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变迁:布迪厄语言社会学视角①
2017-03-10刘振平赵守辉
刘振平,赵守辉
(1.广西师范学院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广西,南宁530001;2.卑尔根大学人文学院,卑尔根,7800,挪威)
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变迁:布迪厄语言社会学视角①
刘振平1,赵守辉2
(1.广西师范学院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广西,南宁530001;2.卑尔根大学人文学院,卑尔根,7800,挪威)
汉语;新加坡;功能变迁;布迪厄;语言社会学
由于社会和语言政策的变革,汉语在新加坡的功能不断发生变迁。1919年现代标准汉语取代汉语方言成为华校的教学媒介语,1986年后又被英语取而代之。同时,1979年后随着“讲华语运动”的开展,华语逐渐取代汉语方言成为华族社群的主要交际用语,然而,到了2004年被英语取而代之。目前,华语在新加坡社会主要发挥传承优秀华族传统文化的功能。本文尝试运用布迪厄的场域与文化资本理论,对华语在新加坡所发生的这两次重大功能变迁进行阐释。
1.引言
语言社会学(sociology of language)理论认为,语言作为一种社会符号系统,与其所处社会的政治权势和经济利益密切相关,故有时被称作语言政治学(linguistic politics)。西方现代社会思潮对此早有所关注,在海外的语言规划与政策研究领域,利用福柯(Michel Fou⁃cault)、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等后现代思想家的批判方法对具体的语言政策进行深刻分析早已成为一种通行的研究范式(Penny⁃cook,2002;Milani&Johnson,2008等),但其中最为人们所熟知并常用的是法国当代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资本理论。例如,在新加坡语言政策研究中,Silver(2004)曾经应用布迪厄的“场域”和“惯习”作为概念工具,以政策文献为数据,深刻分析了英语在新加坡语言政治生活中功能转换的本质。
在福柯等后现代思想家看来,现代社会早已不是依靠强势手段进行政治和经济统治的时代。换句话说,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暴力对个体行为的规范可能具有更大的影响力和解释力。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眼中,语言就是这样带有象征力量的重要符号体系。布迪厄在其著作《语言与符号力量》(Bourdieu,1991)里解释了19世纪标准法语如何在纷纭复杂的语言学场域斗争中力压群雄,走向统一,服务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语言”这个现代国家最基本理念的建构。他同时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的资本概念加以扩展后,建立起了被学术界至今广泛应用的语言资本理论社会学框架,其核心就是官方语言应该被看做是一种可以为其拥有者赋权的象征性文化资本。象征性资本不但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表现为物质利益,还具有代际传承的再生产能力,可以通过家庭环境及学校教育获得,并成为精神与身体的一部分,包括知识、教养、技能、品位等文化产物(见下文“体化资本”)。文化资本创造除了发生在学校教育这个最典型的公共场域内,家庭环境的熏陶也可以构成生产文化资本的场所。在本文中,我们正是要考察一下作为文化资本生产的参与者,汉语在新加坡社会是如何在这两个场域内,被作为国家管控手段、族群认同素材和个体社会移动阶梯进行互动与再生产的。
新加坡是一个多语社会,多种语言长期并存,在研究文献中,常有“社会语言学实验室”之称(Xu&Li,2003)。从历时的角度来看,各种语言所发挥的功能随着社会的发展都有一定程度的变迁。汉语作为官方定义的三大母语之一,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对此所做的相关研究虽时有所见,然而就笔者视野所及,尚未见到有学者以布氏理论考察过汉语地位在新加坡升降起伏的深层动因。故我们尝试在这方面做一些初步探讨,为在利用社会学理论作为概念工具考察汉语海外传播方面抛砖引玉,提供新的视角和较深入的思考。
2.1978年前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变迁及其动因
2.1 1919年前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
华人最早是什么时候到新加坡岛上居住的?由于史料的缺乏,已经不得而知。有史可查的是,在1819年英国人史丹福·莱佛士(Stamford Raffles)登陆新加坡之时,岛上已有150人,其中华人约30人(Saw,1991)。另外,据海峡殖民地档案(SSR, L6 P17)记载,当时在直落亚逸(Telok Ayer)一带有华人的集居区(庄钦永,1986:20),有一定数量的华人集居在一起,汉语(主要是南方方言)有可能在这些华人之间发挥交际功能,并成为他们身份认同的一种手段。
莱佛士登陆后与当地苏丹签订条约,取得了在新加坡建立商站和贸易的专权。1824年,英国又迫使苏丹放弃对新加坡的统治权,使得新加坡完全沦为英国的殖民地。殖民地政府对各种族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华人办自己的华文学校,马来人办马来文学校,印度人办淡米尔文学校。在华人办的华校中,教学媒介语并不统一,来自闽籍的个人或社团办的华校用闽语作为教学媒介语,来自粤籍的个人或社团办的华校用粤语作为教学媒介语,来自客家籍的个人或社团办的华校用客家语作为教学媒介语(臧慕莲,1994;郭健,2011)。殖民政府也开办了英文学校,英语当时作为行政、司法和国际贸易等重要领域的语言,具有高阶语言(high language)的功能,所以,无论是在华人、马来人还是在印度人当中,都有一部分人争相学习英文(臧慕莲,1994;蔡明宏,2013)。
这样的政策和教育环境下,汉语(主要是方言)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大致是:汉语方言是华校的教学媒介语,也是各个方言社群内部的交际用语,但由于一些华人选择进入英校学习,如果他们子孙同样选择进入英校学习,那么,一般来说,这些华人的第三代已经不再能够运用汉语方言进行交际了。也就是说,汉语(包括方言)在一部分华人当中已经无法发挥交际功能。这种情况说明,汉语已经到了费什曼濒危语“代际传承等级量表”(Graded Intergenerational Disrup⁃tion Scale,GIDS)中关键的第六级,即“在家庭之内世代传递,而非日常口头交流的一般语言。”(Fishman,1991:89)
2.2 1919-1978年间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
1919年以后,由华人社群开办的华校普遍采用了“国语”(借用中国民国政府时期对现代标准汉语的称呼)作为教学媒介语,这致使后来的语言功能布局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即“国语”成为各方言华人社群之间的交际用语。中国大陆1949年以后采用“普通话”称呼现代标准汉语,而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50年代开始用“华语”取代“国语”的说法(汪惠迪,1984),用“华文”作为华语口语和书面语的合称(尚国文、赵守辉,2013)。
1956年,新加坡出台了《新加坡立法议会各党派华文教育委员会报告书》,该报告书中明确指出:各语文源流学校应当以英语、马来语、华语和淡米尔语这四种语言中的至少两种作为学校的教学媒介语。华校此时自然就变为了以华语和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
1959年,新加坡成为自治邦,为寻求与马来西亚合并,语言政策又做了调整。李光耀在回忆录中说:“在1959年成立政府时,我们决定用马来语作为国语,为新马合并做好准备。”(Lee,2000:170)“我认为不管是否切实可行,唯一在政治上说得过去的政策,就是实行三语制度,以马来语,即马来亚未来的国语,作为共同语,并以英语为国际贸易和科学方面所用的语言,同时规定华语是华人的母语,淡米尔语、印地语或旁遮普语则是印度人的母语。”(Lee,1998:246)
1965年8月9日,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成为独立自主的共和国。10月1日总理公署发布的语言政策,申明“新加坡四大语言都是官方语言,地位平等”(Lee,2000:171)。不过,这是显性(overt)语言政策,政府并不希望四大语言并行发展,隐性(covert)政策则是希望英语独大,但是鉴于各民族对自己母语的情感,不得不制定出四种官方语言的政策。这从《李光耀回忆录》中的下面一段话中可以看出:“作为一个依靠国际贸易的社会,如果使用马来语、华语或淡米尔语的话,根本无法谋生。使用英语就没有任何一族会占优势。不过,这个课题太敏感,我们不能立即实行变革。各个族群当时都热切维护各自的母语,要在这种情势下宣布人人都得学习英语,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的做法是维持现状,让四种官方语言——马来语、华语、淡米尔语和英语共存。”(Lee,2000:170-171)
虽然语言政策有所变动,但学校里基本上一直进行的是一种非平衡的双语教育。一般来说,一个学校往往以一种语言为主要教学媒介语,同时还要学习另外一种语言。如英校以英语作为主要的教学媒介语,华语实际上处于辅修的地位;而华校以华语作为主要的教学媒介语,英语处于辅修的地位(周聿峨、曾品元,2002;向远菲、高伟浓,2006)。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虽然政府在政策层面上是平等对待各个不同源流的学校,但其显性与隐性政策的矛盾决定了各个层面上明显地出现了鼓励人们更好地学习英语的导向。比如说,政府部门要求日常工作的书信、电函、文件等都需要用英文书写,英文好的人有更多的机会到政府部门工作;高等院校主要是由政府办的,用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如果要想进入高等院校学习必须具有良好的英文水平,华校生英文水平普遍不高,升入大学的几率很小;商业交流也主要是用英文,如果要成为公司的职员一般也需要具有良好的英文水平。虽然华人社群为了解决华族子弟上大学的问题,开办了以华语为主要教学媒介语的南洋大学,但由于毕业生没有好的就业前景,且学校跟政府之间一直有摩擦,最后不得不并入政府办的新加坡大学,导致这种情况下,许多华人家长为自己孩子以后升学和就业前景着想,都纷纷把孩子送入英校,导致华校学生人数逐渐减少。到了70年代末,就读英文学校的华族学生已经占到了88.8%,而只剩下11.2%的华族学生在华校学习(郭健,2011)。
这一时期,虽然华校里教授的是华语,但是大多数华人在日常交际中依然用的是祖籍方言。官方的统计数据显示:1980年有81.4%的华人以方言为主要家庭用语(吴英成,2010:49)。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华语已为华校里的教学媒介语,也成为不同祖籍的华人之间的一种交际用语,祖籍方言已经退守到同一祖籍华人社群内部作为一种交际用语。
2.3 1978年前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功能变迁的动因
布迪厄提出的文化资本理论中,对经济、社会、文化及象征资本的区分早已成为众多社会和人文学科研究中的常识,与语言关涉的是文化资本,包括体化资本(embodied capital)、物化资本(objectified capital)和机构资本(institutional capital)。其中“体化资本”是指一套通过生物体本身表现出来的内化的语言、技能、情趣、行为和知识体系(Bourdieu,1991)。根据布迪厄语言交换的经济理论,语言是一种有一定市场与调节规则的可交换经济资本,语言的交换是一种场域,而语言本身又是一种符号资本。因而,“语言交换场域”也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经济场域”。如果仅在“经济场域”这个意义上而言,在一个多语社会中,一种语言的使用人口越多,它便越具有更大的价值,在自由竞争中越具有优势。新加坡是一个华人作为主体民族的社会,这在建国初期尤其如此。由此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外力的干涉,华语是有可能自然发展为整个社会族际通用语(lingua franca)或社区高势语(language for wider communication)的。但是,实际上语言的“经济场域”“存在着复杂的经济、社会与权力关系。语言的运用与权力关系密不可分,它总是在权力关系网中得以运作”(苑国华,2009)。
在语言作为交际功能这个场域中,为了提高其交际效率,更好地服务于独立之初国家建设的总体目标,在工具理性原则指导下,为了实现将新加坡建设成重要国际贸易中心这个政治目标,新加坡官方开始向“英语必知”(English-Knowing Policy)方向规划。在布迪厄的话语中,文化资本具有潜在地(虽然并非直接地)转化为经济资本的可能。这种转换是通过所谓的人力资本得以实现的,这意味着为了经济的发展,人力资本也是可以通过开发转化为个人或社会的经济利益。从上述讨论可见,上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新加坡知识经济发展模式的定位逐渐明确,人力资本在国家发展中的作用也越发关键。正是基于这种人力资本物化的可转换性,政府逐渐确定了“母语为体,英语为用”(赵守辉、王一敏,2009)的双语教育政策。上述分析也显示出,这种政策也在国民的教育投入中获得共识,说明个体和机构都会根据资本积累在这些场域中的分布和流动,去追求他们在这些场域内和场域之间资本流动交换中的社会权力和控制程度(Carrington&Luke,1997)。
在语言选择的考量中,语言除了交际工具的技术功能外,还有其政治和地域等方面的身份认同功能,从而构成了语言经济权力关系的另一个斗争场域。实际上,在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中,除了权力场域,知识场域(intellectual field)和意识形态场域(the field of ideological production)都是他经常提及和讨论的。国家作为想象共同体,语言资本的文化属性无疑会成为国家(nationhood)建构的重要概念工具。正如Jenkins(2002)所指出:“不论从其起源还是社会应用来看,官方语言都是与国家这个概念相始终。正是在国家形成过程中,一个由官方语言占支配地位的统一的语言学市场才得以成为国家生活”。在新加坡的官方语言政策中,三种国民母语得以与英语共存,可以说完全是由于其在安德森(Anderson,1991)所说的“国家共同体”这个意识形态建构中所具有的价值。由此可见,在上述历史阶段中,新加坡双语政策的形成可以理解为是政策制定者充分意识到了语言资本可以在不同场域体现其价值的结果。
3.1978年后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的功能变迁及其动因
3.1 华语失去教学媒介语的功能
这一时期,华语功能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其失去了教学媒介语的功能。上面我们提到,新加坡政府有鼓励人们更好地学习英语的导向。在这种隐性政策导向下,华校毕业生在升学和就业方面都明显不如英校生更具优势,越来越多的华人家庭为了孩子的前途,纷纷把孩子送到英校学习,入读华校的人数越来越少。到了1984年全国只有23名学生报读华文学校,1986年华校里所剩无几的学生全部转入英校,华文学校教育体系彻底瓦解(郝洪梅,2004)。从1987年开始,新加坡所有的学校都采用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华文教学成为单科教学。
3.2 越来越多的华人弃汉语而选择英语作为主要家庭用语
从1979年开始,新加坡政府在华人社群中开展了“讲华语运动”,要求华人“多讲华语,少讲方言”。“讲华语运动”开展的前10年主要目标是以华语代替各种方言作为华族的共同语,这10年的成就是十分显著的。官方的统计数据显示:1980年有81.4%的华人以方言为主要家庭用语,而到了1990年减至50.6%;1980年有10.2%的华人以华语为主要家庭用语,而到了1990年增至29.8%(吴英成,2010:49)。
开展“讲华语运动”,虽然使得华语成为更多华人的主要家庭用语,但由于华语的地位仍处于较低的层次,随着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这一政策的全面推行,越来越多的新加坡华人选择英语作为主要家庭用语。据新加坡教育部的统计数据,在家讲英语的小学一年级华族新生人数到2000年升至40.3%,更于2004年以47.3%首度超越华语(45.4%),处于主导地位。到了2009年更是多达近60%,2011年达到61%①这里所引用的教育部数据(包括上段的)是基于小学入学时关于家庭用语对家长所作的调查,因其方法过于简单,且为家长的一面之词的自我评估,虽然作为官方数据成为政策制定的依据并被广泛引用,包括学者著作,但其科学性不是没有争议的。有兴趣者可参见Zhao,et al(2007) 对于全岛36所幼儿园孩童家长所作的调查,该研究采取多因素分析法将家庭用语三分,Goh(2017) 基于同样的数据,采取更为复杂精细的算法,将新加坡华族家庭用语看做一个连续体,分为四种情况。(刘振平,2012)。这也就是说,用华语作为交际工具的华人已经越来越少。“虽然官方话语一直反复强调英语与母语在国家的语言资产中各司其职,但事实却无可辩驳地表明,华语正在被逐渐地排除出家庭领域——这个被语言规划学者视为濒危语言的最后堡垒和保护地。”(赵守辉、王一敏,2009)
3.3 传承华族优秀传统文化成为华语当下在新加坡的一项重要功能
新加坡人民在学习英语的同时,难免会受到西方文化的强烈影响,接受英语教育的年轻一代受现代西方物质文明及伦理道德的影响,思想与生活方式日益“西化”。然而,一些年轻人吸纳的多是西方的表层文化,他们没有真正汲取西方精神内涵,一些人崇尚个人主义、自由放任、嗜毒、搞同性恋、不愿意结婚生子、不愿意赡养老人等(王永炳,1993;董英华,2002;李保英、高奇琦,2004等)。这些都直接影响了新加坡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给新加坡的社会保障造成压力。
新加坡领导人对年轻人“西化”的现象表示了极大的隐忧和关心。1989年1月,时任总统的黄金辉在施政演说中说:“我国人民尤其是年轻一代的态度和人生观,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内都有了改变。传统亚洲价值观里的道德、义务和社会观念支撑并引导我们的人民,现在已逐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西方化、个人主义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观。”(黄金辉,1989)李光耀在1990年2月接受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采访时说:“如果新加坡人尝试采取美国人那样更为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新加坡将面临毁灭,因为我们不是在美国,而是生活在变化无常的东南亚中心的一个小岛上。”(曹云华,1992:45)1998年8月,时任总理的吴作栋在一次青年团的宴会上对青年团员说:“我们新加坡是亚洲国家,我们是亚洲文明的一部分,应该引以为荣,我们不应该被西方所同化而变成伪西方社会,新加坡要确保能使我们生存和继续繁荣的亚洲价值观,并且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最大的进展。”(曹云华,1992:45)
面对青年人的“西化”问题,新加坡政府认为要抵制这一问题,就不能放弃各民族的母语教学,应该通过华语教学传承优秀华族传统文化,塑造华人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李光耀在回忆录里对此直言不讳:“教授第二语言的价值,主要是在于传授道德观念和文化传统的了解。……教导华文的最大价值在于传播社会行为与道德行为的准则。这主要是指儒家学说对做人、对社会以及对国家的思想与信念。”(Lee,2000:180)1999年,时任副总理的李显龙在国会发表政策声明时指出:“英文是共同的工作语言,将来也是如此。英文是全球商业贸易与科技用语,但母语构成我们的价值观、根源和认同感的重要部分。母语使我们认识自己的文化传统,使我们更具有平衡的、与英语世界相辅相成的世界观,所以华文教学,不只是听说读写的教学,更重要的是灌输华族文化与传统价值观。”(李显龙,1999)这方面在教育部颁布的华文课标里体现得再明显不过了。例如,在2002年中小学华文课标里,“通过华文教学,传授华族文化和传统价值观”是华文教学的两大目标之一;在2007年和2015年小学华文课标里,“提高人文素养”是与“培养语言能力”和“培养通用能力”相并列的三个“课程总目标”之一,其中包括“培养积极的人生态度与正确的价值观”“认识并传承优秀的华族文化”“重视、热爱、欣赏与传承优秀的华族文化”等。
3.4 1978年后汉语在新加坡社会中功能变迁的动因
在此阶段,华语功能地位的此消彼长是在与其“内敌”与“外敌”(Ager,2005)的博弈中实现的,其在教育场域中的功能变迁结果是使新加坡这个华人为主体民族的社会成为唯一没有华校的东盟国家。布迪厄将场域解释为话语和社会活动为特点的结构化了的社会空间。他进而认为,不只学校存在于这样一个融进了复杂社会关系的一个多维空间之中,家庭也构成了个体经历和体验这种关系的场域(Bourdieu,1991)。布氏语言社会学的核心是语言关系总是符号权力的关系。各种社会主体的经济、知识、财富、地位等的社会性因素,反映了人们对各类资源与资本等占有的差异(苑国华,2009)。语言作为一种可供交换的象征性资本或权力资本,其使用要遵循市场与调节规则。价值影响市场行为,资本形式无论是文化的、经济的和社会的,均须被授权或被合法化,以某种方式被官方和社会认定具有价值。(刘永兵、赵杰,2011)。从前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家庭这个场域,无论是华语替代方言这个“内敌”,还是让位于英语这个“外敌”,皆与被官方和社会认定具有价值相关。先是“讲华语运动”使华语相对方言具有更高的社会名誉和地位,后又因为英语作为贸易与科技的媒介,意味着个体对该象征符号的取得可以带来直接的资本积累,并获得“进入精英阶层的通道”(Foley,2001)。所以,我们应该说,决定了新加坡父母创造二十年间两次家庭用语转换奇迹的根本动力是语言的资本和权力本质。
4.结语
布迪厄研究语言的目的是通过分析社会不同阶层的语言使用反思语言的象征性权力关系。他从语言社会学视角对语言本质进行解读,认为语言不仅是一种交际工具,而且是一种象征性暴力符号(Bourdieu&Wacquant,1992:189;赵杰、刘永兵,2013),它标志着更深层次的权力关系。国内对他的众多研究多是围绕他对社会学的贡献,而鲜见对其语言与社会互动理论的研究和应用(赵杰、刘永兵,2013)。我们认为,从布迪厄语言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华语得以成为新加坡官方语言之一,并在学校里被教学,是政策制定者充分意识到了语言资本可以在不同场域体现其价值的结果;而华语的教学媒介语功能的失却,以及正在逐渐被排除出家庭领域,则是由语言的资本和权力本质决定的。我们相信,利用布迪厄理论的“场域”与“符号资本”等核心概念,分析华语在新加坡近一个世纪来的两次重大功能变迁,不但可以对有效揭示华语在新加坡的历史变迁的复杂性和微妙的社会政治关系提供另一类视角,而且对我们理解汉语在海外其他华人社区的传承及非华人社区传播过程中所遇到的挑战,在方法论方面也具有相当的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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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nctional Shift of Chinese Language in Singapore Society:From Bourdieu's Perspective
Liu Zhenping1,Zhao Shouhui2
(1.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Culture&Education,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Nanning,Guangxi 530001,China;2.Faculty of Humanities,University of Bergen,Bergen 7800,Norway)
Chinese language;Singapore;functional shift;Bourdieu;sociology of language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examine the two significant functional shift of Chinese language in Singapore context through applying Bourdieu's concepts about symbolic capital.Due to societal change and interventional policy in managing language use,the status and func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in Singapore has seen several key changes in recent history.As a result,the dialects has eventually lost their status as the medium of instruction in Chinese medium schools and as communication means within regional groups.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1919—1986,the standard Mandarin,or Huayu,became the medium of instruction for all Chinese medium schools in the country but later on was replaced by English in 1986.After 1979 when the“Speaking Mandarin Campaign”was launched,Huayu was promoted as the lingua franca across different regional groups within Chinese community.However,this function was also largely replaced by English up to 2004.At present,Huayu mainly serves as the carrier of Chinese traditional heritage and the emotional linkage among Chinese population.Through examination of the two major changes of Huayu's roles with reference to Bourdieu's concepts of capital and field,it is our hope that our efforts can shed some fresh light on better understanding the nature of Chinese language status in a multicultural context.
【责任编辑 刘文辉】
H0-05;H179
A
1674-8174(2017)04-0065-08
2017-03-15
刘振平(1979-),男,河南正阳人,广西师范学院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语音、语法及国际汉语教学研究。电子邮箱:liuzhenping79@163.com。赵守辉(1963-),男,吉林长春人,挪威卑尔根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语言教育与政策研究。电子邮箱:shouhui.zhao@uib.no。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海外华人社区中华文化传承研究”(16ZDA220)//Major Project of the National Social Foundation:“A Study on the Inheritance of Chinese Culture in Overseas Chinese Communities”(16ZDA220);广西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一带一路’背景下东盟汉语传播研究”(17FYY006)//Guangxi Philosophy&Social Science Program:“ASEAN Chinese communication researchin the Background of‘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17FYY006)
①感谢《华文教学与研究》编辑部匿名审稿专家提出的宝贵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