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荀子》书“伪”、“綦”两字的特殊用法论《荀子·性恶》篇的真伪
2017-03-10廖名春
廖名春
由《荀子》书“伪”、“綦”两字的特殊用法论《荀子·性恶》篇的真伪
廖名春
(清华大学历史系出土文献与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 100084)
《荀子·性恶》篇之“伪”字皆具理性人为义,《荀子·性恶》篇“綦”字又为“极”之假借,这两种现象是其他先秦秦汉文献所没有的,而仅见于《荀子》一书,当为荀子作品的区别性特征。由《荀子》书“伪”、“綦”两字的这种特殊用法看,否定《性恶》篇为荀子之作是没有理由的,《性恶》篇当为荀子的代表作。
荀子性恶篇伪綦真伪
荀子以“性恶”闻名,其《性恶》篇可以说是荀子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但最近几年来,中国大陆学界否定《性恶》篇为荀子所作的说法非常流行。比如周炽成就一再强调:“《性恶》篇在《荀子》全书中是非常独特的:其他篇都不以人性为恶,唯独该篇以人性为恶。”依此,他认为:“《性恶》篇的作者很可能不是荀子本人,该篇在西汉初期还没有产生,很可能是生活在西汉中后期的荀子后学或与荀学有关的人所作的。”①颜世安也“怀疑,《性恶》篇不是作于荀子之手,是其后学发挥性伪分论,与孟子性善论公开对立,以张大学派门户。提出这个怀疑的主要原因是,如果荀子本人主张人性恶,这样立场鲜明的观点,何以在其他篇章中一次都没有说到?‘性伪分’与‘性恶’虽有相似处,毕竟是不同的思路。”②
这些说法新颖别致,在荀子学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周炽成在2012年以来的多次荀子学术研讨会上,持此说一再当面向我挑战,我都没有回应。为什么?因为我认为他们的说法缺乏客观证据,都是些“莫须有”的东西。比如《荀子·荣辱》篇称“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尔”,明显就是“人性恶”“立场鲜明的观点”;《儒效》篇说“行忍情性然后能脩”,此“性”属于“忍”的对象,意义也应当是负面的。何以说“人性恶”“的观点”,“在其他篇章中一次都没有说到”?笔者认为,讨论《荀子·性恶》篇的真伪,只能以实证的方法,靠文献本身来说话。有鉴于此,本文拟另辟新径,从《荀子》书一些词的特殊用法的角度来探讨这一问题。
《荀子》书颇有一些独具个性的词。这些词有其特殊用法,往往只见于《荀子》书而罕见于其他先秦秦汉文献。这些词我们可称为《荀子》书的特色词。利用《荀子》书的特色词来讨论《荀子·性恶》篇的真伪,标准客观实在,结论应该具有说服力。
本文拟从《荀子》书“伪”、“綦”两字的特殊义和特殊用法来进行讨论。
一、“伪”字的理性人为义
南宋浙北刻本的《荀子》20卷32篇中,“伪”字共42见①,其涵义有三。
一是读为“为”,义为“行为”的,有两见。如:
01. 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彊高言谨悫者也。(《非十二子》)
02. 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儒效》)
二是义为“诈伪”的“伪”,共五见。
03. 诈伪生塞,诚信生神。(《不苟》)
04. 君子审于礼,则不可欺以诈伪。(《礼论》)
05. 穷本极变,乐之情也;着诚去伪,礼之经也。(《乐论》)
06. 今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污漫、淫邪、贪利之行也。(《性恶》)
07. 三曰言伪而辨。(《宥坐》)
这五例,前四例“伪”或者与“信”、“诚”相对,或者与“诈”并称,视为“诈伪”之“伪”,自然不会有异议。后一例杨倞未注[1]1109,显然这里的“伪”也是虚伪的意思。
三是今人以为“人为”的“伪”,例子最多,高达35见。如:
08. 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性,则兼以为民。(《正论》)
09. 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礼论》)
10. 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名》)
11.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
12. 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
13. 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
14. 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人之性伪之分者也。(《性恶》)
15. 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性恶》)
16. 问者曰:“人之性恶,则礼义恶生﹖”应之曰: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为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斲木而成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性恶》)
17. 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于信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性恶》)
18. 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性恶》)
19. 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
20. 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
21. 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
22. 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
23. 问者曰:“礼义积伪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性恶》)
24. 今将以礼义积伪为人之性邪﹖然则有曷贵尧、禹,曷贵君子矣哉﹖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观之,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性也哉!(《性恶》)
25. 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性恶》)
这里的35个“伪”字,《正论》篇一见、《礼论》篇五见、《正名》篇两见,《性恶》篇最多,共27见。其意义内涵,颇值得研究。
杨倞注:“伪,为也,矫也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故‘为’字‘人’傍,‘为’亦会意字也。”[1]935杨倞认为“伪”字既是形声字也是会意字,“人”旁表义,“为”表声,但也兼会意,会“人作为”之意。而所谓“人作为”之“伪”就是“矫其本性”,矫正其先天的恶性,所以这种“伪”也就是“矫”完全是后天的。物双松(1768—1830)进而将这种“伪”释为“善”,久保爱(1759—1832)则视为“礼”,[1]935庶几近之。
也许是受通行的《说文解字》“伪,诈也”说的影响,宋儒一般都以“欺诈、假装”为“伪”的本义,因此对荀子基于这一意义“伪”的说法颇多误解。比如程颢(1032—1085)、程颐(1033—1107)兄弟就一再说:“荀卿才高学陋,以礼为伪,以性为恶,不见圣贤。虽曰尊子弓,然而时相去甚远,圣人之道至卿不传。”①“荀子虽能如此说,却以礼义为伪,性为不善,佗自情性尚理会不得,怎生到得圣人?”②在程氏兄弟的眼中,“伪”显然是贬义词,是“欺诈、假装”的意思,所以他们对荀子“以礼为伪”、“以礼义为伪”、以“尧舜伪也”予以了激烈的批评。
更早一点的刘敞(1019—1068)也是如此。他说:“荀子言圣人之性以恶,言圣人之道以伪,恶乱性,伪害道,荀子之言不可为治。”③为什么“荀子之言不可为治”?因为“荀子言圣人之性以恶,言圣人之道以伪”。在他看来“恶乱性,伪害道”。显然,这种“害道”的“伪”意义是负面的,也就是“欺诈、假装”的意思。所以他觉得不可理喻。
从南宋黄震(1213—1280)④到明清之际的傅山[2]1307(1607—1684),特别是乾嘉时代的纪昀(1724—1805)⑤、钱大昕(1728—1804)、章学诚(1738—1801)、郝懿行(1757—1825)等人,他们都发现二程、刘敞是冤枉了荀子,因此肯定了杨倞注。由此,学界的主流都以《荀子》这一类的“伪”字为“人为”义。比如《汉语大字典》就在“伪”字的“人为”义下举《荀子•性恶》篇的“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为证[3]232,《汉语大词典》也以《荀子•性恶》篇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之“伪”义为“人为”[3]1675。
上面《正论》《礼论》《正名》《性恶》篇的这35例“伪”字,其内涵不是与“义”相对,就是与“礼义”相类;不是名之以“文理隆盛”,就是称之为“礼义法度”之所“生”。特别是从“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于信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诸说来看,这里的“伪”显然并非指一般的“人为”,而是有着特定的内涵,指的是道德理性之为。一般人的行为不足以将圣人与众人区分开,只有道德理性之为才是“圣人之所以”“异而过众者”,这种“伪”,价值内涵非常清楚,以一般的“人为”名之,实在是抹杀了荀子所谓“伪”的特定价值,误读了荀子。所以黄震、纪昀认定荀子是“以善为伪”,傅山“明言”荀子所谓“礼全是伪”[2]1288。因此,不论从荀子本文来看,还是从后来有见地学者的分析来看,说《荀子》这些“伪”字的内涵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行为、作为,而是指具有特定意义的“人为”——理性之“人为”,完全是经得起检验的。[5]295
厘清了《荀子》书42个“伪”字的三种涵义,就可以发现其义为“诈伪”的用法文献最为常见。而读为“为”,义为“行为”的用法文献虽然不多,但也能找出不少来。只有具有理性之“人为”义的“伪”,《荀子》巨多,高达35例,而其他先秦秦汉文献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乎一例也没有。
王充(27—97)《论衡》一书中有两个“伪”字与《荀子》的理性之“伪”内涵相同。其《本性》篇曰:“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者,以为人生皆得恶性也。伪者,长大之后,勉使为善也。”[6]138不过,这是转引《荀子·性恶》篇之语,不能说是王充自己的说法。除此之外,在先秦秦汉文献里,笔者尚未发现有像荀子一样将“伪”赋予了道德理性内涵的例子。
这一现象非常有意思。我们不能没有说《荀子》书没有理性之“人为”义“伪”字的篇章就皆非荀子所作,但可以肯定有理性之“人为”义“伪”字的篇章一定属于荀子的作品。为什么?因为别人的作品没有这一用法,只有荀子作品才有,这是荀子作品的区别性特征之一。
这35个具有理性之“人为”义的“伪”字,《性恶》篇最多,占了27例。其余《正论》篇有一例、《礼论》篇有五例、《正名》篇有两例。《正论》篇、《礼论》篇、《正名》篇我们没有不认为它们不属于荀子的,事实上,它们都有理性之“人为”义的“伪”字。如果认为《性恶》篇不是荀子的作品,否定荀子有理性“人为”义之“伪”的说法,那就得将《正论》篇、《礼论》篇、《正名》篇也排除出去。这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由此来看,根据那些“莫须有”证据,否定《性恶》篇为荀子所作的说法是完全不能成立的。
二、“綦”字的假借
“綦”字义符为“糸”,声符为“其”,上下结构也可写作左右结构,因此也可作“綨”。《说文•糸部》:“綥,帛苍艾色。或从其。”[7]1861如此说来,“綦”本义当为“苍艾色”的“帛”,也就是像艾蒿一样草绿色的丝织品,故其义符作“糸”。
先秦两汉文献中,“綦”字约80多见,其中《荀子》一书就占了一半。①其他先秦两汉文献中的“綦”字,多作颜色词,多用于人名和物名,基本上没有用于假借的②;而《荀子》一书的“綦”字,则全为假借。这一现象,区别性特征突出。③因此,考察《荀子》一书“綦”字的运用情况,对于认识《荀子》一书的作者与时代,很能说明问题。
“綦”字《荀子》书共42见。依次如下:
01. 忍情性,綦谿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非十二子》)
02. 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故圣王之诛也綦省矣。(《仲尼》)
03. 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天王之事也。(《王制》)
04. 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齐愍、宋献是也。……如是则下仰上以义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国定,国定而天下定。……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明,与国信之;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如是,则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齐闵、薛公是也。……身不能,不知恐惧而求能者,安唯便僻左右亲比己者之用,如是者危削;綦之而亡。国者,巨用之则大,小用之则小;綦大而王,綦小而亡,小巨分流者存。……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养五綦者有具,无其具,则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万乘之国,可谓广大富厚矣,加有治辨彊固之道焉,若是,则恬愉无患难矣,然后养五綦之具具也。……其用知甚简,其为事不劳,而功名致大,甚易处而綦可乐也。……知者易为之兴力,而功名綦大。舍是而孰足为也﹖故古之人,有大功名者,必道是者也。丧其国危其身者,必反是者也。……生民则致宽,使民则綦理,……乱世不然,……生民则致贫隘,使民则綦劳苦。(《王霸》)
05. 故上好礼义,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则下亦将綦辞让,致忠信,而谨于臣子矣。……人主不能论此三材者,不知道此道,……一日而曲辨之,虑与臣下争小察而綦偏能,自古及今,未有如此而不乱者也。(《君道》)
06. 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议兵》)
07. 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正论》)
08. 天非私曾、鶱、孝己而外众人也,然而曾、鶱、孝己独厚于孝之实,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綦于礼义故也。(《性恶》)
09. 由其道,则人得其所好焉;不由其道,则必遇其所恶焉,是故刑罚綦省而威行如流。……是以为善者劝,为不善者沮,刑罚綦省而威行如流,政令致明而化易如神。(《君子》)
10. 有物于此,居则周静致下,动则綦高以巨。(《赋》)
11. 故先王既陈之以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贤以綦之;若不可,废不能以单之;綦三年而百姓从风矣。(《宥坐》)
此42个“綦”字共见于《荀子》书11篇,其中《非十二子》《王制》《议兵》《性恶》《赋》篇皆一见;《仲尼》《君道》《君子》《宥坐》篇皆二见;《正论》篇七见;《王霸》篇最多,共22见。
这42个“綦”字有37个为“极”字的假借,历来注家都没有异议。只有《王霸》篇和《宥坐》篇的五个“綦”字如何读,尚可讨论。
《宥坐》篇云:“故先王既陈之以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贤以綦之;若不可,废不能以单之;綦三年而百姓从风矣。”“尚贤以綦之”杨倞注:“綦,极也。谓优宠也。”久保爱曰:“綦,当作‘惎’。《左传》曰‘楚人惎之脱扄’,杜预注:‘惎,教也。’”陶鸿庆(1859—1918)曰:“惎,当为‘期’字之误。期,待也。谓悬爵禄以待其迁善也。”王天海曰:“綦,至也,及也。綦为极至之义,故亦为及至。说见《古书虚字集释》。”[1]1114黄珊认为:“‘綦’是‘惎’的通假字。《玉篇·心部》:‘惎,教也。’《孔子家语·始诛》:‘而犹不可;尚贤以劝之;又不可,即废之。’字作‘劝’。‘劝’亦‘教’义。《广雅·释诂》:‘劝,教也。’《家语》的异文‘尚贤以劝之’为我们提供了‘綦’、‘惎’通假的有力证据。”[8]188案:久保爱、黄珊说是,“尚贤以綦之”当读作“尚贤以惎之”,也就是“尚贤以教之”、“尚贤以劝之”,“綦”为“惎”之假借。
又“綦三年而百姓从风矣”杨倞注:“百姓从化,极不过三年也。”王天海曰:“綦,至也,及也。说见上。‘綦’字又作‘朞’,《议兵》篇‘已朞三年,然后民可信也’,其旨同此文。”[1]1114黄珊认为“綦”为“朞”字之通假,其说是。[8]188是《荀子》书“綦”又为“期”之假借。
《荀子·王霸》篇:“如是则下仰上以义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国定,国定而天下定。”杨倞注:“綦当为基。基,本也,言以义为本。”日人冢田虎(1745—1832)曰:“《书》曰‘作汝民极’,《周礼》‘设官分职,以为民极’。皆以君长为表极也。‘綦定’者,所以为表极者定也。”刘台拱(1751—1805)曰:“此‘綦’亦训‘极’”,义如‘皇极’之‘极’,不必破为‘基’。下文‘国一綦明’,‘綦’亦训‘极’。‘极’,犹言标准。”王念孙(1744—1832)曰:“前‘极’谓义,后‘极’谓信也。具见上文。”王天海曰:“上言‘义立而王’,此言‘下仰上以义’,知义乃立国之基也。杨注是,他说非。”[1]476
《王霸》篇又有:“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明,与国信之。”杨倞注:“綦,亦当为基。”郭嵩焘(1818—1891)曰:“綦,当为‘期’之借字,所期约明白无欺。”冢田虎曰:“綦明,极明也。”北京大学《荀子新注》:“綦,通‘期’,约定。綦明,约定明确,不失信用。”王天海曰:“綦,通‘基’,即前所谓‘綦定而国定’之‘綦’。此言国家统一,立国之基明确。此立国之基亦指道义也。杨注是,他说非。”[1]480
案:《荀子·王霸》篇的三个“綦”字,杨倞皆读为“基”,冢田虎、刘台拱皆训为“极”,郭嵩焘则将“国一綦明”之“綦”读为“期”。其实三个“綦”字都应读为“极”。朱骏声(1788—1858)《说文通训定声•颐部》:“綦,叚借为极。……綦、极一声之转。”[9]163“极”有中正、准则义。《诗·商颂·殷武》:“商邑翼翼,四方之极。”郑玄(127—200)笺:“极,中也。商邑之礼俗翼然可则傚,乃四方之中正也。”①《墨子·非攻下》:“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②《汉书·儿宽传》:“唯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以顺成天庆,垂万世之基。”③“綦定”读为“极定”,也就是中正、准则定,刘台拱说“犹言标准”,显然是正确的。“国一綦明”之“綦”也当读为“极”,“綦明”即“极明”,也就是准则明、标准明,冢田虎说也是正确的,完全没有必要再另读为“基”或“期”。
由此可知,《荀子》书11篇42个“綦”字,全部都是假借字。其中有40个是“极”的假借,它们出自《非十二子》《王制》《议兵》《性恶》《赋》《仲尼》《君道》《君子》《正论》《王霸》十篇;有一个是“惎”字的假借,有一个是“期”字的假借,这两者都出自《宥坐》篇。
根据笔者的研究,《荀子》书32篇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荀子亲手所着,它们是《劝学》《修身》《不苟》《荣辱》《非相》《非十二子》《王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致仕》《天论》《正论》《礼论》《乐论》《解蔽》《正名》《性恶》《君子》《成相》《赋》等22篇;第二类是荀子弟子所记录的荀子言行,它们是《儒效》《议兵》《强国》《大略》《仲尼》五篇;第三类是荀子所整理、纂集的一些资料,其中也插入了弟子之作,它们是《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五篇。比较起来,这里的第一类和第二类都是研究荀子思想和学说的主要依据,第三类则距离荀子较远,只是间接材料。[10]
属于第一类的《非十二子》《王制》《性恶》《赋》《君道》《君子》《正论》《王霸》八篇,共37个“綦”字,全部假借为“极”,没有一个例外;属于第二类的《议兵》《仲尼》两篇共三个“綦”字,也都全部假借为“极”。说明它们真实反映了荀子的语言特色,由此说它们是“研究荀子思想和学说的主要依据”,应不为过。《宥坐》篇的文字并非荀子的原创,只是荀子整理、纂集的一些资料,其两个“綦”字,虽然也是假借,但都没有作“极”,而是分别作“惎”和“期”,正好说明了它虽属《荀子》但距荀子较远这一事实。
《荀子·性恶》篇“綦”字只“以綦于礼义故也”一见,它既非于用于人名、物名,也非假借为它字,而是与《非十二子》《王制》《赋》《君道》《君子》《正论》《王霸》《议兵》《仲尼》九篇一样,都读为“极”。由此看,将《性恶》篇排除出《荀子》,或进而否定其为荀子之作,在这里是得不到支持的。
三、小结
《荀子·性恶》篇之“伪”皆具理性人为义,《荀子·性恶》篇“綦”字又为“极”之假借,这两种现象是其他先秦秦汉文献所没有的,而仅见于《荀子》一书,当为荀子作品的区别性特征。《吕氏春秋·慎大览·察今》篇有云:“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11]476-477俗语也说:“一滴水可照见太阳。”由《荀子》书“伪”、“綦”两字的这种特殊用法看,否定《性恶》篇为荀子之作是没有理由的,毫无疑义,《性恶》篇当为荀子的代表作。
[1]王天海. 荀子校释[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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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朱骏声. 说文通训定声[M]. 武汉:古籍书店,1983.
[10]廖名春.《荀子》各篇写作时代考[M].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4(5).
[11]张双棣:吕氏春秋译注[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李俊丹 校对:苏红霞)
①周炽成:《荀子韩非子的社会历史哲学》,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5月,第3、9、36-45页。其说又见周炽成:《荀子:性朴论者,非性恶论者》,《光明日报》2007 年3 月20 日第11 版;周炽成:《荀子非性恶论者辩》,《广东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周炽成:《董仲舒对荀子性朴论的继承与拓展》,《哲学研究》2013年第9期;周炽成:《荀子乃性朴论者,非性恶论者》,《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2014年第1期。
②颜世安:《荀子、韩非子、庄子性恶意识初议》,《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0年第2期;《荀子人性观非“性恶”说辨》,《历史研究》2013年第6期。
①杨倞注:《荀子》二十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12月影印北京图书馆藏宋浙刻本。有关宋浙刻本的意义,详见廖名春:《二十世纪后期大陆荀子文献整理研究》,台湾云林科技大学汉学资料整理研究所《汉学研究集刊》第3期(荀子研究专号),2006年12月。
①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下同)子部儒家类《二程外书》卷十。
②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二程遗书》卷十八。
③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公是弟子记》卷三。
④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黄氏日抄》卷五十五《读诸子•荀子》。
⑤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荀子》提要。
①这是笔者粗略的统计,可能有几字的出入。
②《列子·仲尼》篇有“引乌号之弓,綦卫之箭,射其目”说,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0页)以为“綦”当读为“淇”。不过《列子》一书的时代是有争议的。
③黄珊《论〈荀子〉中的“綦”》(详见氏著《〈荀子〉虚词研究》附录,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8月,第187-192页)一文已从虚词研究的角度作了详尽的讨论,可以参考。
①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诗类《毛诗注疏》卷三十。
②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学之属《墨子》卷五。
③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前汉书》卷五十八。
B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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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30(2017)01-0039-06
2016-09-15
廖名春(1956—),男,湖南武冈人,清华大学历史系、出土文献与古代文明研究协创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中国先秦史学会荀子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