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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奇历史主客体概念的衍变及其当代意义

2017-03-10魏小萍

关键词:对象性主客体卢卡奇

魏小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卢卡奇历史主客体概念的衍变及其当代意义

魏小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历史主客体概念及其理论是卢卡奇哲学思想的核心内容。然而人们很少注意到,由于20世纪初的历史变迁以及卢卡奇自身经历的变化,他的历史主客体概念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在其早期,他从无产阶级历史地位的变化中来理解历史主客体概念,认为无产阶级只有具备了阶级意识,才能使自身从历史客体上升为历史主体,从而实现历史主客体的统一。这样的认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在资本主义世界的基本立场。在后期,他从更加广泛的意义上理解历史主客体概念,从人与自然及社会对象性关系中的主体性作用来理解历史主客体概念,把劳动目的纳入社会存在范畴。这与他到达前苏联之后,历史语境发生的变化有关。社会主义公有制条件下的生产动力机制问题,或许是促使卢卡奇产生这一理论视野转变的主要原因。

卢卡奇;阶级意识;历史主体;历史客体

卢卡奇的研究和创作生涯大约始于20世纪20年代,结束于20世纪70年代。这是一个世界局势发生巨大变迁的时代。与此相应,卢卡奇的思想在其一生中的发展变化也极为明显。这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解释:第一,他生活在一个多变的历史时代,经历了由资本主义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变迁;第二,20世纪30年代,他亲历了前苏联社会主义的实践并阅读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这对他后期的思想转变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卢卡奇虽然没有与特定学派意义上的哲学背景相关联,并未形成一种相应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派别,但是他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被视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卢卡奇思想中最具影响力的是他的历史主体概念,然而人们很少注意到,随着20世纪早期欧洲的历史变迁,卢卡奇的历史主体概念同样发生了意味深长的变化,应该引起我们今天的反思。

一、由具体的阶级主体到抽象的历史主体

在卢卡奇思想的早期发展阶段,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看,欧洲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否定性的变革。此时,在他看来,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似乎成了能否成功进行这一革命的决定性因素,于是阶级意识的培养和阶级意识的觉醒便成为卢卡奇关注的重要问题,这是其体现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的主要思想。

卢卡奇对无产阶级阶级意识及其历史作用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黑格尔的逻辑模式。在黑格尔那里,主客体概念的变化指的是同一事物自身的发展变化,导致这一事物发展变化的是事物自身向对立面的运动;起点是绝对理念,绝对理念的自身发展导致主体产生客体性自我,然后经过否定性阶段在更高层面回归自身。在卢卡奇这里,其出发点是无产阶级。但是无产阶级只有具有阶级意识才能使自己由客体上升为主体;在这一上升过程中,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形成是一个决定性的环节。当无产阶级认识到了自己的历史地位、作用时,他们即能对历史进行能动的变革,并由历史的客体上升为历史的主体,历史主客体在无产阶级身上达到了统一。

这样,阶级意识在卢卡奇这里就扮演了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的角色;黑格尔借助“自我意识”使外化了的客体又返回主体,从而达到了历史主客体的统一。而卢卡奇则借助阶级意识,使历史主客体在无产阶级的身上得到了统一。

就阶级意识来说,卢卡奇主要是从反映性的理性思维活动这个意义上对之进行论述的。在他看来,阶级意识是指一个阶级作为整体,对自身在社会经济关系中所处地位及其历史使命的认识,也就是宏观意义上一个阶级的自我意识。然而,一个阶级如果仅仅受制于自身的局部利益,则其阶级意识仅仅是一种无意识;此时,这一阶级没有把对自身利益的思考与整个社会联系起来,因而它只是一个被动的阶级。

在卢卡奇看来,阶级意识不仅体现了社会主体对本阶级特殊地位的理性认识;同时,社会主体必须基于阶级意识,从社会整体根本利益的意义上认识本阶级的自身利益。也就是说,“它的阶级利益,它的阶级意识使它有可能根据这些利益来组织整个社会”。[1](P.107)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超越——超越了一个阶级的局限性,使得其由自在意识上升为自为意识。无产阶级只有具备了自我反思能力的意识,才能在历史过程中实现客体和主体的统一,从而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卢卡奇进一步把这样的阶级意识作为消除异化现象、进而变革现实社会的关键因素。他实际上是在突出主体性作用。从理论倾向上来看,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很容易被人们简单地从物的角度、机械地从经济决定论的角度加以理解。反对机械经济决定论、强调主体性作用,则是卢卡奇一贯的哲学立场。

在其早期,与消极等待历史变迁契机的被动论观点不同,卢卡奇强调阶级意识在历史变迁中的重要作用。此时,卢卡奇还没有阅读马克思的《手稿》,但是他通过检索马克思其他早期的文献资料,对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还是有所了解的。在此基础上,卢卡奇通过对物与物关系后面所掩盖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揭示,使人类社会运动的内在逻辑在两个层次上得以体现出来:第一,从最基本的意义上来说,它是人本身的产物,但是却表现为物的关系;第二,这种物的关系似乎摆脱了人的控制力量、成为纯粹物的运动,但是其背后仍然体现了人的作用。卢卡奇认为,只有通过对经济活动背后的现实人的关系的揭示,才能认识社会发展的真实过程。也就是说,作为物化关系的核心和基础的人,只有在消除了这种关系的直接性之后才能被发现。

卢卡奇的这一思想对马克思早期的两个理论框架(异化的产生、消亡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进行了综合性的表述。在这一表述中,他突出了人的因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使人成为一切事物的尺度,成为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性力量;而人类社会历史的基础是人们借助经济学的范畴和方法加以建构的,从而导致“把不可转变的拜物教形式导源于人的关系的原初形式”。[2](P.274)换句话说,在卢卡奇看来,用以构筑一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并不能取代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性因素,这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具有截然不同的内在含义。

然而,卢卡奇并没有从人的对象性关系这个意义上理解主体性因素的丰富含义。此时,他依然受到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影响,把主体看成是客体经过自我意识而达到的一个阶段。他把具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看作是这样的主体,这是对历史主体概念的一种狭义的理解。因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只是在历史发展的某个阶段某一阶级对自身及其社会存在状况的理性认识,且仅仅是间接的自为意识;借助这一意识而形成的主体只具有特定的意义。卢卡奇也认为,他的这一主体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对黑格尔的承袭。当然,这种理解强调了从资本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转变的过程中,具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的能动作用。

1917年10月,“十月革命”取得了胜利。20世纪30年代初卢卡奇访问了前苏联。他亲历了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实践:在社会主义体制下,剥削关系和两极分化现象的社会基础已经从经济关系中被铲除;然而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条件下,社会发展的内在机制和动力问题在深层次上突现出来了,这表明卢卡奇把研究视野由阶级意识转向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现实语境。在前苏联期间,他还阅读了马克思的《手稿》。这两大契机,使得卢卡奇对其所关注的历史主体要素的思考发生了很大变化。马克思的《手稿》不仅将卢卡奇从黑格尔的主客体发展模式中解脱出来,而且也将他从黑格尔的主客体三段式中解脱了出来。因受马克思《手稿》对异化劳动论述方式的影响,卢卡奇不再把阶级意识作为历史主客体统一的主要中介因素,不再仅仅从阶级意识角度认识历史主体,而是转向以社会存在的本源为起点,从人与自然、人在社会中的对象性关系中认识历史主体问题,从社会实践的意义上理解人的主体性作用(其中实践的对象成了客体),主客体对象性关系的涵义发生了变化。

他对主体概念的理解和使用不再基于某个阶级负载特定历史使命的角度,而是从更加宽泛的人的实践活动的对象性关系中来加以理解。同时,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接受在方法上有了一个根本的转变。早年,他对资本主义的憎恶主要是出于一种道义性和伦理性的考虑。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他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改革现实社会的革命工具,以此解释和指导革命活动;晚年,他在更深层次上接受了马克思用以研究现实社会、据此形成革命理论的那种客观分析的方法。在研究了马克思的《手稿》以后,卢卡奇对主体概念的理解和使用非常接近马克思,即从对象性关系中论述人的主体性产生及其作用。

二、对主客体问题的认识深化

从以无产阶级为载体、对历史主客体关系进行把握,到基于人与自然及社会对象性关系中的主体性作用来理解历史主客体关系,这一切都表明,卢卡奇后期的主体性哲学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

首先,他以社会存在的最初产生为起点,以此分析主客体的分化及主体性的突现。在他看来,人类作为社会存在体的出现,是自然发展史上的一个根本性转变;自此,主体和客体作为存在形式出现了,而类似于主体性的东西在自然界中根本不存在,“只有在社会存在的发展中,客体才被置于意识之下,而主体才产生了积极主动性”。[2](PP.267-268)

其次,随着卢卡奇对历史主客体关系的认识转变,他对物化与异化问题的认识也有所改变。在早期,卢卡奇的历史主客体概念与社会存在中的对象性关系尚有一定的距离:对社会存在中的对象性关系,他是用物化概念来表述的,即用物化概念来理解人的活动的对象化。这一思维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马克思的影响。马克思基于商品这一经济“细胞”来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的物化现象,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商品结构中获得了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只有透过这层物化屏障,才能窥视其背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深层内容。

在这种思维方式的支配下,卢卡奇从外化的意义上来理解人的活动的对象性,把这一外化作为某种客观的、不依赖于人且与人相对立的东西;这种对立体现在三个方面:人的活动的结果与人自身、人的活动过程与人自身、人格与人。这三个方面都作为对立面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异化情形。在马克思那里,商品关系中的物化现象只是揭示了人的活动的对象性关系中消极、否定的一面,即对立或异化的一面。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特定的历史现象,而卢卡奇在早期则笼统地把对象化与异化划了等号。

显然,早期的卢卡奇既没有从对象性关系中认识历史主体,又没有把外化现象纳入一般的对象性关系中。他只是用物化概念揭示了现实中的异化现象,并进一步将异化现象由活动的对象性推及活动的规律性。

他进而认为,人与人的直接关系被生产过程的客观规律所中介,这些规律便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直接表现形式;“作为物化关系的核心和基础的人,只有在消除了这种关系的直接性之后才能被发现”。[1](P.263)他由物的对象化和异化推及规律的对象化和异化,意在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规律以一种超出人的控制并与人相对抗的力量运行,从而试图解释20世纪初资本主义社会频频暴发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

随着卢卡奇历史主客体思想的转变,他有关物化关系与社会规律的思想也有所改变。他开始认识到,对象化与异化是两个有所区别的范畴,对象化本身并不是人们批判的对象,只是具有双重性,它是人们借以征服世界的手段,既可以是一个肯定的事实,也可以是一个否定的事实。由于人的任何实践活动之结果都表现为一种对象化,因此,事实上对象化这种社会现象是不能从人类社会中消除的;而异化则表现为社会存在中的对象性关系与人相冲突。或者说,只有当人的本性在社会存在中遭到压抑、扭曲和伤害的时候,才呈现为一种异化的关系。

与此同时,卢卡奇对历史主体的认识也发生了根本变化。这一变化促使卢卡奇更新自己的思想。他深切地感到,要使自己的理论体系具有现实意义,就必须使自己的一切研究都从头开始。于是他不仅从人类社会的最初起源着手分析主客体的形成与分化,而且从主客体的最初分化形态方面着手分析历史主体的产生及其本质特征。

在卢卡奇看来,人类社会的存在本身是主体突起的前提条件,“社会存在的出现是(可以从容地说,首先是)人类的一个根本转变,在这个转变中,存在形式的过程性改变第一次出现了主体和客体,而类似于主体的东西在无机界中并不存在,更不可能在其中发生作用,因而在无机存在中根本谈不上什么主体”。[2](P.67)

那么人类社会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就是人类的劳动:人在生产劳动中结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逐渐形成了社会;同时,人也通过劳动成为社会存在的主体,并在劳动过程中建立了全新的主客体关系。在卢卡奇那里,人的劳动实践与动物维持生存的本能活动有着质的区别:人的劳动具有自主性和能动性特征;人在对环境的积极适应中成为自我能动的、能够有意识地引导和改造事物的主体,因为他赋予自身的劳动以目的性,同时在劳动目的性的设定中,对象便成为客体。目的性的出现意味着意识活动的产生,这是人类生存活动由消极被动的本能行为转化为积极能动的实践活动的内在根据。“随着通过劳动而产生的积极的适应,这种生命的趋向得到了不断的(在质上远远高于量的)提高。”[2](P.172)

与历史主客体概念的转变相对应,卢卡奇有关意识作用的认识也更为全面了。在早期,他所理解的意识主要是一种反思性的理性认识,如阶级意识;到了后期,卢卡奇则从更加宽泛的人的对象性关系中来界定和论述意识的功能及作用,例如实践活动中的目的性、意向性等。(人的)意识从一开始起,从来不是作为一种不相干的因素附加于有机生命的;相反,从其起源的意义上说,它是有机生命对周围环境积极适应的产物。所谓的历史主体,就是在对环境的积极适应中,能够能动地、有意识地改造和作用于客观事物的人。

那么具有了自主性、能动性的历史主体,是否就完全超越了动物界呢?卢卡奇认为,人作为社会主体,虽然超越了纯生物性存在,但不能完全摆脱他的生物性存在基础。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人永远也无法中止它作为自然存在物的存在。只是在社会存在中,其自然性日益为社会性所制约,人之生物学的存在规律由此得到了质的改变,但并不能被完全取消。因此,从生物界发展而来,又与生物界具有质的区别的主体,仍然在一定意义上保持了他的生物属性。这是他从人的物质存在本源来论述主体性的客观实在性的。

然而,人之所以能成为历史的主体,关键在于人的能动性。能动性并不排斥客观实在性,相反,客观实在性是能动性的物质根源。人的实践活动的特征,一方面在于它是客观的物质性活动,另一方面,人的实践活动的典型特征在于它的能动性——目的性、计划性、预见性。

从早期到后期,卢卡奇心目中的主客体概念和主体性内涵都发生了变化。但是,这一变化也存在着不变的因素,这就是他对主体性因素的一贯重视。这体现了他的基本哲学观点,即在人与物的对象性关系和主客体的对象性关系上,他都反对机械经济决定论或那种简单的物质决定论的观点,强调人在对象性关系中的能动作用。卢卡奇的这一认识特征,在某种程度上是经黑格尔和马克思而得以延续的德国古典哲学的精髓。在其后期,随着其对主客体概念的认识深化,他对人的能动性的认识与其早期的阶级性论点相比是有所深化的。他看到了人的能动性的客观制约性,这一认识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

三、卢卡奇后期历史主客体概念的现实意义

卢卡奇在后期有机会静下心来从人类的自然本源及社会形成入手,深入辨析人类历史形成过程中的主体性及主客体关系问题。当他不仅从主体对象化的意义上理解社会的物质性存在,而且从主体对象化的意义上理解社会的发展规律时,则已经蕴含了他将历史主客体问题进行本体论的设想以及构建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意图。这或许是由于卢卡奇接触了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的现实,这些国家的生存机制和发展动力等致使卢卡奇将研究视野引向了社会本质的更深处,使其对社会存在和发展本质的认识采取了更为自然和客观的态度。由早期对阶级意识的关注到从本体论的意义上分析社会存在的机制,体现了卢卡奇的研究视野更为开阔、且研究层次更加深入的思想特点。

卢卡奇从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分析人的意识与实践活动,把这一特征作为社会存在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客观规定性,并把这一客观规定性作为区别社会存在与自然存在的重要标志。在他看来,无机存在遵循的是因果律;而有机存在遵循的是康德所谓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这种“合目的性”是无意识和自发的,是一种人对自然的被迫性反应,为了使人得以实现自身的再生产。而人的劳动实践与前两者的本质区别在于,人把有意识的目的性动机带入社会存在中。他既以目的性因素强调社会存在与自然存在的区别,又以目的性因素强调社会存在的合规律性。不过,他并不否认,目的性作为意识活动的内容,相对于自然存在来说,具有有限性、从属性。他认为,无论怎样强调目的性之意义,目的性并不能取代事物自身在有规律的运动中得以发挥作用的客观规定性。

换个角度来看,有意识、有目的的活动虽然构成了社会事务的运行规律,但是它并不能改变事物有规律的运动这一本质属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社会存在中,因果系列正是通过目的性设置而发生作用的。例如,人的劳动实践是人类为了延续其自然存在而进行的社会实践活动,自然领域的因果性与社会领域的目的性相互交织于劳动实践中。因此,人类的劳动实践把因果性和目的性都带入了社会存在之中。

他一方面看到了人的有意识的目的性不同于动物的无目的的目的性,并以此强调人的主体性因素;另一方面,他认为人的有意识的目的性实践并不能改变事物自身运行的规律性特征。为了避免这种认识再度陷入自然宿命论,卢卡奇又强调了目的性中的选择性因素,揭示了社会存在受制于选择性决定的必然性。他在充分强调主体性作用的同时,看到了客观事物运行规律的必然性。

无论怎样,卢卡奇通过劳动这一主客体分化和联系的中介、这一包含了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的人类实践活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在劳动中通过目的性设置而成为主体的人,他的意识活动就不再仅仅是一般的反映性活动,而是人为了自身的生产和再生产而进行的积极的适应性思维活动。这一思维活动不仅体现了主客体之间的价值关系,而且具有趋向性。

这也就是说,“意识活动在人们目的性选择决定中,常常表现为他们自已积极性的源泉(并且这种‘现象’当然是社会存在的一种客观的、不可忽略的因素),因而唯有通过它才能够合乎存在地发现人类实践、及其存在的真实基础”。[2](P.22)因此,在有意识的劳动实践活动中,趋向性和价值关系是统一的;人通过有目的的劳动而对环境进行积极的适应,其本身就是主客体价值关系的体现。

卢卡奇通过人在劳动实践中的目的性设置,将意识活动纳入社会存在本体论的范畴。这一思维方式使人们对传统唯物史观的认识在两个方面取得了突破:第一,通过对社会发展过程中目的性因素的论证,他强调了社会发展规律内在地包含着主体性因素;第二,在肯定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社会存在,恰恰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这一前提之下,他进一步将其概括为:“思想是从作为特殊的生命存在物——人的形成中形成的,是从作为人的本质上新型类属性特征的特殊基础和结果——社会的形成中形成的。”[2](P.309)意识和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无机界中的情况那样,以直接、简单的因果关系形式而表现出来,因为社会存在本身体现了受制于选择决定这种必然性。

卢卡奇虽然看到了意识与存在之关系在认识论和社会存在方面的区别,但没有明确地将这一区别的特征揭示出来。这一区别的特征体现为:在认识论领域,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存在先于意识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但在社会存在领域,社会存在不可能在人的有意识的实践活动之前存在,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卢卡奇将人的实践活动的目的性因素纳入社会存在的范畴,即是为了论证这一问题。

在强调社会存在中人的有意识实践活动的基础上,卢卡奇批判了把马克思主义视为经济唯物主义的庸俗观点。这种观点将经济规律理解为纯物质性的规律,并将之与意识活动相对立。在他看来,由于社会存在是以目的性设置为基础的过程性存在,而目的性设置中必不可少的基本因素必然是观念性的。因此,社会存在中的经济因素就不是物理或化学意义上的纯物质性的东西,观念与物质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尽管卢卡奇没有对意识活动本身的内涵进行具体分析,或者说他对意识内涵的理解是不全面的,但他的分析足以说明,在社会存在中,脱离意识活动的纯物质运动和纯经济运动都是不存在的。

卢卡奇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调整自己的研究视野。如果我们观察其思想的核心部分,即能明显地看出,其思想的发展在内在的逻辑关系上具有前后的一贯性,这一点并不为时代的变迁所左右。他自始至终强调社会历史发展的能动作用存在于主体性之中,并把人的意识活动作为这一能动性由以产生的内在根据。在其早期,他把反映性的理性认识结果——阶级意识作为人类能动地变革现实社会的决定性力量。在其后期,他对该问题的认识有所突破,即不再仅仅从反映性的认识活动这个维度理解主体能动性的内在根据,而是从意识活动是劳动实践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意义上理解主体的能动作用。这一认识显然比其早期的认识深刻得多。

在其早期,他对阶级意识是从理性反思的意义上予以理解的;在其后期,他对人的实践活动中意识的理解已经包含了意识因素的内在客观制约性——这种内在客观制约性体现在劳动过程的目的性之中;他进而以此分析意识的本质及其作用,揭示了受到客观因素制约的意识活动的意向性特征。卢卡奇的这一分析表明,人的能动作用并不仅仅产生于反思性的认识活动之中,而是在更为直接的层次上体现了主体对客体的积极适应性品格。在这一层次上的意识活动中,非理性意识活动(此处的非理性是指相对于理性思维活动而言的意向性、意志、欲望等因素)同样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卢卡奇后期对历史主客体概念的改变及其对主体性中客观因素的论证,显然与其自身阅历有关,且是针对社会主义公有制条件下社会经济发展的动力机制而提出来的。马克思早期的思想体系表明,他从两个层次上理解人的劳动本质:其一是人类为了延续生存而从事的物质生产活动,这是对人的劳动能动性的客观本源——受动性的论证;其二是人的劳动活动所具有的自由自觉的特征,这是相对于动物界单一满足生存需要而言的人类活动所具有的独特性,以及人类在劳动活动中发展起来的自我完善、全面发展的需要,这是从自由与自律的意义上论证人的能动特征。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劳动在不同层面上被异化,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社会,摆脱了异化劳动的被动状态,人才能将生存劳动与自由自觉的活动真正结合起来。

与马克思和恩格斯不同,卢卡奇拥有对社会主义实践的亲身经历。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他到前苏联以后发现,公有制条件下的按劳分配在一定程度上为绝对平均主义所取代,经济发展的持续动力机制成为一个问题。这或许是促使卢卡奇从理论上关注劳动目的性、并将劳动目的性因素纳入社会存在本体论范畴的现实语境的思想动因。在社会主义公有制条件下,人类满足生存需要的受动性生产活动与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能动性活动如何在现实的经济机制中得以结合,以便促使人的能动性潜能在更为深广的范围得到充分发挥?这个问题从而成为一个有待于从理论上进行研究的现实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卢卡奇的后期思考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1]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

[2] 卢卡奇:《社会存在本体论导论》,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

EvolutionofLukács’ConceptofHistoricalSubject-ObjectandItsModernSignificance

WEI Xiao-ping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The concept and the theory of historical subject and object is the main concern of Lukács’ philosophic thinking, but

few noticed that along with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at the early stage of 20 thcentury, together with the change of Lukács’ own experience, his concept of historical subject and object changed correspondently. In his early time, he understands the concept of historical subject and object from the historical position of the proletariat, only when the proletariat should possess the class awareness then could become historical subject, thus unifying the historical subject and object, which represents the basic position of Marxism in the capitalist world. In his later time, he understands the concept and the theory of historical subject and object from a wider point of view,taking historical subjectivity from the objectified relationship of nature and society and regarding the purposiveness of labor as social existence. The change of Lukács’ theory can be contributed to the fact as follows: after he came to the former Soviet Union, the different historical context made him realize that people’s continuing labor activity under the public system became a problem. Later on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of Soviet Union and Eastern Europe, and also the economic reform of China, to some extent, have verified the importance of this problem.

Lukács; class awareness; historical subject; historical object

山 宁)

2017-03-11

魏小萍,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

B17

A

1674-2338(2017)06-0069-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6.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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