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位正午走过的陌生少年
2017-03-10江非
你是一只日光中路过的小鹿
路上有你的影子
你是一本我尚未翻阅的书籍
如果打开世界那隐秘的图书馆
那书架的深处有关于你的目录
你没有名字,没有故事
无所作为,默默无闻
对于我来说
你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人
我坐在海岛的街头
在一棵树下
一条有些温热的石凳上
你从我面前路过
我不能知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
也不能预测你有什么样的命运和未来的荣绩
我只能证明
你曾在阳光翻涌的时刻从这世界上走过
你路过时,头上闪耀着父母的恩惠
身上显露着时光的慈悲
岁 末
我坐在一列火车上,窗外
是空空的稻田
一闪而过,水从水管里喷出,溅起
我想起了多年之前
我见过的那个人
那时,我和他一起在另一张桌子上赌博
掷骰子,钓上一条金色的鱼
那时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坐着
每个人都有一所金色屋顶的房子
除此以外,有一个正在看着我的人
他看着我,他的手里
握着所有的历史和真理
历史是一个咳嗽的胖子,真理
是一个高高的瘦子
我想起,已经很晚了
雨滴从密室里下来
你已经走了
外婆坐在一张椅子里
所有的身体都已照料着思想睡着了,如同
我已输光了一切
我想起,我曾起身探望窗外远处低地的光
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了
只有一只眼睛在深处闪亮
岁月如此短暂
1
星期六那天,我们听到的是一个盘子碎了
星期天,看到的是一个罗马人到了伦敦
今天一整天,是一个人站在那里
好多人向他投石头
人们把石头投到他的腿上,投到他的背上,投到他的头上
人们把石头投到石头上的时候
天就黑了
2
那纸上写的字,人们不会去读
人们允许它存在
那人头顶上的云已经旧了
人们不会给他安放上一朵新的云
人们看着
人们领着自己的命运
繁殖长长的句子
人们不会用句子
去赞美任何人的命运
但允许万物相互赞美
3
我的母亲活着
可我的外婆已经不在
好多眼睛都曾流泪
但坚持不了一个世纪
我的肉体还在
我的心已經死去
好多人都活着
但坚持不了一个世纪
它们从我们的身上取走所有人
它们住在我们的家里
它们让我们哭了一会
但坚持不了多么一会
低语,咕哝,无意义
也许你并不陌生
只是来晚了一些
站在墙角
孤独地看我
把孤独当成了热气
也许我们不必要说什么
只需要在一起走
路上的灯光不照亮我们
但照着其他所有渴望的事物
这个晚上
我们将一起去吃
一顿虚构的晚餐
并穿过深夜的街路
将去你家的花园里
挖走一片平原
把它送给那些
没有领土和安葬之地的人
也许我们该好好地看看
并爱上这个世界
包括忧伤和笑话
包括挖土时
要和两个看守草垛和门的
守卫亲密地扭打在一起
扭打就是深入
扭打就是接近
扭打就是继续
也许今晚人们还有
另外的幸福
漫长的阴雨天中
他们将捡到一块
随着从天空渗漏下来的
最新的一场雨水
而降临到人间的银子
每一个窗口
都会为它的光泽
目瞪口呆
灯将给予这个世界
而闪电
将给予那些深藏洞穴的穷人
也许每一对相爱的人
死后都会变成
两块银子一样的石头
那样的两块石头
永远不会呆在同一座山里
但能让它们安心地睡去
为了回报时光
和没完没了的节气
未来的一个秋天
将把一阵耀眼的谷粒
连同同样的幸福
撒在你身上
也许我说这些
并不是为了说明触摸与陌生
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一看到你
就想起了一段过去
过去不会回来
它在沿着来路永远地走回去
就如死亡还没有完成
就如人必须完成了死亡
听到了众多的未来
在你的头顶上唱歌
才能安心地在大地上睡去
你只是听见了它在说话
你什么也没有记住
我是书写纸下面的那个人
我是大柳树东边的那个部分
我是书写纸下面的那个人
我是好的腿和脚
由脚要走的路
我是我住过的城市
我是我住过的城市西边的那个城市
我是我的左脚
我是我的右脚
我是脚与脚之间和河岸
我是我名字的通报者
我的名字叫书写纸下面的那个人
我是“为何而来”
我是“屋顶的三个朋友”
我和你在一起
我读了搜索者的秘密
我和“开始”在一起
我和那一天在一起
我和背诵者一起
背诵了囚禁者的秘密
我和东方之马在一起
我和西方之鹰在一起
我是“翻滚的潮流”的孩子
我是山东人的杯子
无力者帮助了我
揭开者帮助了我
我是一根右臂
我读了名叫“锄头”的书
我和最后一日一起坐着一起说话
我就是最后一日
我就是它的保姆
我接管它并让它像水一样前进
我替它运走沙子
我替它分配沙子
我就是它的替身
它就要出生了
它生自我的湖
我叫“生下最后一日的障碍物”
我叫“沙子的在”
我是沙子头上的保守秘密者
我是有编号的沙子
我是沙子里的“确实”
我是来自我父亲的一天空气
我是沙子开通的路
我是锄头开通的路
我是嘴
我是我的一只左臂
我是用双手捧着我的眼的人
我给你了
我说话了
我有声音了
我打算在日出之时出现
谁也不能把我从“日出”中拿走
冬 暮
自动售货机已经空无一物
孩子们在列队
经过红色的加油站
天已经黑了
雪开始渐渐覆盖栅栏后的草坪
有一个人穿过天桥
要到马路的对面去
手插在温热的裤袋里
有一盏灯亮着
有一本书翻着,页码是四十三
书上空无一人
有已经结冰的水池和早已衰落的花朵
有还未打烊的蛋糕店
有冒雪运送蔬菜的汽车
有一个尚未进入的院落
在某个陌生的拐角处
有一只看不見的手
在抚摩着金色的头像
有个人看着我,不必在战争中死去
有半数的城市还这样生活着,不必去杀死另一个城市
有厚厚的雪,雪不一样,是别的东西
雪覆盖,在干它自己的事
耶路撒冷酒吧
饮酒之后
吉他手弹起吉他
昏暗的灯光全熄
只听见拨子滑过细雨
空气中飘满了烟雾
偶尔混杂着少女的喘息
一只手伸向虚无
另一只手插入紧张的现实
不知谁哼起了吊钩上的山羊
它其实并没有死
眼珠还在转动
露出渐渐变白的晨曦
眼睫还在缓缓地张开
大过地平线分开的距离
有人还在擦拭天空
是神的后代和桉树的后裔
角落里有人划着一根火柴
寻找地上的地契
面孔被火焰瞬间打亮
犹如死难者的遗骨
在树上艰难坐起
然后拨子继续扫过
黑暗在裂缝处重新合二为一
曲子继续打扫医院
打扫天平、俄国的沼泽
中国的乡村和南非的白纸
一个上身佝偻的黑衣人
从村子旁走过
伸手接住即将衰落的杯子
手中那本刚刚读过的病历
这时黑暗中响起了轻微的拍子
战栗的节拍敲着母亲的便器
曲子的尾巴渐渐拉长
犹如彗星滑过天穹
让我看见回家的你
我看见你的嘴唇已经消瘦
只留下了唇语和吃雪的姿势
雪在院子里越积越深
同时属于你和那支扫墓的曲子
它在前面扫起
你在后面堆着过节的雪人
而你的双手已随着旗子一起飘走
不,早已烧尽
因为搬运雪后的土豆
以及挖出土豆下面那些
早已被虫蛀空、等着焚烧的孩子
我扶着你一起走出侧门
靠着墙缓缓坐下
手掌拂过头顶
没有感受到头发
只有深夜睡熟的灌木向半空斜出的短刺
作者简介:江非,1974年生于山东临沂。著有国学专著《道德经解注》,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白云铭》《傍晚的三种事物》《那》《独角戏》等。现居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