伯特·李和杰克逊那样,颂扬为南部事业献身的普通士兵。其演说和文章只将“士兵勇敢”作为抽象的概念,用于军事战役的探讨。直至1885年,几乎没有一篇演说稿和论文详细论述过普通士兵的个人经历。事实上,在他们看来,这样做很可能适得其反,因为具体的普通士兵只是不服从军纪、破坏财物等恶行的代名词。他们坚信弗吉尼亚人的英雄源于南部邦联的政治与军事领袖。此外,高昂的会费与订阅费也让战后陷入贫困的南部老兵望而却步。据一份资料显示,绝大部份的订阅者来自上层社会与种植园主阶层。③Gaines M.Foster,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Defeat,The Lost Cause,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237,pp.94-95.1885年后,有超过一半的会员停止缴纳会费;作为发源地,里士满的会员数量也在急剧下降。1891年,执行委员会哀叹民众对其兴趣的丧失。面对联合会的迅速衰败,执行委员会却束手无策,会员们纷纷转到其他协会。到1884年,SHS资金问题已恶化至极其严重的程度,以至于莫里考虑把由SHS所收集的南部邦联历史文献移交给弗吉尼亚州政府保管。1887年,SHS的状况进一步恶化。新负责人布罗克(R.A.Brock)在联合会中无任何威望,而且也缺乏管理能力。很快,SHSP沦落为“剪报服务社”,所刊登的文章大多转自他处。对此,厄尔利于1889年沮丧地说道,SHS失去了重要性。④Gaines M.Foster,Ghosts of the Confederacy:Defeat,The Lost Cause,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south 1865 to 1913,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237,pp.94-95.

同年,南部老兵建立了“南部邦联老兵联合会”。这是一个全新的老兵组织,具有跨区域与准军事化的性质。人员构成比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更为均衡。厄尔利虽反感这个新兴的老兵联合会,但其他领导者意识到旧式的老兵联合会已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纷纷伸出橄榄枝。这一现象说明,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联合会即将成为历史。在下一发展阶段,将由南部邦联老兵联合会职掌第二次“失去事业”。

结 论

由于战后的特殊环境,北弗吉尼亚军团老兵无法公开组织反抗北方占领的政治运动。因此,他们不得不掀起了一场独特的文化复兴运动。本质上,这种复兴运动(the Revitalization Movement)是一场有意识、有目标、有组织、由某些社会成员领导的运动。其目的是通过恢复或建构一个消失的黄金时代,从而创造一个比现实更满意的社会文化意象。其根本动机在于复兴昔日社会之美德。这场看似理性且具本土主义的运动,与令人沮丧的战后环境有关,尽管参加者有限,但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南部人的失意情绪。在这场运动中,推动复兴的载体是一个逝去的社会,即南部邦联时代。在老兵看来,它代表了自由、幸福与伟大。在这场文化复兴运动中,他们孕育出“失去事业”意识,希望借此走出失败的泥潭,逃离处于剧变的世界。南部的旧式社会精英在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时,企图利用唤醒亡灵的老兵政治复兴运动,以守住其岌岌可危的社会威望,保持日渐衰弱的社会动员能力。同时,这场运动对于稳固白人至上的思想也起到了作用。

然而,在很大程度上,这场文化复兴运动与南部民众主动回避过去的意愿是背道而驰的。与北弗吉尼亚老兵不同,劫后余生的民众不希望以揭开仍在流血伤口的方式,来保持对战争岁月的回忆。若更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这场复兴运动的源动力在于利用罗伯特·李遗骨来夺取控制南部社会文化的话语权。由此,通过北弗吉尼亚老兵的介入,个人死亡变成了一种集体事业,成为了战败者构建集体战争记忆的武器。尽管“失去事业”意识的第一个发展阶段因诸多原因而终结,但其讲演和论文为后来的南部邦联老兵联合会的建立提供了大量的理论依据,并成为南部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19世纪末,面对工业化与社会动荡,在经过一场围绕新旧南方优劣之争的辩论后,多数南部老兵认可了新南方的概念,放弃了激化地区仇恨的行为,从而掀起了更加平民化的第二次“失去事业”运动。对此,笔者将在另文中论述。

(责任编辑:孟钟捷)

罗超,厦门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邮编36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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