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本质即无情

苏兰朵

故事不怕老套，关键在于怎么讲。艺术家的高下，往往因为故事的讲法得以区分。

一个男人因为对曾经的情人念念不忘，重返故地，想寻回昔日的恋情。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素材，在小林正树的手里，可以变成唯美惊悚的《黑发》，令人过目不忘，在洪尚秀的手里，则被结构成一个颇值得玩味的小品，充满了优雅的思考性和趣味性。

日本男子森曾经在韩国的一所学校工作，与学校的一位女同事相恋，像很多的萍水相逢一样，毫无顾忌地肌肤相亲，亦无负担地分手。短暂欢爱之后，从此相忘于江湖。几年之后，森忽然很想重拾旧情，于是带着结婚的预期，重新来到韩国。他并没有提前打招呼，而是直接找到了旧爱的住处。很不巧，女主人不在。他于是给女主人留了一个便条，告诉她自己就住在她家附近的旅馆，希望她回来后去找她。电影就这样开始了。

像洪尚秀的其他电影一样，这部叫《自由之丘》的电影同样是小制作，人物少，情节简单，对白简单，场景简单，几乎没有配乐，摄影也是简单的固定机位加推拉镜头。总之，是剔除了一切商业电影的元素，因此也一并剔除了商业电影的观众。还好这部电影是彩色的。他有很多片子是黑白片。脱去了这些取悦人诱惑人的外衣，洪尚秀的电影基本变成赤裸的。即便这赤裸的身体，也不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丰乳肥臀或排列着八块腹肌的身体，而只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甚至有点丑陋的身体。按照中国人的惯常思维，可能会这样推测——他是不是拉不到钱啊？诚然，韩国是个小国，地方小，人口少，没有那么多用来圈钱的热钱投在电影里，也没那么多等着花钱吃爆米花吃完了再等着在网上吐槽的观众，但韩国也有很多赚钱的商业电影，而且洪尚秀不是个无名小辈，在整个亚洲也是个一流的大导演，百度一下你就知道这是个如果在中国可以拿到很多代言的拥有品牌价值的名字，但他就喜欢这么玩。犹如一个剑术高手，徒手，还要让你十招，来跟你切磋武艺。从出道至今，他一直是这个姿态。在韩国，有很多这样的艺术电影导演。当我一部一部看下来，心里便生出了暗暗的尊敬。尤其是想到陈凯歌拍的《无极》和张艺谋拍的《英雄》时，这种尊敬就更加强烈。

如此，这部《自由之丘》，洪尚秀打算怎么玩呢？就好像看了卡尔维诺的小说开头所产生的疑问一样，他把别人的结尾拿来当作开头，他还怎么写呢？

森等不回来要等的人，百无聊赖，于是就经常去旅馆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坐着。这是一家名为“自由之丘”的咖啡馆。自由之丘是日本东京的一条街的名字，真实存在，那条街有很多咖啡馆和甜品店。身在异乡的森看到这个名字，选择到这里坐坐在情理之中。但咖啡馆很小，也没什么人，仍然无聊，他于是认识了咖啡馆的老板娘，文素利扮演的女主角登场了。森的扮演者是日本演员加濑亮。一个日本人在韩国，选择说英语，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部影片的绝大多数对白都是英语。这是影片的一个趣味点——一部韩国人和日本人演的英语片。必须要赞一下，加濑亮的英语口语相当不错。接下来，我们会看到下面这些无聊而顺序错乱的镜头：森坐在咖啡馆里看一本书；森时不时去旧爱的家门口看看她回来没有；森坐在咖啡馆用活页纸记录下这一天发生的事；森回到旅馆和开旅馆的老板娘简单交谈；咖啡馆老板娘跟森搭话，你看的什么书？森告诉她，这本书的名字叫《时间》；咖啡馆老板娘抱着自己的小狗兴奋异常，频频感谢森帮她找回了小狗；咖啡馆老板娘请森吃饭，感谢他帮她找回了狗；咖啡馆老板娘的狗丢了，她很着急；咖啡馆老板娘和森上了床……当训练有素的艺术片观众也感到有点坚持不住的时候，洪尚秀才缓缓丢下这条线索，捡起了另一条线。另一条线在开头的时候出现过短暂的镜头：一个女人去学校取了一封信，拆开后，坐在椅子上读，信是森写来的，告诉她自己已经在来韩国的飞机上。随着森和咖啡馆老板娘故事的深入，你几乎把这个铺垫给忘了。现在洪尚秀不慌不忙地替你捡起来，这个女人离开椅子，走出了取信的房间，边下楼边继续看信，结果不小心摔倒了，信散落了一地，她重新把这些活页纸捡起来，接着看。但是有一张纸掉在远处，丢失了。现在这个女人也来到了“自由之丘”咖啡馆，坐在那里看信剩下的部分。看一张，放下一张，接着看下一张。当然，她和森从来没有在这里遇见过。这组镜头过后，接着还是关于森每日无聊生活的镜头。无非还是旅馆、咖啡馆。两条线互相切换几次，观众渐渐明白了镜头之间的关系，也咂摸出了电影的味道，直到此刻，我们对洪尚秀的期待终于有了回报——这是一部意在玩味结构的电影。

于是观影的乐趣产生了。你的思维在此刻分了岔，一条线跟着洪尚秀去探究结尾，另一条则暗自回到了影片的最初，把整个故事正常的顺序来捋一捋。你明白了，漫长的枯燥等待都值得，你一如既往地，被洪尚秀当成了一个有智力、有耐心、有品位的艺术片观众。

这部影片的顺序，其实是森的旧爱看信的顺序。因为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信已经乱了。

这封信就是森在飞机上以及后来在“自由之丘”咖啡馆那些无聊的日子里写的一页一页的日记。他等了很久，期待的人也没有回来，于是把这封信送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学校，委托别人交给她，顺便打听一下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校方的人告诉他，她生病了，去另一个城市疗养，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电影看到这里，我长长出了口气，最重要的谜团已经解开，剩下的悬念就是猜测结尾的走向了。

说实话，能够贡献出这样一个结构，我对洪尚秀已经非常满意了，但洪尚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的绝招不只有這一套乾坤大挪移，在结尾的设置上，他又贡献了一套降龙十八掌，后一招更加致命。

在结尾处，我们先是看到了这样的内容——旧情人终于看完了森的信（她在影片中没有台词，出现的画面都是在看信）。她起身去旅馆找森，碰到了打点好行装正准备离开的森。两人相视而笑。她和他一起回了日本，结婚，并且生了两个孩子。

至此，两条线终于相交汇，男主的寻找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从观影的感受来讲，符合观众的期待，也符合一部爱情电影的正常规律。同时，因为男主很诚实，把他和咖啡馆老板娘节外生枝的风流邂逅也都告诉了她，而她没有因此伤心并怀疑他爱情的不纯洁，而是理性地接受了他，看重了他从日本来到韩国找她的初心，相信他们曾经爱的基础，使故事得以回到主线上去，所以，即便这样的结尾有点俗套，我们还是能接受的。两个知识分子的爱情，这样的过程和结局，也算真实。而且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人性是脆弱的，爱是充满了瑕疵的。有了这样的横生枝节，这个俗套的结尾还是有了不同的韵味。于是，我已经准备着出字幕了，然后在豆瓣上打四颗星了。

但是，紧接着又出现了以下的画面。

森趴在旅馆院子里的桌子上醒来，他刚刚睡着了。然后他房间的门打开，里面露出来的是咖啡馆老板娘的脸。

字幕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我的思维瞬间又被洪尚秀调动起来了。安静地看字幕？别说是韩文根本看不懂，就是中文，你也没心思看了。

洪尚秀在提醒你，還有丢掉的那一页纸。那页纸，对森的旧情人来说是丢了，但对观众来说，它还存在。怎么能不存在呢？那里面藏着洪大师最后的包袱。

关于这两个接踵出现的结尾，可以有两种解释。

一，最后一个画面表现的可能正是丢掉的那页纸写的内容。而倒数第二个画面是真正的结尾。在结尾之后，把丢的那页内容补充出来，从逻辑上说得通，从结构上也更加完整。很多人希望是这样，特别是内心还残存着浪漫情怀的人。

二，倒数第二个画面不过是森做的一个梦，是他内心期待的。而最后一个画面不仅是丢掉的那页纸，而且是真正的结尾。或者说，是他在韩国停留期间的真正的结尾。他等待的人最终没有出现，他的寻找旧爱的韩国之旅，从一开始就走上了岔路，最终不了了之了。

作为一部电影，在故事层面该讲的到现在就都已经讲完了。开放式结局，观众各取所需。但作为洪尚秀的电影，它还没完。如果你是洪尚秀的粉丝，看过他的大部分影片，你会很清楚地知道，后一种解释更接近他一贯的风格和观念。明白了这一点，你对影片的解读就不会仅仅停留在结构上。

有一种说法，看洪尚秀的电影，让女人更了解男人，让男人更了解自己。这种了解是残酷的。他电影中的男人从来不是女人理想中的那种，很多角色当你看完了静下心来一回味，都是标准的渣男。这些男人一般都从事着和艺术相关的职业，特别容易和女人产生恋情，在一起时真心真意，转过头就忘得干干净净。他们通常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反省，亦从不感到羞耻。他的片子因为缺少诸多人为的渲染因素，看起来都相当朴素干净，像纪录片。他对此亦无态度，只冷静地呈现。比如在《猪堕井那天》中，他表现了一个不得志的作家的生活，这位作家一方面和一个在电影院卖票的女孩子交往着，一方面又迷恋着一个有夫之妇。卖票的女孩很崇拜他，约会的时候从不让他花钱，他总是跟女孩要钱，女孩为此出去兼职为色情动画片配音。但他心里的愿望是有一天和那个有夫之妇结婚。他过生日那天，女孩买了蛋糕去他家给他过生日，而他却在家里和那个女人约会。被女孩发现后，他粗暴地把女孩赶走了，还羞辱了她。在同事和朋友的眼中，他也是个令人讨厌的人，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还总是情绪失控动手打架，以至于大家聚会都会刻意瞒着他。在《北村方向》中，洪尚秀的男主角换成了一个电影导演，他四处留情，每次都告诉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等着他，为他写日记，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弄得女人们都很痛苦。在朋友眼里，他则很抠门，在乎钱。有个男演员因为他承诺让对方演他的下一部戏，为了等他，一年的时间什么都没做，结果他为了票房，用了另一个名气更大的演员，放了这个男演员的鸽子。洪尚秀通常只冷静地展现他们的生活，真实得令人沮丧。他把你的一切美好想象都打破，用枯燥琐碎的日常细节缝制出一个又一个看似光鲜雅皮，实则龌龊自私的灵魂。他的电影就是一记又一记扇在傻白甜脸上的大耳光。当然，你会说，太片面了吧？好男人总是有的。当然，好男人总是有的，但洪尚秀不负责表现这一部分。他就固执地表达他眼中的男人，那些他熟悉的男人。在导演这一行里，他本就是一个任性的存在。

看多了韩国电影，你会明白主题灰暗是韩片共有的特色，但洪尚秀的电影依然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滴汽油，个人特色浓郁。大多数韩片把灰暗的人性指向了社会和他者，你会觉得是社会和他者共同参与了主人公的悲剧，而洪尚秀主人公的灰暗是他自己的灰暗，他就像一滴汽油，把他者的一杯水也染灰了，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与社会毫无关系。扯上社会有点大了，洪尚秀不想扯上。因此，他所指向的人性更纯粹，不因社会、时代、他者而改变。为什么我又说他优雅呢？因为作为导演和编剧，他没有态度。不伪装悲悯，也不渲染冷酷。看他的电影，你觉得就是在经历生活本身，那些平常的生活，那些平常的人，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着他不同的侧面，你给他的品性做个总结总是很艰难，因为那些人你太熟悉了。他从容舒缓地把枯燥无聊的情节不停地复制粘贴，无视观众的感受。优雅的本质是什么？我觉得优雅的本质就是无情。这就是洪尚秀的电影所表现出来的姿态，他从不在电影中设计残忍的情节，但在展现男人的本质方面，他比谁都冷酷、残忍。作为一个在美国受过高等艺术教育的留洋导演，洪尚秀的艺术家姿态始终非常鲜明，实验性、反商业性，甚至反电影性的特征都十分醒目。

作为一个资深的艺术片观众和作家，我其实也并不很喜欢看洪尚秀的电影，单纯从观影体验来讲，我更愿意看在画面感和象征性上有探索的金基德，甚至和洪尚秀同样被称为作家导演的李沧东，在审美价值取向上也比他更主流。但正因为洪尚秀走得远，他被解读的空间可能就更大。所以我还是更愿意谈谈他。作为艺术的受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趣味。有那么一些人，就是喜欢被虐着才舒服。接收起来太舒服的话，反而觉得无趣。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电影观众。

《自由之丘》不是洪尚秀最出色的电影，但它可玩味之处颇多。咖啡馆老板娘的狗有个非常奇特的名字，叫梦。在影片里，它丢了，是被森找回来的。两人因狗结缘，后来搞在了一起。咖啡馆老板娘有男朋友，他偶尔也出现在咖啡馆，还时不时和森聊两句，但是这个男人表现得很没有教养。对于咖啡馆老板娘来说，森就是她的一场春梦。她是个一直把梦带在身边的女人，偶尔情不自禁就做一下，但醒来之后，还是个梦。她不是她自己，她代表了整个女人这一物种。但梦对她来说，还是代表着生活的希望。对森来说呢，重拾旧爱，长相守，到白头，不过是个梦而已，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他在追寻的途中，就自己把这个梦扼杀了。他的追寻不过是自欺欺人做做样子而已。在美丽的梦面前，他其实无能为力，因为他克服不了自身的本能和弱点。如果他不是他，而代表整个男人这个物种，那么爱情这个瑰丽的梦根本就不属于他，他总是南辕北辙地在追寻它的途中，把它践踏得肮脏不堪。这就是洪尚秀想要说的。男人和女人，谁更可悲？在洪尚秀的答案里，是不是想想都令人心寒？

为什么森和他想要找的女人在咖啡馆里总是碰不到？看电影的时候，我始终在想这个问题，总期待着下一秒钟他们就能遇到。直到影片结束，才知道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如果你接受了前面我提到的第二个结尾，就可以在时间上找到答案。他们根本不在一个时间里。女人在咖啡馆里读信的时候，男人已经离开韩国了。在岔路上走了一遭之后，男人又回到了日本，回到了他原来的生活轨道，把一段不堪的回忆留给了女人。究其实质，这部玩结构的电影讲的是个时间问题。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内容上。时间的错位不只是为了使故事讲得更富有悬念，也是故事和主题本身所需要的。当初他该珍惜的时候没有珍惜，现在回来寻找无异于刻舟求剑。时间已改变了一切。电影剪辑技术的出现我觉得是魔术性的，它最大的贡献就是改变了恒定不变的时间，像叙述对于小说的意义一样，它们让作家和导演可以凭借此技术把时间这根历史的实线剪碎了重新组合，变得虚实相间，摇曳多姿，从而把电影和小说玩出更多的花样来。森在咖啡馆里一直在看的书，名字叫《时间》。其实从一开始，洪尚秀就告诉我们了：时间和梦，是解读这部影片的两个关键词。

说到这，我们就能很自然地理解，洪尚秀也是个元叙述的热衷者，他的优雅也许正来源于此。他所建构出来的电影，想表达的观念和道理虽然都是真的，但故事其实都是假的，虚构的。假的东西，还动什么感情呢？那不是很傻很可笑吗？

最后我还想八卦一下，洪导演在拍摄最近一部电影《此时对那时错》期间，与女主角的扮演者金敏喜传出婚外恋绯闻，几个月后他正式向妻子提出离婚。他用实际行动呼应了自己影片中的那些男主角——男人，无论戏里还是戏外，都是他所认为的那种东西。

与此同时，他的这部新电影在北美公映，好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