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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转向对文学话语确定性的影响
——以莫言小说的文学话语为例

2017-03-10胡铁生王晶芝

关键词:确定性后现代主义语言学

胡铁生,王晶芝

(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语言学转向对文学话语确定性的影响
——以莫言小说的文学话语为例

胡铁生,王晶芝

(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语言学转向颠覆了语言的传统概念,话语的不确定性亦成为后现代主义语境中文学话语的基本特征之一。但与此同时,话语的不确定性又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受语言实验、话语游戏、魔幻、元小说和互文性等域外语言学和文学变化的影响,中国作家莫言坚持借鉴与创新并举的策略,在文学对人的关注、新时期小说对政治和社会以及历史问题书写等方面使其小说作品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悖论达成统一,为当代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在困境中发展开拓了一条新路。

语言学转向;不确定性;确定性;悖论;统一

受语言学转向(the linguistic turn)的影响,文学语言的概念及其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文学话语的不确定性取代了传统的确定性。受语言学转向影响,文学话语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形成了中外当代文学共有奇异现象,同时也为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批评视角。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小说中既存在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同时又在不确定性的外表下体现出作家现实主义确定性的终极思考,进而使当代文学话语中由确定性和不确定性所形成的悖论达成了统一。

一、语言学转向对传统语言概念的解构

传统语言学认为,语言是社会共同体内人们进行交际的主要手段之一,是话语言说者与受话者之间进行思想交流的中介,因而话语在本质上是靠得住的信息交流手段之一。其最著名的例证之一是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于20世纪50年代创立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grammar)。乔姆斯基以心理学为基础,试图通过表层结构(surface structure)与深层结构(deep structure)之间的转换对所有语句或者结构(structure)作出的意义阐释和语句生成,即典型的S=NP+VP结构,其理想的语言学境界在于通过这种转换方式来实现对所有语言现象的规约和解释。此外,英国著名语言学家罗宾斯(Robert Henry Robins)针对语言学的学科意义指出:“包括语言学在内的人说来,会自我意识到他们正在做着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1]但罗宾斯在此后的《普通语言学概论》中又补充道:“普通语言学作为语言科学或语言研究的科学与个人话语研究之间又是具有很大区别的。”[2]显然,罗宾斯教授在语言学发展史的研究过程中,已经发现了语言与人类所有科学一样,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事实上,即使在传统语言学中,语言的确定性也一直在受到质疑并被不断解构。且不论在传统语言学中早已有之的歧义现象(ambiguity),仅就奥斯汀(John Langshaw Austin)和塞尔(John Rogers Searle)的话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 Theory)而言,两位著名语言学家将话语行为划分为言内、言外和言后三个区域,使看似确定的话语在不同层面上表达出不确定的内涵。例如:“你吃饭了吗?”这个简单问句,在言内行为层面上可用于阐释一个事实,其回答可以是“吃过了”或“尚没吃”;在言外行为层面上,鉴于问话的时间如果恰逢人们该吃午饭的时候,发问者又没有吃午饭,那么这个问句极可能是想邀请被问者一道去吃午饭;在言后行为层面上,问话者和被问者可能一起去吃午饭。因而,话语行为理论的关注重点不在于告知人们什么或者描述什么,而在于人们要做什么或者如何去做。于是,话语行为理论就将话语的可靠性推至不可靠的范畴内,进而解构了话语的确定性,使不确定性走到了当代语言学的前台。中国也有学者就语言学与文学之间的学科关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俄国形式主义试图使文学理论(诗学)成为语言学的一部分”,并提出了“文学性”(literariness)的概念,借此所要“研究的是文学语言的美学功能(诗学功能)与文学语言的其他功能的相互关系”,得出的结论是“文学性就是文学语言的美学功能(诗学功能)占据了主导地位的体现”[3]。

语言学转向属于当代哲学研究的范畴,是当代西方分析哲学为代表的哲学派别对哲学主题的转换,即把哲学认识论转向语言哲学的研究。这一提法最先是由维也纳哲学家伯格曼(Gustaf Bergman)在《逻辑与实在》(LogicandReality,1906)一书中首次提出来的。在语言哲学转向学派看来,语言哲学研究的焦点已不再把语言看作是人们之间进行理性的和单纯的交际工具,而是语言与社会以及语言与存在之间的关系。正如乌拉科特(J. Woollacott)所指出的那样,现代符号学理论已超越了结构主义对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内各个部分之间的关注,取而代之的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即重视语言的意识形态作用[4]82-109。即使在更早的美国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萨皮尔(Edward Sapir)看来,由于观察与思考总是相伴而生的,因而话语研究应该注重语言与认知及思维之间的关系[5]。语言学转向中的这些观点也得到了中国学者的普遍认可,吉林大学战菊教授在其论文《语言》中认为,虽然语言是人们之间表达思想情感和交流情感的主要手段之一,但同时也是人类认识自我、了解他人和认识客观世界的工具,因而是维系人与人以及世界各种关系的基本纽带[6]。南京师范大学辛斌教授在《批评语言学:理论与应用》一书中通过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批评社会学、巴赫拉德(Gaston Bachelard)对行为主义和实证主义的批判与抑制、柏瑟(T. Pêcheux)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论、塞尔顿(R. Selden)语言真实否定论、拉康(Jaques Lacan)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论、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话语自身言说论、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的“语言游戏说”、福勒(Roger Fowler)基于对语言学是描写学科的否定而建立起来的批评语言学(Critical Analysis of Discourse)等相关理论的研究后指出:“批评语言学从一开始就自视为一种工具语言学,它着重分析人们生成的符号(如词、短语、句子等)和他们交流的意义之间的关系。分析的目的是揭示语篇中含而不露的意识形态意义,尤其是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偏见、歧视和对事实的歪曲,并解释其存在的社会条件和在权力斗争中的作用。”[7]

由于文学作品创作的载体是文学语言,因而语言学转向研究就为新形势下的文学研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事实上,不仅诗歌、小说、戏剧等文学形式为文学的语言学研究视角提供了语料,歌曲作家在曲词创作中也为文学话语研究拓宽了研究领域,因为古今中外的戏曲和戏剧也是以文学语言为载体的[8]。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Bob Dylan)。文学奖颁发给一名歌手,这在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史上还是第一次。评奖委员会充分肯定了迪伦“用美国传统歌曲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for having created new poetic expressions within the great American song tradition)所做出的文学贡献[9]。作为一名摇滚、民谣艺术家,鲍勃·迪伦能够获得世界文学的最高奖项,充分印证了歌词中诗学艺术的文学性。否则,一个仅以唱歌为业的歌手是无法获此殊荣的。

目前,语言学转向导致语言不确定性的影响因素持续发酵,其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语言学研究的范畴,现已扩展到哲学、政治学、社会学、自然科学等不同领域内。文学学科由于具有极强的学科包容性,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中,不确定性也已成为文学作品的基本特征。因而,语言学转向导致话语的不确定性特征就为当代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研究奠定了语言学基础,并在此基础上引发了读者阐释领域内的一场革命,即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参与作品的再创作。

二、后现代主义文学话语的不确定性特征

文学语篇是文学作品文学性和思想性生成的主要场域,因而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文学创作就无法摆脱语言学转向所带来的重大影响。对于文学话语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研究,除语言学自身发展与演变所造成的影响外,还需要从文学思潮的演变来加以考察。

近现代文学经历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几个主要发展阶段。在美国新马克思主义学派代表杰姆逊(Fredric Jameson)的社会形态与文学思潮对应论看来,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是资本主义三个发展阶段*杰姆逊提到的资本主义三个发展阶段即马克思撰写《资本论》时的国家资本主义阶段、列宁所论述的垄断资本或帝国主义阶段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晚期资本主义阶段(或称多国化的资本主义阶段)。人们心理结构的体现,“标志着人的性质的一次改变”,可以被称之为一场“革命”[10]。杰姆逊将文学思潮称为“文学准则”,而资本主义发展的三个阶段与其对应的三个不同时期的文学准则在文学语言所构成的文学语篇中也具有不同的内涵。不可否认的是,纯文学文本在本质上均具有虚构性,其意义是通过象征的方式阐释出来的。虽然在不同文学思潮影响下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都在力图表现生活中的现实,但在以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法国的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英国的狄更斯(Charles John H. Dickens)、美国的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和中国的鲁迅等人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现实属于客观存在的现实;以英美诗人艾略特(T. S. Eliot)、爱尔兰小说家乔依斯(James Joyce)和美国小说家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等人为代表的现代主义作家通过意识流淌、多角度叙事、时空颠倒等手段表现出来的现实是作家主观意识生成的现实;而法国的加缪(Albert Camus)、南美的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美国的海勒(Joseph Heller)和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等人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则更加强调作品中话语言说的虚构性,因而其笔下的现实是由语言构建而成的现实。在这三种文学思潮中,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虽然在表现策略上有很大差异,但其实质却并没有发生改变,即对文学终极意义的追求。然而,后现代主义文学则完全背离了前两者,不再追求文学的终极意义。在这三者中,现实主义作品因为更加注重对社会弊端和人本质弱点的批判,因而确定性特征也是最为明显的,其小说作品基本上以文学语篇中的现实与事实存在的现实(包括社会的现实和人本质的现实)呈两条线并行的方式前行。现代主义小说虽然采取了更多的非线性书写形式,但其本质仍与事实存在的现实保持一致,因而其创作终极思考仍是确定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则完全摒弃了前两者的终极意义追求,转而将作品话语表现中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语言实验和话语游戏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因而传统意义上的作品确定性被彻底解构,不确定性成为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基本特征之一,读者若试图挖掘出作品的终极意义,就必须在阅读过程中参与到作品的再创作中去。

造成后现代主义文学这种特征的主要原因在于语言学转向中以“语言”为中心的语言论取代以“理性”为中心的认识论。于是,文字游戏、碎片拼贴技术、滑稽模仿以及互文性、元小说等叙事策略成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创作模式和手段。在这些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手段中,语言实验和话语游戏占据主导地位。因而,后现代主义文学家对过去的文学传统持质疑的态度,认为历史是罗各斯中心主义的,是神话、思想意识和偏见之源,是一种封闭式的认识世界的方法,因而人们需要遗忘过去,并超越历史和超越任何“知”的万能依据。于是,后现代主义小说里的时间是迷混的、断裂的,而非线性的、循序渐进的、有企图的。“小说何处开始,何处结尾已无关紧要,因为在时空成了毫无意义的概念时,争论发生了什么事(即认识历史)已毫无用处,如此,追求终极意义又岂能有意义?”[11]英国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建立起自己的话语游戏论体系。维特根斯坦认为,后现代主义语境下话语采取非直接的表达方式,其原因在于语义学和元理论并非可以用语言逐字逐句地表达出来,而只能通过暗示、线索、间接说明的方式予以解释[12]11。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语言规则和标准因失去了在语言体系中的首位性而演变成为语言游戏的概念。据此概念,语言游戏不是向语言学习者传递语言规则;而是相反,语言学习者只有掌握了语言游戏之后才能真正理解语言规则[12]47。语言学转向显然已经与传统语言学中的结构主义彻底分道扬镳,走上了解构主义的发展道路。

受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后现代主义小说创作完全抛弃了先前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创作准则。这种转变不仅发生在语言学转向对文学语言变化形成的制约,同时还影响到读者阐释的方式。如果说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小说中,作家已为读者预设了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现代主义虽有意打乱这种秩序,但实质上是乱中有序),作品中所叙述的内容及其要达到的目的都是确定的,读者只要沿着作者为其架设的桥梁或铺设的通道前行即可的话,那么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因其既无开端亦无结尾,情节安排也是随意的,因而,习惯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小说解读的读者就无法机械地跟随作者一道前行,因为读者失去了以往文学作品中的传统“逻辑”,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基本上是文学话语的不确定性特征。这就必然引发了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可写性”以及读者对作品的“可读性”再认识问题。就读者一方而言,读者参与创作就成为当代小说阐释领域内的新转向。显然,后现代主义小说的语篇叙事引导读者参与到作品的创作中去会在更大程度上调动读者参与作品再创作的主观积极性。就当代文学的发展而言,语言学转向导致话语的不确定性并非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

以文学语言书写而成的作品,其创作思想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也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看似不确定的文学话语表述,却要反映出作家的确定性思想,于是在两者之间就形成了一个悖论。然而,在文学话语不确定性的底层却又必然暗藏着确定性的终极目标。。中国新时期作家莫言之所以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说明莫言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中已经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13]。这一点可以在1980年以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那里得到印证。虽然这个阶段的文学一直处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下,不确定性是其主要特征之一,但诺贝尔遗嘱的内涵却是确定的。对于希望获得该奖的作家而言,他们必须在不确定性为基本特征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中,创作出具有确定性的文学作品,即作家对人类理想的表达。一方面,虽然这个阶段的文学又受到大众文化的影响,大众文学市场化成为文学的主流发展趋势,但文学作品的经典化之路却要求作家必须在精英文学的发展道路上创作出能够经得起读者检验和历史考验的作品;另一方面,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又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文学创作的空间,创作中集多种叙事策略于一身也更加有利于作家在作品中表达其知识分子的思想境界。虽然这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挑战与机遇并存,关键要看作家如何采取“与时俱进”的态度,变不利条件为有利条件,进而创作出佳作。近30年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历程中,不论是采取魔幻手法(如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和莫言)还是纪实性手法(如阿列克西耶维奇(S. Alexievich),不论是对政治的关注还是对家园意识的探讨(如略萨M. Vargas Llosa和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也不论是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还是歌唱家(如品特Harold Pinter、希姆博尔斯卡W. Szymborska和迪伦),他们的作品都体现出作家对人类美好理想的追求,进而成为不确定性占统治地位的当代文学语境中进行确定性文学创作的典范。

三、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悖论与统一

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除语言学转向和社会后现代性的影响因素以外,还有来自于自然科学和叙事学等领域新成果所造成的不确定性影响因素。海森伯格(Werner K. Heisenberg)的测不准原理*维尔纳·海森伯格(又译海森堡)(1901-1976),德国著名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影响下,海森伯格创立了矩阵力学,1932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其重要成果即“不确定性原理”(亦称“测不准原理”)。该理论认为,物理学从本质上来讲,做不出超越统计学范围的预测。但如果数人同时测定某物的位置和速度,其中一个量如果测定得越为准确,那么其它的量也就越不准确。在对大数目进行统计时,该统计方法是可靠的;但对小数目进行统计时,统计预测的准确性就靠不住了。海森伯格的测不准原理迫使自然科学研究放弃了严格的物质因果律,因而该理论既引发了自然科学领域内极其深刻的变化,同时也成为当代文学中不确定性的影响因素。以及文学理论中哈桑(Ihab Hassan)结构之外的结构论推波助澜,促使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成为当代文学的主要特征之一。

西方的后现代主义于20世纪90年代传到中国,在此后不到20年的时间里,中国却走完了西方半个多世纪的后现代转变历程[14]。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对中国作家产生的影响之大是难以估量的。在改革开放初期的“精英文学边缘化”、“大众文学市场化”的发展趋势中,“文学终结论”弥漫中国文学界和学术界。现代科技手段支撑下的影视文学和网络文学又进一步稀释了“精英文学”。这种域外文学和大众文化的影响对中国新时期文学而言是“颠覆性”的[15]。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影响在很大层面上来自于文学作品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争。由于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百余年的发展历程中已形成传统,对中国作家而言,讲求“确定性”是必须遵循的创作原则,因而突然要偏离这个原则,这是作家在心理上难以割舍的,同时又是政治上令人感到惧怕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在改革开放初期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莫言于1981年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与当时的作家群一样,莫言的该短篇小说也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该小说无处不在地体现着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原则,在文学话语的表述方面亦呈现出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子。爱憎分明的立场使这篇小说具有现实主义传统小说的确定性。面对域外文学思潮,莫言理智地分析了文学所面对的困境,针对当时“唯政治论”和“去政治化”矫枉过正的现象,明确指出:“我们过去像中国的文学也好,苏联的文学也好,最大的问题就是始终把文学放在政治利用上,实际上把文学作为政治的表达工具。但是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八十年代开始的新文学,许多年轻作家以谈政治为耻,以自己的作品远离政治为荣,这种想法实际上是不对的。我想社会生活、政治问题始终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不可不关心的重大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社会问题也永远是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最主要的一个题材。”[16]莫言的态度显然既不赞成“唯政治论”又反对“去政治化”。在这种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如何才能把握好这个尺度,对莫言来说并非易事,因为当时域外文学正处于以不确定性为主要特征的后现代主义鼎盛阶段,而中国文学却仍在坚持确定性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于是,如何在不确定性为主要特征的后现代主义文学阶段表达出作家的确定性思想,就成为当时文学界所面临的一个悖论。对于继承了现实主义传统而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莫言来说,这显然是一个莫大的考验。

莫言因其“魔幻现实主义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17]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尽管域外学术界对颁奖辞中hallucinatory realism的汉译存在很大分歧,也不乏有人就此对莫言进行政治攻击,但就其颁奖辞中的表述来看,现实主义创作准则是莫言获奖的主要理由,因为在该颁奖辞中,hallucinatory realism是个偏正结构的词组,realism是中心词,hallucinatory仅为修饰语。于是,莫言获奖的缘由又回到了先前讨论的中心议题:在以不确定性为主要特征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中,莫言何以通过确定性小说创作使其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以不确定性为主要特征的语境中摘取了这项世界文学大奖?

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文学总体上看仍是现实主义的。在文学经历了现代主义,进入后现代主义的新形势下,莫言现实主义的回归并非是倒退到先前的现实主义,用一个较为时髦的术语来界定这种现实主义,该流派可被称之为后现实主义或新现实主义,作家采取的语言书写策略是新写实主义手法。“新写实主义手法是表现新现实主义小说的一种修辞手段,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题材上具有鲜明的个性和对原生活形态的写实,因而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小说就承担起过渡性的角色”[18]。这里所说的“后现实主义”既是对先前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继承,同时又是对传统现实主义的扬弃与发展,是经历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后出现的一种新的小说创作手段。

语言学转向导致话语的不确定性在莫言小说中也充分体现出来。这种现象不仅在于语言学本身的转向,同时还在于后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历史在发展,新鲜事物不断涌现,这就必然会形成新事物对旧事物的解构与重构。因而,旧的价值观念被新的价值观念所取代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以往的文学话语确定性被解构也是文学话语发展的必然结果。莫言在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借鉴域外文学影响,坚持自主创新,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中采取不确定的表现形式,但却表达了他的确定性终极思考,进而实现了文学话语不确定性与确定性之间的结合与统一。莫言小说的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其创作中所使用的文学语言层面和作品结构层面,因为无论对于结构主义还是解构主义而言,文学文本都是文学批评的基础。由于文学文本必然是文学语言的文本,因而语言学转向对语言的传统概念解构也就必然要在文学文本中体现出来。莫言小说中的不确定性与语言学转向形成的话语意义不确定性基本上是一致的。

除早期的几篇短篇小说以外,从1985年开始,莫言的小说创作基本上与域外文学思潮和流派达成了默契的互动关系。从《白狗秋千架》和《透明的红萝卜》开始,莫言小说在现代派和后现代主义小说叙事策略方面不仅追赶上了西方小说半个多世纪的持续发展,而且在某些方面已远远超越了域外文学。例如,《生死疲劳》《翱翔》《战友重逢》《球状闪电》《红蝗》《生蹼的祖先》《藏宝图》《十三步》《月光斩》《火烧花篮阁》《怀抱鲜花的女人》《四十一炮》和《幽默与趣味》等作品使莫言在魔幻创作道路上远超了南美作家马尔克斯。在这些作品中,文学话语表现的魔幻场景与现实生活交相呼应,虽然魔幻,但又不失真实。虚虚实实和真真假假的小说情节体现出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典型的文学话语不确定性特征。在《红耳朵》的开篇语中,莫言写道:“几十年前,我们巴山镇曾出过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有关他的传说,我初懂事时就听老人说过;后来在政协的文史资料上又看到过几篇关于这个人的文章。这个人究竟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还是个精神病人,那些写文章的人也说不清楚。”[18]莫言在这篇作品中采取了模糊性话语,亦可被认为是隐喻性话语,因为在语篇功能方面,隐喻“不仅与社会历史和政治经济发展紧密相连”,而且“在功能方面与时代的变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9];《酒国》的创作则更加体现了域外话语游戏论所产生的文学话语不确定性特征。在这部被称为文体上“满汉全席”的小说中,莫言借鉴域外元小说的叙事策略,将作者本人与作品人物混淆在一起,“莫言”既是作品中的人物,却又正是作家本人的真名;通过元小说来论述小说的创作,尤其是对传统美学的解构(如将公驴和母驴的生殖器放在一起喻为“龙凤呈祥”的“中华图腾”)以及互文方式(如对李白《月下独酌》的阐释和对“战国时易牙把儿子蒸熟献给齐桓公”的互文),将这部小说的话语不确定性发展到极致的同时又解构了传统的美学观;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晶莹剔透”且又“玲珑”、“透明的”红萝卜意象是莫言迈向现代主义小说创作的重要标志;《生死疲劳》以被镇压的地主西门闹六道轮回的故事、《战友重逢》以活人与死人之间的对话、《翱翔》和《月光斩》以飞天故事等不确定性的魔幻式叙事策略作为莫言后现代主义语境下小说叙事策略的主体,则成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理由之一。这些现代派和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文学话语表现形式解构了传统文学话语的权威,使其成为具有文学不确定性的典型作品。

不论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现实”有什么差异,也不论语言学转向发展到何种程度,文学作品毕竟是人写的,写的是人,给人看的,为的也是人,即“文学是人学”的由来。文学对人学的关注也就为不同思潮和流派作家及其作品在对人的关注方面达成了共识,即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不论哪类思潮或流派的文学作品,都将人置于首要位置上,这就为文学的确定性奠定了基础。因而,不论莫言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采取了现代主义叙事策略,还是后现代主义的表述方式,也不论莫言在文学话语中将不确定性发展到何种程度(事实上已远超域外同类作家),其创作的核心部分仍是现实主义的,这就为其小说的确定性定下了基调。仍以上述提及的作品为例,读者可以透过文本的话语叙事,在参与创作的过程中找到这些作品中的确定性内涵,进而使当代文学的不确定性与传统文学中的确定性达成一致,由悖论走向了统一。

在对人的关注方面,莫言的突出贡献是对人物形象塑造的创新。“把坏人当好人写,把好人当坏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16]313成为莫言人物形象塑造的基本原则。在看似悖论且不确定的外表下,莫言笔下的人物形象却达到了确定性的新高度。于是,《红高梁》中既是土匪头子又是抗日大英雄的余占鳌和与我爷爷在高粱地里媾和却又在高粱地里为抗战而死的“我奶奶”戴凤莲、《檀香刑》中因抗德战场上杀敌而遭受檀香刑但目的却仅仅是为保住自家风水不被破坏的孙丙、《蛙》中既是送子娘娘又是冷面杀手的姑姑、《生死疲劳》中逆潮流而动拒不入社但后来却被证明“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中”的雇农蓝脸、《丰乳肥臀》中婚外生子却被视为“伟大母亲”的上官鲁氏等人物形象,都是对传统现实主义人物形象的解构。这些看似具有不确定性悖论的人物形象却又如此鲜活地表现出现实中确定的“人”。

在文学对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的关注方面,莫言冲破了“唯政治论”和“去政治化”的重重阻力,通过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话语表述方式,表现出个性化发展和负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的风骨。《红高粱》中共产党和国民党以及土匪游击队三方面的抗日武装既斗争又联合、《生死疲劳》中对农村人民公社化道路的反思、《天堂蒜薹之歌》中对公共权力的政治哲学思考、《红树林》中对反腐主题的探讨、《战友重逢》中对国际政治学观点的阐释等,既体现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同时也使其文学话语的不确定性最终走向了创作思想的确定性。在语言学转向导致话语不确定性的大众文化语境下,能够将各种文学思潮和流派融为一体,在经典化道路上另辟蹊径,使原本处于悖论状态的不确定性和确定性最终达成统一,凸显出莫言个性化发展的独到之处。

毋庸置疑,面对语言学转向对文学语言形成的巨大冲击,迫使莫言不得不冲破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在域外文学的影响下,挖掘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的资源,讲述中国故事,写出中国气派,使小说创作朝着更加有利于对人关注的方向发展。至于莫言小说通过域外译介与传播,进而在国际上形成重大影响的研究则属于另外议题,不属于本议题研究的范畴,因而本文不再进行阐释。事实上,作家能被世界读者所普遍接受的首要一点,仍在于作品本身的品质,这也是作品在世界读者中形成重大影响的根本所在。新时期的中国作家在全球化语境下,只有正确认识语言学转向所形成的话语不确定性特征,正确认识不确定性和确定性之间的悖论与统一关系,采取借鉴与创新并举的创作道路,才能在文学创作中做出更大的贡献。否则,中国作家若试图取得成功就是一句空话,因为当今的全球化“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我们的处境”[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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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海 林]

The Influence on Literary Determinacy Caused by the Linguistic Turn——Taking Mo Yan’s Novels as Examples

Hu Tiesheng,Wang Jingzhi

(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The linguistic turn overthrew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language, which has made one of the basic features of literature in the context of post-modernism. Meanwhile, indeterminacy of language benefits literature for more space in its development. Influenced by language experiment, language game,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ta-fiction, intertextuality and other linguistic and literary changes, China’s writer Mo Yan has kept combining the essence of western literature and the innovation of his own, and made the paradox between determinacy and indeterminacy become unified in the fields of literary concern for the humans and 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as well as historical writings with the creating strategies, which have paved the new way for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both of China’s and world literatures.

the linguistic turn;indeterminacy;determinacy;paradox;unification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3.019

胡铁生(1952-),吉林抚松人,政治学博士,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教授、应用语言学硕士生导师,吉林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语言学、政治学和比较文化研究;王晶芝(1966-),吉林长春人,语言学博士,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教授,应用语言学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普通语言学、功能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和话语分析研究。

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项目(CSC97822032);吉林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4B26)

H0-05

A

1000-2359(2017)03-0114-07

2016-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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