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解构·重构
——《狂人日记》在当代的传播接受研究
2017-03-11张钰
张 钰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建构·解构·重构
——《狂人日记》在当代的传播接受研究
张 钰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狂人日记》常被尊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等,其地位的形成不仅与其文学特性,而且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近三十年时间对其形象的“政治化”塑造,以及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刻意的“拨乱反正”有关。通过梳理《狂人日记》在1949至1976年的接受情况,并结合20世纪80年代前后学术界对这部作品的重评,可以看到《狂人日记》文学史地位逐步建构、解构、重构的过程,以此或许能打破对其崇高定位的迷信,引发对《狂人日记》价值的重新认识。
《狂人日记》;接受;政治化;拨乱反正
创作于1918年的《狂人日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毋庸赘言,中国现代文学开山之作、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等评价如今已成为一种共识。但实际上,20世纪的大多数文学都受制于一种政治化思潮,且其不仅作用于文学创作阶段,更影响到文学作品的评价与接受。对《狂人日记》定位的形成,虽与其开创性的文学特性及其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特殊贡献有关,却也不能忽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近三十年时间对其进行的“政治化”塑造。通过探究1949至1976年间《狂人日记》的传播接受情况,并结合80年代前后学术界对这部作品的重新评价,可以清晰看到其文学史地位逐步建构、解构、重构的过程。由此或许可以将《狂人日记》请下“神坛”,打破对其崇高定位“从来如此”的迷信,从而真正引发对《狂人日记》价值的重新认识,以及正视那些遗留的仍待解决的问题。
一、1949至1966:作为“社会主义”的文学萌芽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迎来的不仅是社会性质的重大转型,文学艺术同样面临调整和转变,这其中“修史”就成为一个重要步骤。在20世纪50年代,涌现出数部中国新文学史,当时的“新文学史基本上是作为教材来编纂的,特别是1958年后,又都是用集体编写的方法……因此大多是有组织、有领导地进行的,可以说多具‘正史’的特征”[1]81。新中国初期对于《狂人日记》的认识,正是经由这些“正史”论述逐步建立、传播。
建国之初的文坛已然呈现出组织化、政治化、一元化的倾向。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第一部从1915年《新青年》创刊写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新文学史著作①,自觉地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及第一次文代会上郭沫若等人的讲话为指导,重新阐述中国新文学的历史,然而很快该著作就因“立场、观点的错误”被批评和要求修改。随后1952年蔡仪的《中国新文学史讲话》,虽已通过大量篇幅强调从革命的阶级立场去认识中国新文学,但仍将鲁迅埋没于新文学运动之中,对《狂人日记》的认识则主要维持建国前的观点,是“反封建制度的斗争宣言”[2]52。之后到1955年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鲁迅的历史作用开始被着重强调,将文学革命阵营和左联都划归“以鲁迅为首”的麾下,并在论述鲁迅及《狂人日记》时说道:
“文学革命运动开展以后,鲁迅……在共产主义思想影响之下……他的短篇杰作《狂人日记》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的《新青年》上,这是他的反封建制度的斗争宣言”[3]33。
称鲁迅在文学革命时期已经在“共产主义思想影响之下”,在这个大前提下强调《狂人日记》是“反封建制度的斗争宣言”,与之前有了质的变化。这一鲁迅受共产主义感召而创作《狂人日记》的认识,自此开始流传,与将早期鲁迅及鲁迅早期作品定性为“小资产阶级”的观点相颉抗,有时甚至和谐共存,其影响直到20世纪80年代。
20世纪50年代末文学史进入集体书写阶段,在强调《狂人日记》“反封建”意义的同时,对其政治作用更加强化。在1959年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组学生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还只是简单延续丁易的论述:
“伟大的十月革命以及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唤醒了鲁迅。在革命的感召下……写出了中国新文学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这是向吃人的封建礼教提出的最有力的控诉书”[4]72-73。
而到1961年中国人民大学语言文学系文学史教研室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中,对《狂人日记》的政治定位则直接上升了一个等级:
“作品(指《狂人日记》——笔者注)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思想高度,是与作者当时所受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鼓舞和现实斗争中酝酿着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浪潮的冲击和影响分不开的。”
“鲁迅的思想和创作所达到的高度,雄辩地证明了十月革命、马克思主义和中国无产阶级所领导的革命斗争,对于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深刻影响,证明了社会主义因素在‘五四’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文学中的萌芽。同时鲁迅也以自己的创作证明了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证明了中国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是朝着社会主义的方向发展的,同时还证明了毛泽东同志的英明论断:‘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5]98-110。
于是,《狂人日记》不仅从“反封建”的“宣言”变为“控诉书”,而且成为十月革命、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理论影响下的首部创作,更重要的是成为了“社会主义因素”早已在“五四”时期的文学中“萌芽”、中国现代文学一开始就是社会主义方向的“证明”。这分明是一种循环论证,先将鲁迅1918年创作的《狂人日记》纳入到社会主义的影响之下,进而反过来以《狂人日记》的存在证明社会主义文学早已萌芽。
这一认识谈不上创新,其实是仿照1954年徐中玉在《鲁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研究》一书中的论述:
“现代中国文学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而鲁迅,他就是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伟大先驱者和代表者……就在他的第一篇小说——这篇《狂人日记》中,也已相当清楚的能够看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基本方向(因素)的最初萌芽”[6]120。
徐中玉在这里尽管已显露政治倾向,但毕竟还限于学术上创作方法的讨论。但在人大版文学史论著中,《狂人日记》则直接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方向或因素的萌芽,变成了“社会主义”因素和方向在文学中的萌芽,即在政治而非文学意义上认识《狂人日记》。如此一来,显示了“文学革命实绩”的《狂人日记》被用来同样显示社会主义的实绩,无产阶级文学的历史被提前至1918年,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正成为一个光辉“证明”。
同时,这一时期对鲁迅《狂人日记》的接受还存在另一种倾向,但其方向虽相反,作用却一致。上述文学史论著其实并没有盲目地“抬高”鲁迅到“社会主义”去,在强调《狂人日记》因受十月革命影响而产生,是社会主义的文学萌芽的同时,也指出了其存在的许多“弱点”。如人大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就承认鲁迅在创作《狂人日记》时,“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因而在作品里也流露出来一些思想上的弱点”,如“以为吃人者是能够‘劝转’的”,并没有“反映出被压迫人民中间存在着反抗吃人者的巨大革命潜力”,而“‘将来的社会’和‘真的人’究竟怎样,依靠谁来‘救救孩子’,都很朦胧”等。但这些“弱点”的存在,同样被利用来说明某些问题:
“至于上述鲁迅作品的某些弱点……主要是因为鲁迅当时基本上还是革命民主主义者,还没有系统地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这一事实说明了即使象鲁迅这样清醒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也不可能突破原来世界观的某些限制。因此改造原来的世界观,坚定而自觉地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教育,积极地参加现实革命斗争,系统地学习马克思主义,从而建立共产主义的世界观,对于象鲁迅这样清醒、伟大的作家,也是十分重要的。鲁迅后来正是走着这样的道路,而发展成为伟大的共产主义者”[5]98-111。
于是,这一时期的《狂人日记》不仅在积极意义上被当做“社会主义的文学萌芽”的明证,在消极意义上又被作为“反面教材”或“改造范例”,引导人们认识到接受党的领导教育、系统学习马克思主义等的重要性和正确性。两种接受态度,在根本的政治作用上达到了和谐统一,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接受状况。总体来看,这些文学史论著都是作为教材编写和使用的,不仅体现了其时广大师生对鲁迅及其《狂人日记》等作品的认识接受情况,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官方主流话语对《狂人日记》的态度,其后这些认识更进一步通过“教育”这一途径固定下来、传播出去。
二、1966至1976:成为“批林批孔”的炮弹
“建国后,学术事业被作为意识形态的一条战线,统一由中共领导,因而不同时期党的理论、政策对学术研究就有极大影响。”[1]791963年柯庆施、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号召“写十三年”、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等,都对鲁迅研究产生一定影响,而1974年全国“批林批孔”运动的展开,更促成了《狂人日记》接受史上的一个高潮。学术研究虽然停滞,读者接受却并未停止,但在普遍“政治化”的时代,普通大众的“接受”也难免被引导、被利用。
20世纪60年代末,兴起了编辑《鲁迅语录》的潮流:“编印、散发这样的鲁迅语录也是那个年代的一种时髦,我们可以通过对鲁迅论述的选择看出当时人们对鲁迅的认识与把握”[7]72。这些语录大同小异,普遍将毛泽东的《鲁迅论》《新民主主义论》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置于全书之前,尤其是称引其中有关鲁迅的论述。而在语录中,关于《狂人日记》的引用则十分集中,基本都只选摘了那著名的从“仁义道德”看出“吃人”一段。而这段文摘所放置的位置也颇一致,如武汉大学革委会编的《鲁迅语录》中将之放入“横扫旧思想、旧道德、旧礼教”一章[8]127;华南师院《战地黄花》编辑部选编的《鲁迅文摘》将之放入“历史社会”一章[9]80;广州红代会中大红旗宣传部等编辑的《匕首与投枪:鲁迅语录》将之放入“政治远见”一栏下“透视社会揭示本质”中的“罪恶社会”一节[10]18。从对《狂人日记》引用内容的选择以及将其归置的栏目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对《狂人日记》的接受十分统一,主要是以“封建礼教吃人”为核心思想,强调其批判旧社会的功用。
“文革”期间,《狂人日记》的接受高潮与1974年前后的“批林批孔”运动紧密相关。1974年1月18日,经毛泽东批示,中共中央将《林彪与孔孟之道》作为1号文件下发,“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两面派、叛徒、卖国贼林彪”与“孔老二”的联系有了“确凿证据”,于是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政治运动开始在全国展开。实际上自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对林彪及孔儒的批判已在逐步进行,而鲁迅以及其“反封建”的代表《狂人日记》也早已“参与”其中。如1973年末就有周建人的《鲁迅是坚决打倒孔家店的革命家》、石一歌的《关于鲁迅反尊孔斗争的主要著作》、言煊的《在“仁义道德的”字缝里——读鲁迅〈狂人日记〉一得》等文章,已经论及《狂人日记》对“孔子”乃至“林彪”的批判。而“批林批孔”运动正式开展之后,又是“石一歌”等人特地捧出了鲁迅的《狂人日记》:
“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就是一篇讨伐孔孟之道的战斗檄文……充分地表现了五四文化革命的彻底的不妥协的反封建精神,发出了‘打倒孔家店’的时代最强音”[11]。
自此,对《狂人日记》的定性中又增添了打倒“孔孟”“孔家店”等新的关键词,这一论述中的诸如“《狂人日记》就是一篇讨伐孔孟之道的战斗檄文”等语句也成为了这一时期新的“经典”论述,在之后不断被称引化用。
当时对《狂人日记》的传播起着更大作用的,是众多“鲁迅批孔选集”的出现。据不完全统计,1974年前后仅明确以“鲁迅批孔”等命名出版的就有二十余部②,而除去部分专门的杂文选集,基本都涉及《狂人日记》,有些甚至在杂文外只选编了《狂人日记》。这一时期涉及《狂人日记》的鲁迅批孔选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与之前《鲁迅语录》风格类似,为文摘式选编,如1974年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编写组编的《鲁迅批孔与批尊孔言论选辑》,只摘引了《狂人日记》中的发现“吃人”一段,但是所归置的栏目已经从60年代的“横扫旧思想、旧道德、旧礼教”“历史社会”等,变为“孔孟之道是‘吃人’之道”,并在引文后添加了注释:“吃人!这是鲁迅通过‘狂人’之口,对孔孟之道所作的最深刻、最本质的揭露。”[12]28其他文摘类鲁迅批孔选集与此大同小异。
第二种则是“文摘”的扩展体“文选”,即选录鲁迅具有“批孔”意味的整篇作品。如197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鲁迅批孔作品选读》就全文收录了《狂人日记》等9篇小说或散文,并在书前的“出版说明”和《狂人日记》后的“注释”中写道:
“作为中国现代革命文学奠基石的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就是一篇讨伐‘孔家店’的战斗檄文。”
“这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对封建制度及其精神支柱——孔孟礼教的吃人实质进行了猛烈抨击的白话文小说,也是曾对‘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革命行动起了有力推动作用的战斗檄文”[13]1-15。
这些论述显然是袭用了“石一歌”等人的观点,强调抨击“孔孟”“打倒孔家店”,即凸显《狂人日记》在“批林批孔”运动中的政治作用。这一在论述中必提“打倒孔家店”的现象,在当时不仅是“普遍”的,更是“唯一”的。无论文摘还是文选式的鲁迅批孔选集,都更像带有强烈政治倾向的教材,用于统一民众认识。
至于真正意义上的基础教材,也同样如此。如在1974年四川版的中学语文课本第八册教学指导中就写道:“孔老二的信徒、卖国贼林彪就具有这种反动特征……今天我们学习鲁迅这篇小说,应该从中受到启发教育,用实际行动深入、持久地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进一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另一则1974年甘肃高中语文课本中关于《狂人日记》论述,也与之基本相同。于是,研究者温立三曾不无调侃地说:“把《狂人日记》与批林批孔相联系,体现了中国人天才的想象力”[14]71。
通过“石一歌”等写作班子、各地编写组、中小学教材等,一种统一化、标准化、少数人的认识,实现了上传下达,推及开去,固定下来,变为了最普遍的“真理”,这在《狂人日记》的接受史中完整地体现出来。在这一时期近乎强制性的推广下,《狂人日记》所获得的“关注度”远非鲁迅其他小说所能比拟。
三、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的重新评价及隐含问题
在1949至1976年间,《狂人日记》先后被塑造为“社会主义”的文学萌芽乃至“批林批孔”的炮弹,逐步从文学作品走向了政治标杆。然而至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随着“文革”的结束,无论政治还是文化都呈现出一种“拨乱反正”的状态,《狂人日记》的接受也不例外。
一方面,学术研究开始重新启动,尤其在《狂人日记》的创作方法等艺术方面产生了热烈的讨论,“现实主义”等传统评价松动。如严家炎等学者开始提出折中的观点,认为“在《狂人日记》中并用着两种创作方法:实写人物,用的是现实主义;虚写寓意,用的是象征主义”[15]31,两种方法相辅相成。此外,还有如陈涌认为在《狂人日记》中象征主义更占主导[16]15-17,吴小美则更侧重于浪漫主义[17],甚至还有人称《狂人日记》是“中国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18]88。这些学术研究正是“文革”结束后的七八十年代在《狂人日记》接受上的新变化。在1951年,孙伏园也曾论及《狂人日记》“是譬喻的,是象征的,却也是写实的”[19]17,这一观点虽提到了“象征”其实并未否定“写实”,但在20世纪50年代依然不被允许,很快就有批判文章接踵而至,孙伏园最终不得不写下“检讨”[20]65。因此,从“过去实际上只承认现实主义,连浪漫主义也仅是现实主义的附庸,对象征主义则是谈虎色变了”,到能够有学者说出《狂人日记》“是以象征主义为主的,现实主义倒是一种陪衬性的手法”[21]25,体现出的既是对《狂人日记》艺术方面的认识转变,同时也是整个文坛学术风气的扭转。
但另一方面,长期的政治影响实际上并不能随着“文革”的结束戛然而止,在对《狂人日记》思想主旨的评判上仍呈现出一种滞后的状态,整体接受情况并不同步。在“文革”结束之前,对《狂人日记》形成了十分统一的认识,即思想上是鲁迅受十月革命影响而创作的反封建/讨伐孔孟之道的作品,艺术上则是现实主义的。“文革”结束后,对《狂人日记》艺术上的“专制”得以解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创作方法百花齐放。而对《狂人日记》思想主旨的定性又如何呢?
这里谨将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下文称《史稿》)一书1954年和1982年两个版本中,有关《狂人日记》的叙述进行对照研究,看这几乎横跨了建国后三十年时间的重要文学史著作的认识变化。1954年版《史稿》在论及《狂人日记》时写道:
“在处女作《狂人日记》里,他提出了‘人吃人’的控诉,反抗了四千年吃人的社会,说‘忧愤深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也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希冀,是一点也不渺茫的极现实的愿望。……充满了反封建的战斗热情”[22]83。
这里虽然也提到了“反封建”,但更多地还是援引鲁迅先生的本意,显示了王瑶作为一名学者公正的态度。且此时还承认“救救孩子”呼吁的现实性,不同于之后20世纪60年代将“救救孩子”归为《狂人日记》的思想“弱点”。而1982年版《史稿》在论及《狂人日记》时,虽同样提到了“救救孩子”,但却重点突出了作品“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精神”,并将鲁迅创作活动的开始即《狂人日记》的创作,纳入了“十月革命曙光的照耀”之下[23]97-98,这明显是受之前三十年所形成的共识影响。1954版的《史稿》本是被批判阶级性不强的1951年版的修改之作,然而1982年版却反较1954年版更为“政治化”。更重要的是,这一现象同样存在于同时期的其他文学史著作中。
然而绝不能因此否定《史稿》的价值,也不能以今天的眼光去苛求历史,本文更多的是将这一跨越三十年的版本变化,作为一种“接受现象”。一方面反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狂人日记》总体接受情况的演变,尤其是有关作品主旨思想的“政治化”判定,不仅在三十年间逐步强化,甚至到“文革”结束后其影响仍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普遍存在的两极矛盾,虽然学者们在心理上迫切地想要回归学术本真,但在客观上固有的观念并不能立刻实现根本转变。建国后三十年间政治文化环境对学者乃至整个社会的影响的厉害之处,正在于它是潜移默化的,是无意识的,而又是持久的。
1977年至今,其实出现过不下四次的“重写文学史”风潮,显然20世纪80年代前后“思想解放”影响下的这次重写收获并不大,因此文学界很快迎来了更为著名的20世纪80年代末的“重新文学史”号召。那么,之前有关《狂人日记》思想认识的禁锢,是否能够终结于此次更深刻的“去政治化”潮流呢?钱理群等学者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正出版于此时期,且影响甚广。这本史著在对《狂人日记》的认识上就一反之前所述,指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内容与形式上的现代化特征”,使之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并着重论述了《狂人日记》特别的结构、艺术手法乃至“现代白话语言”等方面。而在思想方面,该著主要强调了鲁迅小说的“改造国民性”主题,似乎是想用“改造国民性”替代传统的“反封建”判定。但在这一主题之下列举了《药》《故乡》《明天》《祝福》等篇章,并着重分析了《阿Q 正传》,却只字未提《狂人日记》[24]59-69。如此一来,对《狂人日记》思想上偏政治化的定性,固然得以弱化,其“表现的深切”即思想内容方面的价值却“缺失”了。也因此,钱理群主导的这次对此前文学史判定的“拨乱反正”,并未能够真正实现对《狂人日记》思想价值的重新认识。
回避终不是办法,既尊《狂人日记》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其文学史价值就不可能仅止于形式。因此之后的文学史著作对《狂人日记》思想的解读,开始普遍回归鲁迅自述的“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25]247。但也存在另一条道路。1989 年严家炎在《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论及“小说现代化”等问题时的许多观点,显得尤为可贵。严家炎提出,“‘五四’以来小说的现代性在于:现代的思想主题获得了现代的存在形式,这是一种全面的根本的变革。”并由此提出“五四”以后新小说具有的六个特点或标志,第一点就强调了内容上的“现代意识”:
“所谓现代意识,简单一点说,就是尊重人、把人当作人,就是民主的精神,人人平等的精神……”
“‘五四’后的许多小说作者重视人的基本权利,赞助人格独立,具有现代的‘人’的观念。鲁迅的《狂人日记》尖锐地反对‘吃人’制度的存在……这些小说可以算是用艺术方式写的新《人权宣言》”[26]18-19。
这里严家炎为《狂人日记》找到了“人”的思想价值,并以此为其“现代性”的基础。然而《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一书终究是“流派史”,《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也并不容易归类,该著勉强将之归入“问题小说”的前奏,对其主旨也只能依然沿用传统论述:“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提出的就是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吃人’这样一个异常重大的问题”[26]30。至2013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史》一书则更鲜明地以“人”的思想贯穿全书,在论述鲁迅时,将其“表现的深切”的特点阐述为“穷形尽相地描摹出‘国民的魂灵’,或哀其不幸,或怒其不争,表现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悲悯情怀”,强调鲁迅作品是“以‘人’为旨归”[27]122的,这一对“人”的高举值得重视。
实际上,一直以来对文学作品价值的评判与定位,多是读者接受的产物,只不过这读者包括学者、评论家、普通读者等,且受制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客观条件。通过对《狂人日记》在1949至1976年接受情况的梳理,结合20世纪80年代前后学术界的重新评价,尤其关注文学史著作、文学研究、社会认同方面,可以发现对《狂人日记》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从“政治化”到“拨乱反正”再到“正本清源”的过程,其今天文学史地位的确立并非不证自明,而是逐步建构的结果。找寻《狂人日记》在传播接受上的清晰脉络,展现对其建构、解构、重构的过程,并挖掘那些隐含而仍待解决的问题,本身也是对鲁迅及《狂人日记》价值的一种重新认识。
注释:
①《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所写内容的时间年限存在变动:最初设想是写至1949年7月“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召开;后在1952年下册完稿时改为另写一部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艺运动”附于下册之后,即由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写至1952年5月毛泽东《讲话》发表十周年;而到1982年重版时又删去“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艺运动”附录,维持原设想。
②据版本图书馆征编室卡片目录组编辑的《鲁迅著作出版目录及论述鲁迅的专著、文集目录》(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版本图书馆研究室编.《鲁迅思想研究资料》:下册,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版本图书馆研究室,1977年)等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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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truction,Deconstruction,Reconstruction:A Study on the Spread and Acceptance of Madman’s Diary in the Contemporary
ZHANG Yu
(School of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Jiangsu Nanjing 210023)
Madman Diary is often regarded as the pioneering work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the first modern Chinese vernacular fiction.I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not only its literary features,but also both the politicization of its image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Order out of Chaos”in 1970s and 1980s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Based upon the examination of the acceptance of Madman’s Diary from 1949 to 1976 and the reappraisal of this work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around the 1980s,it is found that the literary position of Madman’s Diary has been changing from construction,deconstructing to reconstruction,which might be able to break the superstition of its lofty position,arousing a new understanding of the value of Madman’s Diary.
Madman’s Diary;acceptance;politicization;order out of chaos
I209
A
1673—8861(2017)03—0088—06
2017-07-18
张钰(1989-),女,江苏徐州人,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201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肖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