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籍华人学者陈荣捷的船山学研究
2017-03-10吴戬
吴 戬
(衡阳师范学院 船山学研究基地,湖南 衡阳 421002)
美籍华人学者陈荣捷的船山学研究
吴 戬
(衡阳师范学院 船山学研究基地,湖南 衡阳 421002)
陈荣捷对船山的形上哲学、人生哲学的一些重要方面均进行了探讨,并刻画出船山激进与保守并存的二重思想性格,揭示了船山思想对清代与近现代哲学的影响。陈荣捷在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新儒家的框架外,对船山学进行了较为客观的审视与准确的定位,从而为船山哲学的国际传播与经典化进程做出了积极贡献。
陈荣捷;船山学;特色;得失
陈荣捷(1901—1994),广东开平人。著名美籍华人学者,在宋明理学尤其是朱子学方面成就卓著。1929年,自哈佛大学毕业后,先后任教于达特默尔学院、夏威夷大学、匹兹堡彻含慕学院、哥伦比亚大学。1978年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80年任美国亚洲研究与比较哲学学会会长。陈荣捷将中国哲学、文化思想较为系统地介绍到西方世界,是北美儒家思想研究的拓荒者,国际新儒学与朱熹研究的泰斗。陈荣捷的学术贡献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对中国经典哲学的英译与选录。曾翻译《道德经》《近思录》《传习录》《北溪字义》《六祖坛经》等中国思想经典,还撰有《中国哲学纲要与注释书目》《中国哲学文献选编》等著作,对中国思想哲学的精要之处进行摘录选译。他的英译尽可能补充相关的背景知识,揭示思想的源流脉络,彰显出渊雅的学识与通达的眼光。其二,对儒学概念的解说与梳理,有《中国和西方对仁的解说》《宋明理学的概念及其历史》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融强烈的文献意识和清晰的思维脉络于一体;其三,对朱子学的系统研究与组织推广。撰有《朱子门人》《朱学论集》《朱熹与新儒家》《朱熹》《朱子新探索》《近思录详注集评》,对朱熹的思想世界、生活境域及其影响进行系统研究。并组织、发起国际朱子学会议,推动朱子学与新儒学在美国的研究。在陈荣捷等人的推动下,新儒学研究一时兴起,蔚为壮观。
一、船山哲学的选本化
选本是普世化与经典化的重要途径,对于文化思想的传播与文化典范的确立具有深远的影响。陈荣捷是最早一批将船山哲学选本化的学者,同时也是船山哲学以英文形式选本化的最早学者。1963年,陈荣捷的《中国哲学文献选编》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个选本采用以类相从的原则,根据主题内容将收录的重要哲学家的思想论断予以统摄涵盖,颇具系统性。关于王夫之的部分,也有专章论述。并从王夫之的《周易外传》《思问录》《读四书大全说》《尚书引义》《读通鉴论》《续春秋左传博议》中截取摘录重要的论断,涉及道器论、体用论、理气论、性命论、理欲论等方面的思想内容。具体而言,节选了《周易外传》中两则关于器的论述,节选了《周易外传》两则关于体用关系的论述,《思问录》内篇一则关于有无的论述,三则关于理气的论述(一则来自《思问录》内篇,一则来自《读四书大全说》卷九,一则来自《续春秋左传博议》卷下)。两则关于生生不已与人之性与命的论述,(一则来自《周易内传》卷三,一则来自《尚书引义》卷三),《读四书大全说》一则关于天理人欲关系的论述,《读通鉴论》卷末一则关于历史与政制的论述。无论就文献的取材,还是就内容的涵盖,均可谓纲举目张、取精用宏之作。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对于中国的社会政治和思想学术都是曲折发展的年代,然而对于船山学而言依然具有重要意义,因在这一时间阶段,船山哲学首次了实现了选本化。除了陈荣捷的《中国哲学文献选编》这一经典选本以外,1962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中国哲学史组编《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收录王夫之《周易外传》之屯、大有、系辞上传第十二章、系辞下传第三章、说卦传,《尚书引义》之太甲二、说命中二、召诰无逸,《读四书大全说》之卷一、卷四、卷十,《张子正蒙注》之太和篇、动物篇、诚明篇、大心篇、大易篇、乾称篇下,《思问录》之内篇、外篇。1963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与北京大学哲学系合编的《中国历代哲学文选》,选录《周易外传》的系辞上传第十二章、系辞下传第一章、说卦传,《尚书引义》的尧典一、太甲二、说命中二、召诰无逸,《张子正蒙注》的太和篇、动物篇、乾称篇下,《思问录》的内篇、外篇。还有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与北京大学哲学系合编的《中国哲学史资料简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选录有《周易外传》的系辞上传第十二章、系辞下传第一章、说卦传,《尚书引义》的尧典一、太甲二、说命中二、召诰无逸,《张子正蒙注》的太和篇、动物篇、乾称篇下,《思问录》的内篇、外篇。与这些选本相比较,陈荣捷的《中国哲学文献选编》除了对于《张子正蒙注》重视不够而略显逊色外,但在思想性和系统性方面则具别裁心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一著作是英文形式的,因此更加难能可贵。毫无疑问,陈荣捷不仅是船山哲学选本化的首批奠基者之一,更是船山哲学英文选本化的开拓者。由于这部书在海外有较高的权威性和影响力,因此对船山哲学的海外传播与经典化进程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二、对船山形上哲学的探讨
陈荣捷对船山的本体论哲学进行了探讨,涉及道器、理气、体用、理物等诸多方面。陈荣捷认识到,王夫之持道器合一、理气合一、体用合一、理物合一的观点,而更注重器、气、用、物的优先性,体现出对物质的具体性的强调,具有鲜明的唯物主义倾向。他认为,王夫之的本体哲学深受张载的影响,在很多方面与程朱理学相对立,与刘宗周、黄宗羲以及后来的颜元、戴震也时有相似之处。
1.道器论与体用论
道器论方面,陈荣捷将王夫之的观点概括为“器的世界”。陈荣捷在器的世界部分,摘录了《周易外传》卷五的多处论断,如“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无其器则无其道。”“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器也。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君子之所不知而圣人知之。圣人之所不能而匹夫匹妇能之。人或昧于其道者,其器不成。不成非无器也。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地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古之圣人,能治器而不能治道。治器者,则谓之道;道得,则谓之德;器成,则谓之行;器用之广,则谓之变通;器效之者,则谓之事业”。
陈荣捷认为,王夫之与程颢均道器并重,但侧重点有所不同,程颢以道为重,而船山则重心在器:
程颢亦道器并重,但程颢偏重在道,而船山则重在器。[1]574
在他看来,王夫之强调道的物质性和实有性,这是对张载哲学的一种回归:
王夫之释《易经系辞》上第五章“一阴一阳之谓道”曰:“道者,物所众著,惟其有可见之实也。物之所由,惟其有可寻之恒也。既盈两间而无不可见,盈两间而无不可循,故盈两间皆道也。……一之一之云者,盖以言夫主持而分剂之也。”此乃回复张子之意。[2]126
但王夫之在凸显物质的具体性方面超越了张载:
但是实际上,船山有超越于张载者。船山所追求的,不仅是物质性,而且是物质的具体性。依船山之说,横渠之太虚并非一抽象之实体,而为具体;因为道家“无”的观念过于抽象,船山乃强烈地予以反对。结果,船山最有名的格言就是天下惟器而已矣。器字,大有别于意指物质力之气。气是一种物质力量,意指事物所由构成的一般质料,而器是具体事物,意指殊别的可捉摸的客观对象或系统。这样理解器时,它不仅意指个别的具体事物,更是同样意指体系或建制。器不仅是简单的质料,而且它具有秩序,并表现其内在的理。所以道、理之于器,是一体的两面。有器必有其理,未有独立于器外之理也。[1]572-573
陈荣捷认为,气是一种物质力量,具有一般性。器是具体的事物,具有秩序和内在的理。因而王夫之提出天下惟器的观点,实际上更加鲜明地彰显了物质的具体性,是对张载的气本哲学予以发展和超越。
鉴于船山哲学对物质性尤其是物质的具体性的重视,陈荣捷以“唯物主义”界定王夫之哲学,在《中国哲学文献选编》一书中,他的第三十六章命名为《王夫之的唯物主义》。
陈荣捷还从思想史的宏观视域进行审视,认为王夫之道器合一、道在器中,是理气合一论、理在气中的逻辑发展,体现了明儒以降的基本思想倾向:
明儒以理气为一,则自然以道器为一。理在气中,则道亦在器中。惟气则理为气之理,故道亦只为器之道。今举清初王夫之释《系辞》之言,可见一般。其言曰:“上下者,初无定界,从乎所拟议而施之谓也。然则上下无殊畛,而道器无易体,明矣。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器也。……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此其论据,乃基于唯器之大前提,与《易》之原义,相去远矣。[2]131
体用论方面,陈荣捷从学术思想史的宽宏视域出发,揭示出王夫之体用论的历史继承性与开拓创新意义:
体用一源之说,在中国佛教与新儒家中都是一种绵延不断的思想。但很显明地,船山给予用优先的地位。在中国哲学史中,尚没有如此强烈重视用者。[1]575
陈荣捷认为,佛教和宋明理学均强调体用一源,王夫之也受其影响,但他更突出用的优先性,这在中国哲学史上显得独树一帜。
2.理气论与宇宙日新论
陈荣捷认为王夫之持理气合一的态度,对张载的气本哲学既有继承又有修正。理与气方面,陈荣捷摘录了《思问录内篇》“气者,理之依也。气盛则理达,天积其健盛之气,故秩叙条理,精密变化而日新”、《读四书大全说》卷九“理本非一成可执之物,不可得而见。气之条绪节文,乃理之可见者也。故其始之有理,即于气上见理。迨已得理,则自然成势,又只在势之必然处见理”、《续春秋左传博议》卷下“有即事以穷理,无立理以限事。故恶于异端者,非恶其无能为理也,冏然仅有得于理,因立之以概天下也”的观点。可见,陈荣捷意识到了船山尊气重事的倾向,消解了理的优先性和绝对权威地位。
陈荣捷将王夫之的理气论置于宋明理学以及明清思想史的视域中进行考察。一方面,陈荣捷注意到了王夫之理气论与宋明理学的历史渊源以及发展变异。他认为,王夫之强调气的本体地位,注意到气的弥漫性和变化性,实际上沿袭了张载的观点,也是王夫之哲学的根本基石:
王夫之云:“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范围也。散入无形而适得气之体,聚为有形而不失气之常。”此即张子“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知吾常”之重述。亦其本人哲学之主要也。[2]48
王夫之著《张子正蒙注》,为注之最精者,其注“太和所谓道”曰:“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阴阳异撰,而其氤氲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矣。未有形器之先,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其注太虚则云:“于太虚之中具有而未成乎形,气自足也,聚散变化,而其本体不为之损益。”又云:“气散而归于太虚,复其氤氲之本体,非消灭也。”此虽于太虚未言之详,然太和与太虚同是本体,而又同有氤氲可见。[2]167
王夫之认同并吸收了张载的气本哲学,强调理内在于气,坚持了张载的唯物立场,正是基于哲学视点与思想立场的歧异,王夫之才对程颐、朱熹深表不满,一个重要的方面在于程朱理学将理气二元对立起来,突出理的本源性与支配性,与王夫之理在气中的观点相距甚远:
张载气的学说,给予王夫之相当的影响。船山之理内在于气的哲学,正如张载哲学之唯物化。因此王夫之的仰慕张载,而极力抨击朱子及程颐,是易于了解的。程朱将理气尖锐地对立起来,为船山所不能接受。[1]433
陈荣捷敏锐地意识到,王夫之持理气合一,理在气中,理为事物之条理,从而荡涤了天理的普遍超越性与先在性的基础,继承发展了张载,而与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针锋相对:
船山反对唯理与唯心两派的中心论旨,亦即理是普遍而超越,并且先于气之说。他以为理同于气、理本非一成可执之物,而只是事物之条理节文。天地间并无超越与抽象之物如太极或天理者。所谓太极、天理以及心、性,俱必从气上说。这种哲学,大体同于张载。船山确可称为张载之传人。[1]572-573
王夫之哲学虽受张载的影响,但又有所推进,在气本论的基础上,持理气合一的态度:
以大体言,王夫之虽受横渠影响,其哲学亦以气为基,而趋于理气合一。彼云:“若其实,则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通一而无二者也。”[2]150
因而从本质而言,王夫之的理气论又是对横渠气学与程朱理学的一种辩证综合和协调统一。
另一方面,陈荣捷将王夫之与明清思想家的相关观念予以比较分析,揭示其时代共性与个体差异。陈荣捷认为,王夫之理在气中的观点与清儒以气说太极同条共贯,体现了共同的时代倾向:
清儒以气说太极。黄宗羲《太极图讲义》云:“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其曰无极者,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而行。……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矣。故不得不加无极二字。”王夫之亦以气言太极。其注《正蒙》首句“太和所谓道”云:“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正蒙》太和即气,故其《易》之哲学,亦基于气。如曰:“此所谓太极,张子谓之太和。”而注《参两篇》又谓:“太极之本体,中函阴阳自然必有之实。则于太极之中,不昧阴阳之象。而阴阳未判,固即太极之象。……有其象必有其理。”故《思问录》曰:“太极虽虚而理气充凝。”则其说与无极无大异也。[2]162
颜元的理气论与王夫之也非常相似,持理气合一的观点:
颜元……一如王夫之,他深信理不离于气。[1]580
陈荣捷认为,理气合一并非船山的独创,他之前的刘宗周和同时的黄宗羲均持类似的看法,可见船山哲学体现了时代的共性,但另一方面,船山哲学的独特性和超越性在于他以此观念为基础建立了哲学的系统,因而具有更为突出的价值与意义:
在他当时,以及中国历史上,他并不是第一个主张理同于气的人。刘宗周亦以此教人,与船山同时之黄宗羲也曾有同样的看法。但并没有人像他那样以此观念为基础来建立他的全部哲学系统。[1]573
陈荣捷意识到,王夫之的理气论与宇宙论有着密切关联。他认为,船山将宇宙视为一个生生不息、不断更新的创造历程,气的阴阳不断融合,理、气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动态发展的,
在某方面,船山保持了宋明新儒家的传统,并推前一步,此即日新之说。亦如他以前的新儒家,船山视宇宙为一生生不息之历程。在这个历程里,气之阴与阳不断地融合,如是气与理俱日新不已。[1]573
这种宇宙日新的观点,是对对宋明理学是一种创造性的推进。
5.有无论与形上形下论
有无论方面,陈荣捷摘录了《思问录内篇》言无激于言有者而破除的观点,意识到了王夫之崇有的思想倾向。他认为,王夫之提出的太虚一实的观点,强调了宇宙的实有性,是针对程朱理学而发,同时也是对张载气学的补充:
复又云:“若其实,则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通一而无二者也。”提出实字与说理之关系,盖针对程朱之评而发也。王氏在其《思问录》有曰:“太虚,一实者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用者,皆其体也。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此处不言一虚而言一实,亦为张子之补充。[2]167
形上形下方面,陈荣捷注意到了王夫之对形的重视,以及对形上形下统一性的认识,以及与颜元、戴震思想大体相似性。
陈荣捷选录了《周易外传》卷五关于王夫之形而上非无形,有形而后有形而上的观点,显然意识到了王夫之注重形上形下统一的方面。具体论述中亦是如此。陈荣捷认为,王夫之坚决反对形上、形下的截然划分,强调形的基础性和统一性:
王夫之则根本上反对形上形下之别。彼以“谓之者,从其谓而立之名也。上下者,初无定界,从乎所拟议而施之谓也。然则上下无殊畛,而道器无易体,明矣。……形而上者,非无形之谓也。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无形之上,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皆所未有者也。”[2]181
颜元、戴震也反对将形而上的理与形而下的物器的区分对峙,与王夫之一脉相承:
宋明新儒家从未视理如有物焉。他们分辨形而上者(如理)与形而下者(如物器),但戴震不接受这种分法。在这方面,他与王夫之、颜元的立场是相同的。[1]594
略有不同的是,王夫之人强调的形上形下的统一性,而戴震亦坚持形上形下的区分性:
戴震亦反对程朱之以理气为形上形下,但严守形上形下之分。[2]181
三、对船山人生哲学的探讨
陈荣捷对船山的人生哲学也有相当的关注,涉及性命、理欲、知能等诸多问题,陈荣捷意识到船山人性论的动态发展性,人欲的正当性与理欲的统一性。
1.性命论
在生生不已与人之性与命中,陈荣捷摘录了《周易内传》卷三“凡天地之间,流峙动植,灵蠢华实,利用于万物者,皆此气机自然之感为之。盈于两间,备其藩变,益无方矣。而其无方者,惟以时行,而与偕行。自昼徂夜,自春徂冬,自来今以溯往古,无时不施,则无时不生。故一芽之发,渐为千章之木;一卵之化,积为吞舟之鱼。”的观点,可见生命机体的生生不已、不断积累成长。同时,陈荣捷还摘录了《尚书引义》卷三的几处论断,如“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则夫天命者,岂但初生之顷命之哉!”“夫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顷,非无命也。”“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方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受之者,有所自授,岂非天哉?故天日命于人,而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也。”“惟命之不穷也为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抑惟理之本正也,而无固有之疵,故善来复而无难。为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岂一受成侀不受损益也哉?”可见性与命都是动态发展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变革更新和再创造的。
陈荣捷注意将王夫之的理气论与人性论予以融通式的理解。他认为,在船山的观念中,气的动态变迁性,意味着天命也非固定静止、一成不变,而是日生日成、不断更新的:
变迁之力量,具存于气中,在下文中,船山似乎认为是日新是由于天命,事实上,他所要强调的是,即使天命也是日新不已的。[1]577
因此,王夫之的人性论不是静态的人性论,而是动态发展的人性论,他的天命观也是先天和后天的不断融合。
命论方面,陈荣捷认为王夫之的无一定向之命、自致其德命的观点,不出传统的框架:
王夫之解《易》之阖辟不穷为“无一定向之命”,实无新意。其所谓“自致其德命,而不自困于吉凶之命”,则正是传统之见。[2]4
2.理欲论
在天理与人欲部分,陈荣捷摘录了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八的观点,其中提到:“礼虽纯为天理之节文,而必寓于人欲以见。虽居静而为感通之则,然因乎变以章其用。唯然,故终不离人而别有天,终不离欲而别有理也;离欲而别为理,其唯释氏为然”、“即此好货好色之心,而天之以阴鸷万物,人之以载天地之大德者,皆其以是为所藏之用。……于此声色臭味,廓然见万物之公欲,而即为万物之公理。大公廓然,物来顺应,则视之听之,以言以动,率循斯而无待外求。非如老子所云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与释氏之贱之为尘,恶以为贼也。”王夫之认为,理欲合一,礼欲合一。欲是理、礼的前提和载体。公欲即公理,反对道家、佛教对欲望的否定和排斥。认识到了欲望的正面价值和建设意义以及它的不可或缺性。王夫之甚至认为,如果绝对否定、压抑欲望,反而导致私欲盛行,人道以灭。因此要学习孔孟的随处见人欲、随处见天理。(《读四书大全说》卷八)
理欲论方面,陈荣捷认为,船山反对宋明理学的理欲对立以及理对欲的优先性,强调理欲的统一性:
船山既将理置于次要地位,那么他自然就推翻了宋明新儒家另一主要思想——理欲相对,以及以理制欲。虽说船山也承认人欲必须正当,但他不接受理欲相对立的观点。至于正当的人欲如何可以获致,他肯定器本身即具有趋于正当的倾向。[1]573
船山强调人欲的正当性,在怎样获得和保证人欲的正当方面,由于道在器中,理在气中,人性本善,因此人欲的正当获取是可能的。
3.知能论
陈荣捷认为,船山意识到孟子将天赋的道德知识和天赋的道德能力并重,而张载侧重后者,而王阳明注重前者,各有偏失,“王夫之以为孟子强调良能与良知,张载仅注重良能,后来的王阳明仅注重良知。”[1]436可见,陈荣捷隐约地意识到船山知能并重的倾向。
四、船山哲学的激进与保守
陈荣捷对船山哲学的二重性格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对船山哲学的本体论进行了推演,由于船山哲学强调了道在器中,理在气中,而器、气的变化更新性、动态发展性,就意味着道、理的变化性,从而对宋明理学尤其是程朱理学那种静态、恒定的天理观是一大颠覆,将其运用到政治和历史领域,则具有进步与演化的意识,从而对僵化的政治制度具有某种革新荡涤作用,与复古主义、泥古主义分道扬镳,可见船山重今的时间导向和对未来的乐观精神:
这种哲学适用于政府与历史上,导致了反传统而大胆的结论。理既只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与制度之中,那么宋明新儒家所制定为历史与社会之典范的天理,就根本不存在了。不仅如此,现今之器,既不同于往昔,往昔即不能为现今之范例;因之船山反对封建制度。他也深信时代愈晚,社会就愈文明。这种进步与演化的思想,是不错的。[1]573
历史与政制方面,陈荣捷摘录了船山《读通鉴论》卷末的观点,其中提到“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故封建井田、朝会征伐、建官颁禄之制,《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德不如舜、禹、孔子者,而敢以记诵所得断万世之大经乎?夏书之有《禹贡》,实也,而系之以禹,则夏后一代之法,故不行乎商周。周书之有《周官》,实也,而系之以周,则成周一代之规,初不上因于商夏。”可见,陈荣捷意识到了王夫之政治思想的革新性,王夫之反对盲目的复古主义、泥古主义、教条主义,强调制度要因时制宜,与时俱进,强调变革与创新。
但陈荣捷也认识到船山哲学的保守因素,因器(气)的关联性和变迁性,要依靠一定的理(势)进行,应顺势发展,说明器(气)本身并未完全摆脱理的限制,既体现出对客观规律和历史趋势尊重的科学合理性,也体现出并未对原有天理观和思想观念予以彻底决裂:
但是他又认为,既然器不孤立,而是在时间中彼此关联、不断变迁,此则是依一定之理进行的,这就是势,有聪明才智者应顺势。于此,在他的激进哲学里,吾人又见其保守的一面。[1]573
在陈荣捷看来,船山哲学虽激烈的反对阳明,但却较为接近朱子,并深受朱子的影响:
船山远离新儒家之教的同时,在若干限度内,他仍维持新儒家的传统。他虽明确地反阳明,但近于朱熹。[1]573
接着一股反对心学之力量,又起于17世纪,朱子哲学大有复兴之势。这是一个独立思考与批判的时期,但其时许多名儒,像顾炎武及王夫之,就深受朱子的影响,而强烈地倾向于朱子。[1]501
因此,陈荣捷认为,船山哲学一方面体现出对宋明理学的反叛,另一方面,又在程朱理学与陆王哲学之间徘徊,不如颜元对宋明理学的那样决绝:
由于对宋明时代思辨式的新儒学的反感,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受传教士传入西洋知识的影响,儒学在17世纪乃趋向于实学与客观真理。顾炎武与阎若璩这两位当代儒家领导人,攻击宋明新儒学,并且提倡实践的与客观的研究,此外吾人已知王夫之也彻底地与早期新儒学分道扬镳;颜元较之以上诸儒则尤甚。虽有此新精神,但那时的一般趋势,还是调停于朱熹的唯理学派与王阳明的唯心学派之间。不过,颜元则全置朱王两派于不顾,而是直接追复于孔孟。[1]580
陈荣捷意识到,王夫之、颜元均未能摆脱时代的思想模式:
然而颜元亦如王夫之,也不能摆脱那时代的思想模式。他回溯孔孟的思想。并提倡恢复先秦的井田制度。[1]580
王夫之与颜元均有复古以求解放的特点,只不过用先秦思想来代替宋明理学而已,因此均未跳出历史的圈套,可见时代的局限。
五、对船山哲学的历史定位
陈荣捷对船山哲学的影响有深刻的认识,并触及到了船山思想的现代性。陈荣捷认为,王夫之在晚清才得到士人的注意,首先士人对其政治历史学说较为感兴趣,直到二十世纪其哲学才得到真正的认识和欣赏:
王夫之的哲学,到他身后两百年始为人所重视。……一生尽瘁于撰述,著作涵盖古代与当代道家、佛家以及儒学。但他为人所不知几达百年之久。他的许多著述——今存者七十七种——直至19世纪中叶始有出版。而其时引人注意者,仅在他勇敢的政治学说及其对历史所作的不合正统的诠释。直到今日,他独特的哲学思想始为人所激赏。[1]572
陈荣捷认为,船山哲学在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之外,将哲学引向了一个新的方向,为清代思想甚至现代哲学导夫先路:
他是一位独立的思想家,宋代唯理派的新儒学与明代唯心派的新儒学,他都攻击,他走向一种新方向。他如此做法——虽非直接影响——为清代中的中国思想道夫先路。甚至可以说,船山开创了中国哲学的现代时期。[1]572
从某种程度而言,陈荣捷的观点与三十年代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四十年代侯外庐《船山学案》不谋而合。
陈荣捷认为,船山哲学的道器论和理欲论预示了颜元、戴震等清代思想的方向,同时对谭嗣同等近代思想家产生了深远影响:
他之反理而主器,反对天理而主人欲,开启了颜元与戴震的先河,也给予谭嗣同相当的影响。[1]573
六、陈荣捷船山学研究的基本特色及其得失
陈荣捷的船山学研究具有鲜明的特色,主要体现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注意从范畴的角度来研究船山学。陈荣捷注意从道器、理气、理欲、体用等范畴对船山学进行剖析、阐释。其《中国哲学文献选编》对船山哲学的摘录既以思想内容为专题,同时也体现了范畴导向。《宋明理学之概念与历史》更是从范畴的角度来梳理包括船山哲学在内的宋明理学的相关概念,对其历史源流、思想意涵予以揭示。
其二、善于运用比较分析方法。陈荣捷在进行船山哲学的分析阐释,注意将船山哲学置于广阔的思想历史场域中,将其与张载、朱熹、王阳明、颜元、戴震等人进行比较,或观其同,或察其异。或看出其异中之同、同中之异。
其三、注意用辩证的眼光来审视船山哲学。陈荣捷认识到了船山哲学的二重性,即激进与保守并存,既看到了他对宋明理学的因袭、继承、发展之处,又看到了他对宋明理学的突破、叛逆甚至颠覆。
其四、以类相从,选评结合。陈荣捷的《中国哲学文献选编》将选录与评述相结合,从而实现了文本的真切可感与编者的通识洞见的有机结合。陈荣捷将船山哲学的某些精要论述予以摘录,从《周易外传》《尚书引义》《思问录》《张子正蒙注》《读四书大全说》《读通鉴论》《周易内传》《续春秋左传博议》等船山著作中节选体现船山哲学基本倾向的观点、论断,并分别命名为:一、器的世界;二、体与用;三、有与无;四、理与气;五、生生不已与人之性与命;六、天理与人欲;七、历史与政制。体现了以类相从的原则。并对王夫之天下惟器的观点进行评述,对王夫之从用知体之有、由用得体、体用胥有的观点进行点评,对王夫之无时不生的观点予以评述,从而实现了选录与评述的有机结合。既有原始文献的亲切感,又有作者本人的认识评估,其中宏通之识与烛微之见,启人心智。
其五、对船山哲学的定位较为准确。一方面对船山哲学特征的定位较为准确,如从物质性、具体性、变化性、功用性等方面去把握船山哲学的特征,颇中肯綮,另一方面,体现在对船山历史地位的把握颇具通观宏识与洞察睿智。既从历史的大视域审视船山思想的辐射力,揭示了船山哲学与清代思想、近现代哲学的有机关联,彰显出陈荣捷较为敏锐的洞察力。另一方面,通过体例的编排凸显船山哲学的典范价值。其在《中国哲学文献选编》以专章论述的形式确立了船山哲学的经典地位,先秦哲学家中,只有孔子、老子、孟子、庄子、荀子享受这一待遇。在宋以来的中国哲学家中,也只有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陆九渊、朱熹、王阳明、颜元、戴震、康有为、谭嗣同、张东荪、冯友兰、熊十力。且在明清及近现代思想家中评价最高。
陈荣捷的船山学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由于陈荣捷的研究重心在于朱子学以及中国经典哲学的翻译介绍与概念范畴的源流梳理。因此对船山哲学的专注度并不高,并无系统的船山学研究著作,因此在很多方面流于蜻蜓点水,未能有效的予以扩展、引申、深化、提升。从陈荣捷的船山学研究的历时进程看,他后期的船山学研究较之前期并未能继续推进、后出转精。陈荣捷前期船山学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中国哲学文献选编》以及《大英百科全书》中国哲学部分。后期的船山学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宋明理学之概念与历史》一书中。但总体而言,后期的研究成果未能超出前期的范围,甚至未达到前期的高度,可能与其晚期研究专注于朱子学有关。此外,陈荣捷对船山哲学的某些重要板块重视不足,虽对王夫之的本体论、伦理学有所认识,但对的认识论付之阙如,对人性论的探讨也不够深入。船山的政治哲学、历史哲学偶有触及,但未能提纲挈领,深入阐释。船山的艺术哲学(美学)也尚未进入陈荣捷的学术视野。陈荣捷对船山哲学的学术渊源的认识虽不无洞见,但面相略显局促单一,主要从张载入手,对朱熹有所涉及,对船山哲学的其他思想来源缺乏有效地认识与关注。
就陈荣捷的船山学研究成绩而言,虽总体上并未超出三四十年代张岱年、侯外庐、熊十力、钱穆、贺麟的认识高度,与五六十年代的唐君毅、萧萐父、张君劢相比,也未能真正占据船山学的制高点,并不具有新颖独创的视角优势和方法魅力。但陈荣捷的意义在于,他是在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新儒家的框架外,对船山学进行了较为客观的审视,对船山哲学的基本面相、思想特征和历史地位进行了简明扼要的揭示和定位,继张君劢之后,为船山哲学的国际传播与经典化做出了积极贡献。
[1] 陈荣捷.宋明理学之概念与历史[M].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6.
[2] 陈荣捷.中国哲学文献选编[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编校 邓胤龙)
AChineseAmericanScholar,ChenRongjie'sChuanshanStudies
WuJian
(Chuanshanlogy Research Base,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2,China)
Chen Rongjie has studied some important aspects of the metaphysical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y of life of Chuanshan,portrayed Chuanshan's dual ideological characters of both radical and conservative and revealed the influence of Chuanshan thought to the Qing Dynasty and modern philosophy. Beyond the framework of Marx doctrine and modern Neo Confucianism,Chen Rongjie had more objective survey and accurate positioning about Chuanshan studies,so as made a positive contribution to the international spread and the classical process of Chuanshan philosophy.
Chen Rongjie; Chuanshanlogy; characteristics; gains and losses
B249.2
A
1673-0313(2017)05-0009-08
2017-09-05
湖南省社科基地委托项目“王夫之与现当代学术构建”(11JD07)阶段性成果。
吴戬,男,湖南宁乡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船山学与明清学术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