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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写作五病症

2017-03-11石华鹏

文学自由谈 2017年5期
关键词:腔调文采抒情

石华鹏

散文写作五病症

石华鹏

散文易学而难工。这句话是大学者王国维说的。

说到“难工”,其实任何真正的艺术、顶尖的艺术都“难工”。因为它要进入人的内心世界,进入人的精神层面,要征服大多数人,的确很难。散文要做到“工”,有时要靠上天的垂青,靠一辈子的焦虑、探索和努力,才能写出真正的好散文。

什么是好散文?好散文有标准吗?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好散文没有标准,这是一个开放的概念,你写出的任何一篇好散文都是在为“好散文”建立标准;但差散文却有“标准”,因为我们看到了很多差的散文。这些差的散文给我们的启示是,散文不能这样写——散文写作的五个病症,就是从差散文那里总结出来的。

病症之一:散文腔、散文调、散文气。

何为散文腔、散文调、散文气?简单说,就是一个人这么写了,无数人跟着这么写,写得像又不像,学得似又不似,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散文写作类型的腔调。散文写得有腔有调——就是海明威说的“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本来是很好的事,是写作的大事,但是您做了那两个不该做的人,一个是春秋时期越国美女西施的邻居东施,一个是战国时期燕国的年轻帅哥,即东施效颦和邯郸学步。因为流行,因为自己喜欢,所以写散文时就学别人的腔别人的调,很多人这样学,这样写,就俗了,就没有创造了。

现在散文里有哪些散文腔呢?

老干部散文腔。“前不久,受某某单位再三邀约,我随某某研究会采风团走进中国茶都安溪,县里有关领导同志十分重视,全程陪同我们作家参观、采风,作家们走访茶叶市场、参观清水岩,感受了火热的安溪发展和美丽的安溪风光。”多么空洞、虚荣的腔调。

文化散文腔。“我徜徉在城市的陋巷和郊外的石级小道上,身边是荒寺古木,塔影斜阳,石碑已漫漶难辨,粉墙洇蚀,有如老妇脸上的寿斑。我知道,在这些残碑、古塔和地方志之间,应该隐潜着几个青衫飘然的身影,寻找他们,是为了寻找一种远古的浪漫,一个关于飘泊、诗情和文化个性的话题。”(夏坚勇《文章太守》)这样的文化散文不输那位文化散文“大师”,但叙述腔调、文章结构等太像别人了。

乡土怀旧腔。自从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走红之后,乡土题材散文有了新的模仿方向,很多人像刘亮程那样写起乡土来:狗多么招人喜欢、草的生命多么值得歌唱、猪圈也充满大自然的味道……乡村成了乐园,成了香饽饽,其实不是那回事儿。

小女子抒情腔。“花开见佛。佛在哪里?万木凋零的旷野,一株绿草是佛;宁静无声的雪夜,一盆炭火是佛;苍茫无际的江海,一叶扁舟是佛;色彩纷呈的世相,朴素是佛;动乱喧嚣的日子,平安是佛。何时见佛?在流年里等待花开,处繁华中守住真淳,于纷芜中静养心性,即可见佛。”(白落梅《岁月静好,现世安好》)多么甜腻、迷惑人的心灵鸡汤似的腔调。

闲适散文腔。林语堂之后,闲适散文现在变成了心灵鸡汤腔调,微信上很多10万+的文字就是这类,比如《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等于在浪费自己的生命》等等。

还有一些散文腔调,大家可以自己去发现。

大画家齐白石先生有一句著名的话:“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这句话也适合散文写作。愚蠢者像别人,聪明者学别人。你写散文如果写的很像上面提到或没有提到的腔调,那么你很难写出来。好散文都有自己的腔调,自己的气韵,当你做到让别人学你时,你便出色了。

病症之二:过度煽情,辞藻堆砌。

初学写散文时,最在意两样东西:一是抒发情怀,二是文采诗意。这两样东西原本无可厚非,只要适度就好,但使用过度则另当别论了,抒情变成了怪异的煽情,文采诗意变成了华丽辞藻的堆砌。

以下这段文字就犯了这样的毛病:

湖动,塔静;湖是阴,塔是阳;湖躺着,塔立着;湖谦逊,塔高傲;湖依偎大地,塔向往天空;湖容纳游鱼,塔呼唤飞鸟。焦灼的时候,可以来触摸湖的妥贴;软弱的时候,可以来汲取塔的耿介。塔与湖都是有灵魂的,它们的灵魂是千千万万人的灵魂,是北大的灵魂。北大如果没有了塔和湖,就像胡适之先生所说的,‘长坂坡里没有赵子龙,空城计里没有诸葛亮’。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尴尬呢?年轻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歌笑在湖畔,我们歌哭在湖畔’。那是很久很久的往事了,人们已然不笑亦不哭。湖光塔影之间,还有一个人在行走。行走的这人是我吗?

这个人是我,这个人的背已驼,足已跛。这个人衣衫褴褛,行囊里全是书籍。在这不纯真的年龄里,未名湖像孕妇一样忍耐痛苦;在这不纯真的年龄,博雅塔像幽灵一样撕破幸福。塔与湖分别处于对立的一极,提醒着人们保持残存的一部分记忆。塔与湖都知道,身边行走的这些人都不再是昔日的知己了。但它们依然像昔日那样存在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余杰《那塔,那湖》)

年轻时我迷恋余杰,或许今天的年轻读者早已不知余杰是谁了。我买来余杰的散文,背诵,模仿着写,终因才华和学识远不及余杰,便虎头蛇尾了;中年之后再来读余杰,却提不起什么兴趣了——中年的阅读口味偏向素朴和本真,余杰当年的文字今天看来太甜腻了,煽情,堆砌辞藻,还有一丝卖弄“名人名言”的嫌疑。

如今散文的抒情性正在降低,散文的故事性和知性正在加强,人们情感的抒发有了其他出口,比如流行歌曲和抒情诗歌。散文抒情的感染力远远比不过流行歌曲和抒情诗歌,曾经的知青文学和当下的校园文学仍然走在抒情的道路上。我们在散文中抒情时一定要谨慎,点到为止,或含蓄内敛,最好避免过度的抒情和过度的华丽。

关于文采,《论语》上有句话说得好:“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意思是说质朴多于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多于质朴,又未免虚浮;文采和质朴两者适当,才是君子。

抒情需谨慎,诗意要小心,须知素朴和真挚才是最大的诗意。

病症之三:晦涩枯燥,生硬无力。

我最怕读两类人写的散文,一类是不好好说话,又要显露自己学富五车的“学者”散文;一类是语言没过关,手下表达与大脑想法“打架”的这类散文。他们写作散文的共同特点是:晦涩、枯燥、无力、生硬。

以下是汪晖的一段文字,读起来颇让人有些 “难受”,中文的美感在这里踪迹难寻:

“别求新声”一语源自《摩罗诗力说》中的一句话,即“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而其因即动于怀古”,但我所谓“别求新声”未必都在“异邦”。如鲁迅所说,“新声之别,不可究详”,在“异邦”发现的“摩罗诗派”也只是“新声”之一端。近日偶然重读鲁迅这篇作于整整一百年前的文字,觉得他在篇首所引尼采的一句话与我的想法庶几相近,不妨引作标题中“新声”一词的注释: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泉。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这句话是对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部第五十六节第二十五段第一、二句的翻译,与其他的现代汉译相比,似乎更为精当。“方来之泉”或“新泉”是通过对“古源”的探求奔涌而出,但探求的方向却是全新的。这是长久的、对自己之为自己的追寻,而不是重复“古源”——那不过是在堂皇名义下的没落而已。鲁迅说:尼采“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即央,隳败随起,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白用而愚,污如死海。”日新月异的中国,似与一百年前截然不同,将我们说成是“文化已止之古民”自然有些失敬。(汪晖《别求新生·前言》)

我写过一篇批评文字,叫《散文的末路和未来》,谈了我对当下散文的一个毛病的分析。我以为,当前散文最大的毛病不是其他,而是可读性太差。一本散文刊物打开,没有几篇能吸引你乐意读下去,要智慧没智慧,要内容没内容,要文采没文采——只有自恋、自以为是的絮絮叨叨,只有花花草草、小情小调的回忆,只有滑稽和肤浅的满腹牢骚或者满脸炫耀……

造成散文可读性差的原因,我概括为以下“四太”:太晦涩,太枯燥,太无力,太生硬。有些散文过分沉浸于虚无的哲学、人生的思考,太玄妙、晦涩;有些散文陷入各种知识的泥沼拔不出来,太枯燥;有些散文缺少富有生命力的现实细节和现实关照,太没有力量;有些散文没有个人体验和个人情感的融入,太生硬无情。这“四太”,在一篇或几篇散文中,有时是孤立存在,有时是交错存在,它们确实给散文自由而愉悦的阅读旅程设置了障碍。更令人担忧的是,这“四太”将扼杀散文的生命力,让散文“死”去。

散文的可读性差,大多差在内容,所谓乏善可陈即是。不知道是不是小说承担了讲故事的义务,散文写作有意无意在忽略故事。虽说万事万物均可入散文,而且散文在题材上是自由的、漫散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将这些内容写进散文时,不讲究它们的故事性。我的意思不是说,散文也要像小说那样讲一个个千回百转的故事,但一定要将你的内容写出故事般的吸引力来,这样,才能将读者锁定在散文的可读性上。我觉得这一点,散文写作者应该向小说家学习——追求散文的可读性和耐读性,致力于把一个小小的事情变得趣味盎然,变得意味深长,变得刀光剑影。

病症之四:装假造作。

和装假造作对应的是真实真诚。余光中先生说:“一切文学的类别,最难作假,最逃不过读者明眼的,该是散文……散文是一切文学类别里于技巧和形式要求最少的一类:譬如选美,散文所穿的是泳装。散文家无所依凭,只有凭自己的本色。”

散文穿的是泳装,这个比喻贴切。你一装,读者就能看出你在搔首弄姿;你一假,读者就能看出你的虚伪;你一造作,读者就能看出你的结局不会好。

什么是散文的装假造作?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杨朔《茶花赋》)

这是我们熟悉的杨朔的散文。因为受到一些人的质疑,杨朔散文今天好像已经退出了中学语文教材,知道他的人也慢慢变少了。杨朔散文遭诟病,主要是因为“装”,很夸张地装出一个“作家”的样子来。“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又望着他的脸”——写一个劳动者,有必要“热切地”望他的手和脸之后来专写茧子和皱纹吗?还因为“假”,杨朔散文善抒情,因抒情拔得太高,故显得假,显得矫揉造作。还因为“作”,制造不自然的巧合和遐想——这段文字里就有两处:“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给人不真实和不舒服的感觉。

当然,尽管杨朔的散文有技术和思维上的缺憾,但那个时代的作家对祖国的热爱之情是发乎真心的。我在这里引用杨朔的散文来分析,仅仅是出于对今天散文写作者们的逆耳忠告:散文哪怕写得差一点,也不要失了内心的真实和真诚。

病症之五:沉湎于“我”而忽略了“我们”。

散文有两类:一类是“我”的散文,也叫抽屉文学,只与你自己有关,写了锁在抽屉里或者压在箱底,有时自己偷偷拿出来看看;我称这种写作叫“自私的写作”,比如情书、交代材料等,不适合公开发表。还有就是你写的那点事,那点经历,那点回忆,跟别人无关,勾不起别人的共同记忆。还有一类是“我们”的散文,虽然你写的是个人的事儿,但这个事儿跟大部分人都有关系,即你的写作触碰了一种集体无意识,触碰了一种普遍情感;或者你写的是我们的事儿,比如文化、历史、大事件,也属“我们”的散文。

很显然,与“我们”有关的散文才是好散文。那么问题就变得有些复杂了:有时写的是“我”,但与“我们”有关;有时写的是“我们”,但只与“我”有关。如何从“我”走向“我们”,是散文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我们读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从作者父亲的身上,你一定会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到贾平凹的《丑石》,你一定会感受到承受了屈辱、误解、寂寞之后生存的伟大。这些感同身受,恰恰是从单一的“我”,走向了更广阔的“我们”的世界,从孤独的心灵走向了更多人的心灵空间。

那么,我们如何能做到从“我”走向“我们”,从心灵走向心灵呢?一个方法,按照福克纳说的去做——“占据他创作室全部空间的只应是心灵深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少了这些永恒的真情实感和普遍真理,任何作品必然是昙花一现,难以久存。”

当你由“小我”写出“大我”,由“我”而写出“我们”,那就是好散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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