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道的花与道
2017-03-11王郢
王郢
绘图 田震琼
田震琼:网名花老道,定居大理的生态画家,田野学校自然观察、自然笔记课程导师。
“花老道”这个词,其实是北京人对一种常见蝴蝶的俗称,
这种蝴蝶遍布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而这种俗称却仅见于北京地区,
或许是通达的北京人见这种蝴蝶图案如花,翩翩飞舞如道家之逍遥?
田震琼痴迷花草,羡慕道家之道,以花老道的名字混迹植物江湖,
如果要在前面加个定语,那必须是—苍山 · 花老道。
自然而然
“我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两个小女儿,一个叫松籽,一个叫茯苓,都与植物有关。每天研究植物、和大自然打交道,用植物的名字给孩子命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我从来不教她们怎样画画,我刚刚完成了一期田野学校的冬令营‘自然笔记的课程,我主要也是引导孩子们用五感去观察自然和植物。我发现那些在童年被教导过如何画画的人,很难再有发散性的艺术思维,想象力被禁锢住了。
“一个人的表达本来是自然而然的事,老子在《道德经》中解释为‘自然而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后四字‘道法自然囊括了天地间所有事物的属性,万事万物都可遵循自然而然的规律。”
然而,自然而然的获得也没那么容易。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被迫停下来,老田依然会是庞大的北京城芸芸众生中奔忙的一个男人。生活是有惯性的,没有改变或许只是还没有到必须改变的时机。
中年重生
“我在北京做了二十多年的服装设计,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也不会改变生活方式,或许也不会想到去画花鸟植物,人到中年,仿佛开始一次重生。走近之前很少会关注自然世界,也才真正体会到了老子的道法自然。
“机缘所至,我到了苍山洱海之间,也从做设计酒店服装的老田变成了山水之间自由自在的花老道——你看,看似转变,其实都是自然而然,你是什么样的人,总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也是因为生了病才开始接触中药,研究《本草纲目》,发现了《滇南本草》,这几年围着苍山的南北坡到处转,《滇南本草》里记录的大部分植物都能找到。
“虽然植物画也要具备艺术性,但更多的还是要科学化,我要对植物进行解剖,除了分析动植物的外形和特征,也要把与之共存的生态环境画下来,比如什么虫子会在什么植物上产卵,周边会有什么寄生植物,所以这就要求拍照素材的角度一定要全面。”
明代云南嵩明人兰茂早在600多年前就写出了《滇南本草》,是中国现存古代地方性本草书籍中较为完整的作品,这本有着中医药精华汇编性质的医学书籍,比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早了140多年。书中记述了西南高原地区的458种药物,这也是我国第一部地方本草专著。
他说刚来大理时整个人处于放空的状态,身体状况也在调整阶段,本来就对中医感兴趣的老田开始想学针灸,但是没找到好老师,转而把目光投向中草药,这也是他后来画苍山植物的缘起。
老田不仅画植物,像兰茂一样对每一种植物的性质、气味、味道,对各种草本生长的环境,生长条件,绘为图形,详加叙述。也像兰茂一样对没有见过的野草、野花都尝尝味道。
心有所愿
“苍山有19座峰18条溪,《滇南本草》里所记载的植物大部分都有,我已经走过了10峰左右,中和峰附近的植物分布最全。海拔2600米的玉带路不仅是一条横贯苍山南北的消防路,更是一条多样性植被带。
“我是一个极简主义者,出行装备极简单,也穿坏了几双登山徒步的户外鞋,现在就是一双老军胶鞋,便宜又实用。每次上山基本装备就是睡袋、气罐、雨衣、头灯,一个极普通的数码相机带一个变焦镜头,别看镜头不怎么样,但是长焦端到1365,近焦可以拍微距。我跟那些拍动植物大美片的摄影师不一样,我需要的是细节以及大环境,一句话:要科学性的真实。”
老田的草木绘制完全是个人行为,没有经费支持,全凭兴趣到处溜达记录绘制。骑着摩托车翻山越岭上花甸坝,从苍山东坡转悠到苍山西坡,从对动植物的几乎一无所知,到现在熟知苍山洱海间70%以上的动植物的名称习性。以前的老田用软件做服装设计图稿,现在的老田有一个心愿,时隔600年,他有了手绘一本彩色《滇南本草》的野心。
“早在18世纪,欧洲就已经有完整的花与鸟的科学彩绘,中国留下来的绘本都是黑白的,起初我所做的全凭兴致,满足于对画出来作品的几分小得意而已。慢慢接触了很多专家,在互动过程中,想要把云南的植物系统科学地手绘出来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人一旦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便如心中燃起了一团火,所有的事都不是事,只有這一件才是,而且能让人快乐,特别幸福。风餐露宿,悬崖陡壁,都不过是通达目标的过程。”
所以,估计老田躺在自家床上,都会有一根神经搭着苍山上的密林溪流,那里的哪一种花即将破土发芽,哪一种鸟正在飞越雪线。再难爬的山坡,再冰冷的泉水,何足为奇,自然尔,陪伴也!
“虽然不用GPS定位,但是我在记录的过程中,基本就能知道它到底在哪个位置,哪个海拔,哪个季节开花。做好这项记录很重要,这样再过几年完全掌握规律后,我就能时时进行跟踪了。”
2015年,老田在莫残溪做了整整一年调研。中国传统认为,每隔15天天地便会出现变化,所谓节气,从立春开始,1年12个月24个节气。老田沿莫残溪向上,从感通寺到波罗寺一直至海拔3200米的雪线位置。
植物在生长不同阶段的变化很大,他把每株植物都看得仔仔细细,不管是发芽、开花、结果、凋零,同一株植物的每个生长状态他都能认出来。
苍山的惊喜
“只要你去找,苍山就总能有惊喜。2016年6月,我在接近雪线的一个山洞里发现几株尼泊尔绿绒蒿,花正盛开,花瓣上细细的绒迎着光。据我所知这是第一次在苍山区域发现这种植物,太开心了,记下数据,全角度拍照。舍不得走啊。
“全地球的植物都正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而后退,退无可退最后就是消亡。离开纯自然环境下的人工驯化和培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发现某种濒危物种,有10株可以采2株作为标本。有些花草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生存,采下来去培植也不会成活的。大理人世世代代与苍山洱海相邻,生态法则自成体系,可惜人的生活范围不断扩大,物种也在不断消失。”
据《苍山志》记载,以前莫残溪多山洪,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因畏惧而敬仰,直到现在山脚下溪水边还有香火旺盛的山神庙,逢年过节当地人虔诚上供祭拜。
苍山上有44种杜鹃花,有些杜鹃是苍山所独有的。现在老田画植物不单纯挑好看的画,而是着重于找到濒危植物,抓紧时间收集到拍到画下来。
虽然山下大片的野生合欢树被砍伐,建起了一座座商品小区,但是苍山的自然环境依然可以称得上是保护良好。
“我曾经在山上遇到过小熊猫,当时下着雨,我从斜坡上下来,一只红色的小熊猫向坡上爬,我们距离不足两米,彼此惊住了,对视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掏相机,它已经转身跑进密林不见了。我还见到过几次小熊猫新鲜的粪便,不知道小熊猫会不会躲在某处看着我,心里想着这家伙又来了,哈哈。
“有一次我和摄影师老张一起去拍鸟,天黑前我们选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打开了简易帐篷,距离帐篷10米外,来了一群好奇的血稚围观。听了一夜雨,泡了一晚上的水,第二天才发现我们把帐篷搭在一处泉水上了。”
来大理之前,老田其实没接触过几样植物。拎着两个包来大理,初衷是为了孩子的教育,对于孩子成长他不希望过多地进行人为干涉。孩子逐渐长大和幼苗成熟是一个道理,拔苗助长只能适得其反,当下风靡一时的低龄化早教似乎正是为了验证这个伪命题而存在的。成长需要时间,不能心急,心急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即使家长和农人施再多化肥也还是要等着小娃娃和小苗苗经历风雨和时间的历练。
老田到大理是想试试自然教育,适合就留下来,不行还回城里去上学。几年过去了,二女儿松籽上了当地专为外地孩子创办的幼儿园,在大理又生了小女儿茯苓,老田也成了滇南本草专家,一位生态画家,而且已经在大理办了两次画展。
硫磺杜鹃 棕背杜鹃
迷人的幸运
“我出生在黑龙江,隔河就是俄罗斯,小时候在田野到处跑,在北京生活的二十多年,与大自然是非常隔阂的。只有一次,在1998年,我突发奇想从漠河骑着飞鸽自行车到抚远,自己是东北人,就是想近距离看看大东北到底什么样。
“来到大理,最初也不确定能不能生活下去。是苍山让我沉静了下来,秋天踏着厚厚的落叶,听着自己每一次的呼与息,感觉自己真实的活着,自己的灵魂还在。
“迷上植物、解剖,用放大镜观察,用尺子量,做记录,时常處于忘我的状态。我不是学植物的,大多是通过亲身体验识别,再找资料获得认知。
“几年前,我看到一种贴着地皮长的天蓝色的果子,问了很多人查了大量资料都没找到线索。过了大约一年,我突然想起来当时我尝的味道与蓝莓相似,通过这个线索查找,这种貌似地衣类的植物居然是杜鹃科的,学名为“滇白珠”,寻找答案的过程其实是特别迷人的。”
老田说,苍山是一个丰富的动植物宝库。画了二十多年的图,一转身就发现了自己更有兴趣而且有能力做到的事情,这其实是特别幸运的。
有多少人,穷其一生都生活在茫然困惑中,总是对生活不太满意,时光日复一日,生活总是在继续。转过身,光芒突降,如苍山顶上常见的一束束天堂光,老田觉得有一束就刚好照在了身上。他的生活从此不太一样了。
以前过的是日子,再有野心也没想过通过什么能对人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来到大理,接触了自然,突然发现自己存在的价值,成为生态画家,为后人留下曾经鲜活的动植物的绘本,恰是老田留在大理的意义。
“我相信每一个在城市或乡村,静静地描绘着某个角落的画者都是记录自然的人。他们所记录的今天或许存在,但明天也许就消失了。有些建筑也许会拆除,有些则已经换了主人。不管怎样变迁,画纸上的笔迹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时刻,画里有画者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和深沉的爱,那些你不曾注意的角落在画者的眼里都是精彩!”
变才是永恒不变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有了天地,就有了日月、星辰、云雨、霜雾和四时寒暑的变化;也就有了孕生于大地的金玉、珍宝、果品、菜蔬,以及江河湖海,飞鸟游鱼;天地之间也就出现了人和时代的变迁。
指薪修祜, 永绥吉劭;矩步引领,俯仰廊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
当是时,恬淡的田园生活,甘于寂寞不为名利羁绊的人,对民间温馨人情的向往。
虽然世界的发展早已超出了当初的想象,又如何?归根结蒂,人终其一生所面对的从古至今大约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不过还是人与环境的,人与人的……
“我在洱海边的才村租了一个房子,家具都是我自己做的,我们一家四口在家里基本也是住帐篷里,想住阳台就住阳台,想住哪里住哪里。
“一个人保有自由而好奇的天真比什么都重要,学自己有兴趣学的,始终有学的能力,一生的格局就不会太局促,起码内心有大自在。
“我认为只要我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小孩自然会受到影响,不需要特意去教。我画画时,孩子会来我身边看我画,不愿意看了就自己跑去玩,过会儿又跑回来接着看。
“翻山越岭,摸爬滚打,在自然的世界里浑然忘我,如果真心喜欢你还会感觉苦吗?全是欢喜!”
道法自然中,道与自然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心领神会的传递,一语道不明,多说几句也点不透,只能靠悟性去慢慢体会,慢慢感悟,总会在特殊时刻醍醐灌顶。
老田观察植物成长,观察孩子慢慢长大,这个过程特别吻合“自然而然”的概念。而这也是属于他的真实写照,正如老田说的:“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信仰智慧。”
老田有3辆车。狂野的摩托车带着他从苍山东坡转到西坡,最高骑到海拔3200米的雪线,纵横斜穿至花海一般的花甸坝,只要摩托车能到的地方,都驮着老田去;温柔的电动车骑到古城买买菜会会友,接送孩子上个学;还有一辆家庭型三轮车,老田称之为豪车……
“风和日丽,带着老婆孩子,开着我们家的豪车去环洱海。把家里的活物都带上,吃喝弹唱,大人喊孩子叫一阵欢笑一阵闹,偶尔也能睡个觉,生活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这样吧。”
这就是田震琼在大理的自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