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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梦里两痴郎:晏几道与贾宝玉

2017-03-11张爽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文化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贾宝玉宝玉

张爽(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人间梦里两痴郎:晏几道与贾宝玉

张爽
(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晏几道是北宋时期的一个相国公子,贾宝玉是《红楼梦》里的一个“富贵闲人”,二人一为真实,一为虚构,但他们的个性却惊人相似。对功名,他们一致厌弃;对女子,他们充满爱怜;对人情,他们只愿相逢无别离;对故旧,他们年年岁岁长相忆。他们一直以一颗可贵的童心去面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对世界投以虽是单纯美好却不切实际的期许。二人均可谓痴绝。

晏几道;贾宝玉;痴绝

一个曾是宰相府中的七公子,一个曾是绛芸轩里的宝二爷,晏几道与贾宝玉,均生于花柳繁华地,长于温柔富贵乡。然而,世事弄人,这两位贵公子最终的处境均可以“凄凉”二字蔽之:一个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晏几道《阮郎归》),一个是渺渺茫茫归大荒。境遇相似,二人的个性更是相近,因此常有人将二人相提并论。本文从二人个性中共有的“痴”处着手,选取四个角度,来对二人作一番比较。

一、对功名的厌弃

(一)留名千载不干身

功名,不过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它,便趋之若鹜。对此,清人吴敬梓慨叹道:“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它,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哪一个是看得破的?”但是,北宋的词人晏几道就是一个“看得破的”。他曾在《临江仙》中这样表明自己的心迹:

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纵使留名千载,又与此身何干?与其为了浮名而奔波劳碌,不如趁南陌花开之时携酒迎春。

对于晏几道的为人,前人多有评价。与他同时的黄庭坚说他有“四痴”,即:“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1](黄庭坚《小山集序》)“论词颇重人品”[2]的南宋的藏书家陈振孙说:“其人虽纵驰不羁,而不苟求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3]由此可见他天真的秉性和孤傲的品质。

晏几道致力于创作当时被视为游戏文字的艳歌小词。对此,他父亲的故吏韩维曾以长辈的口吻教训他:“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4](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但晏几道仍然“独嬉弄于乐府之余……不肯一作新进士语”[5](黄庭坚《小山集序》)。

元祐年间(1086-1094年),晏几道的词很流行,苏轼想通过黄庭坚和他见一面。然而晏几道一口回绝:“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6](陆友仁《砚北杂志》引邵泽民语)他这耿介孤高的个性一直都没有变。宋王灼《碧鸡漫志》载:“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诸贵之门。”[7]可见他直到晚年,仍是“不能一傍贵人之门”[8](黄庭坚《小山集序》)。

晏几道存诗不多,但多表达了对官场的鄙视。如《观画目送飞雁手提白鱼》:

眼看飞雁手携鱼,似是当年绮季徒。仰羡知几避缯缴,俯嗟贪饵失江湖。人间感绪闻诗语,尘外高踪见画图。三叹绘毫精写意,慕冥伤涸两踌躇。

他羡慕预见灾祸,避开罗网的飞雁;又为贪图饵料,失去自由的白鱼而嗟叹。白鱼投入了罗网,就像人套上了名缰利锁;而飞雁逃离了罗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正是晏几道所向往的境界。

晏几道的词,都是由他至真至纯的情感凝铸而成。在词中,他充分表达了自己对功名的厌恶与疏离。如“官身几日闲,世事何时足”(《生查子》),“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玉楼春》),“回思十载,朱颜青鬓,枉被浮名误”(《御街行》)。留名千载终何用,争如南陌占取春?

(二)坡仙曾笑一生忙

大观园姊妹秋日里持螯赏桂时,宝玉带头作了一首《螃蟹咏》: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他在尾联中自嘲一生为了口腹而奔忙,这未尝不是对俗世中汲汲于功名之人的影射,对“人们为了蝇头微利、蜗角虚名而争斗不绝的一种嘲笑和讽刺”[9]。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贾宝玉刚一出场,就伴随着这样的评价。然而,虽是“怕读文章”,但他却能吟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样绮秀的对联;园中起诗社时他亦能作出“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这样清雅的诗句;一本《会真记》让他读到饭也不想吃,《离骚》中的奇花异草他亦熟稔于心。其实他不喜读的只是仕途经济一类的书。贾政说他“虽不喜读书,偏到有些歪才情”,又说他“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功夫”,这与韩维教训晏几道的口气极其相似。

然而,无论贾政如何斥责,贾宝玉始终“情性不改”。对于宝钗等辈的见机导劝,他大不耐烦,认为“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对于读书上进之人,他称其为“国贼禄鬼”;对于谏臣良将之流,他视其为“须眉浊物”;对于“文死谏,武死战”的传统价值观,他谓其沽名,皆非正死。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红楼梦》开篇第一回,跛足道人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而贾宝玉,则恰恰是一个“忘”了功名的人。

二、对女子的爱怜

(一)玉颜光景与花同

晏几道有一首《虞美人》,写得十分哀怨动人:

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坠。随风飘荡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过秦楼。

楼中翠黛含春怨,闲倚阑干见。远弹双泪惜香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

他感叹女儿命薄,就如风里落花、水中残红一般,飘荡无依。从这首词中不难看出他对女子又爱又怜的感情。

晏几道几乎在每一首词中都表达了自己对女子的喜爱:“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临江仙》),那个喜欢斗草的女孩,罗裙上沾满了花丛中的露水,头上的玉钗迎风微微颤动,她看到他,羞涩地红了脸;“桥上女儿双笑靥,妖娆。倚着阑干弄柳条”(《南乡子》),清澈的水面上微微泛起涟漪,水上横着小小的渡桥,渡桥上的女儿笑靥如花,倚阑拂柳;“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玉楼春》),小颦该是个娴静恬淡、天真可爱的女孩,她若懂得为春意阑珊而惆怅,一笑留春,那么整个春天都会为她而停驻……几乎在每一首词中,都能看到一个可爱的女子。对此,宋人王铚评论道:“叔原妙在得于妇人。”[10](王铚《默记》)

然而,更重要的是,对于女子,晏几道并不仅仅是喜爱,更是充满怜惜。对歌伎,他亦以一片真诚相待。对于她们的同情在其集中俯拾即是。

他同情歌伎处于卑下的地位,对她们遭受欺凌的境遇表示怜惜。“五陵年少浑薄幸,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河满子》),“北来人,南去客,朝暮等闲攀折。怜晚秀,惜残阳,情知枉断肠”(《更漏子》)。他也十分理解歌伎的痛苦心情。“知音敲尽朱颜改,寂寞时情。一曲《离亭》,借与青楼忍泪听”(《采桑子》),“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浣溪沙》)。

最典型的是那首《采桑子》: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晏几道在西楼月下,隔着炉烟,看到一个女子偷偷匀泪而歌,一曲歌罢复又敛起双眉。因是隔着炉烟,又看不真切。时隔多年,当日西楼的杨柳都“几换青春”,而晏几道这个红尘中的倦客,却仍然念念不忘那位隔着炉烟偷偷匀泪的女子。一位萍水相逢的歌女,又是“恨隔炉烟看未真”,只因她的匀泪颦眉,晏几道遂长记心间,足见其对女子的怜惜和对其不幸的同情。

关于晏几道对女子的感情,赵晓岚有这样一段评论很是中肯:“小晏虽为宰相之子,然一生坎坷,与歌伎之间并无地位的间隔,尤其是‘德’与‘才’之辩,‘四痴’之说,俨然是早生的贾宝玉,使其爱情具有摒除功利的近代民主色彩。”[11]

(二)捧心西子玉为魂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这句诗,与其说贾宝玉是在咏白海棠,不如说他是在赞美冰清玉洁的女儿。

贾宝玉还未出场,小说便借冷子兴之口道出了他的那句痴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并不只是说说而已。贾宝玉的一举一动也莫不流露出其对女子的喜爱与怜惜。晴雯贴字冻了手,他给晴雯暖手;湘云睡觉不老实,他替湘云盖被;藕官烧纸钱受了责备,他为藕官开脱;香菱斗草弄脏了裙子,他帮香菱换裙。

对待生病的女子,他总是心细如发。晴雯受了风寒,庸医开了虎狼之剂,宝玉及时发现,命人请来王太医,换成了女孩儿们吃的药。他还把自己比作老杨树,把女孩儿比作秋海棠,说自己都禁不起的药女孩儿如何禁得起。黛玉素来体弱多病,宝玉从雪雁口中得知黛玉心中伤感,想立刻去劝,又怕她烦恼郁结于心,想不去劝,又怕她过于伤感,对她的病体都没有好处。思来想去,最终他先去看了凤姐,然后来看黛玉。当他看到黛玉病体恹恹,又不禁垂泪。

对于不幸的女子,他亦关怀备至。龄官是梨香院十二女伶之一,然而她偏偏爱上了贾蔷。身份的悬殊,注定她的爱情不会有结果。于是,她在蔷薇架下一面流泪,一面不停地画“蔷”,悲不自胜。这一幕恰好被宝玉看见。他当时并不认识龄官,但看着这样痴心的女孩儿,仍不禁感叹:“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忽然一阵雨来,他自己身上淋湿了都不知道,只顾着叫龄官回去避雨。平儿是个既聪明能干又温和善良的女孩。然而,面对着一个浪荡、一个泼辣的两个主子,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凤姐泼醋,贾琏也借着酒劲发威,两人都拿平儿使性子,气得平儿直想寻死。宝玉让她到怡红院中来,精心为她梳妆打扮。平儿走后,他感叹道:“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这里又为她伤感,痛哭了一场。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警幻仙姑说他“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尤三姐说“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可见所言不虚。

在冯紫英的宴席上,宝玉提出以“女儿”为题,行令唱曲。冯紫英、蒋玉菡、薛蟠等人所说所唱,或浅薄、或庸俗,只有宝玉将他心目中最神圣、最纯洁的女儿形容得最诗意、最动人。他深情地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短短的几句话,将他对女子又爱又怜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宝玉不屑与他口中的“须眉浊物”为伍,只爱与纯真可爱、冰清玉洁的女儿们相处。他用心地体察着女儿心中所思所感、所念所愁,他对女儿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是不含一丝杂质的。

三、对人情的期许

(一)世间离恨何年罢

“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临江仙》),这是晏几道对人情的祈愿。然而,事实却偏偏不能如其所愿。

他曾抱怨无常世事。“惟有花间人别后,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南乡子》),“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鹧鸪天》)。他曾在梦里寻求安慰,然而,“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他曾向来生托付深情,然而“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木兰花》)。现实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梦击碎。于是,他无可奈何,只能叹一句“别多欢少奈何天”(《鹧鸪天》)。

他亦曾叹恨浅情之人。“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菩萨蛮》),“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少年游》)。然而,虽是叹恨,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独自凄楚。“且据如今情分里,相于。只恐多时不似初”(《南乡子》),“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虞美人》)。

最有代表性的是那首《虞美人》:

疏梅月下歌《金缕》,忆共文君语。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

蘋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

无情的东风吹散了树头的娇花,只留下满枝新绿、遍地残红,他怨恨人也似春风一般情浅。而当蘋香满渚、莲开有信之时,他又痴痴盼望着“两桨佳期”。当浅情之人又一次将他的梦击碎时,他只能频入“无愁无恨”的醉乡,而酩酊之中犹痴痴盼望有人相扶。

天绝人愿,人亦浅情,于是他学会了淡然处之。“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鹧鸪天》),“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鹧鸪天》),“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已拚长在别离中。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浪淘沙》)。

晏几道曾在《蝶恋花》中这样描写牵牛织女七夕相会:

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

牵牛织女虽然“路隔银河”,但尚有一年一度的鹊桥佳会。而世间的人们,何时才能似月频圆?

(二)明春再见隔年期

暮春时节,众姊妹以柳絮为题,起社填词。宝玉自己的没作成,却帮探春续了半首《南柯子》: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他感叹柳絮飘零而去,虽然明年还会飞来,但终究是隔了一年的光阴。

与黛玉的天生喜散不喜聚不同,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即使明知花无常开,筵无不散,他也不肯改了这个痴性。鲁迅曾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12]天性喜欢常聚的他,总能敏感地觉出别离的悲凉。

黛玉葬花泣残红,宝玉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竟然恸倒在山坡上。他想到将来黛玉到无可寻觅之时,众人亦到无可寻觅之时,自己亦不知身处何方,此园此景更不知当属何姓,那般景况,怎不令人痛断肝肠!

袭人骗他说家人要赎自己出去,他千留万留,还说:“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紫鹃骗他说黛玉要回苏州家去,他更是“急痛迷心”,大病了一场。病体稍安,他又悄悄对紫鹃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这些都不过是虚惊一场。

而当真正的离别到来之际,他亦是无可如何。入画、司棋被逐,他如丧魂魄,含泪说:“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晴雯夭逝,他悲痛地说道:“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迎春出嫁,又带走四个丫头,他感叹世间又少了五个清净女儿,怅恨地吟出“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然而,无论他如何悲伤,都是枉然,盛席华筵,终会散场。

“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柳絮落去,明年还会飞来,虽然隔了一年的光阴,但总有个相见时。而世间的人们离别之后,再相见可有定期?

四、对故旧的追念

(一)追思往事好沾巾

“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晏几道是情深之人,且有一段美好的过去,所以他爱怀旧。然而,感旧追昔之后,余下的,只有满眼凄凉。

晏几道在《小山词》的自序中曾追怀昔日持酒听歌的往事,故人离散之后,这些事便都成了“昨梦前尘”[13],如幻如电。读罢掩卷,唯叹光阴易迁,境缘无实。正是“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临江仙》)!

“凭江阁,看烟鸿,恨春浓。还有当年闻笛泪,洒东风”(《愁倚阑令》)。向秀山阳闻笛,遂作死友之赋,其情固可悯;小山临江观雁,便洒思旧之泪,其意亦可怜。昔日知交,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追怀往昔过从饮酒之时,思量如今形影相吊之日,怎能不泪洒东风?

“莺花见尽当时事,应笑如今。一寸愁心,日日寒蝉夜夜砧”(《采桑子》)。寒夜闻砧,秋日鸣蝉,晏几道独自追思西楼旧事。然而,当时莺花安在?昔日粉黛何存?月夜临风,怎能不叫人断肠?

晏几道有诗云:“真花既不能长艳,画在霜纨更好看。”既然旧时的欢笑不能长有,那么何不将它诉入词章?他也确实做到了——《小山词》篇中所记都是以往的悲欢离合之事。正如杨海明所说的:“晏几道填词,正是一种将往日的‘绮梦’追写在文学画册中的‘补亡’举动。”[14]

晏几道写过一首《阮郎归》,将知音离散后,自己萧索的处境、寂寥的心情诉尽词章: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他于重阳之日,喝着绿酒,佩着紫兰,簪着黄菊,尽力做出旧时的狂态。只是不知,晚景凄凉的他,“殷勤理旧狂”之时,“沉醉换悲凉”之际,听着“清歌”,是否会“断肠”?

(二)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的判词中有一句说得好:“多情公子空牵念。”晴雯抱屈夭风流,宝玉伤心不已,特地为她作了诔文。多年后,宝玉这个多情公子仍对她思念不已。然而,一个“空”字,却包含了多少凄凉。

贾宝玉的多情又岂只针对晴雯。金钏跳井而死,宝玉悲痛得五内摧伤。到了王熙凤生日时,众人忙着为凤姐庆寿取乐,似乎都忘了这个不久前死去的丫头。独有宝玉余情未了,他不顾庆寿的热闹,瞒着众人,亲自跑到野外去祭奠。秦钟是宝玉儿时很要好的玩伴。但不幸的是,他与宝玉相识不久便萧然长逝,送殡掩埋后更无人问津,倍添凄凉。只有宝玉日日思悼,然亦无可如何。时光并不会冲淡宝玉对这位儿时知己的思念之情。多年后,他仍记挂着秦钟的坟可被雨水冲坏了没有。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感叹。难怪当年脂砚斋读到此处,会沉痛地批下“忽提此人,使我堕泪”[15]。

可见,时光能冲淡一切这句话,并不适用于贾宝玉这样的至情至性之人。然而,不论宝玉如何思悼,怎样感伤,逝去了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到头来,只是一句“多情公子空牵念”。

五、结语

晏几道与贾宝玉身上均有着“最令人感动的性情与智慧”[16]。而两人性情中最大的相类之处,不过就是一个“痴”字罢了。生于官宦之家,却弃功名如敝屣;明知世事无常,却只愿年年常相聚;深谙既往难追,却心心念念旧知交……在世俗面前,二人始终固守着自己的那份天真、那份耿介。在女子面前,他们更是情痴情种,二人堪称“人间梦里两痴郎”。

[1][5][8][10][13]张草纫.二晏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03.603.603.607.602.

[2]王兆鹏.词学史料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4.107.

[3]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18.

[4][6][7]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58.260.260.

[9]刘亮.红楼梦诗词赏析[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84.

[11]赵晓岚.姜夔与南宋文化[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232.

[1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65.

[14]杨海明.唐宋词与人生[M].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61.

[15]曹雪芹,脂砚斋.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6.449.

[16]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华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2.

【责任编辑:周 丹】

I207.411

A

1673-7725(2017)02-0086-06

2016-11-30

张爽(1995-),女,黑龙江哈尔滨人,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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