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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然自我到社会自我
——《红色英勇勋章》中主人公的伦理意识发展历程

2017-03-10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7年11期
关键词:克莱恩弗莱明勋章

汤 瑶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从自然自我到社会自我
——《红色英勇勋章》中主人公的伦理意识发展历程

汤 瑶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美国作家克莱恩的代表作《红色英勇勋章》描写了一名普通士兵在战争中的成长经历。主人公弗莱明在战火洗礼中,不断获得关于自我、他人、自然和社会的认知。从最初的逃跑者,到最终对勇气和责任的选择,弗莱明经历了从趋利避害的原始自我,到认识自我的社会属性并主动拥抱责任,实现社会自我的转变。他的成长体现了人在社会环境压力下必然的伦理意识发展历程。

认知;勇气;责任;伦理意识

美国作家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的代表作《红色英勇勋章》(以下简称《勋章》),因为取材于南北内战,并描写一个战士在炮火中的经历,而被称之为战争叙事。但是它却缺少传统战争叙事的基本要素——这部以心理描写和印象主义技巧闻名于世的小说实际上并没有像现实主义作品那样,去描写宏大真实的战争场面,也没有对伟大英雄人物及其事迹的讴歌。相反,它将内战背景抽象化,变成一种关于极端环境的隐喻。对此,早期的评论家认为,克莱恩的这部小说是“对包括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在内宏大视角的一种回避”。[1](P52)战争,与其说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倒不如说是象征着人类原始虚无处境的实验场。正是在这里,主人公亨利·弗莱明(Henry Fleming)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入虚无中的存在,并且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存在”“在浓雾中不断摸索”,[2]历经重重考验,最终走出本能和无知的泥沼,获得了道德上的升华。罗伯特·沙尔曼(Robert Shulman)认为,《勋章》是文学史上最为内省的小说之一,作者把外部行动、情节、环境描写统统压缩,而贯穿始终的是弗莱明的精神冲突。这种冲突的根源在于他对这个世界意义的不确定性,也就是他的无知,正是这种经验与知识的缺乏,引发了他内心深处本能与道义、自我保护与社会责任之间的角力。从故事开始的恐惧焦虑,到故事结尾的平和内省,弗莱明的性格与心理都经历了明显的发展过程。他对自我、自然、死亡以及责任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弗莱明的认知过程,以及他对勇气、荣誉和责任的选择过程,标志着他的伦理身份从自然自我到社会自我的转变。

一、自我保存的自然法则

伦理(ethics)一词最初起源于希腊文,本意是本质、人格,也与风俗、习惯相联系。在《勋章》中,弗莱明的内心挣扎实质上反映的是一名刚刚走上战场的士兵的伦理困境。他被来自自然的力量与来自社会的力量的撕扯,在趋利避害、自我保护的本能与作为军人必须英勇作战、随时准备牺牲的责任感之间徘徊不定。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利维坦》(Leviathan)中曾写道:在社会文明尚未成型的原始状态下,是自然律在管辖着人类活动。自然律的第一条就是自我保存,它“禁止人们去做任何有损自己生命、或是剥夺保全自己生命的手段或事情,并禁止人们不去做自己认为最有利于生命保全的事情”。[3](P116)

来自于偏远乡下农场的主人公亨利·弗莱明,对于自己和周围世界并没有多少认识。这位距今一百多年前的青年,生活在“让人无法想象的闭塞世界中”。[4](P111)他无法接触到现代科技提供的任何资源,所受的教育和经历也非常有限,而母亲清教徒式的说教似乎让他心生厌烦。他对善恶好坏的认识可能仅仅来自于读过的英雄传奇以及乡邻的闲聊之语。因此,在进入战场之前,弗莱明的思想还处于一种混沌未开发的自然状态。他在参战初期一系列举动,包括他的恐惧、逃跑以及在心里暗暗为自己逃跑的辩解行为,其实都是一种自然律支配下的“自发举动”(Voluntary Action)。霍布斯指出,正是在这种“自发举动”驱使下,人自发地“行走、说话、移动四肢”,大脑有时候也以这样一种方式运转。未参战的弗莱明可以说在“自发举动”下活着,所思所想全凭本能。他自己也意识到,在战场上,“他的生活法则”、“他关于自我的全部认知”都没有了一点儿用处;他变成了一个“未知数”,必须要去积累足够的经验,并且要提高警惕,防止那些自己身上未知的品种会使他“永远蒙羞”。[5](P13)同时,弗莱明对于自我与世界的看法局限在他“所掌握的少量知识上”,[6](P88)他的行为主要发自于心,而非受到更高级的思维如理性、自律的支配。他认为,“他的任务是尽可能的当心,保证自己过得舒服”。[5](P11)这表明,弗莱明的道德意识还处于一种原始阶段,占据他意识的是一种自爱精神。虽然他也认为自己是军队中的一员,但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福祉,而不是集体的利益。所以一旦危险来临的时候,在保存自我的本能驱使下,弗莱明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为了减少逃跑行为给他带来的羞耻感,他一路上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并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他认为白白去送死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们的战争注定要失败:“他是逃跑了,他自言自语道,因为大难临头”,而且保全自己是没有错的,因为自己是军队的一小部分,“只要可能的话,每小部分都有责任保护自己”。[5](P73)在逃去森林的路上,弗莱明碰到了一只小松鼠,他抛出松球去打松鼠,这小家伙吓得浑身发抖,逃跑了。青年把这段小插曲看作大自然的一种征兆,他感到得意洋洋,认为“这就是法则”。既然动物也有逃生的本能,那他的行为也不那么可耻了。

二、获得关于自我和他者的知识

在逃跑路上的一系列经历,让弗莱明开始反思自我以及周围的世界。这段充满着精神折磨的旅途,实质上也是主人公的认知之旅。它意味着,处于封闭自我中的个体,开始从自我躯壳中走出来,认识自我,认识他者,并获得经验与成熟。

知识是进行道德选择的前提,从柏拉图时代开始,知识就享有与美德同等重要的地位。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将最高形态的知识——“理念”看作是至善,“不管是在公共生活还是个人生活中,那些表现理性的人们必然将目光聚焦在这种至善的力量上”。[7](P517)然而,人的伦理意识并不像柏拉图所认为的是一种先天就存在的知识,而是必须经过后天的经历、学习和思考慢慢获得。中国古典名著《礼记·中庸》中记载:“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它既表明了知识的获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包含着人类道德伦理的发展过程——个体的“明好坏”“辨是非”,然后“笃行之”都是建立在掌握知识,并对知识有选择吸收的基础上。

弗莱明的认知历程是从他与自然的接触开始的。超验主义学者认为,自然是上帝的神圣化身,它可以净化心灵、引人向善。然而在克莱恩的笔下,自然意象却是让人颇为失望的。在内心煎熬时,弗莱明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呼喊着上帝的名字。然而,战争中血与火的洗礼让他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在看到“所有的战役都好像在他的鼻子下打响”,自然这个上帝的化身,居然一派安详,“天空蔚蓝澄净,阳光照耀着树丛和天地”,[5](P61)弗莱明感到阵阵惊诧和痛苦。当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森林里一处教堂般的所在,本以为可以找到一点安慰,结果却被一具尸体吓得差点魂飞天外。此时,弗莱明想从自然和上帝那儿获取慰藉的努力都失败了。他明显感觉到自身的孤立无援,既然自然和上帝都无法给他存在的意义,青年必须自己去寻找一条出路。在小教堂门口“死一般的寂静”中,弗莱明开始反思自己之前刚刚参与的那场战役。想着想着,他发现“自己和伙伴们都滑稽可笑,严重夸大了自己的力量,还以为自己手中操着战争的命运”。[5](P79)原来战争并不是什么充满荣耀的“希腊式神话”,也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它“就像一架巨大而吓人的机器,吱吱嘎嘎地转”,并且源源不断地“制造着尸体”。像他这样的士兵,都把自己和战争看得太严肃了,好像个人真的能决定什么似的。他们甚至幻想着自己的名字可以永垂不朽,而事实是,“那场小战只会在报纸上露一下面,而且还是登在一条不足挂齿的标题下面”。[5](P81)

除了对于自然、上帝以及战争的新领悟,弗莱明在逃跑的路上还见证了无数死亡。与死神的面对面,让他有充足的机会思考这一沉重而普遍的命题。在战场上,尸体处处可见,然而对弗莱明的心灵造成最严重冲击的是他的战友吉姆·康克林的牺牲。吉姆·康克林与弗莱明来自于同一支部队。弗莱明在路上遇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可是凭着一股内心力量,他坚定的朝前走着,以惊人的勇气走到了他为自己选择的安息之地。如果说,最初的弗莱明一直摇摆在利己的本能与道德职责之间,那么康克林就代表着人性中崇高的一面,他既是他者——弗莱明自我的参照物,也是弗莱明的另外一个自我,即道德自我。黑格尔用主人—奴隶辩证关系解释了他者对于自我进行定义的重要性,他认为“他者”即是不同于标准、不同于身份、不同于自我的存在。小说中,康克林象征着弗莱明所缺少的东西,也是他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勇气和尊严。哈罗德·卡普兰(Harold Kaplan)认为,康克林的死亡,“不仅是自然之谜也是道德教训”,因为“他无疑超越了自己个性中的骄傲动机”,弗莱明“似乎从中学到了不少”。康克林所选择的死亡,是充满勇气和尊严的,它激起了“高尚的怜悯之情”,[8](P93)弗莱明因此大受震动,意识到人性的崇高与伟大。

三、道德自我的选择

在克莱恩的作品中,个体的孤独以及群体的力量一直是反复出现的主题。在《勋章》《一叶扁舟》以及1897-1898出版的其他故事中,克莱恩不断尝试着“社会群体的可能性和失败性”。对他来说,“孤立自我能提供的资源有限,而上帝和自然也无法供应源源不绝的能量。”因此,人类社会提供了另外一种选择,来对抗“让人无法忍受、死亡一般的孤独”。[7](P552)可以说,在克莱恩的作品中,社会群体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价值。

对亨利·弗莱明来说,社会与自我相对立,由一系列他者构成。而生活在别人的凝视之下的自我,必须选择依据某种社会准则行事,否则,他就会成为道德上的“边缘人”,被抛弃的对象。在《存在和虚无》中,萨特宣称,“他者之存在为我,我之存在为他者”,[9](P513)这表明,我和他者之间既是彼此争权夺利的竞争关系,又是互为参照的依存关系。弗莱明的精神危机一方面来自于他对未知的恐惧,另外一方面则是忧虑。他担心自己会临阵脱逃,成为人人鄙视的懦夫,更重要的是,他担心被人看穿自己的阴暗心理。换句话说,在弗莱明还没有对现实有深入认识之前,他的思想处于自然原始状态,对于战争中鼓吹的英雄主义美德如勇气、责任等,他并没有真正的信仰。他的羞耻感并非来自于对道德本身的认识,而是产生于对自己和周围的人之间的对比。这就是萨特所说的“他人即地狱”,因为来自于他者的监视与道德评判会对自我认知造成痛苦和焦虑。

从森林里出来的弗莱明遇到了一群受伤的士兵,其中有一个士兵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一举一动却显得仁爱、谦卑,让人不由得联想起了基督的形象。他一路追随着弗莱明,并不停地追问他“你伤在哪儿”,岂不知,这句话如利刃般刺痛着弗莱明的心。对弗莱明来说,穿得破破烂烂的士兵和其他受伤士兵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群体,“这个群体将毫不留情地刺探秘密,直到一切真相大白”,[5](P102)而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群体的一员,除非他也英勇负伤,拥有那枚“红色英勇勋章”。由此,弗莱明开始认识到,勇气是多么重要,它相当于军队这个社会的敲门砖,缺少它,自己就会被关在门外,成为局外人。士兵们身上的伤口,不仅仅是勇气的象征,也是高尚与卑劣的分界线。可以说,与伤员们的相遇,尤其是与穿得破破烂烂的士兵的相遇,激发了弗莱明的道德意识,他的思想开始了由自然状态向社会状态慢慢的转变。如果说,早期的弗莱明将自我利益放在首位,那么从此以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社会群体中所处的角色,并将整个集体列为优先考虑的范畴。在摆脱了这个小兵的纠缠之后,弗莱明心怀罪恶感,开始反思,对自己进行道德审判,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恶棍,“天底下最自私的家伙”。直到这个时候,弗莱明才意识到,“肉体上的折磨根本算不了什么,比它还痛苦的是道德上被唾弃”。[8](P95)因而,遇到路上的尸体,他反而感到很嫉妒,希望自己已经牺牲了。此时,对于弗莱明来说,在道德上的考量已经超越了他对自己的爱,保存自我的本能已经不复存在,他渴望有一个机会能够恢复自己的名誉,表现得像个真正的战士,被他所在的集体所接受。

命运真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在路上,弗莱明被同伴不小心伤到了脑袋。这个伤口,让弗莱明也拥有了一枚“红色英勇勋章”,虽然不是真正的勋章,但是它象征着弗莱明精神上的重获新生。为了证明这枚勋章实至名归,他在战场上拼起命来像“野人,像猛兽,像捍卫信仰的异教徒”。[5](P162)而且在打仗的时候,他“忘记了个人问题”,军队的群体力量就像洪水般席卷了青年的心,压倒了他身上了“自然力量和进程”,[8](P95)无论是个体的利益,还是求生的本能都被他抛之脑后。

回过头来,当弗莱明回忆起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士兵,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因为他抛弃了重伤的同伴,所以感觉到自己“铸成了大错”,而且这个大错“将会伴随他一辈子”。[5](P220)而且,在经历了几次战役后的弗莱明,俨然已是老兵心态,“发觉自己敢于回顾早先信条中的厚颜无耻、装腔作势,而且把它们看得非常透彻”。[5](P220)在触摸过死神之后,在重拾勇气之后,他领悟到死亡毕竟是死亡,而他是个人,他感到“一种沉静的男子汉气概,不失果敢而且坚定强大”;未来,不管“领路人指向何方,他也将不再畏首畏尾了”。[5](P221)在小说结尾,弗莱明编造出来的红色英勇勋章,最终实至名归,它不仅是弗莱明勇气的象征,也暗示着真正的奖赏,那就是来自社会集体的接受和认可。

四、结论

在19世纪末斯蒂芬·克莱恩生活和创作的年代,以狄更斯和马克·吐温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浪潮正在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自然主义思想。此时,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和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席卷着大西洋两岸,传递着这样一种观念:人的命运是由遗传或经济地位决定的,个人作为外部力量的牺牲品,在命运面前无从选择。尽管克莱恩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了自然主义流派的影响,然而,他在作品中,更关注的是人性中积极崇高的一面。通过《勋章》,他讲述了处于困境中的个人,不管如何痛苦挣扎,始终试图挣脱命运枷锁的故事。书中,弗莱明对于勇气、忠诚、集体责任的选择,不仅仅反映了“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不断地进行着交锋博弈”的人类社会化进程,也证明了个体自由意志的存在。[10]在自然力量面前,我们并非无能无力,只能随波逐流;相反,我们可以选择去拥抱美德,实现一个更好的自我。

[1]Delbanco,Andrew. The American Stephen Crane:The Context of The Red Badge of Courage[A].New Essays on The Red Badge of Courage[C].Ed.Lee Clark Mitchell.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

[2]Shulmank Robert.Community,Perception,and the Development of Stephen Crane:From The Red Badge to“The Open Boat”[J].American Literature,1978,(11).

[3]Hobbes,Thomas.Leviathan and Philosophical Rudiments[A].The English Works of Thomas Hobbes[M].London:John Bohn,1839.

[4]Weisberger,Bernard. The Red Badge of Courage[A].Twelve Original Essays on Great American Novels[C].Detrot:Wayne State University,1987.

[5]Crane,Stephen.The Red Badge of Courage[M].New York:Alanddin Classics,2005.

[6]Weatherford,Richard M. Stephen Crane:The Critical Heritage[M].London:Routledge,1973.

[7]Plato.Republic[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892.

[8]Kaplan,Harold.Vitalism and Redemptive Violence[A].Stephen Crane[C].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7.

[9]Sartre,Jean-Paul.Being and Nothingness:An Essay on Phenomenological Ontology[M].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3.

[10]马辉.斯芬克斯因子博弈后的伦理回归——从文学伦理学视角解读《追风筝的人》[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6).

责任编辑:张 庆

FromtheNaturalSelftotheSocialSelf——The Evolution of the Hero’ Ethic Consciousness in “The Red Badge of Courage”

TANG Yao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Crane,an American writer,depicted a soldier’s maturing process in the war in “The Red Badge of Courage”. Fleming,the hero,recognized constantly himself,nature and society. At the beginning,he was a runaway soldier and in the end he chose courage and responsibility. His growing and maturation shows a necessary developing process of ethical consciousness un the pressure of social environment.

perception;courage;responsibility;ethical consciousness

2016-12-12

汤 瑶(1987-),女,湖南临湘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国小说研究。

1004—5856(2017)11—0081—04

I712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1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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