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中的生态意识
2017-03-10袁丽
袁 丽
(成都师范学院,四川成都611130)
论汪曾祺小说中的生态意识
袁 丽
(成都师范学院,四川成都611130)
生态美学研究在近几年不断进入人们的视野,许多作家的无意识的生态书写成为生态美学视域下研究挖掘的重点。汪曾祺的小说也在无意识中透露出生态美学的观念。从生态美学中的“家园意识”、“生命节律”、“生态同情”三方面去探寻汪曾祺小说中的生态之美。
汪曾祺;生态;家园;生命节律
在生态美学的视域下,“生态美是整个世界包括自然、人类在内作为生态系统其平衡功能所显示的审美意义”[1]124,它在“人的诗意的栖居与美好生存的层面”上[2]3,深入探讨文学与自然、社会的关系,“最后落脚于建设人类更加美好的‘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3]所以,从生态美学出发,对作品生态书写研究并不仅仅关注自然的描写,它还注重挖掘人与自然的危机、对抗、矛盾等关系,探究人类在社会过程中的思想、文化、经济、生活等影响以及导致生态危机的深层社会根源。但如果一定要将“有意识的生态书写”作为判断生态写作的标准,那中国现代文学中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文学作品,而没有“有意识”并不能代表作家的作品没有对人、自然、社会给予关注。相反,很多作家的作品在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层面努力地追求生态关系平衡。
因此,有的优秀作品虽然没有刻意写自然写生态,但处处彰显着浓郁的生态精神,汪曾祺就是其中一个。汪曾祺在进行小说创作时并没有明确的生态写作意识,但他的小说在“家园意识”、“生命节律”、“生态同情”等方面表现出审美的生存意味,具有强烈的生态美学意识。
一、家园意识——多重地域特色的有机结合
“家园”是最能撩拨起人内心情愫的地方,它作为一种归属感的存在,是人记忆深处的最纯净的世界、深植骨血的愿景。在科技万能的理念下,人类对自然的索取力度和征服欲望愈加强烈,这种贪婪的索取也使人类“失去家园”的生存紧张感加剧,进而也推动了生态美学中“家园意识”的提出。从这个角度探究,“家园意识就成为最具当代色彩的生态美学观。”[4]
文学作品中的家园总是与地域特色风貌紧密相连,当代著名生态哲学家福尔摩斯·罗尔斯顿说:“我把我所居住的那处风景定义为我的家。这种兴趣导致我关心它的完整、稳定和美丽。”[5]所以说,人们精神世界、生活阅历等造成的审美结构不同,“家园”的书写也会独一无二。
汪曾祺生态书写对家园的追忆首先表现在方言的书写上。他认为:“一个人最熟悉,理解最深,最能懂得其传神妙处的,还是自己的家乡话,即‘母舌’。”[6]293“早晨或黄昏,你听他们叫:‘椒盐饼——子西洋糕……’[7]109,若是谱出来,其音调是so sola——la so miruai”刻意的音调标注,让昆明独特的地域方言生动鲜活地飘荡在读者的耳边。此外,小说中乐此不疲地解释方言更是对家园的眷恋。王二的“摊子的全副‘生财’——这地方把做买卖的用具叫做‘生财’就寄放在药店店堂的后面过道里,‘生财’上摆放的猪头肉被称为‘脸子’”,而在高邮“脸子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大肥”[7]310-311。在故里,“陈五奶奶就守着孙子过,日子很折皱。”汪曾祺特意在小说结尾注明:“折皱”是他家乡高邮的话,意思是很困难,很不顺利。《落魄》里“云南老百姓管胜利,战争结束叫‘炮仗响’。”《讲用》中郝有才说:“我爸死的早,我妈是换取灯的……”[8]181汪曾祺在注释中强调:“取灯”是早先的火柴,在北京话里,换取灯的就是收破烂的。
除了用地域方言的辨识度来重现家园,不同的地域风貌的书写也是汪曾祺“家园意识”的重要表现。高邮的水乡风情是汪曾祺“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了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化得慢。”[7]413江南水乡早已深刻地烙印在汪曾祺心底,高邮的家园地位无可取代。从水乡抽回思绪,迎面而来的是对高原的眷念。汪曾祺说昆明是他的“第二故乡”[9]157,可以“仰面躺在软软的绿草上,听溪水恬恬,江水浩浩,那么有韵律的响着,就像流在草下面,隔岸野花一片,芳香如梦,不惮远迢迢飞过来。”[7]13诗意盎然,雨季后,昆明“草木都极旺盛。波斯菊开犹未尽,绚丽如昔。美人蕉结了籽,远看猩红一片,仍旧开着花。”[7]49告别了西南家园的如春画卷,汪曾祺又追忆起北方家园的粗狂豪迈。坝上虽然“地大、风大、雪大、雹子大”,风景却也独特别致:“一个一个馒头样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没石头,有些山很奇怪,只长一样东西。有一个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开满了满满一山的芍药花……”[2]446那些微苦的日子,张家口蕴涵着的诗意仍然点染着汪曾祺的浪漫情愫,成为他的记忆中的另一个“家园”。
汪曾祺一生辗转于高邮、昆明、上海、北京等地,不同地域的自然风物、社会百态是他生态书写中取之不尽的源泉。他用强烈的地域色彩刻画出了一个自然自由、和谐美好的生态世界,小说中人物与社会生活环境的紧密结合下折射出他探寻、回返家园与灵魂的生态审美体验。
二、生命节律——公众视线下的爱情与性爱
生命节律是生态美学的重要一维度,“人的生命节律是生理为基础、心理为中介、意识为主导的节律活动系统,它不仅受自然生态的影响,更要受社会和文化生态的更直接的制约。”[10]生命节律更多地关注着人的社会生活与精神世界,在社会与文化的制约中探求人的生理、心理、意识的平等与融洽。
汪曾祺小说中生命节律落脚在社会道德和人性解放中,他倡导健康的人性和非主流的社会道德观念。他的笔下,通达的社会意识形态、女性对爱情和性爱的需求都在“生命节律”的范畴下呈现出一种和谐与野性并存的、冲破世俗羁绊的别样生态文化。
淖边生活的人们通达、野性、奔放,他们独特的生态韵律不仅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这种生命节律早已是一种风气,一种社会常态。“没出门子的姑娘还文雅一些,一做了媳妇简直就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野”[7]329。汪曾祺饶有兴味地书写淖边生活氛围的包容与开放:好色的叔公喜欢对媳妇们动手动脚,几个媳妇就敢脱了叔公的裤子挂到树上去;叔公打赌两碗饺面让媳妇在河里洗澡,媳妇们就敢真脱了衣服到淖里洗一通,奔放的氛围中融合了女性的尊重,歌颂着别于世俗束缚的健康的、美的人性。《大淖记事》中的锡匠们讲义气、团结互助。“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出外做活,手脚干净,童叟无欺。而保安队的出现打乱了这个平和的世界,巧云被玷污,十一子被打伤后,大淖边生活的挑夫、锡匠、姑娘、媳妇都来看望,几家大婶甚至还送来下蛋的老母鸡给十一子补身体。面对恃强凌弱的不公,整个大淖的人们团结起来,最终,刘号长被驱逐,十一子有钱养伤,“正义和善良很快驱逐去丑恶,于是美丽的更加美丽,和谐的更加和谐”。
汪曾祺笔下的生命节律不仅是社会风气的开放和包容,也是女性对爱情、性爱的大胆追求,在自然原生态的生理和心理需求下张扬着健康的人性。《薛大娘》中薛大娘副业是拉皮条,她的伦理思维,拉皮条并不可耻:“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愿意,我只是拉拉纤:这是积德的事,有什么不好?”[11]433薛大娘看上万全堂的吕三,大胆地把吕三拉进屋:“解开上衣,让吕三摸他的奶子”,面对周围的流言蜚语,薛大娘毫不在意,她觉得:“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这有什么不好?”汪曾祺在小说的结尾写到:“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捕快张三》里,张三面对妻子与人通奸的事实,他选择原谅,他认为“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11]285《迟开的玫瑰或胡闹》中守寡的女售票员主动把邱韵龙带到家中,借口洗把脸,“一丝不挂”出现,毫不掩饰她对性爱的需求,大胆追求着邱韵龙。《辜家豆腐店的女儿》饱含深情地表达对王厚堃的爱:“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欢你,喜欢你……”[11]404她在强烈的感情中“失语”,含糊地重复地说着两句话,爱进而性,毫不掩饰自己对爱情和性爱的渴望。
汪曾祺的小说富有诗意地描摹着开放的社会文化氛围,从对女性爱情与性爱需求的描写刻画中歌颂人性,坚守着“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12]339的生命节律观。他的生命节律是舒展的、融洽的,剖析着个体生命意识中最自然、原生态的生理和心理欲望,努力追寻着优美、健康、不悖乎人性的生活态度和道德观念。
三、生态同情——“仁”的同情心与“爱”的共鸣感
“所谓的‘生态同情’,即是生态美学所包含的对万物生命所抱有的仁爱精神,是一种终极关怀的情怀和悲悯同情的博爱。”[3]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中,生态同情是社会的精神“和谐”内质,是与功利相对的淳真情感。所谓“仁者爱人”,“‘仁’的功能,其中内含着‘和’的生态秩序。”[10]
汪曾祺小说中友邻间的淳朴情感、知识分子的淡泊情怀、劳动人民的合作与信任……在这些理想的社会关系脉络中,牵引出纯粹的、非功利的仁义和博爱,全方位诠释了以“生态同情”为中心的融洽的生态社会关系,“仁”的同情心与“爱”的共鸣感,共同建构着“和”的生态氛围。
《岁寒三友》是其着力刻画的一种理想的人际关系相处模式。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三个人的名声倒都是好的。他们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公益,从不衬手旁观。……他们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们很客气地点头打招呼。”另外,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陶虎臣、王瘦吾和靳彝甫都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普通平民,三人在生活的重压下,心境却完全不同。王瘦吾生意上可能稍微有些精细,陶虎臣和靳彝甫完全就是随性随心。陶虎臣喜欢到城外的阴城燃放研发的新产品,他对孩子们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不虚伪不造作,甚至还因此“弄坏了一只眼睛”。邻里乡亲来买他的炮仗庆贺躲过水灾,陶虎臣没有借机涨价,他甚至秉承着大家都要过日子,有生意一起做的心态将生意“匀给”同行。从“仁”、“爱”的角度更值得一提的是陶虎臣、王瘦吾、靳彝甫三人之间的患难友谊。靳彝甫斗蛐蛐,陶虎臣、王瘦吾便为其凑足路费和赌本,陶虎臣、王瘦吾生活困苦,靳彝甫便卖掉了“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7]357的三块田黄石章,以解好友生活困境。这种仁爱友谊正是生态和谐的助力,淳朴自然,暖人心脾。《故乡人》里王淡人为儿时友人王炳治病,他不顾家庭拮据,用掉家中大半昂贵的麝香、冰片,却对王炳分文不取,还让他白吃白喝,直到其病愈。王淡人认为“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7]516王淡人在洪水中“玩命”救人,他的这种“爱”当得起“急公好义”的美名,而出自心灵同情的为友的“仁”,也让人敬畏。
此外,《故里三陈》的陈泥鳅不顾生命危险取尸拿钱,只为让陈五奶奶可以给孙儿看病;《王大力》中搬运工王大力因公逝世,他的同伴共同养活他的家属,《徙》里教师高北溟虽家庭捉襟见肘,但节衣缩食,甚至不惜荒废了女儿的学业,也要将恩师诗文集购买并印刊。汪曾祺书写的生态同情“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13]301小说中,教师、师爷、挑货郎,万元户……全城的人置身整个生态同情体系中,他们没有贫贱,只有平等,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推心置腹,共同营造着社会氛围中充满仁、爱的生态同情。
总之,汪曾祺用强烈的地域色彩刻画出的生态世界是其在“诗意地栖居”的审美范畴里对“家园”的永恒守望;他张扬人性,笔下的女性健康、美好,衷于身体的需求,散发着自然的灵气和纯真的生命力;小说中的医生、商人、小市民等的“仁”、“爱”之心,是对人本生态最本真的向往。可以说,汪曾祺小说中潜藏的生态美学价值观为我们研究现当代小说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范畴,同时也丰富了当下生态美学视域下的作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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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一)[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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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曾永成.人本生态观与美学问题[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1999(1):20卷,60-78.
[1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二)[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六)[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三)[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Th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in Wang Zengqi's Novels
YUAN Li
(Chengdu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1130)
The research of ecological aesthetics kept to come into people's horizons in recent years,and many writers unconsciously wrote the ecological,which has become important from the ecological aesthetic perspective.Wang zengqi's novel also showed the idea of ecological aesthetics unconsciously.This article in three major areas,including the homeland consciousness,the rhythms of life and ecological sympathy,explored ecological beauty in his novel.
Wang zengqi;ecological;homeland;the rhythms of life
I206
A
1671-9743(2017)06-0092-03
2016-12-01
袁丽,1989年生,女,四川宜宾人,助教,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