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摄影和诗歌的对话
2017-03-10刘海星柯文辉张曙光
刘海星 柯文辉 张曙光
主持人语:
刘海星是著名风光摄影家,新世纪后转向诗歌创作,出版过诗集《太阳的眼泪》《走过记忆》,作为发起者和捐助人,他在深圳创办了中国诗歌阅读馆,定位为“文化的发声器”,特别是去年进行的“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评选,产生了重要的社会影响。在刘海星身上,体现了中年一代优秀知识分子的行动力、文化胸怀和担当意识。他与艺术评论家柯文辉、诗人张曙光的对话,谈诗、谈摄影、谈文化,不乏精辟深入的思考和交流,是一个独特的文本,很值得一读。(沈苇)
与艺术评论家柯文辉的对话
刘海星:我喜欢拍蒸腾的一些画面,表现云气苍茫,比如《俊秀天下》。
柯文辉:你很擅长云气的运用。云海,可以召唤我们向云的深层走去,或是云向我走来,包围我,淹没我。
刘海星:它不像大海,有一种欢迎你走入进去,有一种被吸入的感觉,因为你不走的话,海水不会往你身上涌。但云海会,云海会把你整个吞食掉,把你变成山峰中间的一棵树,一片峻峭的悬崖,或者那一抹晨光。
柯文辉:世界上所有的艺术风格不计其数,归结到最后只有两种,一种内敛的,能把我们的灵魂吸进去;另一种是扩张的,可以把我们的期待吐出来。在吸进去和吐出来之间,就是艺术表达的节点。往外扩张比较好表现;内敛的力量,更需要有领会,很多人看不到,也表现不出来。
刘海星:我想在照片里寻找和表达的就是这一种力量的内敛。《元阳之晨》表现的就是内敛的力量。一种内在美的,比较扎实的,充分自信的,就是大自然充满自信地表现自己。
柯文辉:重要的是一种精神的内敛。当然,自然不是表演,也没有即兴,你鼓掌不鼓掌它都表现。在《岁月雕痕》这幅作品中,画面上的树,变红变黄,还留恋一点残余的绿色。大自然对岁月逝去的留痕,一刀一刀,一斧一斧刻在山洞里石头墙上,这些痕迹在阳光里,在大风中,在寒热下,一分钟一分钟地流变。一切都在更新,一切都在成熟,一切都在衰老。
刘海星:色彩的变化表达了生命对自然的体验,这就要给色彩注入生命感。人,只有为他人而生,才能真正地做到为自己而活。山的变化,是自然生命的色彩过程。我们欣赏美,是为了保存心中的生命之绿,延迟那或黄的衰病,以及红色的结局。绿,在我们的心中是长存的,它不会受时间变异的干扰,是我们所向往超越时空的永恒。
柯文辉:那就是色外之色,声外之声,从有声中来,向无声去,从有形中来,向无形中去,达到无声无形。
刘海星:因为光在运动,光照在被摄物上每一秒都有变化。那些一秒之前似乎无关紧要的光影马上就上升为情感的符号。
柯文辉:运用好色彩是重要的,学好色彩学,不失为艺术,更多的直觉常常是排除现象之后,把本质原原本本地告诉出来。
刘海星: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藏与露的问题。国画中讲究藏和露,擅藏者最擅露,擅露者更擅藏。
柯文辉:这些观念跟西方的绘画有所不同,但也是相通的。东西方艺术彼此都需要把握这样的规律,把裸露的东西一点不少,把该藏的东西一点不多地表现出来,就是真正的艺术大师。
刘海星:《一树妖娆》就是比较好地处理了藏和露的关系。这组作品有一种朦胧美,画面充满了诗意。
柯文辉:朦胧是对清晰的突破,就像残缺是对完整的突破一样。面对作品,我们看到,树,比我们大得多,但与宇宙相比,同样很渺小。我们的眼睛是有局限的,我们只能看到树的舞蹈,我们看不到宇宙的律动。大的东西,因为我们有距离,我们不能站在天外,不能站在太阳上去看它。周围的模糊,延伸了画面,但觉得浩渺无际,于是清秀的画面带着一种看不见的浩瀚的品质,那就是我们的想象对画面的补充,也是画面的潜能引起了我们的遐想。
刘海星:古人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也有人说:“看似平易却艰辛”。画面要耐看,就要用藏来拓展露,用露来延伸藏。
柯文辉:《一树妖娆》这幅作品,在船头和在船尾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红点和一些散点的红色,一层比一层朦胧。朦胧,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可以舍弃不需要弄明白的事物;朦胧,把一些琐碎的东西汇合成一个总体,让我们去欣赏暴露在外面看得见的部分。而看不见的部分,则显得格外的深邃、神秘、悠远。
刘海星:朦胧,是比清楚更清晰的一个境界;朦胧,恰恰是对清晰的拓展,否则这个画面就很平庸了。同时,画面的冷暖关系也很有意思。树周围的灰度、浅蓝,在量上來讲,有很大的优势,几乎想把太阳淹没。但是太阳有质的优势,迟早还会照亮大地。
柯文辉:朦胧是短暂的,清晰相对长久。在永恒和短暂的交替中间,树的风度就格外地妖娆。画面中看得见的东西是有限的,而看不见的东西又是无限的。艺术家要扇动你越来越长的翅膀,绕着树飞,飞出树外,飞到天外,飞到更加巨大的空间。
刘海星:这就是艺术的空间感,也是象外之象。我在《阳朔晨曦》的创作中有这样的感受。拍摄漓江的人,总是看到“水似轻罗带,山似碧玉簪”。我从空中去拍摄漓江,把别人拍过的那些秀峰、碧水推得很远很远,让它在云的上面露出头来,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山水意境。让霞光透过山峰,构成神秘的仙境般的感觉。
柯文辉:这幅作品给我的印象,好像神仙们在这里宴会之后,把一些酒杯倒放在地上,然后飘然而去,留下了一股仙气,笼罩着这儿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石。不多见的云海,汇在西北一角,那火焰一样的云彩,对比着山峰的颜色也变得厚重,在碧绿的里面抹上了一笔黛青色,又通过下面三组民居,鳞次栉比,用小小的雾,来衬托高高的山,这样照片就有了气势。
刘海星:也有人问我:你拍的是山山水水吗?我说是山山水水,又不完全是山山水水,我是在寻找着一种跟心灵能够沟通的气流。我一直在探索如何能够更好地表达中国人的这种审美情趣,或者说怎么样和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在我们现代人中得到一种传承和发扬。
柯文辉:能感觉到。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它讲究的那种诗情画意,是一切艺术都应该去寻找的。摄影物象,不接受摄影者本身的任何一条命令。中国画的真正灵魂无非是抒情、寄意。寄,是一种寄托,意,是一种诗意。只要做到传情寄意了,就继承了中国画的传统。
刘海星:拍风光的人没有这种局限,因为大自然不被摆拍。但是,如果摄影者头脑里有僵化的东西,他也能把大自然拍成木雕。大概世界上只有蹩脚的摄影家,没有不好的风景。这和绘画只有低能的画家,没有丑恶的颜色一样。
与诗人张曙光的对话
刘海星:去年九月,我们在沈阳,你谈到对当下国内诗歌写作的一些看法,你希望能够有一些关于如何认识和建立诗歌标准的讨论和评选。评选好诗,本身就是一个审美和主张推出的一个过程,一种可能不尽如人意(本身好诗的创作就有局限),二是争议不断。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没有把自己放进去争名夺利,我们都可以做到比其它选本更好的一种评选。
张曙光:我体会的好诗不是那种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的诗,而是有创造性有新意的作品。既要有一定内容,也要有一定的技术难度,更重要的是要代表着一定的发展趋向。在挑选作品时我想应适当照顾到不同的年龄层面,但以年轻人为主。说到标准,无论多前卫的艺术,总是要有自身所遵循的规则。在写作时你可以不承认旧有的规则,但要以新的代替或置换,这难道不是标准吗?当然我在强调标准时同样主张创新、突破,强调标准的目的正是为了新标准的建立。
刘海星:你对自己创作的认真,就是一个艺术家或诗人的本份,而这恰恰是我们希望获得社会尊敬的立身之本。我以为,本份做到了,我们也就获得了内心的圆满和释然,其它,则是可有可无的。我这几天散步总是和子夏聊到你,也聊我们阅读馆做的这几件事,我说,我们就是为自己的内心做点事。过几年,觉得能够对得起自己的内心了,我们也就可以把事情做一个小结。对得起自己的内心,是很重要的衡量标准。
张曙光:有时很简单的道理到了一些人那里就弄得复杂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么道理就放在那却不能被接受?看来巴别塔的情况是随处可见。当然不同层面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比如,佛教主空,是真谛,常量,但又不能不承认有,是俗谛,现量。当老和尚对你谈空时,你把寺庙烧了他同样会对你翻脸。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不可说,但实际上又不能不说。禅宗传到今天,大部分是靠说的内容传下来的。另外原则和策略要弄清楚。原则是一回事,策略是另一回事。二者不能混为一谈。既然要评十大好诗,怎么评,谁说了算,以什么为依据,就必然要有评定标准。尽管这仍然是策略,但不能没有。标准是用来衡量所有写作的,既非对杜甫而言,又非对陶渊明而言,其实也是对他们共同点的概括。
刘海星: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不断地否定和质疑自己,叩问自己的艺术良心。丰富和完善自己的艺术语言,从来完成生命体验的塑造。
张曙光:关于诗的标准,有没有诗歌标准,这个问题就像要你回答有没有真理一样,有没有真理呢?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真理也是相对的,需要某些条件,甚至会因时而异,诗歌的标准或许也是如此。”
刘海星: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的诗歌,或者说我认为的好的诗歌标准,首先应该是自然生发的产物,气息是否流畅,是不是有自己的声调。
张曙光:事实上,每一个艺术家都有对艺术不同的理解和认识,他们在心里会有不同的偶像,也会有不同的艺术追求。越是大诗人,他的认识可能就越为深入和独特。对诗的不同认识——当然我说的是正确的认识——确实可以决定不同的诗歌风貌。正如希尼所说,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有一种宗教般的约束力。诗人写作时心中总是会有一个蓝本,或具体或模糊。寻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想也就是寻找到自己对诗歌的理解和认识。
关于诗的标准,后来我又有了一些想法,可以看作是前面的补充。诗的标准不是固定的,单一的,而是多维的。即每个人都有几套而非一套标准的系统,各有侧重。在运用时可以不断地自觉调整,以适应对具体作品的评价判定,而非单一的或僵硬的。
刘海星:你说得对,标准的变化和迁移其实体现了不同的生命阶段和生活体验,当然,也反映了社会流行和时尚。比如,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读拜伦、海涅、普希金,我们喜欢用抒情和类似金句的诗句概括和表达自己的情感。今天,我们有了更多的阅读选择,但是,普拉斯、狄金森的诗歌,我被激发的时间就很短。反过来,我会长久地、反复地读弗罗斯特、R.S托马斯和谢默斯·希尼的诗,我喜欢从生活的细节中挖掘出生活的哲理,折射出智慧的光芒。任何刻意地通过修辞和突兀的意象去写作的诗歌,都是令我厌恶的。
张曙光:不同流派和风格源于对艺术的不同认识,诗歌的发展和变化也是来自对诗歌认识的偏移。我的诗歌观念的核心就是如何处理好写作与时代的关系。好的作家,总是以最有效的形式和手法来处理和表现他的那个时代。这个真的很重要。我在不同场合多次说起,但并没人在意。这也是汉语诗上不去的原因,把个人写作强调得极端了。如果没有宏大的眼光和视野,那么这种个人化都是属于低层次的。在讲稿里,我提出了创新问题,如何创新,怎样才算是新?新旧总是相对的,创新不是目的,是为了实现现代性。现代性是创新的坐标。这应该是解决了创新的问题。有些诗人的诗也追求新的方法,却偏离了对现代性的追求,与时代无关,所以只是古代的一种回响,一种趣味化的写作。靠学问写诗不好。好的诗人甚至不是靠才华写诗,而是用心在写。当然我也没能做到。我还是想多写些诗,争取有一点突破。
劉海星:诗歌,仅仅是切入当下社会文化的一个切口,我和子夏做诗歌阅读馆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对话,通过挖掘年度好诗,构成对社会文化走向的一种共生关系,一种批评关系,形成一种共享共建的机制。换句话说,诗歌阅读馆,就是一个话语平台,一种文化的发声器。从不同的诗人和角度中,表达你的诗歌主张、关切和审美。只要把自己成一家之言的想法拿掉,就会是“文德敬恕”,就会是平和交流,坦然真诚。当然,也是一种高度、视野、胸怀和情怀的体现。用一个更长的时间来打量,我们的付出,时间会给我们最厚重的馈赠的。
张曙光:现在诗坛和中国社会一样,缺少价值尺度。很多人写得很差,但都在自立为王,盗名欺世倒也罢了,重要的是会造成混乱,这对初学者来说是很有害的,不但不能使他们得到好的方面的借鉴,反而会起到误导作用。当然我们都同意多元,多元非常必要,但多元必须建立在一个相对高的标准上,而不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的借口。所以,阅读馆在我看来,一是要推重不同风格上的尝试和探索,二是要引导和建立起却合理的价值尺度。不过,作为诗人,公益要做,诗歌也要写啊。
刘海星:曙光,我和子夏到美国来看女儿了,昨天在纽约逛切尔西美术馆,写了一首小诗《一些细节总是重合》,发给你看看:
从切尔西一路向东
先是放下了东河
然后是废弃的火车站
酥软的气息撞击奶茶和人群
再往前走,九大道
Google纽约总部
现代化到来了
老旧的地铁,一点骚味和时代的差距
时尚来来去去
七大道,六大道
女人们修理指甲
街道方正如河
我分开一点阳光
走进咖啡店,就在这里
游成百合状的奶沬,我亲了亲它
舌尖微微抵抗那一丝丝香甜
留存的细节总是重合
我愿用小诗唤醒它
写于二零一六年五月二十五号,纽约六大 道街头咖啡馆
张曙光:诗好,真的很好,思绪流动,不粘不滞,惜结句稍稍弱了些。你前一段时间发给我的诗《最后的美》也非常好,结构上更从容和舒展了。结构产生本质,结构产生意义。毕晓普《麋鹿》的结构就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