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的绍安庄
2017-03-10张舒羽叶香玉
张舒羽+叶香玉
如今,绍安庄内仍居住着九户黄氏后人,他们都是学书公的后代,他们仍珍惜这座代代相传的容居之所,及其所承载的,绵延赓续的家族记忆。庄寨内部空间保持着良好的卫生环境,居住秩序也维持先前左右分房的格局。每日晌午与日落时,绍安庄巨大屋面上飘升的炊烟,以及石券門内匆忙进出或驻足凝望的身影,都为这座蛰伏于乡间的庞然大物增添了几抹柔情与生气。
父子三庄寨和一本民国自传
去年九月,杂志社采编人员赴福州永泰县,就当地别具特色的庄寨建筑群进行采访。庄寨,是一种兼备防御与居住功能的中大型乡土建筑,多建于清代到民国时期,这类建筑在永泰境内的乡村大量存在,目前保存情况较好的约有150座。通常,大型古民居群的发现与该区域在某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环境、经济发展、宗族势力等关系密切。永泰所存庄寨数量之多,规模之大,装饰之精美,无不在向世人传递出这样的讯息:这一地区有过不为人知的辉煌过去,以及隐藏在这些庄寨背后的大家族,曾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
在永泰众多庄寨中,“父子三庄寨”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父子三庄寨”,是指霞拔乡长万村的谷贻堂、积善堂与东洋乡周坑村的绍安庄,这三座庄寨均建于清后期。从地理位置上来说,长万村与周坑村相邻,从庄寨主人的关系上来说,谷贻堂的主人黄孟钢,与积善堂主人黄学猷、绍安庄主人黄学书是父子关系。一个家族,父子两代,每人各起一座寨堡的事迹,在永泰庄寨中还算是独一份。然而,究竟是怎样的家族,能连续建造起三座庄寨呢?带着这份困惑以及对庄寨生活的诸多好奇,我选择了永泰县东洋乡周坑村,作为此番走村的目的地。
行前,我从绍安庄理事会会长黄绍建处得知,在绍安庄主人黄学书的孙辈中,曾任民国时期霞东乡乡长的黄祖尧(1911-1984)写过一本自传,这本自传后被其家人所收存。自传中黄祖尧以一个老者的视角,回忆在绍安庄内度过的人生,记载下不少涉及绍安庄修建、黄氏家族发展、家族管理运作的信息,对于我们了解当时永泰的社会生活,还原民间历史记忆,乃至以此为个案,进一步发掘认识永泰地区庄寨文化、人文精神颇有助力。
宗族里的少爷们
自传的作者黄祖尧,出生于绍安庄内,那一年是宣统三年闰六月,这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因为仅仅两个多月后,武昌起义爆发。半年后,清朝最后一个皇帝宣布退位。民国开始了。
黄祖尧的少年时代,正处于清末民初,中国历史上的大变局时期。当时的国家政体、社会秩序、文化思想乃至生活风尚,无不处于摇晃与焦虑不安中。然而少年时代的黄祖尧,对于这段光景的回忆,却是“生活上是无所忧虑”,“读书闲坐不理事”。无疑,优渥的家境,保障了乱世下的少年过着茫然无忧的生活,除去果腹,还能读着圣贤书、不问事。然而大时代也还是给他“可谓安乐”的少年生活,留下了少许印记,自传中有这样一句,“但是受着匪惊匪扰,至今常深梦寐之中”,当时乡村社会秩序之动荡,可见一斑。
黄祖尧读书的地方在邻村长万,他每天需花上半钟头翻过一座山才能抵达书斋。书斋位于长万村谷贻堂大厝右侧,是曾祖父黄孟钢为方便子孙读书而建,塾师多半是从周边村落延请来的秀才先生。凡是家中男子,都要在书斋念书直至成年。
谷贻堂起厝大约是在咸丰年,懂得风水堪舆之术的孟钢公,亲自选址在长万村一处叫“大墘”的地片起厝。闽方言中“墘”指边缘,当地人将“墘”理解为山的坡面,可辟作梯田,也可以植种林木或作为宅基地起厝。立于山腰上的谷贻堂,被层层梯田包围,大门外开凿出百道石阶,直抵山麓。
在四个儿子学书、学烈、学猷、学精的勤力帮衬下,孟钢公广置田产,霞拔、东洋及同安等多个乡镇都有黄家名下的田地,每年收上的租谷有三千多担,成为称羡一方的望族。黄家还有好几处油茶林,永泰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格局,“吃饭靠田,用钱靠山”是常态,茶籽可以榨油,果树收获后可制成果干售卖。此外,黄孟钢在周坑与长万开设油行,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话,“上和出水流,到此变成油”。说的正是黄家利用从上和村流出的锦安溪水力,带动油坊水车榨油,而经营油行带来的收益,也如流经长万,又流向周坑的溪水一般源源不断。
孟钢公为四个儿子先后卜扦福地,于是四子各起庄寨。长子黄学书、次子学烈迁居邻村周坑,开枝散叶,繁衍生息。三子学猷颇得父亲偏爱,留居长万,帮助父亲打理家族事务,在谷贻堂山下不远处,建起积善堂。四子学精中年弃世,后人就居住在谷贻堂内。黄学书携眷自长万谷贻堂迁居绍安庄的那一年,已经58岁。膝下有二子,长子黄而潜25岁,幼子黄而洙方值垂髫之年,才11岁。一同迁去的家眷仅仅6人。
稳固堡垒下的家族生计
绍安庄,位于周坑村的水尾处,三合联珠,尽收山川灵气。它在风水格局上的优势,至今仍为黄氏族人所乐道。据说1977年高考恢复后,从绍安庄走出的大学生数量,在永泰县内数一数二。不仅如此,周坑村也是附近少有的,拥有大块山间平地的村落,周边山上的腐殖土被雨水冲刷下来,长年累月滋养着这方土地。与绍安庄隔溪相望的,是黄家在周坑村的油行,建国后被集体征用,成为集体财产,后改作村部,但当地村民仍习惯将那一片称作“下油杭”。在溪流上游的支流旁,还有一处“油杭居”,也叫“上油行”,是黄氏翰阳宗亲所建造。
绍安庄的建造工期前后约有十年。从起基定磉到完工,众多的家族成员参与进来,头三五年中,黄学书与长子黄而潜作为主要负责人,每年陆续请来的木匠、土石工师傅有六七十多人,建造期间,他们的食宿都由绍安庄安排。黄学书寿终后,而潜、而洙两兄弟分家,长子而潜家分到绍安庄左房居住,而洙一家分到绍安庄右房。分家后第三年,而洙的长子黄祖尧出生。他出生几年后,大伯因嗜酒病入酒痨,于是父亲而洙开始接管绍安庄的建筑工事,几年中逐次将门头大埕、门前大路以及庄内的大所廊、石水路等建造完成。原本计划继续将庄寨内上中下三块大埕铺上三合土,但当时国内政局动荡,四乡土匪蜂起,民心惶惶,于是转而在绍安庄南北设三层对角角楼两座,并雇来工匠进行寨体的加固,以便在匪乱劫寨时保卫族人。角楼完工,宣告了绍安庄建造工事彻底完成。
营建绍安庄的同时,油行经营也是一桩关乎生计的大事。从自家油茶林的看护照管到茶籽挑选,以及从周边村落的油茶户手里收购茶籽,接下来的烘焙压榨工作,无一不需耗心尽力。据黄祖尧回忆,每年的农历十月至来年三四月,油行事务最为繁忙,每日天光破晓时,父亲与其他年长的堂兄弟就要起身前往油行,安排茶籽烘焙工作。早饭过后又需赶忙分配当日绍安庄的营建任务。此外,在黄祖尧的印象中,父亲还颇善理财,祖父黄学书留下的家产中,有三十担族田属兄弟两房所共有,凡是家族事务,类似于绍安庄的建筑工事花费等,都从族田产下开支。这笔帐目在黄而洙的专心经营下,至解放前已增到一百一十担,足足翻了四倍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