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史视野下的孙登及其评价
2017-03-10王金龙
王 金 龙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玄学史视野下的孙登及其评价
王 金 龙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从孙登的早期文献看,他不是所谓的儒士、方士,而是受老、庄、《易》影响较深,行为上较彻底的自然主义者。阮籍遇到的苏门先生与嵇康遇到的孙登在思想旨趣、行为特点、隐居时地等方面高度重合,可证苏门先生即是孙登。孙登对自然主义的彻底实践很可能影响了与之交往的阮籍和嵇康。即使在整个玄学史上,孙登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在言行合一和彻底实践自然主义方面,远非其他玄学家可比。把孙登放在玄学史视野下来研究,不仅有助于进一步了解阮籍、嵇康的思想来源,而且有助于重新发掘玄学史中的“缝隙”或次要人物的思想史意义。
孙登;苏门先生;嵇康;阮籍;玄学
关于孙登的材料很少,在思想史或玄学史中孙登向来是一个被忽略的人物,近来对他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他和阮籍、嵇康关系的事迹考索上,实际上,从玄学史的视野来看,孙登影响了正始玄学的两个代表——阮籍和嵇康的思想行为,而且,在整个玄学史上,孙登都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人物。本文把孙登放在整个玄学史视野来研究,以期进一步了解阮籍、嵇康的思想来源,重新发掘玄学史中的“缝隙”或次要人物的思想史意义。
从关于孙登的早期文献看,嵇康与孙登的交游,没有歧异之处。唯有阮籍与孙登的交游存在疑问:即阮籍在苏门山遇到的苏门先生是否就是孙登。自从晚清李慈铭、近人余嘉锡辨疑以来,今人多否定孙登与苏门先生是同一人。如果要解决这个疑问,首先须从嵇康遇到的孙登其人入手。然后再比较苏门先生和孙登,进而考察孙登在玄学史或思想史上的地位和意义。
一、关于孙登的早期文献及评价
为分析方便,现将《世说新语·栖逸十八》刘孝标注引《文士传》转引如下:
嘉平中,汲县民入共山中,见一人,所居悬岩百仞、丛林郁茂,而神明甚察。自云:“孙姓登名,字公和。”康闻,乃从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然神谋所存良妙,康每薾然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识火乎?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然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果然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曜;用才在乎识物(笔者按:房玄龄撰《晋书·孙登传》“物”作“真”字),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多求!”康不能用。及遭吕安事,在狱为诗自责云:“昔惭下惠,今愧孙登。”[1]
其事迹另有《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第二十一》裴松之注引《嵇康集·目录》:
登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无家属,于汲县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鼓琴,见者皆亲乐之。每所止家,辄给其衣服食饮,得无辞让。[2]
《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第二十一》注引东晋孙盛《晋阳秋》云:
康见孙登,登对之长啸,逾时不言。康辞还,曰:“先生竟无言乎?”登曰:“惜哉!”
《世说新语·栖逸十八》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曰:
登性无喜怒,或没诸水,出而观之,登复大笑。时时出入人间,所经家设衣食者,一无所辞,去皆弃去。
葛洪的《神仙传》卷六《孙登》文献较早,所述与上所引大致不差,但有“尝住宜阳山,有作炭人见之,知非常人,与语,登不应。文帝闻之,使阮籍往观。既见,与语,亦不应”,最后“竟莫知其所终”云云[3]。可以说,能够确认的孙登行止基本如上所引。唐朝房玄龄等撰的《晋书·孙登传》的材料也都来自上述所引。
(一)历史上对孙登的评价
1.神仙或道士
葛洪的《神仙传》显然把孙登列入神仙一流人物。《世说新语·栖逸十八》第二条记载:“嵇康游于汲郡山中,遇道士孙登,遂与之游。”郦道元《水经·清水注》云:“次东有百门陂,陂方五百步,在共县故城西,即共和之故国也。汉高帝八年,封卢罢师为共侯,即共和之故国也。共伯既归帝政,逍遥于共山之上。山在国北,所谓共北山也,仙者孙登之所处,袁彦伯《竹林七贤传》:嵇叔夜尝采药山泽,遇之于山,冬以披发自覆,夏则编草为裳,弹一弦琴,而五声和。”[4]唐代孙广《啸旨·苏门章第十一》中也记载“苏门者,仙君隐苏门所作也”[5]。至今道教仍称孙登为孙真人或孙真人先师,把农历正月初三定为孙登诞辰。
2.隐逸之士
《晋书》把孙登列入《隐逸传》。隐逸自有其传统,古已有之。如《易》之遯卦之“遯世无闷”,《论语·泰伯》有“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话。巢父、许由、荷蓧丈人、伯夷、叔齐等等,都是先秦著名的隐逸之士。后世的隐逸原因更为复杂,儒道释的影响及个人因素都有,不一而足。把孙登看做隐逸之士,是从其外在行为着眼的,虽然最为妥当,但其隐逸的动机究竟是为了求仙,独善其身,还仅是为了避祸,则需要具体分析。
3.儒士
把孙登看做儒士,是清朝以来的评价。明末清初的大儒孙奇逢《修啸台安乐窝议》从孙登“好读《易》”着眼,认为孙登“深得大《易》之旨,夫岂不言也哉?其默足容,至公和方称足色耳”。乾隆十年(1745),辉县知县李拔桂《重建孙公和祠碑记》也从孙登“好读《易》”入手,认为孙登行状来自《易·坤·文言》“天地闭,贤人隐”“括囊无咎”的思想,而重建孙登祠则有助于敦化人心风俗。张德凤《啸台赞并序》更是把孙登比作伯夷、叔齐、柳下惠一流人物,“所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遁世无闷,与时偕作者矣。迹虽邻于遗佚,身实持于名教。而论者不察,等诸玩世;又或谓其服食养性,冲举上升,列之仙传,尤无取焉”。“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来自《论语·微子》里孔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孙用正《重修孙公和祠》则把孙登的隐居比作诸葛亮卧隆中,姜太公钓渭滨,说“见则为伊周,潜则为孙邵”*孙奇逢等人对孙登的评价参见周际华编《辉县志》,光绪二十一年(1895)刊本,任鸿昌标点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411,366,428,520。。孙即孙登,邵即同样隐居于苏门山筑安乐窝的邵雍。出仕则为伊尹、周公,评价可谓高矣。
(二)对前人评价孙登的反思
把孙登看做贤才儒士,把其隐居看做是受《易经》思想的影响,虽合情合理,既符合儒家经典里贤人避世的思想,又符合儒家的出仕入仕观——“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但把孙登抬高到伯夷、叔齐,伊尹、周公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一地士绅对乡贤的推崇,显然这是儒学型社会官僚士大夫对孙登的新阐释,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敦化人心,改善风俗,却不一定符合孙登的思想旨趣和归隐动机。把孙登看做隐逸之士,如前文所言,则过于笼统,缺乏对孙登思想和归隐动机的分析。把孙登看做神仙或道士的材料,离孙登生活的时代最近,值得细细分析。
汉末太平道因黄巾起义失败受到重创,有可能转入地下发展,信奉五斗米道的张鲁政权也于建安二十年(215)归降于曹操,但仍有阳平、鹿堂、鹤鸣三大治为首的组织存在,从《大道家令戒》和《阳平治》(见《正统道藏》洞神部戒律类所收《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中可以看出,大体上和东汉《太平经》《老子想尔注》的教诫相同,强调遵守儒家忠孝仁义,尊天奉道,持身守戒,行善积德,以期致太平求长生[6]。也就是说,道教徒都是积极入世的,有组织,有教义,有宗旨,有戒律。但孙登是“无家属”的,而且不与人深入交往。当嵇康问其所图时,孙登也避而不答。如果孙登是道教徒的话,孙登定会向嵇康积极传道;如果孙登是道教徒的话,嵇康必不会以之为异人而与之交游。另外,《世说新语》中称孙登为“道士”未必是后世意义上的道士,汉以来既可称神仙方士为“道士”,如《列仙传》中称浮丘公、稷邱君、谷春等为“道士”,桓谭《新论》中称方士王仲都为“道士”,也可称有道之人为“道士”,如《新序·节士》所引介子推言:“君子之道:谒而得位,道士不居也;争而得财,廉而不受也。”[7]此“道士”与“君子”“廉士”同义。即使太平道、五斗米道也不自称道士。五斗米道称徒众为“鬼卒”,统领者则称“祭酒”,张鲁自号“师君”,讥之者则称之为“米贼”。据陈国符、钟少异考证,晋以后,“道士”逐渐取代了“方士”之称,在北魏寇谦之改革道教之后,才开始正式用“道士”作为教团组织中信徒的称号[8]。也就是说,早期文献中称孙登为“道士”,应为“有道之士”之义,和后世道教意义上的道士不可同日而语。
汉末以来也有不少神仙方士,如《后汉书》卷八十二记载的方士左慈、甘始、封君达等,都曾与曹操有交往,那么,孙登是不是一位独自求仙的修道之士呢?
我们先从孙登对嵇康的临别赠言中分析孙登的思想。孙登的意思是,人有才要不用其才,究其极,不用其才正是最好的用才。用才的目的在于识取人生之真,这样才能全其天年。说“用才在于识物”,“物”非事物之义,《道德经》第二十一:“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物”与“道”涵义相通,“道”与“真”“信”密切相关。《道德经》第二十五:“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物”正是“道”。“识物”的目的正在于“全其天年”。正如《庄子·内篇·人间世第四》中所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徒有其才,而不识大道,不会用才,在世上难免遭受祸患。按照庄子的观点,人应该像“散木”一样,“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又提到雁因不能鸣而被杀,引出庄子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观点,又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按照庄子的观点,固执于有才、无才、才与不才之间都不对,只有做到“与时俱化”“物物而不物于物”才行。
孙登的观点即来源于此。人皆有一定才能,否则怎么生存下去呢?关键在于“不用其才”。怎样做到“不用其才”呢?关键又在于“识物”或“识真”。怎样做到“识物”呢?即“与时俱化”“物物而不物于物”。不管外在境遇如何,心灵上一定要安时处顺,保持自由自足状态。如《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所言:“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孙登本人正是“性无喜怒”,不为外在境遇所动。“与时俱化”和《易·系辞下》所言“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又是密切相连的。韩康伯注:“极未形之理则曰深,适动微之会则曰几。”[9]孙登身处乱世,隐居避祸,可谓“知几”。虽然“物物而不物于物”不一定非要隐居,但不得不承认,乱世时期的隐居可做到最大程度的“识真”和避祸。
最后孙登说嵇康“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即是批评嵇康不会“用其才”,可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通行本《老子》第九章)。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孙登见识的正确。
孙登的行为还有个特点:“见者皆亲乐之。”甚至被“没诸水,出而观之,登复大笑”。这是严守礼教之防的儒士做不到的,此行为的思想根源来自《老子》第五十六章:“和其光,同其尘。”《庄子·寓言》:“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櫛,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野老之所以与他争席,就是因为他做到了“和光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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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可知,孙登深受老、庄、《易》思想影响,孙登的避世隐居,目的是为了“全其天年”。而神仙方士追求的是长生不死。孙登深受老庄思想影响,老子高抬“道”,“物壮则老”,虽然庄子讲到御风而行的列子,藐姑射之神人,但庄子是主张齐生死,一寿夭的,所谓“真人”应该“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讠斤,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而不是追求神仙家的长生不死。
从《神仙传》所载仙人看,孙登也与其多不类。文渊阁四库本《神仙传》上所载的仙人要么常服黄精、松脂、茯苓、云母等,要么炼铅烧丹,要么会飞腾变化,要么会乘龙跨凤,现种种神异之术。而孙登在《神仙传》中的记载与凡人无异,与阮籍、嵇康的交往也无接引授仙经之事。汉魏丛书本《神仙传》与之不同,汉魏丛书本《神仙传》本采自《太平广记》,卷九载有杨骏赠孙登布袍之事:“(孙登)出门,就人借刀断袍,上下异处,置于骏门下,又复斫碎之。时人谓为狂,后乃知骏当诛断,故为其象也。骏录之,不放去,登乃卒死。骏给棺,埋之于振桥。后数日,有人见登在董马坡,因寄书与洛下故人。”[10]《四库提要》认为四库所收之汲古阁本较接近原貌,而“汉魏丛书别载一本,其文大略相同,而所载凡九十二人,核其篇第,盖从《太平广记》所引钞合而成。《广记》标题间有舛误,亦有与他书复见,即不引《神仙传》者,故其本颇有讹漏,即如‘卢敖若士’一条,李善注《文选》江淹《别赋》,鲍照《升天行》凡两引之,俱称葛洪《神仙传》,与此本(笔者按:指汲古阁本)合。因《太平广记》未引此条,汉魏丛书本遂不载之,足以证其非完本矣。”[11]即便是汲古阁本也疑问较多,未必是葛洪所撰原本,余嘉锡先生怀疑“葛洪之原书已亡,今本皆出于后人所掇拾,特毛本(笔者按:即毛晋刻的汲古阁本)辑者用心较为周密耳”[12]。笔者认为,仙传人物都是后世根据传说、史载伪造出来的,孙登的“成仙”同样如此。因为《神仙传》的影响,孙登长时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仙者,从开始的误称到后来泛泛的尊称。关于孙登的仙迹自不可信,但仙传中自有与史传相印证的真实史料。也就是说,这些史料和早期文献中关于孙登的记载最接近历史原貌。
二、论孙登与苏门先生是同一人
阮籍遇到的苏门先生属于庄子笔下“古之真人”一类人物。《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王卫二刘傅传第二十一》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云:
籍少时尝游苏门山,苏门山有隐者,莫知名姓,有竹实数斛、臼杵而已。籍从之,与谈太古无为之道,及论五帝三王之义,苏门生萧然曾不经听。籍乃对之长啸,清韵响亮,苏门生逌尔而笑。籍既降,苏门生亦啸,若鸾凤之音焉。至是,籍乃假苏门先生之论以寄所怀。其歌曰:“日没不周西,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隆。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又叹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世说新语·栖逸十八》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和此基本相同。这位苏门先生对“太古无为之道”“五帝三王之义”皆不感兴趣,唯有长啸而已。阮籍的歌叹显然在感慨时光易逝,人生须臾,“我腾而上将何怀”,意思是不如腾举而上,还留恋人间什么富贵荣华呢?其“歌”“叹”又见于阮籍《大人先生传》,阮籍是假托苏门先生之论以寄托怀抱,阮籍笔下的大人先生,“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颻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仿佛神仙,但非求神仙不死之道的方士。大人先生借“薪者”之言批评了求仙者:“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大人先生也不满于隐士,认为“不避物而处,所赌则宁;不以物为累,所逌则成。彷徉是以舒其意,浮腾足以逞其情。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完全是庄子之旨归。
所以,阮籍遇到的苏门先生,嵇康遇到的孙登,都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二人基本思想相同,而且苏门先生善啸,孙登也善啸。《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裴注引东晋孙盛《晋阳秋》亦云:“康见孙登,登对之长啸,逾时不言。”
阮籍、嵇康为同时代人,阮籍比嵇康大十几岁,《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第一条载:“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如果阮籍或嵇康在苏门山遇到与自己志趣相投的高人,却不向身边的朋友郑重推荐,于情理反倒不通。而孙登和苏门先生都隐居在苏门山。《世说新语·栖逸》篇中嵇康遇孙登之“汲郡共山”,《元和郡县图志》卷十六:“卫县,本汉朝歌县,属河内郡。魏黄初中,朝歌县又属朝歌郡。晋武帝改为汲郡。”又曰:“苏门山在县西北七里,孙登所隐,阮籍、嵇康所造之处。”[13]即苏门山是汲郡之一山,辉县古称共,所以县内苏门山又称共山。苏门山仅为太行山南麓一条支脉,方圆不足三里,海拔仅184米,山下有百门陂泉水之胜可供人留连,亦可供生存之需。时地如此相合,行为、思想也如此相合,苏门先生怎能不是孙登呢?
反对苏门先生和孙登为同一人者,以余嘉锡先生最著名,他在李慈铭论述基础上进一步申述,见《世说新语笺疏》《栖逸第十八》“嘉锡案”,现引述如下:
葛洪《神仙传》六《孙登传》叙事与《嵇康集序》及《文士传》略同,只多太尉杨骏遗以布袍,登以刀斫碎,及登死,骏给棺埋之,而登复活二事。并无一字及于阮籍者。盖洪为西晋末人,去登时不远,故其书虽怪诞,犹能知登与苏门先生之为二人也。……《大人先生传》及《魏氏春秋》并言苏门先生,不知姓名,而王隐以为即嵇康所师事之孙登,与嵇、阮本集皆不合,显出附会。刘孝标引以为注,失于考核矣。今试以王隐之言与《水经注》所引藏荣绪《书》引互较,知荣绪所述,全出于隐,并“推问久之”二句,亦隐之原文。如此,荣绪直录之耳。李莼客以为荣绪即承隐《书》而附会,非也。
余嘉锡先生依据的《神仙传》是汉魏丛书本,《太平广记》卷六“孙登”条记载与此相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没有杨骏之事。汉魏丛书本无一字及阮籍,而四库全书本却明确提到阮籍受文帝(即司马昭)之命见孙登之事,而且顺序在嵇康见孙登之前。虽然两个本子都不一定是葛洪原本,但如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中所言:“特毛本辑者用心较为周密耳。”余嘉锡先生在此反倒以“不周密”之汉魏丛书本《神仙传》作依据,令人不解。《世说新语·栖逸第十八》第二条梁孝标注引之《文士传》独写嵇康见孙登事,不及阮籍自在情理之中。何况此仅为《文士传》之片断,余嘉锡先生以此所引《文士传》之片断,来证明阮籍未见到孙登,是没有说服力的。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云:“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言神、黄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平年之数。尝居苏门之山,故世或谓之。”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本属寓言,如《竹林七贤论》所言:“籍归,遂著《大人先生传》,所言皆胸怀间本趣,大意谓先生与己不异也。观其长啸相和,亦近乎目击道存矣。”[14]既然是寓言,大人先生本则不必具写姓名。大人先生的原型孙登本是隐者,隐者本不必留名,阮籍此时不知其姓字也许是真的。笔者推测,正因为阮籍此次造访,才使孙登在竹林七贤乃至士大夫间名声鹊起,于是才有了嵇康的又一次造访。嵇康与之交游时间较长,隐士偶然留名,借文人之笔为世人所知,也在情理之中。龚斌先生另从时代着眼认为苏门先生和孙登是同一人:“《晋书》八二《王隐传》称隐‘博学多闻,受父遗业,西都旧事多所谙究’。考其时代,王隐之父与嵇、阮相接,所言当较葛洪、孙盛等更接近真实。《王隐传》后称‘隐虽好著述,而文辞鄙陋’云云,是指文辞低劣,但不可据此便否定记事之真实。”[15]所论甚是。
另外,《晋书》卷九四《隐逸传·孙登》载“文帝闻之,使阮籍往观,既见,与语,亦不应。嵇康又从之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云云,此直言阮籍是受司马昭之命,往见孙登,显然与前引《三国志》裴注材料不同。因《晋书》在唐初才成书,不如裴注早,其所云阮籍所见者即是孙登,可从,所云是受司马昭之命则不可从。早期文献如《三国志》裴注和《世说新语·栖逸》及刘注俱不载是受司马昭之命,《晋书》此说不知来于何处,或许是《晋书》编撰者的附会。
三、孙登对阮籍、嵇康的影响
《世说新语·文学》第94则刘孝标注引东晋袁宏《名士传》:“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濬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现今学术界也多认为竹林玄学不同于正始玄学,何晏、王弼虽然高抬老庄,但都没有反对名教,行为上也没有反对名教的统治,在名教和道家的关系上,王弼认为道家的自然无为是本,名教是末,他们倾向于一种崇本抑末、合乎自然的名教。何晏认为圣人无名无誉,夏侯玄认为“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的话*张湛《列子·仲尼》注引何晏《无名论》和夏侯玄的话,杨伯峻,撰.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121。;王弼《老子指略》也认为有由无生,“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来自《老子》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圣行五教,不言而化”(来自《老子》第二章“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五教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可见他们并不反对儒家的五教,而是主张“不言而化”的五教。
而竹林玄学的代表阮籍、嵇康在正始以后,开始有意地在言行上推崇自然、贬抑名教。其中的原因论者多有阐述,但笔者以为还应考虑到孙登对二人的影响。两人与孙登都有交往,阮籍笔下的大人先生以孙登为原型,“所言皆胸怀间本趣”,并且嵇康与他的交往有三年之久,临刑前还说“昔惭柳下,今愧孙登”(见前引《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裴注引《魏氏春秋》)。
阮籍、嵇康好老庄与孙登一样,都是时代风气使然。但孙登弃绝家属、摆脱名位,独自隐居于山窟之中。与人群相处,则性无喜怒。又不蓄余物,弹琴长啸,自得其乐。孙登“神明甚察”,在一个士宦重视人伦品藻的时代,他决非庸碌之辈,从他劝嵇康“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果然在于用才”的话可推知,他本人是有意要做到“有才而不用其才”的。可以说,他是连才华和玄谈都放弃的玄学式人物,是一个彻底的自然主义者。阮籍、嵇康二人身上任自然放诞、反虚伪名教的思想行为很可能直接受到了孙登的影响。
孙登“性无喜怒”,阮籍也是如此,《晋书·阮籍传》载:“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嵇康同样如此,《世说新语·德行》第十六条:
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另外,孙登彻底的自然主义态度,更是直接影响了阮籍、嵇康崇自然、贬名教的一面。《世说新语·任诞》第八条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曰:“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其达而无检,皆此类也。”嵇康也是如此,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说自己“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16],还说自己有七必不堪,二甚不可。恃才放旷,较之阮籍更为激烈。但二人言行远不能像孙登那样做到彻底、极端。众所周知,如《晋书·阮籍传》和嵇康《家诫》所云,阮籍不欲儿子学他,嵇康欲儿子做忠臣烈士。阮籍本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他纵酒、独驾、痛哭等行为更多来自对世事的激愤和避祸的考虑。嵇康不理会钟会的造访,出于义愤为朋友吕安作证,也是他刚烈的性情使然。可见二人尽管学老庄,但都无法泯灭是非,忘却世俗,所以他们不可能彻底破弃名教,他们反的只是虚伪的名教。
四、孙登在玄学史上的地位和思想史意义
孙登在玄学史上,是一个在言行上彻底实践玄学思想的标杆人物,是推崇自然的玄学家们的榜样,但从王弼、何晏以来,习谙玄学甚深的人物,基本都是言行不一,徒尚玄谈而已。《三国志·魏书·曹爽传》说:“宴等专政,共分割洛阳、野王典农部桑田数百顷,及坏汤沐地以为产业,承势窃取官物,因缘求欲州郡。有司望风,莫敢忤旨。宴等与廷尉卢毓素有不平,因毓吏微过,深文致毓法,使主者先收毓印绶,然后奏闻。其作威如此。”《三国志·魏书·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说王弼“颇以所长笑人,故时为士君子所疾”。“然弼为人,浅而不识物情。初与王黎、荀融善,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与融亦不终”。至于晋朝的名士,如爱财如命、豪奢放纵的王戎、和峤、山涛、石崇、夏侯湛,其言行之相悖,更无论矣。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卷三《勉学》对此现象多有抨击。而且魏晋名士多不能得享天年,如孔融、杨修、何晏、夏侯玄、诸葛诞、嵇康、张华、潘岳、陆机、陆云等,都是被当权者所杀害。而能在生活上放弃一切,行为上彻底实践老庄的自然无为,一心希望终其天年者,玄学史上唯有孙登一人。
但在玄学史的研究中,孙登几乎是个被忽略的人物。玄学家们多调和名教与自然,即使言行较激烈的阮籍、嵇康,也不曾彻底破弃名教,而孙登放弃名位、家属、才华、玄谈,在目前的玄学史建构中完全是个异数。而他好老、庄、《周易》(所谓“三玄”,见《颜氏家训·勉学》),隐居以求全其天年,又完全是个彻底实践自然主义的玄学式人物。他对阮籍、嵇康言行思想的直接影响也在自然主义的人生态度方面。正因为他是个异数,恰好说明了真正的玄学史,并非铁板一块、贯穿如一线的。目前对玄学史的各种分期,基本以东晋袁宏《名士传》“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的划分为蓝本,但对名士的简单划分并不等于玄学史的分期。而且这种分期的观念,实际上反映出一种线性的历史观,但真正的历史充满了偶然、变异、断裂、罅缝。每个历史时段所谓玄学人物的思想和行为各异,远非“玄学”一词所能简单概括。如果以对“三玄”的研究著述为中心构建玄学的话,则孙登没有此类著述,嵇康仅作有《言不尽意论》(今不存),阮籍则有《达庄论》《通易论》《通老论》,但他们对玄学的贡献更多的是在实践上,而非理论著述上;如果以对自然和名教关系为中心来构建玄学的话,孙登彻底实践自然主义,自是玄学史上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可以说,孙登这样一个“罅缝”人物的存在,将促使我们反思以往玄学史的建构,孙登的思想史意义,或许即在于此。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本文所引《世说新语》除另出注外,均出自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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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家鹿]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3.004
王金龙(1976-),男,河南辉县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南阳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典文献学研究。
B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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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7)03-0019-06
2016-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