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关联
——论《水浒传》郓哥、唐牛儿的作用*
2017-03-10肖兰英
肖兰英
(菏泽学院水浒文化研究院,山东 菏泽 275015)
宋江、武松以《水浒传》中的主要人物为人们所熟悉,学术界对他们的论述也比较充分,而唐牛儿、郓哥是与他们较早发生交际的两个小人物,不怎么为人熟知、重视,学界偶有涉及论述,但不够准确、充分,如余象斗说唐牛儿是“舍死而报恩也”,还有论者说他“奋不顾身,甘当替罪羊”[1]。尤其是近些年网络上对郓哥的一些评论,说他是“忘恩负义”“最坏的小人物”,是“害死多少人”的“元凶”,这恐怕是有违作者初衷,也明显有失公允。本文就郓哥、唐牛儿两个小人物的形象及作用进行分析论述,认为郓哥、唐牛儿虽是《水浒传》中的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作者对他们着墨不多,但是,刻画的非常生动,尤其是在作品中所起作用至关重要,可谓是小人物大关联。他们人物虽小,却有力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改变了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恰如其分地衬托了主要人物形象,使得主次相映生辉;他们出入寻常里巷,更能反映社会生活本色,起到拓展深化作品思想主题的作用。
一、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改变了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
《水浒传》第十一回目是“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唐牛儿是在宋江被阎婆缠住吃酒,阎婆惜却并不理睬宋江,“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2]的时刻出场的。“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常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唐牛儿与宋江的正面交际只有两次,一次是唐牛儿赌输了钱,喉急了寻找宋江,正赶上宋江被阎婆缠住,编谎替宋江解围,被阎婆认为破了她的“买卖衣饭”,“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直攧出帘子外去”,此处唐牛儿与阎婆结怨,为后文解救宋江埋下了伏笔。第二次是当宋江怒杀阎婆惜,阎婆把宋江诳到县衙前,一把揪住,一再叫喊宋江是杀人凶手,做公的不肯下手拿他,“正在那里没个解救”的关键时刻,“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趁此“宋江得脱”,逃离杀人现场。此时此地,尽管宋江为人最好,满县上下都敬爱,但是,从做公的、都头到县令即使想宽宥他,哪个也不敢公然从阎婆手里私放了杀人凶手宋江。唐牛儿的两次与宋江的交际,都是出现在关键时刻,第一次是宋江在“进退不得”,第二次是在宋江“没个解救”时。所以昨夜与阎婆结怨的帮闲唐牛儿是最佳人选,他的莽然出手,是自然而然,又恰如其分,有力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宋江从此游走四方,结识众多江湖好汉,进而成为大家的头领。唐牛儿有意无意的解救,成为改变宋江命运轨迹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武松是作者浓墨重彩着力刻画的主要人物,作品以集中十回的篇幅来塑造这位山东好汉的代表。自二十三回景阳冈打虎精彩开头,为武松的性格及命运定了调,布置好了背景色。紧接着却转入描写市井中的人情、欲望纠葛,从说风情、闹茶肆到计啜西门庆、鸩杀武大郎。再到郓哥大闹授官厅,武松斗杀西门庆就成为水到渠成的必然之势。在这一连串事件的发展过程中,有个小人物却起了大作用,有的称之为“武氏家庭事件的引爆者”,[3]他就是年方十五六岁的小厮郓哥。说郓哥害死了好几条人命虽是不确,但不得不说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王婆的死与郓哥有关,并由此改变了武松的命运轨迹走向。
郓哥的出场与上述唐牛儿有些相似,都是想找靠山讨要点钱,却搅了别人的衣饭、买卖而挨打结怨。不同的是,首次冲突,帮闲唐牛儿看宋江面皮,大骂而去,而乖觉毕竟孩子气的郓哥却是立刻采取报复计划。先揭破奸情,而后安排捉奸,至于后果他就顾不得了。表面上看,郓哥与王婆旁敲侧击,迂回周旋,又会激将法,又嫌武大郎这般鸟人没见识而帮其设计捉奸,引人入胜,热闹非凡,是何等的聪明伶俐,但是,仔细推敲,完全是一副看似机灵老道,实为单纯、爱置气、不服气、孩子气的市井少年形象。其实,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奸情,街坊邻舍都知道,并且应该是早于郓哥知道,但都不揭破,却趁机指教撺唆郓哥这个“小孩儿家只顾撞入去”。郓哥毕竟年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买卖,不会对事态的严重性考虑的充分周全。所以,郓哥作为引爆者,小小人物,懵懵懂懂办大事,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推动情节发展,可谓是不二人选,与前面的唐牛儿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是小商贩的社会地位,类似的事件,郓哥的作为及结局却与唐牛儿大不相同,这种相类而不相犯,正是经典作家的过人之处。很好地体现了人物性格植根于社会生活,又决定并推动着故事情节发展的艺术金律。
二、衬托主要人物形象,主次二者相映生辉
宋江、武松这两个形象在评价上尽管有各种观点,褒贬不一,但是,两个形象的塑造是丰满的、鲜明的,应该是共识。其成功固然主要源于对两个人物本身言行具体生动的刻画描摹,不过,好花还需绿叶配,与他们有交际的小人物的映衬作用,功不可没,唐牛儿、郓哥对宋江、武松就起到了很好的映衬效果。
唐牛儿是个卖腌糟的小商贩、口碑不佳的帮闲,按常理与在县衙里做押司的宋江不怎么有交际,事实却是“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常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短短三句话,却包含不少信息,尤其是在映衬宋江形象方面。常常赍助一个帮闲小贩,一方面说明宋江的确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名不虚传,突出了他的主导性格;另一方面他赍助面广,三教九流,连帮闲小贩亦不嫌弃,说明宋江志向远大,善于舍财沽誉,收拾人心,具有领袖的潜质;另外,宋江能以“几贯钱”,让唐牛儿“死命向前”,也说明宋江手段“了得”,与他后来一系列颇受争议的手段形成呼应,对其性格的形成及评价的分歧埋下了伏笔。所以,对唐牛儿的刻画及其与宋江交际的描写,使得宋江的形象更能显示其成长的过程性,更富立体感,更有艺术张力。
郓哥号称小猴子,与打虎英雄在形象上反差是很大的。二者不仅外形对比鲜明,更重要的是在事理上落差极大。一个是小小年纪,含辛茹苦,靠卖梨及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却能养活老爹。如此艰难度日,是残酷的生活教会了他“乖觉”。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八百斤力气,”打得猛虎,却保佑不了一母所生身矮智弱的兄长,反而是常吃醉了酒,连累他吃官司、受罪。这样的对比令打虎英雄情何以堪,他是有所愧疚的,对郓哥感叹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由此也更激起了武松誓死替兄长报仇的决心。武家事件对他日后爱憎分明,有仇必报,戾煞的冷面硬汉性格有较大影响。武松这一深受人们喜爱的大英雄,与郓哥的对比,意味深长,其优势与弱点更加显豁,甚至人物的底色性格亦预示着命运结局。武松虽为行者,他却没有鲁智深的仁慈悲悯情怀,故而,鲁智深是顿悟坐化,武松却是独臂孤老。
三、平凡人物寻常行为,更能反映生活本色社会本质
《水浒传》中宋江的闻其名纳头便拜的感召力,武松景阳冈徒手打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戴宗的神行大法,吴用的神机妙算等,虽突显了人物个性,使之形象鲜明,煞是好看,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且影响深远,艺术效果是极成功的,但不可否认,这些无不具有夸饰、传奇的色彩,与现实中常人的生活有一定距离。像唐牛儿、郓哥等寻常小人物的心思、行为及遭际则更真实、更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也更能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色。与前者的浓墨重彩、惊天动地的夸饰不同,对常人生活淡淡的白描,娓娓的叙述中,道尽人生的艰辛,尽显人情的冷暖,细细研读,耐人寻味,丰富、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内容。
《水浒传》这部经典长篇小说其结构是穿插复杂的,节奏是张弛有度的,风味是丰富多样的,所有这些都离不开日常生活中小人物的穿插、衬托、充实。唐牛儿、郓哥的的适时介入与适当刻画,人物很小,用墨不多,却很好地起到了丰富、深化作品思想内容的作用,这方面应该引起学者的足够重视。从结构、节奏上说,唐牛儿是在智取生辰纲惊天大案余波未了,紧锣密鼓查找案犯的紧张背景下出场的。他一帮闲小贩本与此案无关,但他的帮闲生涯却与此案有牵连的宋江有交际,并介入了宋江杀惜命案,因此自然融入作品结构中,市井生活的描摹、帮闲形象的刻画,不仅衬托的主要人物更丰满,也使得作品在叙述节奏上张弛变化有度,阅读风味上丰富多样。与唐牛儿相似而不相犯的另一小小人物郓哥的闹茶肆,则是紧接在大英雄武松景阳冈打虎壮举之后,并且是在王婆贪贿说风情的场景中。打虎的紧张、威武、热烈,与贪贿说风情中人心的阴毒、行为的猥琐、手段的老辣,及郓哥度日之艰辛和所表现出的乖觉、单纯、赌气行为,画面、风味相差悬殊,场面的大小,人情的冷暖各达极致,无不叫人惊叹、感叹,形成了鲜明的映衬效果,此处引入对小郓哥的描写显示了作者笔法的摇曳多姿,富于变化,反映社会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读来令人感到如此的丰盈有味。
《水浒传》对小人物的描写,还起到再现当时社会人情世故,反映世态炎凉,拓展、深化“官逼民反”主题的作用。 唐牛儿是个好赌贪杯的帮闲,赌输了,猴急,想追到宋江的外宅向他寻几贯钱使,顺便讨两碗酒喝,阎婆一再叫他“贼乞丐” 、“横死贼”,似是一副可气讨嫌的嘴脸。可是,以宋江为他的“孤老”,“几贯钱”,便使得他“死命向前”,这样的叙述中,是否包含着并无大恶还颇为仗义的这一小人物的悲哀与酸楚?更耐人寻味的是宋江杀惜后,对宋江、唐牛儿的抓捕及对唐牛儿的审判。阎婆明明再三说宋江是杀人凶手,做公的就在现场,却始终不肯动手抓,可“拿唐牛儿时,须不耽搁”,下手既快又狠又野,“把他横拖倒拽”,直推进县衙。知县审案时,明明知道唐牛儿不是凶手,却再三推问、殴打, “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一心要救宋江”,替宋江打掩护。从做公的到知县公然袒护宋江,冤屈唐牛儿,这固然与二人的为人、口碑有关,但是,更是赤裸裸地暴露出统治者及其爪牙官官相护、各留退路,视下层小民则贱如草芥,对其则心狠手辣,任意处置。不禁令人替唐牛儿叫屈,司法的黑暗可见一斑,而这正是当时官逼民反的社会大背景,可谓小人物反映出大问题。
另一小人物郓哥的刻画,在反映市井生活方面是既逼真又深刻。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在《水浒传》中反复出现,以至于成了“绿林好汉的标准姿势”,[4]还一再用作鼓动、引导好汉上山入伙,反抗贪官的诱饵。可以说,这正是在天灾人祸、官府贪腐残暴背景下,社会底层小民对饱腹之物极度渴望的镜像反照。有网友在列数郓哥的“狡狯”时,说他“尽得可得之利”,王路《郓哥之侫》[5]的博文,对郓哥的形象更是条分缕析,多有独到见解,但论郓哥乖觉、油滑的一面多,对他小小年纪却能明白事理、奉养孝敬老爹艰难度日,极为辛酸的一面有所忽视。郓哥形象的精彩主要体现在与三个人的交际上:一是与王婆的周旋打斗,他旁敲侧击,央求见西门庆“把些汁水”与他,同样处于社会底层的王婆却心怀鬼胎,为虎作伥,三骂他猢狲,他都能一再忍耐,直到被暴打一顿无力还手,关键是一篮雪梨滚落街上,“他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无奈的他才发狠负气而走,侧重表现了他的执着、乖觉;二是用激将法鼓动武大郎定计捉奸,他心情上郁郁勃勃,行动上却迂回从容,尽显少年的“勇气、智谋”;三是给武松作证,冷静客观,难能可贵的是小小年纪却能明辨是非,爱憎分明,不为西门庆的小恩小惠所惑而颠倒黑白,侧重表现他的勇敢与正义。这三段表现了郓哥多方面性格,各有侧重,但令他念念不忘,贯穿始终,左右他行为的是活命度日的吃食用度。有人说武家事件是一篮雪梨引发的命案,也不无道理,因这一篮雪梨在郓哥是视为“命根子”的。王婆摔坏了他的“命根子”,有压迫就会有反抗,势单力薄的小郓哥自然只能找同样受气受欺凌的武大郎,合力报复王婆。在郓哥的言谈行动中,小小年纪的他,巧言令色、迂回周旋、费尽心机,这中间包含着多少底层小民度日的艰难与辛酸。郓哥是武家事件的引爆者、参与者、见证人,可谓是贯穿始终的重要人物,而武家事件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水浒传》的一个小小缩影,反映了当时社会“带气生存”的状态(鲍鹏山语),这正是众好汉奋起反抗的缘起与土壤,故而,小人物郓哥的重要作用不可低估。(文中引用水浒文字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水浒传》)
[1]赵百成.唐牛儿和郓哥在在情节发展中的作用[J].佳木斯师专学报,1995(1):79-81.
[2]张萍,郑飞云.浅谈《水浒传》中小人物的塑造及其价值[J].临沂师专学报,1998(5):51-52.
[3]鲍鹏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是梁山好汉吗?[N].解放日报,2011-09-19.
[4]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王路.郓哥之侫.[EB/OL].(2016-02-16)[2017-09-15]https://www.douban.com/note/54162444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