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傅良与孙锵鸣的政治思想共性
——以民本、民生为中心的考察
2017-03-11王兴雨
王兴雨
(1.温州市叶适与永嘉学派研究会,浙江 瑞安 325200;2.瑞安市玉海文化研究会,浙江 瑞安 325299)
陈傅良为南宋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孙锵鸣为晚清温州知识群体的领军人物之一,两人均毕生弘扬永嘉之学,推崇事功、经世致用,心系社稷,关切民瘼,力图变革,功不可没。他们的一生,为学渊博,为官清廉,为民体恤,为政以德,对后世影响深远。他们的政治思想共性亮点昭然:为国为民,将个人安危置之身外,仗义执言,直陈己见,希冀皇恩泽被大众;在国贫积弱之际,上下诉求扶民良策,设法补救措施;为开启民智,广施教泽,奖掖后进,使社会民风士气大有提升。
一、陈傅良的民本思想渊源
陈傅良(1137—1203年),字君举,号止斋,瑞安人,南宋著名学者,永嘉学派代表人物之一。陈傅良一生仕途坎坷,从乾道八年(1172年)登第进士至嘉泰三年(1203年)去世,历官32年,大多任职为廷臣,在地方仅12余年,其中尚有不少是罢官后的讲学传经。他的民本思想实践于知湖南桂阳军和常平茶盐提举,以及两浙提刑任上。他于淳熙十一年(1184年)甲辰“始差知桂阳军”,至绍熙二年(1191年)辛亥十二月提举江州,前后历时约8年,但实际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才始赴桂阳军,真正在桂阳履职约5年。
陈傅良少年失怙,出身贫寒,兄姊三人均由祖母抚养成人,勤奋苦读,36岁考中进士,直至淳熙五年(1178年)戊戌十月,42岁时才委任外职“添差福州通判”。所以他大半生在民间下层中度过,深知下层民众的贫困与疾苦,情牵民众。他给朋友的诗云:“新来学为农,遭岁屡无麦,稚子色恒饥,老婢脚尽赤。”[1]6他也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窘迫:“乞米作糜蒙被啜,客来午漏家僮出。如今儿嗷妻愁绝,我纵喜晴心已折。”[1]26故此,任职期间特别关注和敏感于农家、民事、役情、兵制、税赋、库银等,一生著述大抵以涉及上述民情为主。
淳熙十四年六月,陈傅良赴桂阳,拟奏事札四件。《赴桂阳军拟奏事札子》[1]267的第二札详述民间税赋负担。“君臣玩安,虚延岁月,虽无患亦且衰弱。臣故曰以人心为本。诚使中外人心并意一向,以佐下风,治是三者,有一弗治,且害大计,则九重不怡,则朝野震垒,如是则恢复之形见矣。臣之所谓恢复,非论边事以希戎功之谓,而结民心以祈天命之谓也。”第三札主要述及边事与兵制及国民担负着养官养兵的赋税。“昔者以妄费,今以养官与兵故也。方今经费,兵居十八,官居十二。官未暇言也,敢言养兵。”[1]269之所以天下劳苦大众如此负担沉重,他提出:“恭惟陛下不爱爵禄以待天下之士,大官重权可谓尊宠。至于养兵,则国家被重敛之名而不得辞,臣享其佚,上任其怨,臣窃不取也。”[1]270他为宽民力,蠲免赋税,为民生息。他在《桂阳军乞书一状》中指出:“窃缘节次裁减银价内一项,转运副使李椿所乞共减去岁收钱一万二千贯,而当时先乞于月椿大军钱内减放上件钱数,纽计银价除落,故所行乃为实惠。”[1]273
南宋以来,差役一直是社会多年积弊,乡民不堪重负。陈傅良奏请《民论》 《收民心策》,并在《转对论役法札子》中提出:“而因究役法之弊,庶几采择,以救斯民于不胜其病之后,所谓免役钱者,未以恤民,使出钱雇役而逸其力也。”[1]288但他觉得:“夫使民出钱募役而逸其力,未为非良法也,而反取其钱以赡他用,既取其钱以赡他用,则必且白著,而役法不得不坏。”[1]288又担心“则免役钱之在州县者日益少,而役人无禄者众矣”。他警示曰:“今天州县之胥,皆浮浪之人,而乡村催科专责之保正长是也。以州县浮浪之人,行遣公事,蠹民诚甚,然未易改也,臣不暇论。若夫乡村保正长任催科之责,破家荡产者往往而是,独奈何弗救乎!且夫保正长催科,非役法也,以保甲法乱役法而行之也。臣请言役法与保甲法之异。”[1]288以为宽民力,“则专以爱惜民力为本”。后朝廷出台“保甲法”与“乱役法”,真正减轻了乡民劳役。
淳熙十六年(1189年),陈傅良从荆湖南路常平茶盐事提举改迁湖南转运判官时,又奏请减免衡、永、道三州月桩钱,补籴诸郡常平米,减潭州、槠州酒课钱。他在任上忠守职责,致力于为民办事。他多次上疏,反复阐述其民本思想,强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基本理念,又提出“人主之所以得天下者以得人心也,所以失天下者以失人心也”[1]343。
陈傅良的民本思想源于民间、为官实践和自己的心志,也源于传统的政治思想。
二、孙锵鸣的民生思想渊源
孙锵鸣(1817—1901年),字韶甫,号蕖田,晚年自号止园老人、止庵退叟,瑞安人。孙衣言弟,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辛丑进士,官翰林院侍读学士。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乙未,重鹿鸣宴赏三品衔,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浙抚奏请越年逢荣恩琼林宴,赏赐侍郎衔。孙锵鸣是我国近代值得重视的政治家、教育家和学者[2]1。孙锵鸣一生从事教育近40年,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甲辰,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至同治三年(1864年)被朝廷“勒令休致”,从政20余年。
后人对孙锵鸣一生的评价虽不着重于政治,而着重于教育和学术的定向,但他的做人品格与为官从政的人生取向密切相关,一生也有诸多的政治思想亮点,特别是关注民生、体恤民情、为民请命的品格,亦可见其民生思想。
道光三十年(1850年),在广西学政任上,孙锵鸣不计自身安危,毅然揭露穆彰阿罪行,“斥为秦桧、严嵩”,此举影响甚大,直声震其朝野[2]3。“穆彰阿在道光朝长期秉政,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人士多被援引,一时号曰穆党。”从前夷务之兴,倾轧异己,设陷忠良,如宰辅王鼎,忠臣林则徐、达阿洪、姚莹等都受到陷害打压。后咸丰皇帝下诏曰:“大学士穆彰阿柔侫窃位,倾排异己,沮格戎机,罔恤国是,即行褫职。”[2]2最后穆彰阿被革职,永不叙用。此事是孙锵鸣从政的第一个亮点。他当时官职属提督学政,职位虽与督抚平级,但实际官职是翰林院编修,官衔仅属七品官,而去弹劾一位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首辅,其胆识与气节不禁令人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同年五月、六月、九月,孙锵鸣又先后上疏①注: ① 孙锵鸣上奏《广西会匪猖獗请饬严办疏》 《胪陈张宗祥滋事疏》 《与郑梦白中丞疏》 《两广盗匪充斥疏》 《广西匪徒滋扰情形疏》。原件大都逸失,而旁证可见于《孙锵鸣集》。,率先向朝廷奏报广西变乱。他在《与郑梦白中丞疏》中云:“广西会党假名号,杀将弁,百孔千疮,遍地皆是。”在他的疏奏中不难发现敏捷性与合理性的警示:“势非合两省之兵力不足以清其源”[2]61。事实证明,许多政治家或是当政者往往坐失良机,给自己或社会带来倾覆之灾。而孙锵鸣不仅具有政治家高度的洞察力,且还具有先虑天机之智。孙锵鸣的学生南通孙师郑《海日楼集》后序评说:“任粤西学政,首以发匪将成大患上闻;先几审变,中外叹服。”[3]676
孙锵鸣的罢官原因与他的“为民请命”相关。咸丰三年(1853年),孙锵鸣从广西学政任满给假回乡,旋即奉旨在籍督办团练历时10年。同治二年(1863年),他已回京述职,正逢温州乡绅赴京申诉,广西会党和平阳会党起事暴乱后,温郡各县受扰严重,且百业凋敝,而温州新任知府周开锡,则以募军需之名,加重地方苛税,且以杀立威,以儆效尤。绅民不堪重负,纷纷予以抗争,故赴京寻求同乡官绅予以援手。孙锵鸣不顾周开锡与左宗棠复杂的背景关系,依然上书巡抚诉请妥善解决。而左宗棠置之不理,无奈孙锵鸣上奏“揭露劣员酿变请饬查办,要求减轻捐税,使战后温州元气得以恢复”(《劣员虐民酿变请饬查办疏》)。此案涉及不少地方污吏,最后弹章下巡抚,而左宗棠袒护下属周开锡,周开锡又联手地方污吏反诬孙锵鸣,以致孙锵鸣罢免丢官。后来曾国藩、李鸿章等屡有举荐孙锵鸣出山,均被孙锵鸣一一谢绝,孙锵鸣的政治生涯与仕途因此落幕,时年48岁的他再去演绎另一番人生天地—育才与学术,继续践行自己的民生思想。
三、陈傅良、孙锵鸣的政治思想共性
考察陈傅良和孙锵鸣的仕途,两人都有过贬黜的命运,且都因言事罢官。陈傅良几经起落,仕途坎坷,三进三出。孙锵鸣于同治三年被朝廷“勒令休致”后,不恋官场,埋头于教育与学术研究,并与其兄孙衣言共同搜集整理地方乡邦文献。孙锵鸣对先哲陈傅良深有感情,年代虽隔遥远,而景仰久慕致深,“以宋永嘉诸儒周恭叔、陈君举最为纯正,钩稽遗著,为《浮沚年谱》若干卷、《止斋年谱》若干卷,绝精审”[4],始终不渝地弘扬永嘉文化。
1.崇尚经术,求真务实
陈傅良的经术研究主要集中于《周礼》,“大抵《周礼》、古文《尚书》、三代之法存焉”[5]199。其《周礼学》和官制研究,对孙锵鸣有深远的影响。“陈傅良对《周礼》的官职设置,尤对‘六官所属交互’和互相制衡的研究相当深入,堪称独到。”[5]203陈傅良特别注重《周礼》的分官设职与“以义利相从”的内涵,与其永嘉之学提倡的事功之学相接。孙锵鸣的学术思想为:“其治经子,虽以大义为先,物名为后,然亦不忽训诂,不疏校勘。其于往哲经世伟著晦而难得者,尤爱之若命。”[3]714可见,孙锵鸣对《周礼》内涵独钟,并将先贤孙希旦遗著潜心校诂《礼记集解》六十一卷,并予付梓。孙诒让得《周礼》学术真传,与永嘉先哲、仲父孙锵鸣等一脉相承,并为弘扬传统文化不遗余力。门生黄绍箕《孙止庵侍郎七秩寿序》评价恩师:“粤自二刘师法,探伊洛之真传;三郑儒宗,开永嘉之别派,多导源于家学,乃接秀于乡耄。”[3]695说明陈傅良、孙锵鸣所学同源一流。在学术应用方面,孙锵鸣讲究实学实用,不妄空谈理论。学生孙同康评价:“以为性理或牖于空谈,经济乃发于实事,二者必须贯通,方为有用之学。先生绍先贤之坠绪,质当代之通儒,以史学为己任,充之于事功。”[3]671“朱子喜谈心性,而季宣则兼重事功,所建微异。其后傅良、叶适递相著述,永嘉之学遂别为一派……”“傅良之学,终以通知成败,谙练掌故为长,不专于坐谈心性。”[5]131孙锵鸣的学术“仰承浙东之黄、万、旁及冀北之颜、李,不袭理学陈腐之言,不摭训诂破碎之学,亲受业者咸卓然有所成就。”[4]陈傅良、孙锵鸣都属务实派的士大夫,他们从政生涯和教学之道,实可为殊途同归。
2.为社稷宽民力,切求民瘼
从政治理角度看,陈傅良仕途任实职的时间远远多于孙锵鸣,政治业绩也远胜孙锵鸣。孙锵鸣属内廷官吏,20余年的仕途,有10年在籍办团练,是为虚衔官职,仅广西学政3年尚属实职,就主持地方民事实务而言,孙锵鸣没任过一天的实职。
陈傅良自登第后外任地方官起,历官福州通判、台州崇道观主管、桂阳知军、常平茶盐提举、福州罗源县主薄、两浙提刑、实录院检讨官、秘书省少监、吏部郎中、起居舍人、中书舍人、江州提举、宝谟阁待制等。从陈傅良历官轨迹看,陈傅良担任地方实务较孙锵鸣长,与民事接触颇多,因而对民力、民瘼的情形有更多的了解。他的大多奏折札子,是向皇帝反映民情,诉求为宽民力,造福大众。如《桂阳劝农》 《赴桂阳军拟奏事札子》 《桂阳军告论百姓榜文》 《桂阳军告论纳税榜文》 《收民心策》 《民论》等,都涉及民情之疏奏,其内涵包含着丰富的民本思想,均为诤诤之言,足见拳拳之心。
孙锵鸣存世奏章不多,大多佚失。他曾为温州乡绅“为民请命”的公案影响较大,现代学者已有研究,并公开真相与内幕[6]。有意思的是,在孙锵鸣年近80岁时,他的学生洪锦标考中进士后,去外地赴任,孙锵鸣在赠诗中仍不忘藏在心底深处的民生思想,在《送洪叔霖庶常出宰余干》中警示学生:“慨自宦途杂,吏习贪而鄙,不念民恫瘝,但谋缺肥美……民乱郁不伸,大乱从此起。”“耕桑民命源,庠序王道始。政本崇力田,经木课秀士。谷积岁无饥,教行民有耻。”“良儒必力扶,顽暴必痛棰。”[2]199诗中谈到循良宽民之言,谆谆教诲,意境深邃。如此种种,都能表明孙锵鸣与陈傅良的政治思想同为一源。
3.倡导永嘉之学,奖掖后进
陈傅良主张“义”与“利”的统一。“义利统一”是永嘉学派基础理论支点,也成为温州现代文化发展的支点与动力。晚清瑞安孙氏家族重新启动弘扬永嘉之学,并逐渐深入进行文化转型,由此推动近现代温州文化不断发展。孙锵鸣后半生教育事业的成就,贡献卓著,门下著录者数千人,遍及江浙,因而应更多地关注和深入研究其教育贡献。
陈傅良年轻时曾在温州茶院寺讲学,后又在仙岩开馆讲学数年,还在湖南岳麓书院讲学,影响甚大。在城南茶院寺执教7年间,授徒数百人;仙岩僧舍,从学者,至者盖十一;在新昌、台州,时为1年,从学者几百人;乾道八年在家候缺,其间共4年,在家乡一带教书;讲学仙岩书院,时为8年,从学者不计其数,现已考者42人,如蔡幼学、曹叔远、沈体仁、胡大时、朱黼、吕声之、吕冲之、林颐叔、林渊叔等多是止斋门下名士高足[5]277-294。
孙锵鸣门生目前可考有名望者150人,其他有待进一步考查。汪宗沂、王伯恭、孙同康、冯煦、陈作霖、王彦威、唐仁寿、刘寿曾、章洪钧、缪佑孙、钱贻元、姚文柟、沈瑜庆、沈翊清、沈恩孚、朱逢甲、孙锵、仇涞之、朱仲我、袁希涛等外地名士,虽不及李鸿章和沈葆桢等有影响力,但也都是那个时代的中坚分子。孙锵鸣门生,亦可谓群星璀璨。
民本思想和民生思想虽属两个政治概念,却同出一源,同属我国传统仁政的思想表现,从先秦起源演绎至今,依然在延伸发展。
陈傅良的民本思想源自传统文化,源于先秦文化思想演变与传承的关系,可以说,先哲思想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在永嘉之学的先贤文化脉络中,已出现过相当活跃的文化氛围,“皇祐三先生”“元丰九先生”“永嘉二郑”等东嘉之学,承前启后,气象万千。“宋时薛、郑、陈、叶诸大师以为性理牖于空谈,经济发于实事,贯而通之,举而措之,世所推为永嘉之学者。先生寻往哲之坠绪,质当代之通儒,以史学为己任而充之于事功,卓乎不可及已。”[3]715-716陈傅良等之后,永嘉之学沉寂600年。晚清瑞安孙氏家族重启弘扬光大,世人瞩目。回溯孙氏家族重要人物孙锵鸣与陈傅良的政治思想共性,意义深远。
[1] 陈傅良.陈傅良先生文集[M].周梦江,点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2] 孙锵鸣.孙锵鸣集:上册[M].胡珠生,编注.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3] 孙锵鸣.孙锵鸣集:下册[M].胡珠生,编注.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4] 孙诒让.先仲父侍郎公行述[M]//许嘉璐.籀庼遗文:下.北京:中华书局,2013:454.
[5] 俞雄.陈傅良传论[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6] 李世众.晚清士绅与地方政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38-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