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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盛开

2017-03-10肖凤珠

鸭绿江 2017年3期
关键词:长发头发医生

肖凤珠

她的儿子名叫苏飞白,十七岁,正读高三。现在的节令是下午五点半放学,六点左右到家。所以,这个时间段她是警醒的。今天,苏飞白都进屋了,她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直到他把书包“咚”地扔到地上,她才一下子从沙发上直坐起来:“几点了?怎么才回来?”苏飞白坐到地板上,一脚把书包踹出挺远,问她:“你去,还是不去?不去我明天就退学。”她眼睛盯着被踹出很远的书包:“你们这是合起伙来逼我啊。”苏飞白上前抓住她的手,几乎声泪俱下:“不是逼你是求你,妈。”她点了下头:“我去,明天就去,你快写作业去吧。”

她叫梅芸,四十五岁,个体经营者,开了间小饰品店,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她知道儿子今天是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计”,他不会真的退学,全校排名第六,班长,自我感觉好着呢,怎会舍得退学。可有什么办法呢?让儿子天天去医院伺候病号,也不是她愿意的,作为母亲,她比烤在热锅上的蚂蚁还难受。

苏飞白很聪明,知道母亲的软肋,只要给她合适的台阶,她自己会走下来的,他今天的表现软硬兼施张弛有度,阶梯搭得很成功,她肯定就坡下驴。

其实,她已经无需台阶,就是百丈悬崖,也会跳下来。她心里清楚,这是迟早的事。

苏飞白每天放学去医院伺候的是他父亲,也是她前夫,苏牧之,五十一岁,公务员,因为突发脑出血住了院。

因为是前夫,所以梅芸极不情愿去医院护理,也没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更主要是没有这样的心境。所以,就一直是苏飞白在医院照顾着。她觉得前夫不值得她这样去付出,甚至觉得这是他的报应。可惜,他现在昏迷不醒,不知道他所倾慕的那些野花野草们连面都不露,还得过气的黄脸婆来伺候他,否则,疼的就不是脑袋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似乎舒服了许多。苏飞白见她答应了,捡起书包,一溜烟儿钻进自己屋里去了。

早晨,梅芸醒得很早,外面已有曙色贴着墙壁和窗帘爬进屋来,各种车辆开始在马路上睡眼惺忪地奔跑,扫马路刷刷有节奏的声音也一点点逼近,好像就要到楼下,可就差那么一扫帚,总也扫不到,让你的心就一直那么吊着。

她已经一年多没看见苏牧之了。离婚后,除了因为苏飞白和街上偶尔的相遇,她从没主动联系过他。他的手机,办公室电话,几乎所有和他有关联的东西都在那天,从民政局大门出来的片刻,从她生活的号码簿上删除了。如果说还剩下什么,就只有苏飞白这个带有他明显印记让她无可奈何又束手无策的“东西”了,如果有可能,她很想让他回到自己的子宫,再重新生一次。

街上凉风习习,像城市半睡半醒之间痛苦的呼吸。医院这时果然很静,和她预料的一样,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走动,脚步轻飘飘的,像失去了肉身的灵魂。她推开大门时,前台值班的护士小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了谁。

梅芸拾阶而上,层层坚硬的水泥台阶规范着她脚步的节奏,虽然脚后跟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但黑色高跟鞋还是被踩得发出凌乱的闷响,像不敢大声释放的咳嗽。上到五楼,找到509病房,梅芸站住:透过门上寸把宽的玻璃条,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他,在各种管子的包围中,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头上裹满了雪白的纱布。

梅芸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床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脸如同一张白纸,好像已经没有了衬托皮肤底色的血液。今天,白,第一次让她觉得是多么可怖的形容。他的眉毛仍然很黑,也还浓密,但在他轻薄的面目上已经显得有些突兀。他的人生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他的时间就只有夜晚了。梅芸就这样站在床头,泪水突然像不受约束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顺着鼻梁嘴角奔流而下,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伸手到皮包里找面巾纸,却怎么也没摸到,慌乱中,只好扯起横盖在苏牧之身上的白床单的一角胡乱拭了拭。

曙光渐亮了玻璃窗,医院独有的气味慢慢苏醒,雪白的墙壁如同固体马福林片被雨水泡开,味道一波一波地从不同方向飘过来。

病房门开了,医生开始查房,见她脸孔陌生,问:“家属?”她顿了一下,点點头。“几床的?”“三床。”护士们测体温量血压,记录仪器上红红绿绿的那些数字,忙乱而有秩序。最后,医生翻开苏牧之的眼皮,用小手电筒照了一下,走到门口,回头说:“苏牧之家属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都走了出去。梅芸等了会儿,来到医生办公室,问:找我什么事?”医生看了她一眼,她的问话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家属的态度,倒像是对一个在情感中自己并不满意的追求者的语气。梅芸没有觉察出自己的不正常,静等着医生答复。她不是不紧张,是无法表达她的紧张,她觉得思想老是飘忽不定,让她无法抓住。好在也没什么生命攸关的重大决策让她当下拍板。医生只是想和她商量,换一种好些的进口药给苏牧之用。梅芸点头同意,一切都听医生的,好像苏牧之是医生的什么人而不是她的。

医生姓郝,很吉祥的姓,非常搭配医生的职业。梅芸也向医生问了苏牧之的大概情况,对方和儿子苏飞白说的出入很大。他脑部的瘀血不能完全处理干净,所以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也不知道能不能醒。现在更多的是取决于他自己的吸收能力,而不是医生的治疗水平。这是郝医生的意思。

接下来,郝医生倒是给了梅芸一个建议,让她有时间多和苏牧之说说话。用一些很美好的事情来刺激他的大脑,比如:初恋,升迁,儿子,等等,肯定对治疗有很大帮助。梅芸认真地听郝医生的建议。郝医生最后说:“就这样了。”梅芸问:“就这样?”郝医生点点头。

梅芸在来医院之前,并没想到他的病情这么严重,是苏飞白故意淡化了这件事。她回想,苏飞白在医院护理他父亲这段时间,很少对她说父亲的病情,只偶尔说说今天苏牧之吃了什么水果,什么米糊,打了几瓶点滴等。看来他早有戒备,怕吓跑了梅芸。这个狡猾的东西!梅芸一直觉得苏牧之只是正常的脑部手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那也不要紧,只需要耽误她几天的工夫,为了儿子嘛,总得做出点牺牲。

没想到,儿子所谓的他爸爸吃什么水果什么米糊,原来一直是鼻饲流食的。现在这样的情况,让她一时有些张皇失措。就是说,为了儿子,她得做打持久战的准备。苏牧之可能一两个月醒不过来,也可能一两年醒不过来,甚至一二十年醒不过来。那自己岂不是要搭上下半辈子的人生?这到底是谁的报应!梅芸站了大半天,终于感到体力不支,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整个身子也松垮垮地堆在那里。

护士进来开始一床床地挂点滴。轮到苏牧之时,梅芸清楚地看见了针管里的回血,红红的,像在示威:老子还活着。梅芸的脸色不比苏牧之好到哪去。苏牧之挂上点滴半天,梅芸才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吃饭。她拿起暖水瓶出去打水,开水已经没有了,再烧开还需要一会儿,她只好在邻床的暖水瓶里倒了一碗水,冲了一碗米糊,在护士的协助下,用针管推到苏牧之胃里。一瓶瓶药水几乎也以同样的方式,流进了苏牧之的血液里。

苏牧之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体仿佛干涸贫瘠的河床,或者结痂的旧伤,再多的水和鱼也无法让他恢复光洁润滑的原状了。

这一刻,她觉得苏牧之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也只有在这一刻,一切计较、度量、猜忌都变得毫无意义。离婚以来,她从没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过他的脸。她几乎不敢认眼前这个躺着的男人了。

梅芸现在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儿子苏飞白就是个圆点,她只能以这个圆点为中心来画圈,就算她的腿再长,又能画出多大的圆呢?她虽已不是苏牧之的妻子,但苏牧之却永远都是她儿子的父亲。她没有义务为苏牧之尽责,却无法拒绝给儿子帮忙。高三对儿子是多么关键的人生节点,除了理想学校的名称,他该在这一年忘记所有的一切,只为自己的人生勇往直前。怎么可能让他耽误学习来照顾他父亲呢?她不可能伤害儿子的感情,哪怕只是情绪上的些许波动,都怕影响到他用功。否则,她就不是一个母亲了。此时她多么憎恨自己是个母亲!

梅芸就这样在医院做了苏牧之的护工。遮遮掩掩,半推半就。实际的护理工作她还是不马虎的。苏牧之被她收拾得立立整整,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泛着青光,手和脚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稍微长了就剪,头发也经常理。去掉纱布后,他一直光头,她没让他再重新长出头发来,主要是为了清洗方便。虽然梅芸从没有过剪头的经验,但剪光头是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的。

病房里的人都说她剪的光头好看,光头谁剪不一样呢?郝医生也说苏牧之精神了,为什么?梅芸站在床头端详着苏牧之,觉得他是帅了一些。但说不准是哪儿帅了。梅芸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慌乱了好长时间。傍晚剪指甲时还剪到了苏牧之的手。他自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梅芸剪破的是别人的手指。

梅芸照顾苏牧之,像照顾苏飞白小时候一样,每天接屎接尿,喂水喂饭,按摩翻身。伺候刚出生的苏飞白那时,会有一种不断使她干下去的动力,如:悄悄长出两颗牙,突然会翻身,冷不丁叫声妈妈等。而苏牧之不会有任何配合,就那么躺着,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高傲态度。梅芸有时很想抽他两耳光,试试他的反应,但苏牧之生命特征平稳,呼吸均匀,像陶瓮里的清水,任你怎么搅动也不混浊,就只想费你的气力。每当梅芸心浮气躁的时候,她就默念四个字:“为了儿子,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就是为她自己。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会为苏牧之吃这样的苦头吗?答案一目了然。所以,以此推理,与苏牧之还真没太大关系了。这只是一个母亲和儿子的故事,苏牧之充其量是个道具,为他们母子的故事情节承上启下,推波助澜。梅芸这样想心就会平静许多。

可苏牧之只是个道具吗?苏飞白是不是道具呢?他俩爱情的道具?婚姻的道具?苏飞白绝不会是道具的。因为道具操纵不了角色。道具本身是死的,道具只有在角色里才会有生命,而她的每一场戏,都事先写在了儿子的笔记本里,不由她做出任何决定。

星期天下午,苏飞白放两天月末假,来医院替换梅芸,让她回家喘喘气歇一下。的确有很多事等着她办,苏牧之的医药费要续交了,家里的卫生纸肥皂都用完了,苏飞白两个星期的脏衣服还堆在卫生间里,还有她自己饰品店的小生意也要去和服务员沟通一下。她问苏飞白:“你爸的工资卡在你这儿吗?”苏飞白告诉她:“苏牧之病倒前拿的那个皮包,就放在家里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工资卡应该在那里面。”

梅芸回家,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然后去洗浴中心打扫自己,又去理发店剪了头,这回短得完全不是女人了。往回走时,买了些牛肉和新鲜蔬菜,准备包饺子给苏飞白改善伙食。这段时间她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医院,苦了苏飞白了,几乎天天吃面条。最后,她又买了几只对虾,准备回去剁碎了给苏牧之做碗海鲜粥,营养好些。她又想到儿子既孝顺又懂事,梅芸的鼻子有些酸。这么不着调的父亲他都不嫌弃,看来自己晚年还是有靠的。

梅芸做好东西送到医院,回来已经是大半夜。她上床躺下刚要睡,想起了苏牧之的工资卡,明天续交住院费,她手里的闲钱并不宽裕。

她下床拉开抽屉,苏牧之的皮包就在那里。这个皮包有些年头了,是她刚开饰品店进货时给的赠品,虽然是赠品,但绝不是假货。地道的牛皮包,做工还算讲究,拉链上还系了一串软牛皮剪的流苏。当时并不是只这一种赠品,她所以选了个男包,是觉得苏牧之在政府部门上班,配得上体面的东西。苏牧之拿到包很高兴,把所有拉锁都拉开,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神态像个孩子突然拿到喜欢的玩具。那时,皮包算是挺奢侈的东西了。

没想到这个包他竟然这么多年还在用着。

梅芸打开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式各样的卡,还有烟、打火机、一串钥匙,梅芸拿起来看了看,仔细收好,这应该就是他家里的钥匙了。工资卡也在里面。梅芸继续翻看着,有些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就像小时候偷窥父母藏在柜子里的糖果盒,每天都向往着能痛痛快快地把它打开,看看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捡最喜欢的吃上一颗。苏牧之的皮包现在就是那个被藏起來的糖果盒子,也许她早就想打开它,哪怕里面并没有糖果,只是个空盒子。

她在翻包的夹层时,发现了几页折叠的纸,是苏牧之单位的信纸,头上还用红字印着单位的名称。竟然是封没寄走的信,字迹清秀工整,是苏牧之的笔迹。梅芸快速翻了一下,两页,不长不短,梅芸开始读信:我最亲爱的长发美女……

只这一句,梅芸的心便鼓点一样咚咚跳起来。急急地读完了信,全身血液一下都涌到脸上,显然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离婚到现在,她已经多年没留长发。长发是她的一个梦魇,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软刺,咳不出也咽不下,让她的生活只进不出,变成了一味中药说明书上的形容:脘腹胀满。那味中药是她常吃的。

梅芸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用力握着,像是抓住了苏牧之粗壮的手腕子。苏牧之跟她离婚,尽管她也不相信只是“长发”的原因,但她似乎从没确定过苏牧之的生活作风问题,偶尔的想法也是一闪即逝。她觉得他只是有点怪癖,没别的。

梅芸睡意全无,她一遍遍地读着信。这封信里的长发美女是谁?他说她的头发像黑缎子一样,谁有这样的头发?梅芸想起,他们刚离婚不久,闺蜜蔡小岚曾打电话给她,说是在街上看见苏牧之和一个女的一起走路,样子很亲密。她当时还问了长什么样,闺蜜蔡小岚说,离得远只看到背影,头发很长很黑,像黑缎子一样。她当时也不是没在意,暗暗留心了一段时间,再没什么动静,也就放下了,觉得可能就是一次偶遇吧。现在看来,并非偶遇了。她内心的怒火像是要蹿上头顶:“都已经离婚多年了,和你还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她也不想和自己有关系,但这种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实在让她比死还难受。还不如死了,死了就不难受了。梅芸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很想对准什么地方捅上一下,最后,把送给苏牧之的皮包割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早晨,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觉得头重脚轻,想再躺一会儿,一看表,不成,苏飞白下午三点前要返校,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她得让儿子回来洗个澡,好好补一觉。他休息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起早贪黑在学校趴着,一个月才两天假,谁会比他更累呢?

梅芸下床洗把脸,然后去厨房把昨晚吃剩下的饺子煎好放到保温饭盒里,准备带给苏飞白。自己倒杯牛奶,拿了个面包,权作早餐。她吃得很慢很慢,面包几乎是一条条撕下来再送到嘴里,牛奶也喝得很慢很慢,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嘬,面包都撕完了,牛奶却还剩下大半杯,她不得不像喝啤酒那样把剩下的牛奶一口气灌到肚子里。稍坐一会儿,才抓起包往外走。昨晚扔的纸团还在卧室门口,她走过去捡起来,想扔掉,最后还是塞进了包里。

儿子把一切都弄好了,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书,也知道她该到了。苏牧之已经挂上了点滴,还像条死鱼一样摊在河床上。梅芸催苏飞白:“快走吧,回家洗个澡睡会儿,回学校还早呢。”苏飞白顺从地点了下头。梅芸把儿子送到门外,问:“你爸刚住院那会儿,都谁来看他了?”苏飞白说,大部分是单位的人和一些朋友。梅芸问:“哪些朋友?”苏飞白想了想,说出几个名字。梅芸问:“有女的吗?”苏飞白扭动了一下身子说有。梅芸问:“叫什么名字?”苏飞白说没记住,并说很困要回家睡觉了。梅芸继续问:“长什么样?多大年纪?”苏飞白说,像三十五岁左右,也像四十岁左右,长发。梅芸盯着苏飞白的眼睛,苏飞白说她只来过一次,一点也不漂亮。梅芸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回家去吧。”

郝医生一直都在建议梅芸陪苏牧之说说话,对叫醒他有很大好处,梅芸一直都没做。她太累了。多出一点事情都是不小的负担。她也不想和他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所谓的种种美好,现在看来都是讽刺。再说,病房里还有其他人,说那样的话很不方便,也很尴尬的。但是今天,她特别想和苏牧之说,既然医学认定他活着,是不是就还有意识和思想呢?那么现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肚子里到底还藏着几根花花肠子?

梅芸此时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在狭小的空间里上蹿下跳。没有对手和发泄对象,让她的困惑像石头砸在棉花上,充满了无力和挫败感。半夜,她实在睡不着,又从包里摸出那个纸团,扭亮床头灯,展开,看着苏牧之,想读给他听听,炫耀一下她的战利品,炫耀一下抓住他把柄的心情,看看他哪怕是很细微的反应。

会有反应吗?“反应”两个字让梅芸的心抖了一下。如果这封信能让苏牧之有点反应,有苏醒的意识,这不就是郝大夫说的“美好”吗?还有比这封情书更美好的美好吗?“美好”现在就是药,是苏牧之的药,也是她梅芸的药吧。

第二天早晨,梅芸见到郝医生,跟他说要换一个单人病房。说是那样照顾苏牧之更方便些。郝医生说单间肯定没有,医院的病房很紧张,苏牧之这样的情况在医院住着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可以回家继续治疗。郝医生说这只是建议,如果你们不同意,就再住段时间看看。梅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什么意思?回家还怎么继续治疗?是不是苏牧之从此不可能醒来了呢?只能回家等死?梅芸对郝医生说,这是大事,要和儿子商量一下再决定,郝医生说行。

梅芸给老师打了个电话,让儿子今晚不上自习来医院。苏飞白放学后很快到了医院,见爸爸还好好躺着,松了口气。梅芸对他说了医生的意思,也说了自己的意思:让苏牧之出院。也就是郝医生说的回家继续治疗。苏飞白很久没吱声,然后说,我再问下医生,梅芸点头。苏飞白去找医生。回来时说:“妈,那就出院吧,明天我请一天假。”梅芸说不用,我找朋友帮忙。苏飞白说找人帮忙我也请假,梅芸没再说话。

早上,梅芸早早睁开眼睛,今天苏牧之出院,她觉得有好些事情要办,像是要出门远行,唯恐遗落了什么东西会给旅途带来不便。其实,该收拾的她昨晚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等医院上班后办个手续就行了。

在医院简单忙了一阵后,梅芸在病房里晃了几圈——苏牧之睡着,屁股下面是干的,身体是温的,呼吸有进有出,不用的东西都打包放在了床头柜里。基本无事可做,梅芸又拿出那封信,不,是情书,这也许才是她无法安坐的理由。她真的太想读给苏牧之听了,她就想让他在病床上听一次,这和出院回家读给他听不是一回事,她一定要在医院里读给他听一次。

她說不上什么道理,也许压根就没有什么道理,她只是想这么做。或者,在她的情绪里,在医院读,才更像是药吧。专治苏牧之的药。又或者,在她的潜意识里,只是想通过这样一个形式,切换一下自己的身份。因为她是要接苏牧之回她的家。她想证明她家就是他临时的病房,是医院的延续,没有任何别的寓意。也许什么都不是,她只是想告诉他,接他回自己家,她是不情愿的。

她需要向谁证明呢?梅芸一直找不到美好的事情来说给苏牧之听,现在“美好”有了,“药”有了,还怕治不好苏牧之的病吗?

梅芸将嘴靠近苏牧之耳朵,小声读道:“我最亲爱的长发美女……”开始时有些酸涩,后面一点点流畅起来。

当着苏牧之的面读这封信,和昨晚在家自己读感觉是不一样的,虽然都很痛,但昨晚更多的是愤怒,想要砸东西,想要杀人放火。今天读这封信,是真真切切的尖痛,像有根针,自脚底直达心脏。读信时,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闪回,她眼看着他们在她眼前亲热,却像在梦里一样手脚发麻,无能为力。

苏牧之也曾称呼过自己长发美女,梅芸一下子眼睛有些湿润,二十年前,她就是这样被他叫着拉进了自己怀里。

苏牧之那天是到乡下为朋友的父亲庆祝六十六岁生日,老传统是很讲究这个年龄段的。寿宴通常办得很讲究。那是入秋后最热的一天,风,纹丝不动,蝉,拼命在树上嚷着喝水,太阳就在头上,不停地挥舞着细细的鞭子。梅芸趁着早凉,去玉米地里拔小豆。中午出来,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干透的玉米叶子一碰就掉渣,碎得她满身都是。她站在地头,放下腋下夹着的小豆秧子,取下草帽,顺手挂在地头上那棵已经成熟的向日葵上。挽在草帽里的齐腰长发,瀑布似的跳跃着,一下子就松散下来。她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人生的一个节点到来了,只顾摘着身上的玉米叶子。

苏牧之就在这时候到了,像一位女作家说的:没早一步,没晚一步,正好赶上了。苏牧之站在朋友家的院子里一抬眼,就看到对面几百米远头发比黑缎子还黑的美丽少女梅芸。那一年她二十五岁,苏牧之三十一岁。

婚后,苏牧之曾戏谑那是个阴谋,是梅芸父亲春天就下好种子的阴谋。否则,大片玉米地的地头上,怎么会突发奇想种几棵向日葵呢?那么少的几株向日葵,通常该种在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里。如果没有那几株向日葵,梅芸可能就没地方挂草帽,头发就不会露出来,苏牧之就不会迷上她瀑布样的长发,几百米远的距离是看不太清楚面目的。苏牧之说这话时,梅芸热烈响应,说:“对呀,就是我爸的阴谋。那几株向日葵是我爸特意种的鱼钩,你咋那么容易上钩呢?”梅芸捂嘴不停地笑。

人生的“阴谋”有时是不需要事先精心设计和铺垫的。因为那是缘分。

彼时,梅芸凉快了一会儿,扛起小豆秧子往回走,一点也没觉察出对面院子里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只觉得后背灼热,太阳针一样扎着人的皮肤。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扎人皮肤的不光是太阳,还有一束男人的目光。

那天以后,苏牧之再也无法好好睡觉,有事没事向朋友打听梅芸的事,朋友警告他别异想天开,农村户口没工作,娶她后患无穷。苏牧之说他想过了,他什么都清楚,但就是无法忘怀,魂里梦里都是梅芸站在向日葵旁,长发及腰的样子。

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和梅芸谈了恋爱。

两年后,他们几经波折,终于修成正果——领证了。婚礼宴席没办,一是那时不兴大操大办,二是苏牧之父母坚决反对,也不会协助他们的婚礼。在结婚之前,苏牧之就从家里被赶了出去,所以领证那天就算正式结婚。梅芸家里做了两套行李,他们自己置办点简单的生活用具,就开始正正经经过日子了。

苏牧之为此很愧疚,觉得太委屈梅芸了。梅芸一点也不觉得委屈,那时城乡差别很大,她能嫁给苏牧之这样的男人,这样在城里也很体面的男人,不知要修几辈子的福。乡下和她同龄的姑娘哪个不羡慕得牙根痒痒?要说委屈,不是她梅芸,该是苏牧之啊?这点,梅芸绝对拎得出轻重。

他们最初真是甜蜜了几年,出双入对,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在一起,山盟海誓生生死死的话不知说了多少。

她的长发难弄,从结婚那天开始,就是苏牧之给她洗头,每周两次。当时流行一种叫“派丽”的洗发液,暗红色,像果胶一样透明,味道非常清香,大约三块钱一瓶,当时是不便宜的。梅芸都是用它洗头,每用完一瓶,苏牧之总是及时买回来。他说只有梅芸的头发才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梅芸的发香是有魔力的。她从不用电吹风吹干,都是苏牧之用毛巾慢慢帮她擦干。有时苏牧之还会为她编许多小辫子,说梅芸眼窝深,这样的发型很像藏族姑娘,并许愿,等有钱了,带她去西藏,看看真正的藏族姑娘。

每周两次洗发时间是他们夫妻的“温馨一刻”。弥留在梅芸头上洗发液的香气和她的体味儿混合在一起,让苏牧之如痴如醉。他每每都在这两个夜晚不断地亲热她,直至筋疲力尽。

他们的婚姻变成今天这样,是梅芸做梦也没想到的。时间过得真快啊,她长发及腰,跟黑缎子似的不过是回眸之间。往仔细里想,也不算短,十几年都过去了,再长的头发,再黑的缎子能经得起男人手指滚烫的触摸几日?早晚灰飞烟灭,头发再长,长得过人生吗?

梅芸努力回忆,他们第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在有了苏飞白之后,起因是她的长发。苏飞白两三个月大的时候,小手就十分灵活了。抱他或喂奶时他老拽梅芸的头发,挽在脑后也几次就抓散了,又没人帮梅芸,苏牧之朝九晚五,也就晚上能帮她看一会儿,而这时的苏飞白通常都要睡了,梅芸非常疲劳。

苏牧之还是每周给她洗头,但已不是俩人时的意境。有时刚把洗发液抹上去,苏飞白就开始哭闹,洗了几下,他又开始撒尿拉屎了。梅芸湿了头发不能动,苏牧之就不断地放下手里的活儿去摆弄他,两头忙活。那时没有尿不湿纸尿裤什么的,梅芸由此动了剪掉长发的念头。但她没跟苏牧之说。她清楚苏牧之对她长发喜爱的程度,但他现在有了更喜爱的东西——儿子。她相信,儿子会替换她在苏牧之心中的位置,她不嫉妒。

苏飞白是他们的一个惊喜,因为早生了半个月,正赶上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就给他取了飞白这个名字。

有了儿子,梅芸的一些生活开始转换角度,她首先就不希望孩子从小看着爸爸整天给老婆洗头,她不愿兒子受这样的影响。苏牧之为她洗头她觉得很幸福,但儿子要是也给自己的老婆洗头,她想想,并不觉得幸福。

其次是苏牧之对长发的迷恋也让她多少有些紧张,好像叫紧张也不确切,反正就是她想剪掉长发了。

她没告诉苏牧之的另一个原因是怕他万一不同意,就不好办了。

那时,有部很出名的电影《女篮五号》,梅芸就剪了和女篮五号差不多的“五号头”。剪之前,理发师一再问她:“真的要剪掉吗?很可惜的。”梅芸并不觉得可惜,收拾长头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再说,头发想留随时可以留啊。她忽视了时间,忽视了头发生长所需的时间,更忽视了时间的存在与变化,这也许就是时间的魅力和诡异吧。

苏牧之下班回来,梅芸做好饭正逗孩子玩,他看到她,好像一下子不认识她了,半天才吼了一句:“你的长发哪去了?”声音大得吓了梅芸一跳。梅芸回答:“剪了。”“谁让你剪的?!”“我自己。”“你有病啊?平白无故剪什么头发?”“你才有病,我剪個头发怎么了?”“你剪的是头发吗?”梅芸愣了一下,觉得他是气糊涂了,有点语无伦次了。“我剪自己的头发,又不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是东西吗?!”“你要真是个东西,白给我都不要!”梅芸也恼了:“不就剪个头发,你至于这样吗?”“你除了头发还有什么?”“你娶老婆还是娶头发?”“活着就吃饭生孩子两件事?”梅芸一下被问住了,半天没说话,苏飞白这时恰好哭了起来,梅芸抱起他到院子里玩去了。她不想再吵下去了。

但有了这一次,就像人类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所有无端的争吵接二连三就都从盒子里跑出来。不用设计,无需条件,所有生活中的一切,都能作为争执的理由。随着战争的升级,头发成了梅芸最有力的武器。在一次次战斗中,一寸寸失去,剪得越来越短,几乎同苏牧之的头发一样长了。

苏牧之不再为她洗头了,也不再为她买“派丽”洗发精。终于,某一天开始,他们像约好的一样,不吵了。他回家除了逗逗儿子,几乎不怎么说话。日子就那么一年年地晃过去,他们的婚姻也终于在冷战中结束。

梅芸没想到幸福和爱情原来是这么脆弱轻飘的东西,就系在一把细细的长头发上,说断就断,说飘走就飘走了。

梅芸本来不甘心,也不想离婚,但苏牧之态度十分坚决,并在离婚前就从家里搬了出去,意思就是无论如何,他不会再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梅芸万般无奈,心一横:同意离婚。

如果苏牧之事先能知道故事的结局:他十年前站着出去,十年后会躺着回来,作何感想呢?

梅芸现在住的房子是苏牧之单位分的福利房,面积不大,两室一厅,苏飞白住一屋,她只能把苏牧之安顿在自己的卧室。

晚上睡觉前,梅芸把信拿出来,她想,从此,她每天除了伺候苏牧之的饮食起居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他读信了,读他写给情人充满柔情蜜意的信。她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那不是信,是郝医生说的“美好”,是“药”,是治疗苏牧之的灵丹妙药。只要对他的病有好处,她干什么都行,现在需要苏牧之快点好起来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梅芸自己。

她从一些电视剧和电影里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形:一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身边的亲人和他说着说着就醒了。所以她只能期待奇迹,如果没有这样的期待,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今晚,梅芸本来不想读信了,把苏牧之搬弄回来,收拾停当,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但想着药怎么能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就又把信拿出来。

她读得很快,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她不敢停下来,只要停下来就无法再接着读下去了。虽然她已经读过,但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为他读,还是第一次。她觉得老天太会开玩笑,也只有老天爷才开得了这样天大的玩笑。她就读了一遍,也只能读下去一遍。看来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豁达。梅芸今天真是有些累了,她把信折好,放在床头柜上,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梅芸第二天给苏牧之读信的时候,着意控制波动的情绪,尽量声音读得流畅些响亮些。

梅芸天天读信给苏牧之听,就像天天给他吃药,读得久了,疼痛的感觉一点点淡了,也没那么尖锐了。就像每天都要吃饭睡觉一样,每天都要读信,读得遍数多了,她竟然能够完全背诵下来了。她把信收好,仔细放进抽屉里,心想,等苏牧之醒过来那天,一定要让他当着她的面,自己朗读。

不用拿着信纸读,给梅芸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她可以在“读”信时全心全意观察苏牧之的表情,过去,也许有些非常细微的变化,但她不知道。

梅芸觉得自己最有创意的想法还是决心写日记这件事。把她每天读信的日期、遍数,以及苏牧之的反应都记录下来,等苏牧之醒来后,她为他读了多少天的信,就让他也为她读多少天,也读这封信,必须的。或许,这本日记将来会让她跟苏牧之讨个大价钱。

只是记录苏牧之每天的反应时,大多一个字:无。偶尔会有“好像动了下眉”“手指好像动了动”等极简单的描述。梅芸不能完全肯定他是真的动了,还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每天都记,无聊时,还会随手翻看:

五月二十六日,晴。口干舌燥,他今天出院回家,一个屋睡,很别扭,读信一次。

六月十五日,晴,读信十次,没有反应,喂饭时,溢出两次,喂多了?

七月十九日,小雨,读信十几次,还像死人一样。

八月六日,多云,读信无数次,喂饭时一不小心坐到了他的手,嘴角好像动了一下,真的?

十二月三日,大雪,读信一次,苦海无涯,老天啊,让我死吧。

十二月十三日,第二场雪,读信无数次,今天给他加了床被子,脸色好像红润了。

梅芸记了大半年,厚厚的本子都快记满了,她觉得自己都快练成朗诵家了。时间对她来说很慢,同时也很快,就像她乡下村口的那个碾盘,转着转着就把什么都碾碎了。她现在不那么焦虑了,当一个人真被逼到死胡同,横竖是一死,反倒坦然了。即便她有千条妙计,也得等苏飞白考上大学再说。她现在不能让儿子分一点心。她甘愿被时间的碾盘这样慢慢推着,推着,沿着一个固定的圆圈不停地走。

她现在也已习惯了每天给苏牧之“背”信,他真的很有文采,如果不是在政府机关上班,或许能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梅芸背到动情处,有时还会禁不住热泪盈眶,像是苏牧之写给她自己的。她当然知道不是写给她的,她已经十几年没留长发了。

苏牧之还是没有醒来。

终于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头天晚上,梅芸还写了充满希望的日记:十二月三十日,多云,旧历最后一天,读信很多遍吧。也许是新年快到了,身上感觉多了些力气。今天喂饭时他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真真的,肯定不是幻觉。他该是快醒了吧?心跳得好快。

或许,就在她合上本子的瞬间,他去了。他成全了她最后的日记,便再无牵挂。

梅芸在伺候他的大半年里,想的大都是苏牧之醒来后,自己怎么面对的问题,从没想过他死后的问题,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死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累极了时,也诅咒过他:不如死了算了。但都不過心,只在嘴上说说,所以说过了就忘了。当苏牧之真的不在了,她才深刻体会到“不在”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不在”不是真的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而是什么都在,他过往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音、容、笑、貌,喜、怒、哀、乐,无时无刻完全没有节制和约束地随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比风还任性,还悄无声息。你无法掌握他的什么,永远失去了与他对话的机会,甚至连梦里都不可能。

梅芸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感觉像是漂在流动的水面上,睡睡醒醒,眼睛熬得像兔子。好在有儿子苏飞白在,不断给她的宽心让她还有活着的警醒,否则,她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面对生活的“不在”。

梅芸是在苏牧之去世后的半个月后去他家收拾东西的,因为房东打电话说房子的租约期到了,大概也知道了苏牧之的情况。

她还是第一次去苏牧之家。

梅芸打开门,先四下看看,房子并不大,也就五十平左右。因长期不住显得清冷寂寞。但看得出苏牧之在时收拾得很整洁。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梅芸先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浏览一下里面的衣物,如果是新衣服她会拿出来看看,再挂回原位。她打开了所有能打开的门,抽屉,床头柜,包括厨房里面的储物柜,将里面的东西悉数清理出来。她在这所房子里没有发现一点女人的踪迹。胸罩,睡衣,拖鞋,或者是一根长长的头发。梅芸凭直觉判断,这屋子里没住过女人。那么,信里的长发美女从没来过?她现在倒是希望她来过,和苏牧之曾幸福地生活着,也算没辜负苏牧之那封情真意切的信,这一刻,她是真心这样想的。

梅芸最后在客厅里站住,客厅不大,空荡荡的,连沙发都没有,只靠墙放了一张很大的书桌和一把椅子。书桌上放了很多书,梅芸走过去翻了翻,她并不是要找什么东西,只是想看看,随心所欲地看看,像偶尔翻阅苏飞白的作业一样翻阅一下苏牧之的生活。

桌子上还放了个很大的台历,翻开的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台历上写了一行小字:记得买烫伤膏和云南白药。梅芸想起来了,苏飞白回家说烟花质量不好,烧着烧着从后面冒出一条火蛇。幸好冬天衣服穿得多,只在手背上烧了一串水疱,梅芸在电话里把苏牧之好一顿臭骂。

梅芸又翻了一页,上面也记了一行小字:苏飞白手套破了,记得买新的。

梅芸明白了:苏牧之还是老习惯,把每天发生的重要的事和第二天要办的事都记在台历上。这个习惯他以前就有。梅芸粗略地翻了一下台历,大部分记了这样的东西。

梅芸把台历放到袋子里,开始分类装物品,先打包,回家再慢慢清理。一个人的日子并不简单,苏牧之的东西划拉一块儿,也装了一小车,都堆到了梅芸家的客厅里。下午在家,梅芸开始一点点整理。先把苏牧之的衣服归拢到一起打包,等找个地方烧掉。锅碗瓢勺的就留着用了。一些书和他用过的本子给苏飞白保存,算个念想。最后剩些小的物件,台历、影集、指甲刀、剃须刀之类的,梅芸把它们从袋子里一股脑都倒在地板上,一个个整理。她先拿起影集,不太厚,也不薄,里面存了不少照片,苏飞白的最多,从小时候到现在,几乎每年的都有,照片的背后都写着日期:苏飞白摄于某年某日。他自己的也不少,很多是单位出差或集体出去旅游照的。他父母的照片也翻新放大了几张和他自己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放在同一页里。这一页里,他们的一张二寸黑白结婚照也在。影集里几乎都是她知道的人,这几年,他没结交多少朋友,梅芸几乎看一会儿,就得擦一把眼泪,眼泪似乎不是眼泪了,像是自来水,水龙头稍一松动,就会流出几段来。

她在影集的后两页里,还找到了两张有些陌生的照片,一张是她短发时牵着苏飞白照的,一张是她自己年轻时的照片: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背后是夕阳下大片的芦苇。那张短发的照片她从没给过苏牧之,因为那时他们已经离婚了,他怎么会有呢?梅芸想了想,应该是苏飞白给他的。那张她年轻时的照片,她几乎想不起来是什么时拍的,如果照片上的人不是她自己,这段她生命流动中的小场景就从她记忆的长河里一闪而过,流向无限的远方了。

但她还是好不容易想起了这个特定的场景:苏牧之用自行车载着她去玩,傍晚要回家时,路过一片芦苇塘,苏牧之说太美了,下车让她站在苇塘边给她拍照。随后便是暴风骤雨样的亲吻。那时他们正在热恋。

梅芸把照片拿在手里,愈看愈哭,愈哭愈看。在反复的端详中,突然觉得照片里的场景有些另一样的熟悉,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静静地坐着,坐着——想读信,想起了那封信,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苏牧之写给情人的信,她努力回忆,此时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她忙站起身来,去抽屉里翻出了那封信,很快找到了那个场景:我亲爱的长发美女,还记得吗,我骑车载你去野外“踏秋”,因为我等不及春天,等不及隔着一个漫长冬季的春天。你站在芦苇旁垂着两条长辫子的样子,让背后的夕阳都显得格外艳红绚烂……梅芸反反复复读着,手抖得厉害,这是怎么了?

梅芸的思绪一下子变成了一团乱,心里好像知道答案,脑子却分不清楚,也许是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如果就是写给自己的信,那他为什么要写信给自己而没有寄出呢?梅芸的问号像钩子一样,她不知怎么就突然注意到了信的日期,这是她一直都忽视的细节。信的日期是6月9日。这个日子不用再做任何的思维铺垫,她永远不会忘,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苏牧之死后,按照旧风俗的说法要“烧七”,总共要烧七个七。一周为一七。头七她是和苏飞白一起去的,二七她没有到场,总觉得已经离了多年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好看。那时候她还没看到苏牧之保存的照片。

苏牧之的三七开始,她不再缺席了,除了准备精致的祭品(都是苏牧之生前喜欢吃的东西),她还像苏牧之活着时一样,为他读那封信。每次读完信,她都会陪他很长时间。有好几次,她陪坐到很晚,甚至看到了夕阳,就像他说的,红艳艳的一片,非常绚烂。

七七是苏牧之的最后一个七,天气竟然那么好。她照例祭祀完毕,开始读那封信。她今天格外伤感,也许过了这个七,她会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他了。而且照旧俗的说法,七七过后,人的灵魂就不能在人间随意游荡了。

梅芸今天读信很慢,读着读着,突然有一片枯叶掉在信纸上,吓她一跳。梅芸抬头,看见头上的苹果树,树上落着许多积雪。那些积雪太厚了,甚至连树皮的罅隙里都钻满了,让人怀疑是否去年冬天的积雪仍旧在那里——那么,那么,梅芸知道自己今后会很少再来了,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往日曾经产生的那个想法,那个去医院看他的长发女子是谁?那个和他在街上走路的长发女子又是谁呢?

她觉得眼前的积雪厚了起来。但是她得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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