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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春秋》学管窥

2017-03-10郭晓东

关键词:胡氏五经春秋

郭晓东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21世纪儒学研究

王阳明《春秋》学管窥

郭晓东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尽管王阳明很少论及《春秋》,但根据少量的文献,我们还是可以大致勾勒出他对《春秋》的基本看法。首先,作为心学的代表人物,王阳明的《春秋》学也打上了浓厚的心学色彩,从而视《春秋》为“正人心”之书;其次,在对《春秋》性质之认识上,阳明一方面视《春秋》为“史”,但又不否认其之为“经”,进而主张“五经亦史”,从而表现出一种亦经亦史的《春秋》观;再次,王阳明在其《论元年春王正月》一文中,在义理与考据两方面专门针对胡安国的“夏时冠周月”说提出批评,这是王阳明留存唯一完整的一篇《春秋》学论文,弥足珍贵。虽然从整个《春秋》学史上看,阳明所代表的《春秋》观,作为宋明《春秋》学之绪余,并没有太高的地位。但不论是阳明整体学术而论,还是就《春秋》学史而论,述阳明之《春秋》学,多少有拾遗补阙的意义。

王阳明;《春秋》;夏时冠周月

王阳明并不以《春秋》学名家,也没有专门的《春秋》学著作行世,故世人对其《春秋》学多不甚措意。阳明被贬龙场时,曾作《五经臆说》四十六卷,其中《春秋臆说》有十卷。①《五经臆说序》云:“夫《说》凡四十六卷,经各十,而《礼》之说尚多缺,仅六卷云。”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卷22,外集四,第966页。据此则《春秋臆说》原本有十卷。据钱德洪说,其后阳明“自觉学益精,工夫益简易,故不复出以示人”,[1](P.1075)是以《臆说》未曾行世。直至阳明殁,钱德洪于废稿中得《臆说》残卷十三条,其中有关《春秋》者有三条。此外,《外集》中收有阳明《论元年春王正月》一文,《传习录》有徐爱与阳明论五经,颇多涉及《春秋》。相关材料虽然不多,不过,正如钱德洪所说,“以此例全经,可知也”。[1](P.1075)本文即立足于这一相当有限材料的基础上,以管窥豹,试图大致勾勒阳明对《春秋》的一些基本看法,从而对全面认识阳明之学术与思想略有所补。

一、心学的《春秋》观

作为“心学”的代表人物,王阳明的经学观同样具有深厚的心学色彩。在他看来,所谓“六经”,不外是“吾心之常道”而已。“六经”在阳明看来,不过是“吾心之记籍”而已,“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1](P.284)也就是说,“六经”之实乃是具于吾心之道,作为“吾心之记籍”而言,正如《五经臆说序》中所说的,虽然“圣人之学具焉”,但同时对于已闻者而言,其于道也,亦不过是筌蹄与糟粕而已。[1](P.965)因此,相应地,学者之看经书,亦不过是“致良知”而已:“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虽或特见妙诣,开发之益一时不无,而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觉者矣。”[1](P.238)

正如《易》被阳明视为“志吾心之阴阳消息”,《书》被视作“志吾心之纲纪政事”,《诗》被视作“志吾心之歌咏性情”,《礼》被视为“志吾心之条理节文”,《乐》被视作“志吾心之欣喜和平”,《春秋》则被其视作“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所以要尊《春秋》,也不过是“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1](P.284)《五经臆说十三条》第一条论《春秋》之“元年春王正月”曰:

元年春王正月,人君即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无始则无以为终。故书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乎其中,则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为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为君,而其用止于一身;既为君,而其用关于一国。故元年者,人君为国之始也。当是时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观维新之始。则人君者,尤当洗心涤虑以为维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无正乎?”曰:“正也,有未尽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过迁善,修身立德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纲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呜呼!其可以不慎乎?”[1](PP.1075-1076)

《春秋》以“元年春王正月”开篇。阳明释“元”为始,以为《春秋》书“元年”为“正始”之意,盖取诸《公羊》家言。*《公羊传》隐公元年:“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见何休注、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页。何休曰:“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同上书,第13页。但阳明进而又从《易》之“乾元”、“坤元”而引申出“人元”,称“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则“元”又有“心”之意。对阳明来说,“心”本人所共有,但常人之“心”仅关系到个体之人生,而君王之“心”则关乎一国;因此,人君为国之开始,所重者实系于君王本身之一“心”。是以阳明遂将“元”的两层含义糅合在一起,将《春秋》“元年正始”之古义赋予了新的内涵,“正始”也就成了人君“正心之始”,即“洗心涤虑以为维新之始”。

阳明于《五经臆说十三条》第三条论《春秋》之“郑伯克段于鄢”又曰:

郑伯克段于鄢,书“郑伯”,原杀段者惟郑伯也。段以弟篡兄,以臣伐君,王法之所必诛,国人之所共讨也。而专罪郑伯!盖授之大邑,而不为之所,纵使失道,以至于败者,伯之心也。段之恶既已暴著于天下,《春秋》无所庸诛矣。书“克”,原伯之心素视段为寇敌,至是而始克之也。段居于京,而书于鄢,见郑伯之既伐诸京,而复伐诸鄢,必杀之而后已也。郑伯之于叔段,始焉授之大邑,而听其收鄙,若爱弟之过而过于厚也。既其畔也,王法所不赦,郑伯虽欲已焉,若不容已矣。天下之人皆以为段之恶在所必诛,而郑伯讨之宜也。是其迹之近似,亦何以异于周公之诛管、蔡。故《春秋》特诛其意而书曰:“郑伯克段于鄢!”辩似是之非,以正人心,而险谲无所容其奸矣。[1](P.1077)

“郑伯克段于鄢”的事实本末详见于《左传》隐公元年。在王阳明看来,郑庄公之弟共叔段虽然犯下“国人所共讨”的大罪,但共叔段之恶为人所共见,就书法而言,实“《春秋》无所庸诛”。而《春秋》所以大书特书“郑伯”,书“克”,盖基于郑庄公实有杀弟之心。在阳明看来,郑庄公一方面视共叔段为寇敌,另一方面又极力纵容以养成大恶,则庄公用心之险可知。虽然郑庄公之讨共叔段,其迹近似于周公诛管、蔡,而原其心,则实似是而非,盖郑庄公处心积虑欲杀段,而周公之诛管、蔡乃不得已。故阳明于此赞《春秋》之书法曰:“辩似是之非,以正人心,而险谲无所容其奸矣”,这也正是阳明所说的“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1](P.10)

总之,对阳明而言,心学思想是其统领一切学术的根基所在,《春秋》学亦不例外。无论是其对《春秋》的整体认识,还是对某些具体经文的解释,无不深深地打上了其独特的心学烙印。

二、亦经亦史的《春秋》观

《春秋》到底是述圣人微言大义的“经”,还是承“鲁史旧文”的“史”,一直是《春秋》学史上聚讼不已的问题之一。早在西汉末年,刘歆欲表彰《左传》而遭到今文十四博士的一致抵制,其理由就是“左氏不传《春秋》”。所谓“左氏不传《春秋》”,盖认为唯有《公羊》《谷梁》能够传经之微言大义,而左氏述史而已。其后杜预作《春秋经传集解》,则主张“经承旧史、史承赴告”,从而实质上取消了《春秋》之为经的意义,乃至后人批评其《集解》具有“强经以就传”的特征。[2](P.239)宋以后,朱子亦主张以“史”看《春秋》,其称弟子问如何读《春秋》,则曰“只如史样看”,[3](P.2148)故朱子于《春秋》三传相对重《左传》,称“《春秋》之书,且据左氏”。[3](P.2149)但朱子复依违于经史之间,又说“《左氏》是史学,《公》《谷》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3](P.2152)阳明承朱子之后,其论《春秋》,亦是从“经”与“史”两个维度来加以探讨的,并体现出他自己的特色。

首先,阳明视《春秋》为鲁国纪事之史,其在比较《论语》与《春秋》时说:

夫《论语》者,夫子议道之书;而《春秋》者,鲁国纪事之史。议道自夫子,则不可以不尽;纪事在鲁国,则不可以不实。[1](P.1008)

在《传习录》上又说:

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1](P.9)

按阳明之说,《春秋》虽然是孔子所作,但孔子只是记叙鲁国之旧史,而不同于《论语》这种纯粹属于论道性质的著作。从论道的角度来讲,则义理上要讲得精微透彻,所以说“不可以不尽”;而纪事则求其实而已,而无关于义理。因此,对于传统孔子笔削《春秋》之说,阳明也给出了他自己独特的解释。所谓“笔”,阳明不取传统“特笔”之旧说,而认为据旧史而书,即“笔其旧”;所谓“削”,只是孔子出于“惧繁文之乱天下”的目的,删其繁文而“求其实”而已。因此,笔削之说遂无关孔子的“微言大义”。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春秋》在儒家经典谱系里毕竟是“经”,不能纯然视同于“史”。这一点阳明也无法否认。因此,阳明在一些论述中,事实上又将《春秋》视同于“经”。《传习录》卷上记徐爱与阳明的一段对话曰: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1](PP.9-10)

《春秋》事略,《左传》事详,若离开《左传》,我们往往不能知晓事情之本末由来,所以徐爱向阳明提出质疑。但在阳明看来,首先,如果《春秋》离开《左传》而无法知晓,则圣人所作之《春秋》事实上成了歇后谜语;其次,《左传》本是鲁史旧文,若言《春秋》离不开《左传》,则圣人实无需删削。徐爱又引小程子“传是案,经是断”之说,阳明亦是不能认同,认为此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在此阳明特别标明“圣人作经之意”,事实上告诉我们,圣人所作是“经”非“史”,圣人所作有其独特之“意”在,尽管此“意”在阳明看来并不同于汉儒所说的“微言大义”,而是“正人心”,是“存天理、灭人欲”。例如,阳明在解释《春秋》开篇之“元年春王正月”云:

“元年”者,鲁隐公之元年。“春”者,天之春。“王”,周王也。王次春,示王者之上承天道也。“正月”者,周王之正月。周人以建子为天统,则夏正之十一月也。夫子以天下之诸侯不复知有周也,于是乎作《春秋》以尊王室,故书“王正月”,以大一统也。书“王正月”以大一统,不以王年,而以鲁年者,《春秋》鲁史,而书“王正月”,斯所以为大一统也。隐公未尝即位也,何以有元年乎?曰:“隐公即位矣。不即位,何以有元年?夫子削之不书,欲使后人之求其实也。”曰:“隐公即位矣,而不书,何也?”曰:“隐公以桓之幼而摄焉,其以摄告,故不即位也。然而天下知隐公让国之善,而争夺觊觎者知所愧矣。”曰:“以摄告,则宜以摄书,而不书何也?”曰:“隐公,兄也,桓公,弟也,庶均以长,隐公君也,奚摄焉?然而天下知嫡庶长幼之分,而乱常失序者知所定也。”曰:“隐公君也,非摄也,则宜即位矣,而不即位焉,何也?”曰:“诸侯之立国也,承之先君,而命之天子,隐无所承命也。然而天下知父子君臣之伦,而无父无君者知所惧矣。一不书即位,而隐公让国之善见焉,嫡庶长幼之分明焉,父子君臣之伦正焉,善恶兼著,而是非不相掩。呜呼!此所以为化工之妙也欤!”[1](PP.1076-1077)

如果单纯以“史”视《春秋》,最经典的解法莫如《左传》。《左传》于“元年春王正月”发传极简略:“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4](P.34)盖《左传》于此仅交待了两个史实,一则释正月为时王之正月,二则释《春秋》不书“公即位”是因为隐公摄位,杜预解为“史不书于策”,[4](P.34)此即贯彻了杜氏所谓“经承旧史、史承赴告”之说。而阳明之解,显然不是从史家的角度来看“元年春王正月”,故其解“王次春”的根据是“示王者上承天道”,解“王正月”是因为天下诸侯不知有周,故孔子作《春秋》以尊王室,其目的则在于“大一统”。值得注意的是,解“王次春”为“示王者上承天道”,解“王正月”为“大一统”,皆明显具有《公羊传》的色彩。阳明又解不书“公即位”,认为孔子有更深的用心,一则使天下人都知道鲁隐公让国之善,而争夺觊觎者知有所愧;二则使天下人知晓嫡庶长幼之分,而乱常失序者知其所定;三则使天下知道父子君臣之伦,而无父无君者知有所惧。此三者才是前文所说“圣人作经之意”。由这段阳明残存的解经范本我们很清楚地看到,阳明之论《春秋》,实以“经”视之,而非仅仅视作鲁史旧文而已。

然而,从上文分析看,我们似乎看到的是阳明两种自相矛盾的立场,一则视之为鲁国记事之史,此乃史学;二则强调“圣人作经之意”,是为经学。不过,从阳明本人的立场来看,他认为此两者并不矛盾。《传习录》上记其答徐爱曰: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书》是尧舜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1](P.11)

阳明于此明确地区分了所谓的经学与史学,认为以事言为史学,以道言为经学。但是,两者又不是截然对立的,因为对于阳明而言,“事即道,道即事”,所以如此者,盖“其事同,其道同”,从而经亦史,史亦经,故其视《春秋》为史,同时亦可视《春秋》为经。然而,阳明这种“五经亦只是史”的观点,已为“史”赋予了“明善恶,示训戒”的意义,而非单纯就“事”论事。值得注意的是,其谓“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的说法,已与其论“笔削”为“笔其旧”、“削其繁”之说有根本的不同。就“笔其旧”、“削其繁”而言,《春秋》纯然为“鲁史旧文”的删节版而已;就“存其迹以示法”、“削其事以杜奸”而言,则显然又有“圣人作经之意”在。不过,对阳明而言,“六经”之于吾心之道,亦不过是筌蹄与糟粕,则《春秋》是经还是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特别重要,关键是要能“正人心”,能“存天理、灭人欲”。

三、对胡安国“夏时冠周月”说的批评

明代科举,《春秋》主三传之外,又有胡安国与张洽二氏之《春秋传》,永乐以后又不用张洽传,故明人之治《春秋》,受胡安国《春秋传》之影响极深。*如四库馆臣说:“明人之说《春秋》,大抵范围于《胡传》。”《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64页。四库馆臣又以为受胡氏影响甚深的有明一代《春秋》学为“最蔽”。同上书,第345页。其间亦颇有论胡传之失者,大多为宗朱一派,如张以宁、石光霁等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现有阳明论《春秋》的文献中,有《论元年春王正月》一篇,专门批评了胡氏之《春秋》学,特别是对胡安国“夏时冠周月”之说提出了相当激烈的批评。

他在《论元年春王正月》一开篇即说:

圣人之言明白简实,而学者每求之于艰深隐奥,是以为论愈详而其意益晦。《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葢仲尼作经始笔也。以予观之,亦何有于可疑?而世儒之为说者,或以为周虽建子而不改月,或以为周改月而不改时;其最为有据而为世所宗者,则以夫子尝欲行夏之时,此以夏时冠周月,盖见诸行事之实也。纷纷之论,至不可胜举,遂使圣人明易简实之训,反为千古不决之疑。[1](PP.1005-1006)

两汉《春秋》家认为,夏、商、周三代历法不同,夏以斗建寅之月为正月,即以北斗之斗柄指向黄道十二等分之寅位时为每年之岁首。按照旧说,王者革命,必改正朔,殷商建国后改建丑为正月,即以夏历之十二月为岁首;西周革命后以建子为正月,即以夏历的十一月为岁首。但问题是,殷周革命后,在改了岁首之后,建国之第一年第一月,是称“元年正月”,还是“元年十二月”、“元年十一月”?前者即是阳明所说的“改月”,后者是“不改月”。与之相关的是“时”即季节的问题,假如改月的话,是称“元年春正月”,还是“元年冬正月”?前者即是阳明所说的“改时”,后者为“不改时”。在阳明看来,世说聚讼纷纷,而最具代表性且“为世所宗”的,是胡安国的“夏时冠周月”之说。在胡安国看来,《伊训》书“元祀十有二月”,可以证明商代建国之不改月;《史记》书秦以建亥为岁首,书“元年冬十月”,可以证明秦建国之不改时。以此相例,周人本身应该是既不改时亦不改月。[5](P.2)也就是说,周之岁首为夏历的冬季,本当书“元年冬十有一月”,但《春秋》改书“元年春王正月”,这即是以夏历之春冠之于周月上,即胡氏所说:“建子非春亦明矣,乃以夏时冠周月。” 也就是说,《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并不是周代之实际,而是孔子的“特笔”之所在。

对于胡氏此说,阳明反驳曰:

夫商而改月,则《伊训》必不书曰“元祀十有二月”;秦而改时,则《史记》必不书曰“元年冬十月”;周不改月与时也,则《春秋》亦必不书曰“春王正月”。《春秋》而书曰“春王正月”,则其改月与时,已何疑焉!况《礼记》称“正月七月日至”,而前汉《律历》至武王伐纣之岁,周正月辛夘朔,合辰在斗前一度;戊午,师度孟津;明日己未冬至;考之《太誓》“十有三年春”、《武成 》“一月壬辰”之说,皆足以相为发明,证周之改月与时。[1](P.1007)

在阳明看来,既然《伊训》书“元祀十有二月”表明商不改月,《史记》书 “元年冬十月”则表明秦不改时,以此类推,《春秋》书“春王正月”而不书“元年冬十有一月”,恰恰说明周之改月、改时,而非胡氏所说不改月不改时。阳明又广引《礼记》《汉书》《尚书》诸相关文献,认为这些文献互相发明,恰好说明了周代之改月与改时。

然而在阳明看来,“夏时冠周月”之说,实乃改周之正朔。其实这一问题本系胡氏提出:

或曰:非天子不议礼,仲尼有圣德而无其位,而改正朔,可乎?曰:有是言也。不曰“《春秋》天子之事乎”?以夏时冠月,垂法后世,以周正纪事,示无其位,不敢自专也,其旨微矣。[5](P.2)

阳明则反驳曰:

夫子尝曰:“吾从周”,又曰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及其身者也 。”仲尼有圣德无其位,而改周之正朔,是议礼制度自己出矣,其得为“从周”乎?圣人一言,世为天下法,而身自违之,其何以训天下?夫子患天下之夷狄横,诸侯强背,不复知有天王也,于是乎作《春秋》以诛僭乱,尊周室,正一王之大法而已,乃首改周之正朔,其何以服乱臣贼子之心?《春秋》之法,变旧章者必诛,若宣公之税亩;紊王制者必诛,若郑庄之归祊,无王命者必诛,若莒人之入向;是三者之有罪,固犹未至于变易天王正朔之甚也。[1](P.1006)

对于胡氏而言,《春秋》以周正纪事,即已表明夫子之不敢自专;而以夏时冠月,则有垂法万世之微旨。对此在阳明看来,胡氏之说并未改变《春秋》改周正朔的事实,其说有四个方面不能成立:其一,既然非天子不议礼,仲尼有圣德而无其位,而贸然改周之正朔,实际上就是议礼制度由己出,从而与夫子“从周”之旨相违背。其二,阳明指出,圣人之言,本为天下大法,如果出尔反尔,则不足以教训天下。其三,孔子之作《春秋》,本意是要尊周室以正一王大法,而改周之正朔,则不足以征服乱臣贼子之心。其四,阳明认为,《春秋》之法,变旧章者必诛,紊王制者必诛,无王命者必诛。但三者之罪,还不如擅自改易天子之正朔为过分,则改周之正朔,其罪莫大焉。至于胡氏引“行夏之时”之说,阳明认为纯然是胡氏曲为之说。胡氏又引“《春秋》为天子之事” 以论证“夏时冠周月”的合法性。在阳明看来,孟子之所以有诸如此类的说法,是因为“其时天王之法不行于天下,而夫子作是以明之耳”。[1](P.1006)同时,《春秋》之赏善罚恶,不过是据事直书,“然夫子犹自嫌于侵史之职,明天子之权,而谓天下后世且将以是而罪我”,“固未尝取无罪之人而论断之曰‘吾以明法于天下’,取时王之制而更易之曰‘吾以垂训于后人’”。[1](P.1007)也就是说,在阳明看来,孟子言“《春秋》为天子之事”,又言“罪我者其惟《春秋》”,并不意味着孔子作《春秋》有垂法创制的意图。

总之,自《春秋胡氏传》出,胡安国“夏时冠周月”的说法就不断受到后世的批评,①参见赵伯雄《春秋学史》,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17-520页,郭晓东《春秋公羊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01-707页。阳明《论元年春王正月》一文,可以认为是心学家对胡安国《春秋传》批评之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四、 小结

从心学的立场来讲,圣人与凡愚心同理同,故欲求《春秋》之旨者,推其本心即可,作为六经之一种,《春秋》亦不过圣人“正人心”之筌蹄而已。就此而言,阳明心学之《春秋》观,在《春秋》学史上,可谓独树一帜。而阳明亦经亦史的《春秋》观,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其心学思想的自然延伸。其论五经皆史,后来深刻地影响了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虽然两者的侧重并不相同。不同于章学诚,阳明之论五经皆史,是从事同道同的角度立论,仍不脱心性论的范围。此外,最值得重视的是阳明《论元年春王正月》一文对胡安国“夏时冠周月”的批评。一方面阳明从义理上对胡氏之说展开批评,虽然卑之无甚高论,但显然体现了他的心学立场;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可看到,阳明并非只是纯然以心度心,其论周之改月与改时,也有其能自圆其说的文献依据。尽管从整个《春秋》学史上看,阳明所代表的《春秋》观,作为宋元《春秋》学之绪余,实没有太高的地位。但不论是就阳明整体学术而论,还是就《春秋》学史而论,述阳明之《春秋》学,多少有拾遗补阙的意义。

[1]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2] 永瑢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3] 黎靖德编撰:《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

[4] 杜预注、孔颖达疏:《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6册,台北:台湾艺文印书馆影印清嘉庆二十年本,2001年。

[5] 胡安国:《春秋胡氏传》,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

OnWangYangming’sViewofSpringandAutumnAnnals

GUO Xiao-dong

(School of Philosophy, Fudan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lthough Wang Yangming seldom discussedSpringandAutumnAnnals, we can roughly outline his basic views on this book from related literature. First, as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philosophy of the mind, Wang Yangming highlighted the philosophy of the mind on his study ofSpringandAutumnAnnals. Secondly, he regardedSpringandAutumnAnnalsas “history” on the one hand, but did not deny it as “the Book of Classics”, and further advocated “the Five Classics are history at all”, thus showing a view ofSpringandAutumnAnnalsas both history and classic. Thirdly, in his article “On Yuan Nian Chun Wang Zheng Yue”, Wang Yangming specifically criticized HuAnguo’s view of “Xia Shi Guan Zhou Yue”. Precious as it was, this paper was the only complete dissertation onSpringandAutumnAnnalsof Wang Yangming left behind. From the academic history on the study ofSpringandAutumnAnnals, Wang Yangming’s view didn’t receive high status in the Song and Ming dynasties. However, in terms of the overall study of Wang Yangming and the historical study ofSpringandAutumnAnnals, it is of some significance to carry out the study on Wang Yangming’s view ofSpringandAutumnAnnals.

Wang Yangming;SpringandAutumnAnnals; “Xia Shi Guan Zhou Yue”

山 宁)

2017-08-08

郭晓东,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宋明理学、先秦哲学、儒家经学的研究。

B248.2

A

1674-2338(2017)06-0040-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6.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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