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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五四“文人编辑”的“体制化”转型
——以冯雪峰的编辑历程梳考为个案

2017-03-11

贺州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左联冯雪峰丛书

钟 媛

(南京大学 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46)

略论五四“文人编辑”的“体制化”转型
——以冯雪峰的编辑历程梳考为个案

钟 媛

(南京大学 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46)

五四时期,不少作家积极创办报刊及出版社,他们这种伴随文学创作与批评而附着的编辑活动对现代文学的繁荣有着重要意义,同时也是现代编辑出版事业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共和国成立之后,取法苏式体制的国家建设模式同样覆盖新闻出版行业。曾经的“文人编辑”群体在“体制化”转型过程中呈现出怎样的姿态?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首任社长,同时也是五四“文人编辑”的代表,冯雪峰的编辑历程的发展转变可成为考察五四“作家编辑”群体转型的一个典型个案。本文即通过对冯雪峰的编辑历程梳考,来透视五四“作家编辑”群体的在“体制化”进程中的转型姿态。

冯雪峰;“文人编辑”;“体制化”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伴随着报刊、杂志及出版业的现代化发展而推进的。从晚晴至“五四”,报刊经历了一个相对短暂却突进式的发生发展期。“五四”之后,商人办报、党人办报、文人办报彼此共存,报刊杂志繁多,大大小小的出版机构林林总总,蔚为大观。值得注意的是,伴随新政权的建立,由民国时代步入共和国时代后,编辑及出版事业经历了一次大的整合,也即“体制化”的过程,原有自足性的“文人办报”及“商人办报”形式不断为“国家办报”、“政党办报”一种形式所取代,出版机构逐步被改造为单一的国有性质出版机构,自由报人及编辑也进入体制,成为国家机器的一个部分。民国时期的许多作家、诗人同时也是编辑家,譬如茅盾曾是《小说月报》的编辑,鲁迅曾创办《新生》《莽原》等刊物,胡风更是《七月》杂志的编辑及创办者,巴金、丁玲也都有着直接的编辑出版经验。这个群体的出现,是现代编辑出版事业繁荣的一个重要表现,对于文学本身的发展具有直接推动作用。然而,这批“文人编辑”在建国后或者不再从事编辑出版事业(如巴金、老舍等人),或则通过调整改造实现了“体制化”转变(譬如丁玲、冯雪峰建国后的编辑活动)。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首任社长,冯雪峰的编辑活动正体现了共和国编辑出版事业的整合过程,同时其“五四”时代的编辑活动又具有“文人编辑”的典型意义,本文即以冯雪峰为例,通过对其从“五四”至新中国成立后的编辑活动进行梳理与考证,由此窥测“文人编辑”群体的发展、转型和变化过程,并对“文人编辑”群体在建国后的转型姿态作简略探讨。

一、发生:同人编刊

冯雪峰的编辑实践始于五四,是五四以来现代编辑出版浪潮中的一个部分。1917年,胡适留学归来时感叹:“上海的出版界——中国的出版界——这七年来简直没有两三部可看的书!”[1]129正因意识到当时的出版现状的欠缺,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有意识地对出版内容和编辑思想进行变革。新的报刊杂志、出版机构大批出现,“五四”事件后的半年时间里,全国的报刊达400种以上,也有说达1000种的[2]247。《新青年》在新文化运动中,以一刊引领时代新思潮,成为思想革新和文化革新的一个阵地,这对五四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现代文学的发展之路上,文学潮流和文学团体都与报刊、杂志、出版社有着密切关系。《小说月报》之于文学研究会,《创造周刊》《创造季刊》之于创造社等等,这些有着共同或相似思想认识和政治倾向的知识群体聚而为之,按照这个群体的社会理想和文学理念来编辑、出书,同时这样的表达又并未淹没彼此个性的声音,而这正是在“五四”时期形成出版高潮的一个重要原因。

作为五四中成长起来的一份子,冯雪峰的编辑活动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与“湖畔诗社”其他诗人一起编辑、自发印行的《湖畔》《春的歌集》等诗集。1922年4月,《湖畔》诗集由湖畔诗社出版,内收1920—1922年间冯雪峰、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四人的诗歌,这部诗集由应修人个人筹资,四人共同编辑、校对,封面由在上海美专念书的同学令涛设计,印刷销售等都是由应修人负责联系的。汪静之在回忆中这样写道:“当时我的诗集《蕙的风》已交书店付印,所以只选他们三人的诗合编成一册,编成后想到湖畔诗社四诗友不可缺一,就从我的《蕙的风》草稿里取出四首加进《湖畔》里,作为友谊的象征。我们四人对当时诗坛的观感一致,兴趣相同,所以一见如故,心心相印,就成为知己。”[3]36五四之中,这种对文学的共同理念和艺术追求,让这几个年轻人自发建立诗社,《湖畔》《春的歌集》的编辑出版,一方面是他们友谊的见证,另一方面则是共同诗味旨趣的追求。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湖畔》《春的歌集》《支那二月》等诗集的出版过程中,冯雪峰并没有形成明确的编辑意识,一切都是随着几个年轻人自然的诗性率真流露出来的,甚至更多的编辑工作是应修人所为,但在这样的时代风潮影响下所形成的自由、自主的文学理念和编辑思想,对其日后的编辑活动一直有着深远的影响,这也是冯雪峰在建国后的编辑活动中能一直不放弃对文学“艺术性”追求的渊源。

二、发展:“科学的艺术论丛书”

冯雪峰真正有意识的较为系统的编辑活动始自20年代末30年代初与鲁迅一同主编的“科学的艺术论丛书”这一事件。“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具有相当的规模,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丛书主要是有关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译著,同时还有介绍当时苏联文艺政策的文章。这是冯雪峰有意识要出版一些“有意义”的书籍的开始。

“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常常被笼统地认作是鲁迅发起、策划的②,实际上,这套丛书的主要发起人是冯雪峰,主要编辑除鲁迅外也包括冯雪峰,但鲁迅的加入与指导,使得这套丛书的编辑出版更为成熟。“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原是冯雪峰与潘漠华、施蛰存、戴望舒等筹划编辑专门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丛书,这从冯雪峰的回忆中可以看到,“第二次去见他,话仍然不多,虽然我已经提出请他翻译普利汉诺夫的几篇关于艺术起源的通信体的论文,编在我发动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的第一本的意思,而他也当即答应了。”[4]134施蛰存对此也有过回忆:“当时(1929年)日本文艺界把苏联文学称为‘新兴文学’……我和戴望舒、苏汶买到了一些英法文本,冯雪峰从内山书店买到了日文本。于是引起了我们翻译介绍这些‘新兴’文艺理论的兴趣。……雪峰建议大家分工翻译,由我们所办的水沫书店出版一套《新兴文学论丛书》。并且说,鲁迅先生也高兴参加翻译。……但是我们希望,如果办这个丛书,最好请鲁迅先生来领导。……雪峰来说:鲁迅同意了,他乐于积极参加这个出版计划。不过他只能作事实上的主编者,不能对外宣布,书上也不要印出主编人的名字。雪峰又转达鲁迅的意见,他不赞成用《新兴文学论丛书》这个名称。此后,我们经过考虑,把丛书定名为《科学的艺术论丛书》。仍由雪峰向鲁迅联系,着手拟定第一批书目,分工翻译。”[5]267可见,由于冯雪峰等人的当时的理论兴趣开始发起对这套丛书的翻译,这是那个时代风尚的结果,也是现实环境变化所促成的,鲁迅的加入使冯雪峰等人对马克思文艺理论的译介获得了快速传播的捷径,客观上扩大了左翼文艺阵营及其影响。

从译著策划到最后出版,冯雪峰在《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出版过程中担当了一个主要组织者的角色。这部丛书原预计出版12种③,最后实际出书9种④。冯雪峰与鲁迅一起拟定了出版书目,并由冯雪峰负责联系相关译者。“沈端先、林伯修、冯乃超三部译稿都是雪峰去联系之后,征得他们同意而决定的。……虽然登出了预告,但他们三位都没有完成译务。”[5]3351928年2月,国民党通过反共宣言和《制止共产党阴谋案》,1929年1月10日,国民党中宣部公布了《宣传品审查条例》,同年6月,公布了《取缔销售共产书籍办法》及其命令。这一系列的法令意味着在国民党严苛的出版审查制度下,鲁迅、冯雪峰主编《科学的艺术论丛书》是冒极大政治风险的,所以,当施蛰存、冯雪峰等人希望鲁迅能主编这部丛书的出版时,鲁迅的意见是“愿意编一个这样的丛书,但不能出面主编,对外,他只能参加几种译稿,其他都和他没有关系”[5]335。在《萌芽》月刊上的出书预告上,编辑负责人署名为冯雪峰:全丛书十二册,由鲁迅、雪峰、苏汶、沈端先、林伯修、冯乃超诸氏翻译;雪峰负责编辑。(见《萌芽》月刊创刊号封底副页)这样的考虑,一方面是由于鲁迅在当时的影响很大,明确来主持出版这部丛书更容易引起国民党的注意而被查禁,另一方面也凸显出,冯雪峰作为主持者之一在出版过程中所承担的责任。

“科学的艺术论丛书”的编辑出版是冯雪峰个人编辑生涯中从发轫期向发展期转折的重要事件,在这部丛书的编辑中,自由编辑的意志依然占据主导因素,而这种因素同时又与其对于革命事业的追求相结合,从客观层面而言,丛书的出版对宣传马克思主义理论,扩大苏联文学在中国的影响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1927—1937十年内战阶段,是两种意识形态在出版领域相互较量的时段,也是近代第二个出版高潮出现的时段。“1927—1937这十一年是民国时期出版最活跃,发行期刊最多的十年(报纸和书籍的出版基本上也是这种状况),是继五四运动后,中国近代出版史上的第二个高潮”[6]1033文艺思想上“左”与“右”的相互论战,最终却使“左翼”文学思想的影响不断扩大。而民间出版机构大批创办,如阿英、蒋光慈等人创立的春野书店;刘呐鸥、施蛰存等人创办的水沫书店等等,为左翼文学理论的出版发行提供了便利条件。鲁迅、冯雪峰对普利汉诺夫和卢那卡尔斯基等人的文艺理论的共同兴趣,促使了鲁迅加入出版这部丛书的行列,并且也扩大了这部译著丛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影响。冯雪峰作为这部丛书的发起者与策划人,他在丛书出版过程中的敏锐的出版眼光与专业的编辑态度都不应被遮蔽。

三、成熟:“左联”编刊

冯雪峰的编辑意识的发展是与其文艺思想理论的发展相互呼应的,他在历次文艺论争中抵制“左倾机械论”的务实理论品质对其编辑思想产生了有益的影响,并在冲破国民党的文化战线封锁和扩大“左翼”文学的影响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930年,“左联”成立,冯雪峰任“左联”主要领导人,他主编了《萌芽月刊》(后改名为《新地》)《前哨》等机关刊物,与鲁迅一起合编《十字街头》,指导丁玲编辑《北斗》。这是冯雪峰开始渐渐走向有意识的党性宣传的开始。“左联”是直接受共产党领导的一个亚政党性质的文学团体,这个组织下设组织部、宣传部、编辑部、出版部等,有着较为严密的出版管理系统。“在左联酝酿筹备期间,鲁迅没有参加……画室(冯雪峰)代表党常来参加指导工作。在筹备工作的后期,就决定发行自己的机关刊物《拓荒者》月刊。”[7]87-88

冯雪峰在“左联”时期的“党的代表”这一身份,决定了他主编的刊物往往以宣传马克思文艺理论和对抗国民党文艺政策为主要目标。《萌芽月刊》刊发和介绍苏联文艺理论和其他具有进步倾向的文艺理论。《前哨》创刊号即为“纪念战死者专号”,发表了鲁迅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者的血》,刊发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和《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这些文章主要是为冲破国民党的文艺战线的封锁,这与出自冯雪峰之手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强调的主要宗旨是一样的,都是对国际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强调和对国民党蒋介石政府的斗争。在编辑《萌芽月刊》的同时,冯雪峰与鲁迅又一起编辑了《巴尔底山》旬刊,据沈松泉回忆:“关于《巴尔底山》出版事务,都是冯雪峰来和我联系的。每期的稿子由雪峰送来,每期的清校样由雪峰带去经校对签字后又送回来。刊物不给稿费和编辑费……因为这是一种政治性的刊物,在出版之前就估计到销路不会很多,而且随时有被禁止出版的可能,雪峰也并没有提出要光华付给编辑费和稿费的问题。”[8]32由此也可看出,当时这些刊物的政治倾向给出版带来的难度,这些过于激进的文艺理论和言辞,使得每一个刊物在要出版时,往往需要动用更多的人事关系,找到愿意承担这样政治风险的书店或出版社,而为了出版而放弃稿费或者甚至自己贴补出版费用也经常发生。冯雪峰在《左翼作家联盟底成立》一文中,还提到了另外一份刊物——《世界文化》。《世界文化》创刊于1930年9月10日,是“左联”的机关刊物之一,《世界文化》创刊号在《编辑后记》中指明了其办刊宗旨及任务:“它报告资本家阶级的残酷的政治(白色恐怖,法斯蒂化),也报告无产阶级的互济运动。它报告中国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也报告世界各国的解放运动。它报告无产阶级的文化发展,也报告歪曲、反对、压迫无产阶级文化的各种实情。它报告国内文化上种种组织和建设。”[9]1496当时的这些“左联”刊物,寿命几乎都很短暂,不仅时时都有被查禁的可能,而且这些刊物几乎不具有营利的可能,出版这些刊物,凭借的往往是一份对革命事业的热情和责任。诚如张丹所言,“左联”的书刊出版事业从一开始就生存在如此严重的白色恐怖之下,却能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前赴后继生生不息,究其所以,鲁迅先生的亲执大纛、亲挥长戈自是根本,而冯雪峰的不惮牺牲不辞辛劳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原因。[10]

从这里可以看出,如果说与鲁迅、戴望舒等人合编“科学的艺术论”丛书还是一种立足于共同的学术追求与对进步意识的执着,而此时在组织“左联”刊物的编辑出版时,其编辑活动便开始了一种“组织化”的编辑出版活动,但冯雪峰也主张的兼容并包的文艺编辑策略,这与他的文艺思想的发展成熟是相关的。1928年,他写作的《革命与知识阶级》在创造社、太阳社大肆攻击鲁迅时,客观公允的评价是对当时革命激进色彩过于浓厚的一次反拨,他指出:“在艺术上鲁迅抓着了攻击国民性与人间的普遍的‘黑暗方面’,在文化批评方面,鲁迅不遗余力地攻击传统的思想——在‘五四’、‘五卅’期间,知识阶级中,以个人论,做工做得最好的是鲁迅。”(《革命与知识阶级》)虽然,鲁迅一开始的时候也把冯雪峰的这篇文章看作是创造社分子对他抨击的一部分,但经过柔石解释后,鲁迅对冯雪峰又有了一次新的认识。正是这篇文章,打开了他与鲁迅交往的一个窗口,为之后在文艺理论方面的交流和编辑出版丛书、杂志做了铺垫。冯雪峰对文艺论争保持的客观公允态度,同时也是其文艺思想和文学理念在实践中不断成熟的表现。而他30年代,在与“第三种人”论争中所写的《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并非浪费的论争》和《“第三种人”的问题》《“阿狗文艺”论者的丑脸谱》等这批文章,更是在“左”倾成风的环境中保持了一种相对清醒冷静的态度,对革命文艺战线进行了实事求是的分析。他认为“和因意识落后或不明了而犯错误的一般人作理论斗争的时候,不应当把他当作敌人或敌人的奸细看待,而应当像一个同志似地向他解释和说服。”(《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

实事求是的原则与客观分析的态度,使得冯雪峰在编辑期刊时有策略地分别对待,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下,展现出了开放与包容的姿态。在《萌芽》月刊的《编者后记》中,他指明,“《萌芽》登载创作(无论小说,诗歌,戏曲以及其他)的标准,是比较宽大的,在形式方面,我们不嫌平常和幼稚,在思想——即作品的内容方面,我们容许作者底世界观或人生观及意识底比较的不正确或比较的不纯粹。只要是成为一篇文章,而在思想上,不是开倒车的,或象一条缚足的绳(例如颓唐的,绝望的东西)似的东西,《萌芽》是一概要登载的。”“评论方面,我们除出文坛现象有时要加以批评以外,对于一般的社会现象,也要加以批评。但在这里的限制,是更大的。此外,我们要登载杂文,杂记等。”[11]15而他指导丁玲编辑的《北斗》月刊,初衷即是“要将刊物办的灰色一点。”⑤丁玲则通过沈从文,邀请了包括白薇、冰心、林徽因、陈衡哲等女作家,团结了当时一批对艺术倾向和文艺理论有不同认识的作家和文艺批评者,将这个左联的机关刊物办的有声有色,这种办刊策略在无形之中扩大了“左翼”文艺理论的影响,团结了更多持不同文学见解的知识分子。

四、转变:个体编辑的“一体化”进程

纵观冯雪峰的编辑历程,以1949年为界,其编辑活动经历了一个由相对“自主”到体制化的过程。虽然,在“左联”时期,冯雪峰作为当时中共重要的宣传部官员,在编辑意识和编辑方式上也呈现出一种“亚体制化”的特征,但总体而言,其编辑活动中的自由空间还是相对充足的。建国后,其编辑活动实际成为新政权文化建设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伴随着文化体制“一体化”的过程来实现的。而这个过程,也是大多数编辑进行身份转换和重新“体制化”的进程。

1951年,他筹组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社长兼总编辑,同时监管鲁迅著作编刊社,1952年兼任《文艺报》主编。建国后,周恩来亲自交待胡愈之:“叫冯雪峰做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但待遇要比普通社长高一点,工资要高一点,要给他一辆私人用小汽车”[12]138,但冯雪峰更愿做“铺路的碎石子”,并认为有人要在客厅里应对宾客,也需有人做烧火做饭的灶下婢。他想花更多时间诚心从事创作与研究。巴金回忆说:“解放后他又一次从北京回来,说某同志托他找我去担任一家即将成立的出版社的社长,我说我不会办事,请他代我辞谢。他看我意思坚决,就告诉我倘使我不肯去,他就得出来挑那副担子。我劝他也不要答应,我说事情难办,我想的是他太书生气,耿直而易动感情。但他只是笑笑,就回京开始了工作。他是党员,他不能放弃自己的职责。”[12]25从这里可以看出冯雪峰在建国后的编辑事业,更多的是基于一种行政任命上的职务,与“五四”时期出于文学共同旨趣而编刊的自由编辑人身份相异,而与其在左联时期任命组织“左联”文艺战线中的出版工作也不完全相同,但在组织形式与性质上呈现出相似态势。

在此期间,冯雪峰为第一个国家级文学出版社塑模、掌舵、导航,制订了“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出版方针,引导了文学生产、出版风向。“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出版方针,是他基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特殊地位而做出的科学判断,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中,这是一种富有眼光的创见。他认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作为国家级的出版社,与一般的地方出版社不同,应追求一定的出版品格,普及虽也很重要,但却是提高下的普及。“提高为主”的定位实际上提供了一种以知识分子为服务对象的编辑意图。“普及”的潜在对象是“工农兵主体”,这是符合毛泽东文艺思想中“为工农兵服务”的要求的,而“提高”,尤其是冯雪峰的“要把人民文学出版社办成一个学术性出版机构”,与一般高校和研究机构相抗衡的构想,实际上则是将潜在或实际服务对象定位为“知识分子”或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主体。从建国前开始的相关文件和政策的制定,就一直在强调“工农兵”作为服务对象的优先权和正统性,直到1951年4月20日,政务院第八十一次会议批准的《1959年全国文化艺术工作报告与1951年计划要点》,报告中依旧指出:“一年以来,全国文化艺术工作总方针是普及与提高人民新的爱国文化,而以普及为第一位的任务”。所以,冯雪峰的编辑方针,在那个大谈特谈“下里巴人”的时代捡起了一些“阳春白雪”。作为一个国家级最高文学生产出版机构的把关人,在严苛的政治统帅时代能以超脱的历史眼光来看待文学生产,这对于在反拨“名洋古”的风潮,扩大“五四”作品的出版范围产生了积极影响。正如潘凯雄所言:“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八字方针和理念则无疑不仅为冯雪峰取得了出版家的“职业资格证书”,更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埋下了一块坚硬不朽的奠基石,今天,人民文学出版社60年基业常青的秘诀中,这八字方针及理念当居功至伟。王元培也认为,“人文社这艘负有重要文化使命的航船,只有拥有冯雪峰这样人生境界、文化襟抱、精神气量、学术眼光、丰富阅历、深厚学养,以及独特个性和非凡人格魅力的人物,才能胜任他的船长。”[13]12

冯雪峰不仅制定了这样的出版方针,而且他还身体力行,编辑或参与编辑了包括《鲁迅全集》《瞿秋白文集》《可爱的中国》《应修人潘漠华选集》等书集。1958年4月冯雪峰被开除出党,撤销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之职,但他作为一名普通编辑任劳任怨继续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1960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成立,冯雪峰转入此所编辑《新文学三十年集·短篇小说选》,同时他还主动独挑大梁编辑了近百万字的《郁达夫文集》。1972年,从“五七干校”回来后,被安排在鲁迅著作编刊社工作,同时对所有前来访问、求教鲁迅及三十年代史实问题的研究者答疑;1974年,与孙用一起校订《鲁迅日记》;1975年病重,同时坚持为求教者回信与答疑直至去世。事实上,冯雪峰作为一个诗人、文艺理论家、革命家,他在建国后的政治风云中,这些身份都几乎走向隐匿,但“编辑”,尤其是“文人编辑”的身份却伴随始终,无论是作为文化官员还是“右派”分子,冯雪峰在编辑过程中始终不曾完全放弃对于“文学性”的追求,以一种专业化的态度来从事他的编辑活动。他的编辑姿态始终在谋求“党性”与“文学性”融合的秋千上摇摆,这是他作为五四知识分子对于“科学”、“专业”、“民主”态度的根本与作为党员的“驯化”、“组织化”态度之间的纠葛,然而,作为五四中成长的知识分子,在强大的政治漩涡面前他始终无从放弃对于真实的追求,而这也成为他最终厄运的原因。

五、结 语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绝大多数作家都有过编刊、自办出版社的经历,这种多重角色扮演的情况既丰富了文学的多元性,也对编辑出版的繁荣有着重要作用。“文人编辑”本是作家在从事文学创作活动、进行文艺争鸣时从事文学编辑活动而附带的身份,但有不少作家在编辑出版方面的出色成就足以让他们在编辑出版事业中占有一席之地。从“五四”的自由编刊、自发出版,到新中国成立后被任命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首任社长,冯雪峰的编辑活动反映了五四“文人编辑”的“体制化”过程,也呈现了“文人编辑”体制化过程的一种姿态,实际上也是唯一一种姿态。其他无论是赵家璧或徐调孚这类职业编辑家还是如茅盾、巴金、老舍这类“文人编辑”,他们的“体制化”过程都如冯雪峰一样通过行政任命的方式加以调配,编辑活动虽然有的仍旧继续,有的完全被行政事务所覆盖。行政任命方式对五四时期具有个体性和多元化特征的编辑姿态具有强制同化力,最终使得个体编辑在选题、策划等能发挥自己独创性的方面无法展开。从冯雪峰的编辑历程就可看出,“左联”时期开始,他的编辑活动就逐渐呈现出“组织化”的特征,但对于编辑策划及文学方面还是呈现出包容下的多元姿态,到建国后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其编辑活动本身更成为新文化建设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随着政治大背景的变化,个体编辑意识所能发挥的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所以当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中因个体编辑意识的发挥而被指责为建立“独立王国”时,他最终的命运也就不言而喻了。

注释:

①本文中谈到的“文人编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人”编辑或知识分子编辑,而是指五四以来,作家群体(包括诗人、小说家、评论家、散文家等)同时兼有编辑家身份,典型的代表如鲁迅、茅盾、巴金、老舍、丁玲、冯雪峰等人。他们这些人编辑家的身份往往不是十分明确,作家身份的光环往往会遮蔽其编辑家的身份,但他们的编辑活动对“五四”文学发展却有着重要的作用与意义。

②例如在张炯,邓绍基,郎樱总主编的《中国文学通史》第10卷《当代文学》(上),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版,第78页中,对冯雪峰的介绍是这样描述的:“1928年10月,经过柔石介绍,冯雪峰认识了鲁迅,即在鲁迅的指导下编辑《萌芽》月刊,并参与编译《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在这里强调的是在鲁迅的指导下,“参与”编辑,而不是主要负责人。在〔日〕芦田肇著,张欣译的《鲁迅、冯雪峰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接受——水沫版、光华版〈科学的艺未论丛书〉版本、材源考》一文中,也认为这套丛书的发起人仍待考究。

③主要包括1)《艺术论》蒲力汗诺夫著,鲁迅译;2)《艺术与社会生活》蒲力汗诺夫著,雪峰译;3)《新艺术论》波格达诺夫著,苏汶译;4)《艺术之社会的基础》卢那卡尔斯基著,鲁迅译;5)《艺术与文学》浦力汗诺夫著,屠峰译;6)《文艺与批评》卢那卡尔斯基著,鲁迅译;7)《文艺批评论》列什涅夫著,沈端先译;8)《文学评论》梅林格著,雪峰译;9)《普利汉诺夫论》雅各武莱夫著,林伯修译;10)《霍善斯坦因论》卢那卡尔斯基著,鲁迅译;11)《艺术与革命》,冯乃超译;12)《文艺政策》,鲁迅译。

④包括《新艺术论》《艺术之社会的基础》《艺术与社会生活》《文学评论》《社会的作家论》《文艺与批评》《文艺政策》《艺术论附二十年间的序文》《唯物史观的文学论》。

⑤丁玲回忆《北斗》的创办过程如下:冯雪峰对我说,中央宣传部研究了,说有个工作要我来做比较合适。他说,现在有的人很红,太暴露,不好出来公开工作;说我不太红,更可以团结一些党外的人。中央要我主编《北斗》杂志,这是左联的机关刊物。在这之前,左联也曾出过《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文化斗争》《巴尔底山》等,但都被国民党查禁了。冯雪峰说,《北斗》杂志在表面上要办得灰色一点。我提出来一个人办有困难。于是就决定由姚蓬子和沈起予协助我,由我出面负责。我负责联系作家,看稿子;姚蓬子负责跑印刷所,也担任部分编辑事务工作;沈起予懂曰文,他就管翻译。”参见丁玲:《丁玲文集》第5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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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汪静之.没有被忘却的欣慰[G]//飞白,方素平.汪静之文集.杭州:西泠印社,2006.

[4]冯雪峰.回忆鲁迅[G]//雪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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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王培元.永远的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of“Intellectuals as Editors”from May 4thMovement to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A Case Study of FENG Xue-feng’s Career as an Editor

ZHONG Yuan
(School of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Jiangsu Nanjing 210046)

In the period of May 4thMovement,many writers actively started newspapers and publishing houses.Their literary editorial activities attaching to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and criticism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literature,and an essential part of the cause of modern edit and publish.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Soviet model of press and publication was established in China.What happened to the“intellectuals as editors”i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Republic of China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As the first president of the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FENG Xuefeng,a famous writer,was one of the “intellectuals as editors”in the period of May 4thMovement.He was a typical case of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of“intellectuals as editors”from May 4th Movement to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Based upon a case study of FENG Xue-feng’s career as an editor,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e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of“intellectuals as editors”from May 4thMovement to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FENG Xue-feng;“intellectuals as editors”;“systematization”

G239.29

A

1673—8861(2017)03—0081—07

2017-07-18

钟媛(1990-),女,湖南长沙人,南京大学新文学研究中心201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文学传媒、乡土文学。

[责任编辑]肖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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