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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十年太平军上海战役考辩

2017-03-11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5期
关键词:太平军太平天国苏州

祁 磊

咸丰十年太平军上海战役考辩

祁 磊

关于咸丰十年上海战役,学界多关注其战略意义,而忽视战役进程中李秀成和洪仁玕的意见分歧。通过梳理史料,可以发现,虽然洪仁玕与李秀成私下商定东征苏常沪,并在天京军事会议上得到洪秀全批准,但是随着太平军逼近上海,李秀成主张武力占领上海,而洪仁玕为维持与西方的议和关系,背弃初衷,甘愿放弃上海。洪仁玕态度的转变对于上海战役的失败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而学界把太平军此后一系列的失败皆归咎于李秀成未能占领上海,也有失公允。

太平军;上海战役;李秀成;洪仁玕;艾约瑟

1860年(咸丰十年)6月初至8月下旬期间,太平军为占领上海城,进行了一系列军事和外交活动。尽管最终攻占上海的行动没有完全展开,但学界仍将此行动视为一次战役,统称第一次上海战役。从日后的事态发展来看,能否占领上海城对于太平天国后期的战略局势有着深远影响,而进一步梳理上海战役的进程,对于深入研究太平天国军事史和对外关系史大有裨益。

以往关于上海战役的研究,论者多以该战役的战略意义为申述对象,讨论上海战役对太平天国后期的战略局势所造成的影响,大体分为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上海战役打破了太平天国与西方国家之间的和平关系,不仅促使西方政府与清政府合作,更致使西方国家直接出兵镇压太平天国,是太平天国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故对此战持否定态度,认为上海战役不应该发动;另一种观点认为上海对于太平天国后期的发展极为关键,占领上海不仅可以巩固太平天国的后方,避免受到清军两面夹击,还可以获取巨额财富,并以上海作为出海口,打通与海外之间的联系,获得源源不断的接济,因此认为虽然太平军未能占领上海城,但上海战役是一项正确的决策。①参见徐勇:《试论太平天国上海战役》,《求是学刊》1983年第2期;张一文:《太平天国后期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3期;余明侠:《关于太平军克复苏州和进军上海的评价》,《苏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苑书义:《太平军进攻上海是否“重大失策”》,《河北学刊》1983年第2期;聂伯纯:《对忠王李秀成克复苏州后是否应向上海进军的一点看法》,《苏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苏双碧:《论太平军两次进攻上海》,《东岳论丛》1984年第2期;华强:《关于太平天国时期上海战略地位的思考》,《扬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其中徐勇、张一文、余明侠认为作为战略部署中南线指挥者的李秀成因围攻上海在苏常地区滞留时间过长,延误了会攻武汉的大计,持否定态度。而苑书义、聂伯纯、苏双碧、华强认为围攻上海战役是一项正确决策,予以肯定。此外,亦有人对上海战役前太平天国与西方传教士之间的外交活动进行了探究。②王庆成详细梳理了太平天国的外交活动,参见王庆成:《太平天国与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动》,《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

以往的研究,可谓成果颇丰,但囿于史料,也为该问题留下了继续研究的余地。突出表现在:(一)关于上海战役的缘起问题仍存在争议,需要梳理和补充。(二)在洪仁玕与李秀成对于驻沪西方人的态度以及是否武力攻打上海的问题上,两人的主张和分歧需要厘清。(三)通过对前两个问题的探讨,可以看出,上海战役前洪、李之间经历了一个由共识转向分歧的过程,而这一变化的根源则是两人对太平天国后期战略走向的不同判断。换言之,正是这种对总体战略走向的不同判断,造成两人对是否占领上海城存在着认知差异,而这种微妙的差异又成为上海战役未能完全开展的主要原因之一。

一、上海战役在太平天国后期总体战略布局中的地位

1860年初,太平天国面临着严峻的军事危机,东西两面都处于巨大威胁之下。东面,清廷重建江南大营,令钦差大臣和春与浙江提督张国梁统帅10万清军围攻天京。西面,曾国藩正指挥湘军主力水陆夹攻安庆。鉴于江南大营直接威胁天京城,洪仁玕决定先破江南大营,缓解燃眉之急,而后再图解救安庆。按洪仁玕制定的“围魏救赵”之计,李秀成先率军奇袭杭州,然后趁江南大营清军增援杭州之机,一举大破江南大营,解天京之围。天京之围虽解,但太平天国面临的军事压力并未减轻。由于安庆是长江上游的军事重镇,倘若安庆失陷,不仅皖南地区尽为清军占有,天京亦将置于湘军威胁之下。

鉴于此,洪仁玕于1860年5月11日(天历庚申十年闰三月二十一日),召集李秀成、陈玉成、李世贤、杨辅清等人陛见洪秀全,制定出先东征,后西征的总体军事战略布局。该战略布局的具体安排为:先由李秀成率军东征苏常沪,扫清该地区的清军势力,并获取足够的财富,从上海购买20只火轮船,溯长江而上。而后,李秀成率部沿长江南岸进入湖北,此为南路大军;同时,由陈玉成率领北路大军沿长江北岸进军湖北,最终两路大军会合于武汉。洪仁玕希冀此举能够迫使湘军撤围安庆,以缓解天京西面的军事压力,巩固太平天国对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控制。

其实,1856年“天京事变”以后,太平军遭到极大削弱,太平天国的整体战略局势陷入被动,大部分战场一直处于防守态势。直至1860年初,太平军二破清军江南大营,才摆脱了战略上的被动局面。而“天京军事会议”的召开则可以视为太平军再次转入战略进攻的标志。很明显,在洪仁玕制定的这个战略布局中,占领苏常沪地区就是东征,两路大军会攻武汉就是西征。东征在前,西征在后。西征虽然是最终目的,但东征却是西征的前提。只有控制苏常沪地区,稳定天京的后方,才能保证西征的顺利进行。换言之,能否占领武汉,取决于东征能否成功。而攻占上海城又是东征阶段的关键一步,因此上海战役可以说是整个战略决策的“重中之重”。

此外,无论是从历史当事人或是当代学者的评价来看,上海战役在太平天国后期的总体战略布局中确实有着关键性的地位。洪仁玕在供词中屡次指责,正是由于李秀成拒绝与西方人议和,致使不能获得上海。①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武汉出版社,1998年,第472、488、492页。赖文光甚至在自述中称:“败国亡家,皆由此举。”②《赖文光自述》,中国史学会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第2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863页。而以往学术界在论述上海战役的战略地位时,所作出的肯定或否定的评价,恰能折射出论者都承认该战役对日后战略形势产生的重大影响。目前,关于太平天国的最新研究也指出,洪仁玕把上海战役“视为太平天国赢得内战之关键”。③裴士锋:《天国之秋》,黄中宪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54页。

当然,众所周知,天京军事会议召开后的一个月内,李秀成率军连克丹阳、常州、苏州等江南重镇。形势对于太平军十分有利,上海犹如囊中之物。然而,李秀成作为战役指挥者却在武装包围上海四天后引兵离去。④李秀成率军于七月初二日包围上海,七月初五日因嘉兴告急,遂撤围前往救援。详见《薛焕奏报上海县城被攻解围并亟盼援师折》(咸丰十年七月十一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461页;《忠王李秀成致英国专使额尔金勋爵书》,《北华捷报》第535期(1860年10月27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页。李秀成为何突然放弃进攻上海?据洪仁玕供词称,是因为李秀成反对其与西方人议和,所以未能获取上海。这里需要注意,洪仁玕的供词是其在狱中的主观回忆,难免掺杂个人情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两人在上海战役中出现了某种分歧,所以才会导致洪仁玕在日后回忆中责怪李秀成。那么,两人的分歧与未能占领上海城之间是否有所关联?回答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弄清洪、李两人之间究竟出现了什么矛盾。而这又不能不从上海战役决策的缘起开始谈起。

二、上海战役决策的缘起

关于上海战役的决策者,向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早期研究太平天国的简又文、郭廷以、罗尔纲均认为上海战役是在5月11日的天京军事会议上由洪仁玕提出、洪秀全批准。①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下册,简氏猛进书屋,1962年,第1743页;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上海书店,1986年,第674页;罗尔纲:《天平天国》第3册,中华书局,2000年,第142页。是为“天京会议决定说”。其主要立论依据是洪仁玕自述:

英王意在救安省,侍王意在取闽粤,独忠王从吾所议云:“为今之计,自天京而论,西距川陕,北距长城,南距云贵两粤,俱有五六千里之遥,惟东距苏杭上海,不及千里之远。厚薄之势既殊,而乘胜下取,其功易成。一俟下路既得,即取百万买置火轮二十个沿江上取,另发兵一支,由南进江西,发兵一支北进荆黄,合取湖北,则长江两岸俱为我有,则根本可久大矣。”乃蒙旨准,即议发兵。②《洪仁玕自述》,《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第2册,第852页。

徐勇对此说提出质疑,认为天京会议并未明确规定攻占上海,是李秀成在东征过程中私自发动上海战役。③参见徐勇:《试论太平天国上海战役》,《求是学刊》1983年第2期,第93页。他以“赖文光自述”为论据,即“又有忠王李秀成者,不知君命而妄攻上海,不惟攻之不克,且失外国和约之大义,败国亡家,皆由此举”。④《赖文光自述》,《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第2册,第863页。

至是,学界关于上海战役的决策问题便形成“天京会议决定说”和“忠王私自发动说”,两说各持己见,并长期存在。此后,由于学界研究热点转移,该问题少有问津。随着新史料的发现,我们有必要对该问题重新加以梳理和考察。

事实上,早在天京解围之前,李秀成与洪仁玕已经商定了进攻苏常沪之计。这可以从两人的一段对话中寻迹。李秀成曾私下里询问洪仁玕:“倘解围后,又将何以进取乎?”洪仁玕认为:“天京南距云贵两粤,西距川陕,北至长城,俱约六、七千里之遥,惟东至苏杭大海,不及千里,乘胜而下,一鼓可成,那时地广库丰,吾得□□□□买用火轮船二十个往来长江,上通荆楚,下通闽粤,发兵一支由江西进两湖,发兵一支由江北进荆襄,武昌得,则长江既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传檄而定矣。”此段对话,在洪仁玕的自述中也被看成是“前议”,其明确说道:“唯忠王执遵吾之前议。”⑤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471页,第472页。

所以,在5月6日(闰三月十六日)太平军解天京之围,5月11日,召开天京军事会议时,洪仁玕即公开提出此计,得到旨准。可见,天京会议决意东征苏常沪是符合史实的。

可问题的关键是,天京会议后,李秀成率军东征,占苏州不久,接到天京发来的诏令,令其暂缓进军上海,与西方人就上海问题进行议和。此事成了洪、李二人自既有共识转而产生歧异的导火索。

议和诏令的下达,与洪仁玕对上海问题的想法改变有关。洪仁玕认为“唯上海县未下,碍有洋行,恐伤和好”,遂奏请洪秀全,前往苏州与西方人议和。洪秀全亦知洪仁玕“在外洋四载,熟悉各邦洋人惰性习俗,而洋人亦知予识其举动礼仪及天文地舆历数物理,必能和酌妥议通商和好章程,乃降诏令余往苏邀洋人来会”。⑥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471页,第472页。关于洪仁玕与西方人议和一事,李春发亦曾向李秀成报称:“干王业已奏蒙真圣主旨准,下游前来苏省,与殿下面晤,和教洋人。”⑦《京畿统管李春发为报干王洪仁玕来苏省事上忠王李秀成禀报》(1860年7月4日),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文书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234页。

既然有此议和诏令,后来李秀成却有围攻上海之举,所以赖文光才会指责李秀成“不知君命而妄攻上海”。而徐勇先生因史料限制,不知道还存在一个苏州议和诏令,仅以赖文光之言为依据,所以才会认为李秀成私攻上海,并否认了天京会议上旨准的攻打上海的决策。

如果以“倒放电影”的视角来看待洪仁玕与赖文光的供词,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洪仁玕欲与西方人议和,而李秀成却反对议和,于是两人之间发生分歧,最终李秀成执意率军进攻上海。但是,这种解释却掩盖了一个重要因素,即李秀成的态度会发生变化。这就需要仔细考察在洪仁玕来苏州议和以前,李秀成对于上海城及驻沪西人的态度。

三、武力攻占上海的分歧

由于李秀成很清楚西方国家在上海拥有相当可观的商业利益,而进攻上海则会不可避免地损害到这些利益,因此在占领苏州后的一段时间内,他积极与西方人进行接触,以便明确西方国家对于太平军攻占上海的态度。在与西方传教士的交流中,太平军多次表示既要占领上海,又要与西方人保持和平的意图。然而,当洪、李二人在苏州通过传教士得知西方军队与清军共同联合防守上海城后,两人之间便出现了分歧:洪仁玕为了避免与西方国家发生冲突,所以主张放弃上海;而李秀成不惜与西方开战,也坚决要占领上海。

占领苏州后,李秀成第一次接触传教士,是在6月23日接见了从上海来到苏州的海雅西(J.B.Hartwell)、高第丕(T.P.Crawford)和花雅格(J.L.Holmes)三位传教士。李秀成的部下询问海雅西等人:“如果在苏州的部队要到上海去,外国方面是否要干预?”“是否可以同外国人划一道界线,由叛军保证不越雷池一步,如有因越界而造成的损失由彼方负责赔偿。”①《传教士赫威尔等三人到苏州访问太平军的经过》,《北华捷报》第518期(1860年6月30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49页。从其问话可知,此时李秀成虽欲攻取上海,但也虑及西方国家可能会以武力保卫商业利益,所以他力图与西洋各国划清界线并赔偿损失,以免发生冲突。

6月24日,李秀成写信给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表明在上海问题上,有着愿与西方和平相处之诚意,即使要派兵,也不愿意侵害到西方人。即:

惟上海一县为姑苏唇齿相依,通洋门户,其势又万不能不前往收复。但该处上海虽止一县地方,为诸贵国通商之所,洋物堆贮之地,各国钦差大臣均在于彼,一旦兴师动众,我国原为征妖而去,并不与贵国为难,第恐我军多众,间有不守纪律者,迨至与妖角胜之时,或有误犯贵国官民,或致骚扰贵国货物,虽非出自我国本心,总属有乖今日邻邦之好,昔年兄弟之情,岂不大伤和气,贻笑先人?

为此特字奉布,务望贵大臣上体上帝耶稣一脉之传,前盟不远,世好相传,仍祈结为兄弟之国,敢烦贵国各大臣劳步下降,一同各国来苏面商国事,虽结今日之新盟,实联昔时之旧谊。从此开疆拓土,我国收先人之业,而推心置腹,贵国无意外之虞,岂不美哉!②转引自王庆成:《太平天国与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动》,《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101页。

不难看出,李秀成虑及西方诸国在沪的利益,故不愿与其发生冲突。更因双方同宗一教,有必要同英法等国和商相关事宜。

随即,李秀成在苏州又亲自接见了艾约瑟(Joseph Edkins)、杨格非(Griffith John)等五位传教士。在双方的交谈中,李秀成明确表达了“自己想到上海的意图”,强调“攻取上海是他们征伐计划中的一着要棋”,但是为了“和西洋兄弟保持和睦”,太平军“现在不过是暂时推迟一下而已”。③《传教士艾约瑟等五人赴苏州谒见忠王的经过》,《北华捷报》第519期(1860年7月7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57页。至于“暂时推迟”进军上海的原因,李秀成在致英法美公使的信中作出了解释:

本藩前派宿卫军大佐将陆顺德攻取昆山、新阳、松江一带郡县,今已逐一收获。理宜速进上海,因本藩嘱候诸贵国回书,再做进攻之计,无非念我朝与诸贵国奉天父上帝天兄耶稣,以立国者既属一本,自当同心。所以连次修书约期,一以昭我主柔远之情,一以示我朝重本之谊。此等委曲周全,谅亦诸贵国所心折而悦来者。④《忠王李致英美法公使书》(1860年7月10日),静吾、仲丁编:《吴煦档案中的太平天国史料选辑》,三联书店,1958年,第4页。

如此看来,李秀成的态度十分明确,既要占领上海,又尽力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关系。同时需要注意,这段时期内与李秀成交流的都是西方传教士,而非政府官方代表。此时的李秀成根本不具备近代国际外交观念,未能分辨出传教士个体与西方各国政府之间的区别。换言之,李秀成一直把传教士当做是西方政府代理人,一直把传教士个体对太平军的友好态度看成是西方各国同意与太平军议和。而实际上,李秀成与西方各国官方之间的外交往来却是一厢情愿,西方政府驻沪机构始终没有对李秀成的议和邀请做出任何答复。⑤关于这一点,参见王庆成:《太平天国与上海:1860年6—8月——李秀成、洪仁玕的外交活动》,《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101页。这也就意味着,李秀成一直认为西方军队不会帮助清军防守上海城。概言之,在苏州议和之前,李秀成始终抱有一个信念:既能与西方人议和,又能占领上海城。

但是,上海方面的实际情况与李秀成的臆测大相径庭。事实上,太平军开始东征后不久,清政府与西方政府都意识到上海岌岌可危,两者均有意向联合防守。对于西方国家而言,上海作为开放通商的五个口岸之一,其地位已经超过广州,成为最大的对外贸易城市。特殊的经济地位决定了西方国家不可能把上海与其他内陆城市等同视之。此外,上海的官绅势力深知清军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抵挡太平军,所以极欲借助英法军队对付太平军。早在5月23日,署两江总督薛焕就委派上海道台吴煦、知县刘郇膏请求英法两国驻沪领事派军帮助防守上海。与此同时,上海各方士绅代表为了保护其巨额财产,也请求英法领事出兵保护上海民众。毫无疑问,这正中英法两国政府的下怀。双方一拍即合,英国公使普鲁斯与法国公使布尔布隆联名宣布,英法军队将坚决保卫上海免遭太平军占领。然而,李秀成直到8月初在苏州通过传教士才获知这一情况。

话说回来,洪仁玕原本也是要和西方人议和的。7月6日,当洪仁玕抵达苏州后,即与李秀成分别于7月21、22日致信邀请在上海的传教士艾约瑟、杨格非,来苏州“论定一是”。①《干王洪仁玕致英国教士艾约瑟书》(1860年7月21日),《太平天国文书汇编》,第313页。8月初,双方在苏州会面。交谈中,洪仁玕问起“上海方面的情况”,艾约瑟等人答:“上海县城同外国租界一样,已由英法两国军队防守,将来仍然如此”,并“坚决地劝告干王,要运用他的影响,阻止太平军派兵到上海(因为干王已经告诉传教士们,忠王打算这样做),深恐发生冲突”。②《传教士艾约瑟等五人赴苏州谒见干王和忠王的经过》,《北华捷报》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62-63页。

洪仁玕与艾约瑟等人交流后,得知了西方驻沪各势力为了各自利益,要防守上海的意图,认为如果要与西方各国议和,则不可能占领上海城;如果要占领上海城,则不可能与西方在沪的各国势力保持和平。相度权衡之下,洪仁玕选择了前者。③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482页,第472、488、492页。如此一来,洪仁玕与李秀成的既有分歧必将加大,矛盾加深。而后来在洪仁玕的供词内屡次出现指责李秀成违抗“天王旨意”,即是指李秀成在接到“苏州诏令”后仍然率军进攻上海之事。其供词诸如“忠王自恃兵强将广,取上海如掌中之物,不依所议,云我天王江山可以打得来,不能讲得来也”。“小的想与夷人和好,亲到苏州,夷人因闻伪忠王有洋人只好打不好和的话,以致不能得上海”。“我本想与外洋联合,合取武汉、荆襄,扼得半个长江,再由四川下陕西东向,那李秀成偏要与洋人为难,我将洋官都请来苏讲和,被他闹散了”。④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482页,第472、488、492页。实际情况完全非洪仁玕所言。其实,李秀成是抱着与西方人议和的愿望,进军上海城的。有如“藩前来上海,只为订定条约,欲借通商贸易结成一致之关系,原非与尔等交战”。⑤《忠王李秀成致英美葡三国领事书》,《北华捷报》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9-10页。

然而,8月18日,当李秀成率军抵达上海城西南门时,却发现英法军队竟然帮助清军防守城池。在与守城清军进行3个小时的交火后,太平军暂时撤退。⑥《薛焕奏报固守上海县城情形并催调援兵迅速驰救折》(咸丰十年七月初四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 450、451 页。李秀成意识到已不可能与西方国家维持和平,遂决定增调军队强行攻城。

此时,西方在沪势力和清军统帅也都注意到太平军围城攻势增强。一名英国人的回忆录中,留下了太平军攻城人数增加的记载。如“8月20日星期一晨,敌军人数增多”。⑦呤唎著:《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上册,王维周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18页。与此同时,驻守上海城内的江苏巡抚薛焕也注意到太平军“约有万余蜂拥而来”,不仅“悉力扑城,四面环攻,势极凶猛”,并“负持竹梯、软梯而行”,准备登城。只因火力不及中外联军,被迫暂时撤退。从清军缴获的战利品中,也有关于太平军攻城所用器具的大量记载,如“竹梯及木枝击绳软梯四十余件”。⑧《薛焕奏报上海县城被攻解围并亟盼援师折》(咸丰十年七月十一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461页。数量如此之多的竹梯、软梯等攻城器械,表明李秀成为武力攻占上海城做了积极准备和尝试。

虽然太平军攻城初遭小败,但就当时的形势而言,太平军在军事上仍占尽优势。正如李秀成所言:“余今统率部下,将领如云,勇兵数万,本可不废吹灰之力,使上海蕞尔弹丸之地顷刻毁灭。”⑨《忠王李秀成给上海各国领事通告》,《北华捷报》第527期(1860年9月1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11-12页。李秀成此言尽管对自控兵力有夸大之嫌,但攻城气势猛烈程度,使得防守清军极度恐慌,匆忙急调外援。

问题是,志在必得的李秀成,为何突然在8月21日晚撤军而退?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嘉兴危机”,并非是李秀成附和了洪仁玕“不打”的决策。据李秀成事后称,由于“传来嘉兴危机之警告,本藩为此迫于无奈,急行提师往救”,①《忠王李秀成致英国专使额尔金勋爵书》,《北华捷报》第535期(1860年10月27日),《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第14页。故而只留下小股部队,并编扎“草人著衣,持灯旗而立”,以迷惑清军。②《薛焕奏报上海县城被攻解围并亟盼援师折》(咸丰十年七月十一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462页。

虽然嘉兴解围后,李秀成本可再次率军攻沪,但洪秀全认为李秀成在苏常沪地区已经停留太长时间,可能会影响会攻武汉计划的执行,于是严令李秀成立即率军西征。据其自己称:“自解嘉郡之围后,回省正是八月中旬,天王严诏颁到,令我赴上游,催我领军而去。”③《李秀成自述》,《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第2册,第813页。另一方面,在李秀成看来,驻守上海城的中外军队乘此喘息之机,增调军队,加强防守,此时已经失去了攻城的最佳时机。④《署两江总督薛焕奏报固守上海县城情形并催调援兵迅速驰救折》(咸丰十年七月初四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450页。《寄谕杭州将军瑞昌等著迅饬张玉良挑选劲旅驰赴上海进剿》(咸丰十年七月初六日),《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22册,第453页。《为借师助剿札苏松太道文》,《吴煦档案中的太平天国史料选辑》,三联书店,1958年,第44页。虽然拿不下上海便意味着天京军事会议的决策目的没有完全达到,可是作为两路大军会攻武汉之计的南线军队指挥者,李秀成在执行东征的军事行动中,于苏常沪地区已经逗留两月有余,因此,在接到洪秀全诏令以后,李秀成不得已放弃上海,转而向武汉进军。

四、余 论

虽然在天京军事会议上,洪仁玕、陈玉成、李世贤三人对太平天国未来的军事战略布局存在认识分歧,但是洪仁玕、李秀成二人无论是对于总体军事布局,或是对于上海战役这一具体决策均未表现出异议。随着战事推进,洪仁玕为了与西方国家保持和平,宁愿放弃上海。而李秀成仍坚持原来的计划,主张攻占上海。作为太平军中最杰出的军事指挥者,李秀成最初极力赞成洪仁玕的计划,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附和;而后来当洪仁玕决定放弃上海时,李秀成仍坚持初衷,这更不能说他冥顽不化。应该说,自始至终李秀成对于上海战役都有自己的判断,即使自己的计划与洪仁玕发生分歧,他也不惜违背天王圣旨,坚持己见。

此外还需强调,根据学界的研究成果,李秀成长久以来一直想重点经营苏常沪等江南地区,于是在1860年6月占领苏州后,设立了以苏州为省会的苏福省。此后,李秀成就把苏福省看作是自己的领地。⑤参见徐勇:《试论太平天国上海战役》,《求是学刊》1983年第2期;张一文:《太平天国后期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3期;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506-509页。这也能够解释为何李秀成坚持要占领上海,又为何在会攻武汉的军事行动结束以后,于1861年底至1862年初,再度数次率军围攻上海城。虽然这些行动均以失败告终,但却能够表明李秀成欲占领上海的想法一直没有动摇。

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从天京军事会议到苏州议和,洪仁玕始终掌握着上海战役的控制权。作为战役指挥者的李秀成虽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但他不可能不受到洪仁玕的掣肘。面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战机稍纵即逝,因此指挥者任何的迟疑和犹豫都会改变战役结果。嘉兴危机虽然可以看作是上海战役未完全开展的直接原因,但是洪、李二人在关于是否占领上海这一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矛盾与分歧,确实延误了上海战役,是影响上海战役未能完全开展的深层原因。可以说,作为上海战役的两位最高决策者,洪、李二人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把太平军未能占领上海及此后一系列的失败皆归咎于李秀成,确实有失公允。

也不能否认,李秀成的违令与当时太平天国内部的混乱局势不无关系。1856年“天京事变”以后,各地太平军将领坐守自顾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这种局面虽不能算是拥兵自重,但洪秀全对各地将领已难达到如臂使指的效果。更为严重的是,太平天国后期,洪仁玕、李秀成、陈玉成等高层领导人之间对立重重,在很多关键问题上不能达成共识。⑥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508-509页,第482页。正如洪仁玕自己所言:“那广西老贼都是开国功臣,各顾自己,不顾大局,见小的言语公正,都想推小的出京,而伪忠王、伪英王又不能依小的计议,以致今日之败。”⑦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508-509页,第482页。这些对太平天国的军事行动必然会产生负面影响。

(责任编辑:李孝迁)

祁磊,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邮编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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