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嘉靖中期倭患战争的性质
——以徐渭抗倭诗为例
2017-03-11杨艳香
杨艳香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00)
论明代嘉靖中期倭患战争的性质
——以徐渭抗倭诗为例
杨艳香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00)
关于明代嘉靖年间倭患战争性质的问题,其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于明人抗倭到底是反对异族侵略还是只是封建社会内部的阶级斗争。徐渭嘉靖年间创作的大量抗倭诗,特别是《龛山凯歌》,以纪实的手法讴歌了明军夜袭倭寇的英勇,展现了抗倭战争的残酷,表达对倭寇入侵中华大地的极度痛恨之情。此诗所描写的倭寇形象证明,当时入侵中华的倭寇主要为真倭,而非从倭。其它如《海上曲》《白牝蛟》等,亦持同样的看法。而《寄朱君邦宪》一诗,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徐渭对真倭与从倭有着泾渭分明的辨别,正是这种细微的辨别,表现了众多知兵文人对嘉靖年间倭患成分的普遍认知。徐渭抗倭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夷夏之分,强烈地表达了当时明人对抗倭战争的极度愤慨和厌恶,真切地突显了抗倭战争的性质就是一场反对外来侵略的正义战争。
徐渭;倭患;抗倭;《龛山凯歌》
一、两种观点的论争
对于明季东南沿海的海寇战争,史学界通常分为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明代的倭患,是一部日本犯华的侵略史,明代的抗倭战争是反对异族侵略的正义战争。陈学文指出:
从倭寇的发生,以及掠夺的行为来看,它无疑地是掠夺性的战争。他们还勾结一部分中国的奸商、豪奸、海盗,蒙蔽一些失业的劳动人民,结成倭寇队伍,骚扰我国,破坏了我国经济与扰乱了人民生活的安宁,是明代一个祸患。因此,御倭战争是完全正义的爱国自卫行动,并不是国内战争。[1]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明代倭患是中国封建社会内部的阶级斗争。戴裔煊认为:
嘉隆间的倭寇、海盗基本上是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农民、手工业者、商人、以及政治上、经济上受压迫的各阶层人民。他们的活动,实际上是反对中国封建地主阶级及其海禁政策的斗争的表现。这种斗争主要是封建社会内部的阶级斗争,不是外族入寇。[2](P.16)
此外,史学家林仁川、王守稼、樊树志都持这种观点。
如何界定嘉靖年间倭患的性质,除了以上研究者的角度之外,笔者认为,对一场战争性质的界定,除了今人对这场战争的反思,更不能忽略的重要一点就是,古人即嘉靖时期明人自身是如何看待和认识这场战争的?这就有必要追溯当时、当地、时人对倭患的具体看法,从这个角度来探讨,或许是最为接近战争性质本原的一种方法。所以,本文就以明人徐渭在嘉靖年间所作抗倭诗为例,来探讨嘉靖年间倭患的战争性质。
二、从徐渭《龛山凯歌》说起
对于明代嘉靖年间抗倭性质的问题,我个人比较赞同陈学文先生的观点,因为从当时嘉靖年间文人创作的大量抗倭诗来看,也是与陈先生的主张相一致的。其中,徐渭的《龛山凯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为吴县史鼎庵*即吴成器:安徽休宁人,嘉靖三十二年任会稽典史,在嘉靖三十四年的皋埠之役、龛山之役、清风岭之战、舟山之战中均表现英勇,因战功擢会稽通判,后罢归。)岛夷岁岁理舟航,入寇三吴与浙江。分向沙洲知几道,将军着处驻油幢。县尉卑官禄米微,教辞黄绶着戎衣。贼中何事先寒胆,海上连年数破围。曹娥官渡带钩萦,仙尉乘潮上下行。炮石朝飞方断岸,江天夜雪欲偷营。短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朝来道上看归骑,一片红冰冷铁衣。红油画戟碧山坳,金镞无光入土消。冷雨凄风秋几度,定谁拾得话今朝。七尺龙蟠皂线绦,倭儿刀挂汉儿腰。向谁手内亲捎得?百遍冲锋滚海蛟。(宋时海寇名滚海蛟)无首有身只自猜,左啼魂魄右啼骸。冯将老译传番语,此地他生敢再来。旗裹金疮碎朔风,军中吮卒有吴公。更教厮养眠营灶,自向霜槽喂铁骢。夷女愁妖身画丹,夫行亲授不缝衫(倭衫无缝)。今朝死向中华地,尤向阿苏望海湾。[3](PP.339-340)
这首诗描写的是发生于嘉靖三十四年的龛山之战,徐渭正值三十五岁,第六次乡试不中,尚未入胡宗宪幕府。嘉靖三十四年十月,还发生了抗倭英雄、前任总督南、直、浙、闽等省都御史张经、巡抚浙江都御史李天宠,并及兵部员外郎杨继盛被诬杀,参将汤克宽坐牢等事件,这些事件对徐渭的震动很大,也触发了徐渭对倭寇战争进行深入的思考。所以,此时的徐渭颇为关注当时的抗倭形势,曾与萧鸣凤“挟策叩辕门”论倭事,在《拟上督府书》中谋划皋埠之战,在《陶宅战归序》中对陶宅之战发表看法,与吴兑在绍兴练兵。此外,徐渭另有《龛山之捷》详实地记载此次战役,由此可见,徐渭《龛山凯歌》所描写的战争场景绝非虚幻之笔和无稽之事,而是在充分和深入了解战争始末的基础之上创作的一组诗歌,因此这首诗是一首纪实的史诗。
龛山,早在嘉靖二十九年就有倭贼由鳖子门进犯。龛山位于萧山境内,属浙海之门。龛山旧有龛山寨,曾设兵戍守。寨北曰狮子口,为登陟要地。据《(康熙)萧山县志》载,钱武肃王屯兵于此,宋时置寨久废。明嘉靖时以倭警复置寨,有委官一员,军一百名守之,后裁革。[4]嘉靖三十二年,参将汤克宽大克倭贼萧显部队于龛山的鳖子门。明代诗人朱纯曾用诗形容龛山的险要地势:“长江限吴越,形势一何雄。岛屿苍茫外,乾坤浩荡中。”(《登龛山》)[5](P.451)龛山由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成为明朝东南沿海重要的海防门户之一。
龛山之战发生于嘉靖三十四年的十一月,林碧川、沈南山纠集部分倭寇,率部自杨哥入掠浙东萧山等处,先后被李如桂、卢镗的兵部所败,退守至萧山的丁村、杭湖、陈家湾一带。后来由于卢镗军中有人受贿于海贼,致兵溃,知事何常明亦被杀。据《明史·日本传》,从嘉靖三十二年至三十四年,倭人大举入寇浙东西,江南江北同时告警,贼不过六七十人而径行数千里,杀戮战伤者近四千人,纵横往来东南沿海如入无人之境。由此可见倭寇入侵之频繁,所以诗中有云:“岛夷岁岁理舟航,入寇三吴与浙江。”在这种情况下,时任提督的胡宗宪和兵部郎中王畿进驻龛山之巅。同时,会稽典史吴成器先率军以进,不数里遇贼,死战,贼遂大败,又急攻破之,悉斩首以献。倭贼后又败走龚家畈、百官渡、过曹娥江,顺流而西,佥事李如桂、王询、指挥杨永昌,知事何常明,典史吴成器等,追击于瓜山,战三界,战毋婆岭、朱家溇,最后贼遁于萧山的丁村、杭湖,至陈家湾,虽多所杀伤,而凶焰愈炽。胡宗宪移檄诸将,仍未能灭之。于是亲自提兵,经过几天的连续作战,终于将这股倭寇势力剿灭,说明了此次战役之艰难。徐渭此诗亦描写此次战役之惨烈:“炮石朝飞方断岸,江天夜雪欲偷营。短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朝来道上看归骑,一片红冰冷铁衣。”
所以,从徐渭《龛山凯歌》所描绘的战争情况来看,龛山之战是颇为艰难的一次战斗,不仅持续时间长,而且耗费了不少的兵力,以致需要本来在川沙抗倭的胡宗宪亲自调动军队予以反击。但是,龛山之战的胜利颇具历史意义,是倭乱猖獗正炽时期久攻不下的一次有力反击,鼓舞了士气,彰显了军威和国威。
嘉靖三十四年是嘉靖倭难的高峰期。陈东开始率领肥前、筑前、丰后、和泉、愽多、纪伊诸倭入寇南汇、金山、崇明、青村等地区,袭击了苏淞的大部分地区,徐海率和泉、萨摩、肥前、肥后、津州、对马诸倭入寇,屯柘林、攻乍浦、崇德等江浙大部分地区。以林碧川、沈南山为团伙的海寇在该年往返于日本,勾结倭寇势力入侵浙直一带。龛山之战的倭寇势力正是以这股倭寇势力为主。发生于此年的抗倭战争颇为频繁,较为重大的战争有王江泾之战、陆泾坝之战、浒墅关之战、陶宅、周浦之战、台州之战、会稽之战,倭寇连续入侵莆田、温州、舟山,战争成愈演愈烈的趋势。可以看出,嘉靖三十四年是名副其实的抗倭战争,这些海酋们勾结了日本许多地区的倭寇势力,队伍相当庞大,遍布苏浙的大部分地区。因此,龛山之捷的敌寇势力是以真倭为主体,这是可以成立的。
《龛山凯歌》以纪实的手法讴歌了我军战士夜袭倭寇的英勇和展现了抗倭战争的残酷,表达对倭寇入侵中华大地的极度痛恨之情。值得注意的是徐渭这首诗里所描写的倭寇形象。徐渭描写龛山之战的《龛山凯歌》,其叙述对象为真倭,而非从倭。真倭即主要为日本人,而从倭主要为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农民、手工业者、商人以及政治上、经济上受压迫的各阶层人民。徐渭另有一篇记录这次战斗的文章《龛山之捷》,虽然并没有明确交代敌寇的主体成分,只说“龛山之贼,自温州登岸,蔓延于会稽”[3](P.1294),但是从以上材料和其它史料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股主要以林碧川和沈南山为首的海寇势力。按《康熙萧山县志》和《乾隆萧山县志》记载,萧显的部队在嘉靖三十二年、嘉靖三十三年,林碧川、沈南山的部队在嘉靖三十三年十一月、嘉靖三十四年都分别入侵龛山境内。至于其中的倭寇成分具体是怎样的?是否纠集了大量的倭寇(即以日本人为代表的海外异族),相关史料并不明朗。仔细研读这首诗,“七尺龙蟠皂线条,倭儿刀挂汉儿腰。向谁手内亲捎得?百遍冲锋滚海蛟。”倭刀是日本所制的佩刀,制作精良,以锋利著称,是当时日本人作战的主要武器。明军对这种武器颇为畏惧。《筹海图编》载:“善运刀者在前冲锋,可畏,颇有限也。中国人不知,望之辄震而避焉,擒夷刀亦莫辨高下,混给兵士。”[6](PP.268-269)诗中用渲染的色彩,勾勒明军通过冲锋作战获得倭刀的形象,并非夸张的描写,而确实是当时与倭人激战时发生的场景。
“冯将老译传番语,此地他生敢再来”一句也说明当时倭语的难通,需要专门的翻译进行信息的传递和交流。这些具体的描写并非空穴来风,据《(光绪)慈溪县志》记载这次龛山之役:
(嘉靖三十四年)十一月松浦贼复自温州登海,历奉化,犯余姚,卢镗遇于丈亭,令所部兵能倭语者给贼曰:“余姚兵盛,不可敌,吾等宜南行。”[7]
显然,胡宗宪所攻击的主要对象是不懂汉语的日本人,倘若有大量华人掺杂其中,就不需要“能倭语者”传递军事信息。另外,诗中还描绘了夷女(倭国)的风俗,“夷女愁妖身画丹,夫行亲授不缝衫*不缝衫:日本男子黥面文身,不衣群襦,横幅结束相连,不施缝补。据《倭患考原·倭俗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52册,第515页。”。日本男子出征前在身上涂丹彩,女眷送给男子没有经过缝制的衣裳,体现了日本男子出征前的风俗,“今朝死向中华地,尤向阿苏望海湾”。对日本人客死他乡表达了某种善意的同情,其潜在的深层含义则为期望倭寇能在基于对故土眷恋的情感上,退兵返国,不再侵略中国,两国保持和平相处。徐渭做这首诗不仅有强烈的夷夏之分,而且对这种战争是持厌恶和反对态度的。
在这首诗中,徐渭清晰地表达了敌寇的主要对象就是倭人,他们连年从海上来,不断侵略我国的东南沿海地区,“岛夷”与“县尉”、“倭儿”与“汉儿”、“短剑”与“长枪”相对,这些字眼显然表示这次战斗敌寇的主体是倭人。并非像许多学者所说的那样,“倭寇”是当时对所有入侵者(无论是真倭还是从倭)的一贯称呼。在徐渭的诗中,倭和寇是泾渭分明的。这些描绘显然都是对这股以真倭为主体的倭寇敌对势力的描写,而并非是以本土的海贼为主要成员,所以这种纪实描写无疑是肯定了龛山之战的抗倭斗争就是一场反对外来侵略的正义战争。
三、徐渭的其他抗倭诗
再看徐渭另一首诗《寄朱君邦宪》:
(朱尝寄惠《素问》,时督府胡公诱缚王直)雁去鱼来复几春,托缄犹胜挹清尘。久居海畔知时事,远寄方书慰病身。乡里自应淹孺子,将军今已缚卢循。临风更得南鸿便,报与家藏季布人。[3](P.235)
嘉靖三十八年,王直受俘被杀。自壬子之变后,王直的势力再一次崛起,于嘉靖三十四年占领黄岩府后,扮倭寇装,称“靖海王”,明朝的官方文书对王直的称呼由“舶盗”改为“倭寇”,但实际上王直并非真倭,只不过由于他长期与日本人勾结,又经常打扮成日本人的模样,率领众多倭寇频频侵扰中国,因此很多人就把他当成倭寇来对待,对王直痛恨不已,恨不能千刀万剐。
许多明人认为王直勾引倭夷,入侵中华,十恶不赦。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徐渭显然有自己的认识。这首诗用“卢循”来指代“王直”就很能说明问题。在史学上,孙恩、卢循是海寇的代名词,其乱持续十余年的时间,寇患遍及浙、福、广等东南沿海大部分地区。其兴起和发展与明代的倭患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卢循并不是一个完全负面的形象。他是东晋末农民起义领袖,团结了许多少数民族,通过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了强大的水师队伍,转战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其强大的海上军事实力对东晋政府军形成极大的威胁,他的起义有力地冲击了东晋王朝和世族大地主,为庶族地主势力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条件。
对于王直,徐渭始终不把他看成是异族。胡宗宪对王直的剿灭,在他看来不过是剿灭了国内的一股海盗势力,而非异族的入侵。这种指代的意义还暗示了对王直的评价并非仅仅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海盗,对王直也存在着正面的评价。实际上,王直本身对当时明朝海疆的抗倭是有一定贡献的。嘉靖三十六年,王直为求得合法的通商权,曾上书军门,陈述自己的抗倭功绩:
嘉靖二十九年海贼首卢七抢掳战船,直犯杭州江头西兴坝堰,劫掠妇女财货,复出马迹山港停泊。臣(王直)即擒拿贼船一十三只,杀贼千余,生擒贼党七名,被抢妇女二口,解送定海卫,掌印指挥李转送巡按衙门。三十年,大伙贼首陈四在海,官兵不能拒敌,海道衙门委宁波府唐通判、张把总、托臣剿获得陈四等一百六十四名,被掳妇女一十二口,烧毁大船七只,小船二十只,解丁海道。[8](P.113)
王直的这段表述并非虚词,是有史可证的。徐渭在这首诗中用隐晦的手法表达了对王直的看法,也说明他对王直的海盗身份,对当时倭寇的复杂成分是有清醒的认识的。
《龛山凯歌》中鲜明的爱国情怀和对外夷入侵的强烈不满和憎恨都充分体现在这组诗中。《龛山之捷》文末描述胡公(即胡宗宪),取“贼心啖之,选狰狞首级廿余颗置案上,每颗为饮一觥”[3](P.1294)。可见,徐渭借胡公啖倭的可怖形象强烈表达了对这股倭寇入侵势力的痛恨之情,这种强烈的憎恶之情显然只有在面对异族(而非本族)的残酷入侵才显得合理,诗中的各种意象都表明,徐渭《龛山凯歌》显然是主要针对真倭而写的。倘若真如主流观点所说,认为嘉隆间的倭寇海盗行动,是中国东南沿海地区人民反对封建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压迫、反对海禁政策的斗争,是正义的革命行动,那么就不会这么始终如一、旗帜鲜明地表达对异族入侵的愤慨,把倭寇作为战争的主要敌对势力进行描写,而是应该对战争中这些所谓进行“正义反抗”的倭寇给予一定程度的同情和正面形象的讴歌,但实际的创作情况并非如此。
《龛山凯歌》中所描绘的敌对势力显然是来自日本的倭人。何以当时许多文人把这些从倭,称为“日倭”,这是值得思考的。那么,是否像许多学者所推测的那样,这种描写是源于一种莫名的“海上之寇,概以倭子目之”[9](P.416)的恐倭心理。凡是沿海发生的“海寇”事件,即使跟日本“倭寇”没有牵连,也都政治化地指称为“倭寇”事件。这种观点是经不起推敲的。徐渭在嘉靖三十四年虽然没有入幕,但是极为关注当时的海上形势,并著有《龛山之捷》记录此次战役,说明他对当时的倭患情况是颇为熟悉的,所以可以推断诗中所描绘的并非编造想象之辞。徐渭在追忆发生于嘉靖三十四年六月七日的皋埠之役时,说到“余短衣混战士舟中,观形势知其必败,乃策战守二事”,又有谋划皋埠之战的《拟上府书》。发生于同年八月初的陶宅之战中,徐渭又与萧鸣凤“挟策叩辕门”,论抗倭事。徐渭在此期间经常旅居于戎马之中,关注抗倭的种种情况,因此徐渭对当时苏浙一带整个抗倭形势的把握应该说是比较客观的。既然如此,那么应该可以推断一概地判断真倭十之一二,从倭十之八九,是不太准确的。当然,倭寇自嘉靖三十一年壬子之变开始的频繁入侵到嘉靖四十五年的倭寇基本被扫清,其中倭寇的成分每年的情况都不一样,出入差别都比较大,成分颇为复杂。按照徐渭《龛山凯歌》所描述的情况来看,这年(即嘉靖三十四)的倭寇主体应该是真倭,而并非从倭。这点也可以从明人唐枢的观点中得到论证。他指出:
甲寅(嘉靖三十三年)之寇,沙上之黠夫,云间之良户,复大益之而为寇也;乙卯(嘉靖三十四年)之寇,则重有异方之集矣![10](P.176)
文中提到的“嘉靖三十四年之寇”,“重有异方之集”,应该是对当时倭寇主体成分的准确把握,所说的“异方”显然是指岛夷日本人。许多史料中所说的倭寇动则成千上万,应该是夸大了倭寇的人数,旨在表明倭寇战斗力的强大,因为往往数十人组成的队伍,烧杀抢掠,明军甚至需要动用几千的兵马才能进行对抗。
徐渭另有《海上曲》:
问贼一何多,数百余七个。长矛三十六,虚弓七无笴 。腰刃八无余,徒手相右左。转战路千里,百涉一无舸。发卒三千人,将吏密如果。贼来如无人,猝至使君下。[3](P.59)
真实地反映了倭兵与我兵实力之悬殊。由于当时明军首次对抗海上异族的侵略,显得慌乱无序,暂时没有形成很好的应对策略,再加上武备的松弛,财政供给的不足。同时由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事件的发生,使得北方边塞的局势又一度趋紧;而来自岛国的倭寇本性顽嚣残戾,又有丰富的水上作战策略,这对不惯于海上作战的明军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因此倭寇常常仅以几十人组成的队伍就能形成强大的杀伤力。嘉靖三十三年,一股大约六十余人组成的倭寇突入歙县黄柏源口,流劫绩溪、旌徳、泾县,官兵望之辄奔溃,后贼引而东犯江宁,镇指挥朱襄战死,亡卒三百余人。接着趋走南京,杀掠至溧水、宜兴、武进,进抵无锡惠山寺,直到逼近浒墅关时才有明军将领曹邦辅率兵击溃,这次战役历时八十多天,几十名流寇流窜几千里,官兵竟死伤四五千人。*此次事件参看黄凤翔《嘉靖大政类编·南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55册,第471-484页。数量不过半百的倭寇往往都要牺牲上千的兵力,如此力量悬殊的战争,不能不让人唏嘘。由此亦可见倭寇势力给明军造成的巨大威胁。因此,倭寇的形象给明代中后期的文人造成人多势众的印象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倭寇的队伍中确实充斥了不少的华人,沿海的一些奸民和流民充当了引倭入境的向导:
倭之内犯,皆土贼为之向导。如永宁卫之陷则泉贼李仵观、江益疯等诱之也。永春之攻则谢爱夫、黄元爵等诱之也。浦城之寇则饶城张琏、萧晚、林朝曦等诱之也。[11](P.508)
除了这些作为倭寇向导的土贼以外,最主要的是以王直、徐海、吴平、曾一本、林道乾、林凤为代表的海酋,他们不断地引倭寇入关,引起了巨大的骚乱。但是,这些以华人为首领的日本人对中国的入侵仍然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无论是倭寇的被动入侵还是倭寇的主动入侵,都不能改变其对中国已经形成入侵的事实。
龛山之捷的第二年即嘉靖三十五年,徐渭再次登龛山,作诗《丙辰八月十七日,与肖甫侍师季长沙公,阅龛山战地,遂登岗背观潮》:
阴风噫大块,冷艳拦长岛。怪沫一何繁,水与水相澡。玩弄狎鬼神,去来准昏晓。何地无恢奇,焉能尽搜讨。[3](P.65)
诗中回顾了当时倭寇入侵之频繁:“怪沫一何繁”,“焉能尽搜讨”, 描述战后当地的景象:“蝇母识残腥,寒唇聚秋草。”“怪沫”、“鬼神”,指的是来自岛夷的倭儿。嘉靖三十五年仍然是倭患颇为严重的一年,倭于此年攻慈溪、崇德之战,倭犯镇江、瓜州、无为州、乍浦等地,因此诗中所言“何地无恢奇,焉能尽搜讨”反映的就是当时倭患的严重程度。自嘉靖三十六年冬,徐渭入胡宗宪的幕僚,随军辗转于胡公抗倭的战地,对当时的倭寇侵略状况更为熟悉。作于嘉靖三十七年的《白牝蛟二首》(其一):
侬应坐视稿三农,不尔祠何吝一丛。早使嫁夫封石氏,肯教将尾示刘翁。寸鳞缩虱腥逃井,蜕骨专车雪硬风。莫倚豢龙终豢尔,史臣亲记醢雌龙。[3](P.258)
描写的是发生于嘉靖三十七年的岑港之役。王直泊据岑港,该年的自春至夏,尽管有戚继光、俞大猷和胡宗宪的多次围剿,但是由于温、台地区的倭寇势力又起,同时又不断有新的倭寇纷纷涌入进来,所以岑港地区的倭寇仍然久剿不净。直至该年冬,才在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的多重合力围剿下,岑港之敌才得以基本肃清。“白牝蛟”是位于招宝山附近一带的大片海洋,许多倭寇由此进入中国的沿海地区,兴风作浪,骚扰边境人民。因此,徐渭在诗中所描绘的大量海外异族纷纷经由“白牝蛟”进入江浙一带应该是属实的。嘉靖三十四年是倭患最为严重的一年,不仅是因为以海酋王直为代表的各种海盗势力正当猖獗,而且也由于当时倭寇的四方之云集。即真倭的纷纷入侵。所以在嘉靖时期大量的诗歌作品中,鲜有对从倭的描写,真倭往往成为了文人抗倭中的主要描写对象。在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上,此时的文人达成共识即把它看成是异族的入侵,而非本国的内部斗争问题。
在徐渭大约四十首抗倭诗中,他的描写对象都是真倭而非从倭,无一是站在从倭的角度来抒写的,这些诗歌的主体基调亦是基本一致的,即反对外族入侵,对日本人侵略所造成的伤害表示控诉和愤慨。可见,其倭寇的成分不管是否掺杂了大量的中国华人,在当时大量的文人眼中,嘉靖年间的倭患,特别是最为严重的嘉靖三十四年的倭患,应该被认定为是一场持久的外族入侵的战争。
[1] 陈学文:《明代的海禁与倭寇》,《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3年第1期。
[2] 戴裔煊:《明代嘉隆间的倭寇海盗与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
[3] 徐渭:《徐渭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4] 刘俨修、张远纂:《(康熙)萧山县志》卷十五,清康熙十一年刊本。
[5] 嵇曾筠修:《(雍正)浙江通志》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19册。
[6] 郑若曾:《筹海图编》,北京:解放军出版社、沈阳:辽沈书社,1990年。
[7] 杨泰亨:《(光绪)慈溪县志》卷五十五,清光绪二十五年刊本。
[8] 采九德:《倭变事略》,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明盐邑志林本。
[9] 王先谦:《日本源流考》卷十六,四库未收书辑刊08辑第4册。
[10] 陈子龙等辑:《明经世文编》卷二百七十,唐枢《御倭杂著·复胡梅林论处王直》,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26册。
[11] 黄侯卿:《倭患考原》,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52册。
(责任编辑:吴 芳)
On the Nature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 during the Jiajing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A Case Study on Xu Wei’s Poems about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
YANG Yan-xiang
(Literature and News Communication Institute,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Jinan 250000, China)
With regard to the nature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 during the JiaJing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the debate focuses on whether it was foreign invasion or just the class struggle in our country. Xu Wei’s poems about the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 especialThePaeanofKanshan, eulogized through historical facts the military fighting spirit during the Ming Dynasty, unfolded the horror of war and showed their utmost hatred the invasion of enemy troops. His other poems also conveyed the same idea, such asTheSongintheSea,BaiPinJiaoand so on. The poemToZhuBangxianproved Xu Wei’s clear standpoint between true Japanese and false Japanese, which reflects the literati’s awareness in general about the nature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 The strong recognition of Yi Xia, exposed in Xu Wei’s poems, expressed people’s great anger and hatred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 which should be identified as foreign invasion.
Xu Wei; peril of Japanese pirates;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pirates;ThePaeanofKanshan
2016-12-23
杨艳香,山东财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I207.2
A
1674-2338(2017)04-0086-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4.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