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苗
2017-03-10许建国
许建国
我还在梦中,我妈揪了我的耳朵说,还不起来,对门黄有苗就帮他妈挑水了。一个娃子两只桶,三个老头一般高。妈没真揪,我还是耿耿。三个老头一般高,黄有苗毕竟有桶高。
我起来,到门前吆喝,走哇。太阳还没闪边,黄土河霧气蒙蒙。黄有苗磨蹭一会儿,才上横路。手里捉一个红薯,边走边吃,并不吐皮。破布缝的书包吊在屁股上,一颠一颠。
我们老师叫石闹娃子。石闹娃子小时候好哭。小娃子见了娘,无事哭三场。石闹娃子见谁都哭,见不到人更哭,白天哭,晚上还哭,这就不讨人喜欢了。黄土河人说,只有把指头上的血抹到石头上,哭娃子才能止住。这法子残忍,抹上血的石头,天长日久,养气化形,也学会了哭,成为石哼子。深更半夜,在荒野里啜泣,叫人寒毛倒竖。石闹娃子不知养育了多少石哼子,仍然哭,闹娃子的声名便传得妇孺皆知。
石闹娃子的爹是公社干部,待他长大成人,安排当了老师。
石老师抱一沓作业本走上讲台,念着名字往下发。末了,举一个本子问,哪个没得?黄有苗怯怯地。我。石老师喝问,你叫啥名字?黄有苗。声音更小了,我坐在旁边都有些模糊。石老师反问,哪个字读黄?来,你到黑板上给我写下来。
黄有苗摇到黑板前。个子大的人,总有些特别,步子落下去,会歪一下,似乎扎不住桩子。黄有苗写了自己名字,前头那个黄,样子像,却不是,中间的由,他写成了田。石老师揪住黄有苗耳朵,让那颗脑袋抵上黑板,眼睛亲着黄字。你这是黄,黄字是你这样写的?
黄有苗拧过脑壳,大声反驳。咋不是,上面是草,下面是田,草长在田里,到秋里不就黄了?石老师哼一声,一时寻不出说服理由,便松了手,弯起指头,咚哧砸了黄有苗脑壳。你就是茅厕的石头,臭硬。哪个说草非要长在田里,坡里不能长,河里不能长?连自己的姓都写不到,还褊犟褊犟的。我看,你就像你的姓一样,一辈子莫想出头。石老师越骂越气,照黄有苗屁股踹一脚。许是石老师力气大,许是黄有苗个子高,这娃子没稳住,扑通趴倒在地,半天起不来。
被石老师踹趴在地的黄有苗,再不到学校。他爹拿鞭子抽他,脊背尽是血印子,他不哭一声,不迈一步。他爹叹口气,丢了鞭子,操起旱烟袋,一锅连一锅吸。黑定了,也没搁下。
不读书的黄有苗,还想把黄字写好。天麻麻亮,就赶了犍子下田,一遍过来一遍过去,田耙得跟芝麻粒一样。黄土河人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这娃子大了,肯定是个田把式。黄有苗却有些急,每一鞭子都攒了劲,抽上牛背,发出啪啪脆响。犍子不胜其打,伸长脖子,长一声短一声哞叫。
家里便张罗说媳妇。这天,李二婶引了娘儿俩上门。他妈那个喜呀,眼睛眯成一条缝,跟头连天赶到路上,把人迎进屋里。晌饭自是倾出家底,就是家里没底儿,借也要借来面子。陈年腊肉掺上萝卜片,炒得喷香。不是净米干饭,蒸饭的时候,在锅底垫上红薯。米饭是客人的,红薯是自家的,却假装富足,在红薯上盖一层米饭。
黄有苗也上桌子。遥远爱情赶不上眼前食欲,头一碗盖了米饭的红薯吃完,嗵嗵嗵又进厨屋。面对锅台,十分纠结。是义无反顾盛那些让肚子泛酸水的红薯,还是一举盛上米饭安慰辘辘饥肠?黄有苗没有太犯浑,米饭红薯各盛一半,回到桌上。
爹和妈吃得文雅。一颗米一颗米搛到嘴里,还不使劲嚼,掺着款款细语和微微笑容。客人也斯文,不搛肉,只捡萝卜片动筷子,碰到两块粘在一起,还把另一块戳掉,才小心夹到碗里。黄有苗迷惑了。爹常说,男人吃饭赛如虎,女人吃饭颗颗数。女的慢点就慢点,爹也跟着装?黄有苗不管,埋头干掉第二碗,嗵嗵嗵又进了厨屋。
妈跟进来,扯他袖子,示意莫动铲子。黄有苗一甩胳膊,把铲子捞在手里。你们不吃,也不准我吃?妈说,这叫客气,哪能初次见面就狼吞虎咽?你们装,我不。黄有苗又盛一碗,坐上桌子。
黄土河风俗,姑娘说婆子,先要把妈带上,到男方看人家。能不能吃饱,有没有闲人,下不下得苦,都是考虑因素。妈把李二婶和那娘儿俩送过河,转来,脸阴得要下暴雨。黄有苗懒得理,赶了犍子下田。妈火了,劈脸一顿臭骂。你个饭桶,只晓得吃饭做活。
黄有苗现在的媳妇是妹妹的姑子,换句话说,妹妹的丈夫是媳妇的哥哥。这话绕了,简单地说,换亲。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看得上人家,人家相不中你。人家相得中你,自己又不愿低就。换亲就省了麻烦,妹妹嫁过去,媳妇娶回来。
师范毕业,我回到黄土河镇中学当老师。有人说,世界上有两件事情最难,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脑袋,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口袋。前者成功了叫老师,后者成功了叫老板。自己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学生在板凳上聚精会神,很有些得意。
周末上街。太阳爬上山头,黄土河波光粼粼。张望间,赫然一块招牌:黄记水果。招牌不大,字却特殊,黄字中间是田不是由。我一下子想到黄有苗。十几年间,我埋头书本,很少顾及之外的世界。偶尔见到黄有苗,也不好多问,怕有炫耀之嫌。读个书,有啥了不起。不读,照样生活。
踱进店里,果然是黄有苗。个子更高了,要顶上屋顶的样子。头大,低着,正在码苹果,一层一层垒起来,像金字塔。我没吭声,默默地看。黄有苗招呼,尝尝,才从陕西进回来的。我没意思了。说,不看看我是哪个。黄有苗一愣。噫——哈哈——
话题离不开黄字。黄有苗说,小时候,总撵在爷屁股后面。爷的孙儿,尾巴根儿。一垄田犁过,爷哇了牛,坐在田埂上打火。黄有苗就偎到爷怀里,数他嘴上硬扎扎的胡子。爷摸着黄有苗脑壳,给他讲神农和轩辕。
你晓得啥是五谷吗?稻谷、包谷、黍谷……嘁,五谷是说所有能进嘴的东西,分悬、藤、根、角、穗。神农爷,额头上长着眼睛,可了不得,尝出五谷,找到草药,万物苍生都受他庇佑。神农爷老了,生老病死,祖先也一样。小国就来欺负他,他没力气打仗。这时候,轩辕爷长大了,收服那些小国,又打败神农爷。在他手里,有了火,还有了字。轩辕爷是没得姓的,人又不能没姓。轩辕爷想了想,依土的颜色姓黄。爷指指脚下的田地。黄字咋写?人在田里耕作,才长出粮食。草在上,田在中间,人在下面。爷边说边拿起赶棍,画出黄字。黄是古老姓氏,我们都是轩辕爷的后代。
黄有苗说石老师,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你晓得别人咋说他吗?牛皮娃,大步代,一船问题咋解决,赶紧去问向日菜。皮鞋读成皮娃,学生指出来,他说,那是城里读法,我们不跟风。步伐读成步代,他扬着脸说,我爹就是这样说的。還有一般,我就认得,他非要读一船。
向日菜咋回事儿?黄有苗说,那天有教研员听课,石老师把向日葵写上黑板,卡住了。讲台上走一圈,才指着黑板领读,菜,菜,向日菜的菜。教研员很小心地跟石老师说,你将教学与生产相结合,达到了学以致用目的,不足是,这堂课教错了七个字。石老师垮下脸,咚地捶了桌子。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我一堂课说了成千上万的字,错几个还值得一提?
我笑。老鸦再黑,也在天上。
说话间,有个穿草绿色制服的姑娘进来。黄有苗起身,把钱箱子递给她。箱子是泡桐木,盖子上有个口,像储钱罐。姑娘点了,给黄有苗报个数,转身离开。
年关将近,各行各业都忙起来。我把学生拢进教室,让他们强记子曰诗云。下课出来,听到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消息,黄有苗上当了。每天傍晚,邮政储蓄银行的营业员都会准时上门。黄有苗习惯了,顺手递过去就是。昨天,一个生面孔来,也穿草绿色制服,跟黄有苗说,张姐忙着,叫我过来。黄有苗想都没想,把钱箱子递上去。不料是个骗子,张姐过来时,人家已拿着钱跑了。
不惋惜钱,惋惜黄有苗老实。看看,没读书的人多可怜,连钱都数不清,这下被骗了吧。老师们都当作活生生的例子,激励孩子们好学上进。
黄记水果店终是关门。第二年春上,我在街上碰到黄有苗,他已经开上麻木了。
所谓麻木,就是三个或四个轱辘的农用车,敞着车厢,嘟嘟嘟蹿来蹿去。相比正儿八经的汽车,可便利了,阳关大道能跑,羊肠小道能开,三五个人能坐,七八个人不多。最适用的是厢板,人在厢子坐着,随行的自行车咣哧挂上去,头使下,屁股在上,迎风跑起来,轱辘转得像风车一样。
黄有苗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张眼远处。看到赶路人,立即迎上去,小心招呼。到县城啊,办个啥?说话间,接过自行车,屁颠屁颠推着。嘴里仍然念念有词。我的车快,坐上就走。
前方,有个汉子过来。黄有苗没有迟疑,蹽开大步,小跑着迎上去。汉子却缓下来,别着脑壳看旁处。黄有苗不管,亲热地喊,石老师。
你是?
黄有苗啊,你不争气的学生。
石老师歪了头,愣一下。黄有苗笑笑,接过车子。
你咋开起麻木了?
家大口阔,不奔不行啊。一家子六个人,两个老的,两个小的,加上我们两口子,六张嘴合起来有笸箩大。又没读书,只能拼了力气,挣辛苦钱。
石老师的情况,我晓得一些。一般问题太多,终究不行。他当班主任,没老师代课。别人当班主任,他代不了课。他爹坦然。有天晚上,郑重其事地说,老子两年一个脚印,一步一步往上爬。你工作几年了,也不考虑进步的事儿?石老师咂摸着一个个酒味十足的字,不晓得咋进步。
隔日,石老师上调供销社。由三尺讲台到三尺柜台,不是一般的进步。学校老师羡慕地说,像坐电甩。可恨冒出来一个叫市场的东西,石老师无奈包下几间门面,自己站柜台。坐麻木便是隔三差五的事儿,往来县城进货。
黄土河人说,车轱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黄有苗是赚了些钱的。先是三轮换成四轮,莫看多一个轮子,也有鸟枪换炮的味道。又在街上租了房子,老婆盘过来做饭,娃子盘过来上学。收车回家,大爷一般等着侍候。连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山旮旯那时,满嘴娃子,桌子不叫桌子,叫桌娃子,凳子不叫凳子,叫凳娃子。现在,就是支起耳朵,也听不到黄有苗嘴里蹦出娃子,除非叫他儿子大娃子,二娃子。
开车是邪财运,顺风顺水发财,磕磕碰碰背时。由三轮到四轮,就是换成八轮,只要不磕碰,就能顺风顺水开下去。可恨,偏偏磕碰了。
早春二月,冷雨淅淅沥沥。行人稀少,麻木司机百无聊赖,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圪蹴在车厢斗地主。黄有苗说,没读书,脑筋呆,看看就好。
师傅,拉趟鱼苗行吗?
黄有苗把这话搁脑壳里转一圈。平常拉人,哪能装货啊。又是鱼苗,活蹦乱跳的。
这个容易,车厢里铺一块彩条布。黄有苗晓得容易,仍没松口。这雨下的,懒得动。
我是爽直人,无非多几个钱。你说多少就多少,走。
黄土河镇到县城,隔一山梁,叫分水岭。尤其是回来,下坡逢急拐弯,胳膊肘子处,还有一口堰塘。黄有苗爬上分水岭,停下麻木,朝货主要一根烟,啪哧点燃,猛吸一口。货主看黄有苗反常,赔着小心问,没事儿吧。下雨路滑,怕出事。黄有苗甩了烟头,伸手扭动钥匙,麻木轰隆隆喘一气,才均匀下来。
挂一挡,松离合,踩油门,麻木缓缓下行。黄有苗怕刹车不灵,没敢提挡。春雨性贼,有冬雪粗砺,有夏雨温润,裹住车轱辘,哧哧往前蹿。黄有苗左打,右拐,还没转过弯儿,又颠上石子,车厢一簸,水浪一晃,就斜着身子往前飙。
黄有苗慌了。加长胳膊攥不住方向盘,放大腿脚踩不住刹车板,膝包子顶住操作台,硬是落不下去。哗啦,麻木翻进堰塘。
堰塘不深,麻木翻下去,四个轱辘还在水面上。黄有苗拧了脖子,扭了腰,快喘不出气了,才摸到扳手,咣哧砸了玻璃,爬出驾驶室。呛水,踩烂泥,像打慌的兔子乱蹿,终于爬上堰埂子。黄有苗抹一把脸,睁开眼睛,见货主勾着腰,双手捂住裆部,一脸苦相。
咋的,伤了老二?
老二事小,我的鱼啊。八千块买的,长大了就是八万块。黄有苗张了眼,去堰塘找寻。麻木砸出的浑水,正弥漫开来,像小偷潜身而行。有鱼蹦达,倏地跳起来,又钻进水里,找自己的乐子。就顾不得冷,揪了头发想办法。
想不出所以然,又有人过来,堵住去路。会翻不会翻,会翻不会翻,找不到往山上撞,非要滚到我堰里?才放的鱼苗,你一伙子砸进去,要死好些?
没听说过,翻车能把鱼砸死。黄有苗想笑。
咋不能砸死?你们滚下去,鱼们又没个防备。
还说你的鱼苗。老子也是一车鱼苗,落到你堰里,能捡起来一条?货主不行,挺起腰杆,瞪着塘主。
咋的,你们砸了我的鱼还有理了?莫说一个破麻木,就是一座金山,也不该落到我堰里。
结果,黄有苗把车修好,赔给货主。塘主体恤不幸,放弃赔偿要求。
我是个不称职的老师,莫说思想,连知识也不能完全装进学生脑袋。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学生说,人恒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斥道,恒过然后能改,落脚点在改。恒过而不改,拎灰桶子去吧。
彼时,拎灰桶大行其道。黄土河劳力多,读书少,给城里人盖房子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建筑工人也有高下之分,有技术的拿砌刀,没技术的拎灰桶。
黄有苗也去拎灰桶。
赔了麻木,丢了立家之本,黄有苗只有撇下老婆娃子,随老表到郑州。
黄土河镇隔郑州市不远,颠颠簸簸也就七八个小时,气温却天上地下。浑身精湿,从堰塘爬起来,也没见太冷,郑州晚饭却来了个下马威。吃馍,中原面粉劲道,咬一口回味半天,黄有苗只觉得好吃,没觉得冰冷,几个馍下去,一坨冰疙瘩窝在心里。
老表有两个工地。这边一走,工人就怠慢下来,制模的搁了锤,砌墙的停了刀,抹灰的罢了板。黄有苗丢下灰桶子,看大家伙怎么算计老表。恰遇项目经理巡视,勃然变色。还说你们老实,老实个球,连自己老板都坑。下来,都给我下来。墙上地下,屋里屋外,都聚拢来,围经理站了。经理一挥手。排队。哪里能成队伍?男女老幼,高矮胖瘦,衣短服长,土脸灰头。还是排了,扯前拽后蜿蜒而去。黄有苗不敢跟人比高矮,缩了身子往尾巴上摆。还是显眼,像蜈蚣翘了屁股。经理吼,你,大个子,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路?黄有苗只得顺着大家脊背往前蹭,等排到前头,直起身子,还是旗杆一样。
经理不训话,只问,你们工头呢?晓得工头哪儿去了,问的目的,是给大家一个震慑。老表喘着粗气跑过来,经理已下定决心要施以颜色。这个工地,你不用管了。一时没想起来谁管,见黄有苗杵着,顺手一指。大个子管。
灰桶子还没摸熟呢,哪能带班?咽了冷馍,黄有苗一边嗝着一边跟老表说,我不是那个材料。
咋不是材料,顶天立地呀。
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我也没办法。说着,塌下肩膀,故意矬下一截子。
老表火了,一把薅住黄有苗。装个球你装,先找不到装?找不到缩在尾巴上不动弹,找不到躲在旮旯里不出来?看你个白球能样子。
工程结束,皆大欢喜。经理问,喝酒吗?老表赶紧伸出脑壳。不喝不喝,不过年不过节,喝啥子。经理干脆。喝,坚决喝。我安排,不从你账上支。
平日里,经理高高在上。如今喝酒,大家也不敢放肆。一只小盅,挨次序转圈。话都省了,递个眼色,干掉。黄有苗站起来,换杯子,一次性塑料杯子。斟满,到经理面前。朗声道,您为穷人谋福利,您是我们的大救星。我代表我老表,代表大家伙,敬您一杯。经理哈哈大笑。大个子会说话,大个子有出息。站起来,拍拍黄有苗肩膀。你们喝吧,放开了喝。
经理一走,气氛便热闹起来。爹娘老子背上肩,作诉说铺垫。媳妇小姨吊上嘴,作下酒菜肴。眨眼都高了,扶着起身,歪着出门,扭着上路,像一群剁了脑壳的公鸡。老表骂,跟老子出来,不跟老子喝酒,去舔人家沟子。隔几架山呢,舔得上?骂着,斜着身子,一步踏进窨井。黄有苗伸手去拉,已然掉下去。
工钱还是要发。经理跟黄有苗招手。你代劳,给大家结算一下。黄有苗矬下身子。经理吼,多一天吃喝多一笔费用,你们等得起老子耽误不起。你那老表死不了,由他在医院躺着。
只得跟着上银行。经理努努嘴,示意黄有苗在铁椅子上坐下。业务员便忙乎,抓一沓,拆开,搁机器里炒一遍,箍紧,丢到一边。再抓,再拆,再炒。过一会儿,喊,好了。经理扯过两个蛇皮袋子,令黄有苗装钱。像码砖头,一块一块撂进去,眨眼鼓起来,小山一样。黄有苗吓瘫在地,不敢提。经理骂,没出息,扛回去分了,莫给老子弄错。黄有苗更慌,呼呼直喘粗气。经理揪住衣领,把他拎起来。这大个子,还怕人打劫?
扛回钱,坐下来,扯了名单对账,黄有苗终于平静下来。不再是小山,又变成砖头,一人一块两块,没啥了不起。还说笑,赶紧揣了回去,莫跑到按摩院了,那些女人,只认钱不认人。自家田地荒着,怕是有人帮忙,回去可得验仔细了。
发完最后一个人,黄有苗才数自己的。一张一张捋着,拎灰桶子的辛劳都变成收获的快乐。下力吃苦算个啥,忍饥受冻算个啥,现花花的票子不揣兜里了?人的劲,是奴才,去了又回来。柴大个子,满身力气就是挣钱的,就是养家的。扎扎实实干下去,把房子盖了,也让老婆娃子有个暖和窝儿。
这才低头看脚下。咦,蛇皮袋子咋还张着嘴,仍有红砖头横七竖八。赶紧数了,居然整整二十块。刚刚松弛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大家伙错了?一块砖一桶灰拼出来,日里夜里合计着,应该不会。银行错了?钱是特产,账是专业,可不像抹灰人那样马虎。经理错了?看他表面威风,也为生计奔波,分分毫毫都在心里。哪里多出来一堆?又数钱,又对账,又回想,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哪儿都没错。黃有苗惊出冷汗。银行不好惹,他们少给是失误,你要多拿是违法,弄不好坐大牢。经理也不好惹,不走明路走暗路,撵到黄土河,挖地三尺找出来,不卸胳膊也剁腿,说不定丢小命。
黄有苗抓起蛇皮袋子,像抓一坨炭火,疾步赶到经理室。项目经理在,总经理也在,继续说话,都没尿他。黄有苗吭哧半天,终于开口。这是钱……项目经理愣一下,张嘴就骂。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柴大个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谁说不是钱,现花花的票子,一个一个发出去不就完了?黄有苗矬下身子,又一阵吭哧。发了,这是多的。一屋人皆笑。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有多的?项目经理接过花名册,核对取款单,这才一拍脑壳,冲总经理笑笑。真是多给了二十万。
总经理起身,给黄有苗倒一杯水。问,有要求吗?黄有苗粗声粗气。有。总经理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会有要求。挥挥手,说,拿一半回去,算我的奖励。黄有苗吭哧。我想,我想,明年还来干活儿。笑声又起。有人说,傻啊,拿一半回去,抵你干几年。有人说,他这是装傻,客气一下就拿了,不信你看。黄有苗遽然起身,脸红脖子粗地吼,好心当作驴肝肺,老子把钱揣回去,一跑不见烟儿,你们又咋搞。总经理和颜悦色。行,我答应你,明年还来干活儿。带一个班子吧,多少人都行。项目经理凑过来。你个狗日的,眨眼成了包工头,还不快谢老总。
黄有苗再度成为范例,被我们拿来教育学生。雷锋从小事做起,一支铅笔一个小刀,帮助他人像细雨润物,不留痕迹。黄有苗从大事做起,面对改变命运的二十万元巨款,毅然还回去,显出高风亮节。
包工头黄有苗还没回家,已有人在门上候着。黄老板是人没回家,声名远扬啊。二十万块,多大一堆。做生意盖房子,干啥不行?你倒还回去,这是啥肚量,这是啥德行?是货主,请黄有苗拉鱼苗的人,倒芝麻一般说话。黄有苗摆手。莫说我没挣到钱,就是挣到了,也不会给你一分。当时就说好了,一刀两断,你不能得寸进尺。货主赶紧说,黄老板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听说你当老板了,想投到你手下,挣点利索钱。黄有苗松开脸,说,建筑也是个技术活儿,墙角子直得像线绳,墙面子平得像玻璃,我还是门外汉。你养着鱼,开个车,不愁吃不愁喝,跟我跑啥子?货主叹气。河里打鱼河里用,成不了整。我想奔几年,把房子盖了。黄老板是实诚人,又得人家信任,肯定有干不完的活儿。不待黄有苗说话,接着说,你那个石老师啊,店开得鼻涕汗水的,也把他带上,总归要小工嘛。
有人才有钱赚。黄有苗顾不上老婆娃子,满世界找人。
这天去见石老师。老街一隅,铺板房屋,油漆早已剥落,现出一个个秃斑。柜台临门摆放,灰尘覆着玻璃,连里面的烟酒也蓬头垢面。黄有苗喊,石老师。石老师仰头。啊呀,小黄,不,黄老板,回来啦。你那事儿做的,真叫黄土河人长脸。黄有苗笑。石老师生意还好吧。石老师不好意思。好啥子好,有时一天都不开张。闲说着,黄有苗并不说找人。石老师说,我们喝杯酒吧。你开车那会儿,没少给我帮忙,有时绕多大个圈子,我连个感谢的话都没说。
喝酒简单,从柜台里拿出来便是。下酒菜也有,花生瓜子兰花豆金果条。石老师义重,又炒萝卜白菜打鸡蛋煎豆腐,算得上丰盛。斟酒,举杯。石老师说,啥话不说,我们先喝三杯。三杯酒落肚,石老师又端杯子。黄有苗说,石老师,我们慢点,边喝酒边说话。石老师笑。再敬一杯,事事如意。话没说完,一仰脖子又干一杯,随即接二连三,犹如牯牛饮水,发出咕嘟咕嘟声响。
肯定醉了,石老师涨红了脸。有件事情,搁心里几十年了,一直没张嘴。我那时教书,真是误人子弟。自己识得的字装不了一箩筐,就敢站到讲台上胡言乱语。脾气还暴,动不动打人。哪晓得轻重,哪晓得方法。人家说,一半打一半吓。我是真打,真骂。那些狠话,吐到河里,能闹死鱼。黄有苗说,人的命,天注定。读多读少,都是一个吃饭。那时候,我吃屎找不到香臭,稍微懂点事儿,也不会下学。石老师又跟黄有苗碰杯子。我一句话害了你一生啊。你莫怪,不,你应该怪,怪我一辈子。呜呜……呜呜……石老师哭起来,眼泪淌,鼻涕流,从脸上垮到颈脖子,从手上落到酒杯里。
出工前一天,黄有苗想,石老师还没定呢。光有活儿,没有人,到哪儿赚钱?正想着,门被推开。石老师轻声问,黄老板在家吗?黄有苗哈哈笑。石老师,你这是……石老师搁了烟酒。拜年嘛,一点心意。黄有苗一迭声地说,石老师,礼数倒做了,你这样,我会折寿的。
坐下来,石老师欲言又止。黄有苗说,石老师你说吧,我们之间有啥不好说的。石老师吁吁气儿。我想……到你工地上做活儿。黄有苗木着脸,半天不说话。石老师说,要是人够,就算了。黄有苗才说,一起走吧,没活儿你再回来。
项目经理看了黄有苗队伍,笑逐颜开。果然有出息,去长春吧,那是个大工程。
长春天冷,一年只有八个月能干活儿。踏上工地,人就忙活起来。黄有苗派工,石老师除了拎灰桶,还兼保安,防止建筑材料被盗。别人歇了,石老师还在工地上转圈。黄有苗说,有偷盗现象,记在心里,不要当面说。石老师点头。黄老板放心,我唱黑脸,你当白脸,不会让一个人离开工地。
工程结束了,大家伙窝进工棚。结算工资还得几天,先支了小钱,斗一块两块的地主,喝十块八块的烧酒。外面下雪,铺天盖地。大家忍不住惊叹,这才叫雪,穿棉袄盖棉被嘛。黄土河算个啥,顶多是抹雪花膏。都不出门,除了尿尿和买方便面。北方瑞雪厉害,一边下一边结凌,出去的人,在雪地里打个滚儿,惹得笑声四起。张黑子,你这是发财包啊,财神爷的也没你大。狗日的莫笑,你那胳膊还能伸直?明年想挣钱,门儿都没有。
石老师也尿尿,只听得咣当一声,没见爬起来。隔半天,传来痛苦呻吟。有人套衣服跑出去,石老师四仰八叉,硬是翻不了身。伸手去拉,石老师大叫。哎哟,要命。几个人抱了,抬进屋里。
黄有苗问,哪里疼?石老师摇头。你忙你的,我躺一会儿就好了。话没说完,又疼得岔气。黄有苗叫过两人,吩咐送医院。
片子出来,坐骨骨折。工地规矩是,给点钱,送回家,自己养伤。黄有苗想,送回去容易,跟出来难。不如在医院,躺一段时间看。黄有苗到医院。石老师哀叹,都滚骨碌子,都怪好,就数我娇嫩,一跤子下去,屁股就裂了。黃有苗说,又不上工,你莫操心。
毫无疑问,石老师又给黄有苗加分。老板多了去,棒槌画个鼻子眼就是,哪个像黄老板,不回家不见老婆娃子,守在医院侍候石闹娃子。石闹娃子一个打工的,黄老板凭啥求乞他,给他端吃端喝,把屎把尿。还听说,黄老板没读到书,就是石闹娃子一脚踹回去的。人家不计较,还像亲娘亲老子一样待。啊呀,了不起。
黄有苗的队伍越来越大,工程越来越多。厚道仗义声名下,乡亲们都聚拢来。黄有苗分身无术,成立公司迫在眉睫。他跟石老师商量。石老师说,树有影,人有名,这大一支队伍,早该有自己的牌子。牌子是旗帜,牌子是影响。凭你的实诚,会有更多的人聚拢来。凭你的声誉,会有更多的工程接下来。
黄记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挂牌成立,黄有苗请石老师任项目经理。石老师说狠话。我要不是当过几天老师,就给你跪下了。跟你这几年,抵我半辈子。我感激着,只能感激着,做好自己的事,为你分些担子。再给我这大名分,真是经当不起。黄有苗黑了脸。石老师你说狠话,我也说狠话。你不当项目经理,就是不愿跟我干。石老师一脸苦相。你,你,咋这固执呢。
黄记公司风生水起,挣了多少钱,只有黄有苗自己清楚。黄有苗的富裕显而易见。房子是别墅,有专职阿姨。本来叫保姆的,黄有苗文雅,一口一个阿姨,叫得保姆手足无措。车子是宝马,司机出众,不光技术好,人才也好,走哪儿都引得一片赞叹。人们说,黄土河镇,黄有苗是当之无愧的首富。
有天,校长吩咐我,黄有苗是你同学,把他请回来,给师生们讲一课。我扑哧一笑。黄有苗可是反面典型,你想让学生像他一样,辍学拎灰桶子?校长说我脑筋呆。看人不能只看一面,我们请他讲的是拾金不昧的精神,助人为乐的品行。我跟黄有苗联系。黄有苗打哈哈。问他,要多少赞助。哦,我真是脑筋呆。
黄记公司总部在郑州,算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于GDP论英雄的时代,黄有苗是一座富矿,黄土河镇怎能放过?书记和镇长充分准备后,往郑州拜访黄总。
闻此消息,黄有苗有些紧张。他跟石老师说,两个一把手亲自过来,这可咋办?石老师说,你过的桥比他们走的路还多,有啥不好办。黄有苗说,是不是写个标语显出隆重意思?石老师说,这是小事,我来布置。
没弄标语,写了对联,贴于大门两侧。上联,黄土河领导关怀黄记公司。下联,黄记公司感谢黄土河领导。有意思的是,黄字中间的由,都写成了田。
书记镇长过来,一下车就朝黄有苗奔,一人捉一只手,上下摇着。书记说,桑梓情重。镇长说,玉壶冰心。黄有苗不明白意思,脸红脖子粗。
坐定,上茶。书记先讲,党委政府深切感到,黃总对黄土河镇功莫大焉。这些年,你带领乡亲们走南闯北,用勤劳双手换回真金白银,家家户户盖楼房,这是了不得的变化。我们今天来,一是向黄总表达真诚谢意,二是通报一个好消息,镇里提名黄总为县人大代表,只等回去选举了。黄有苗笑着。
镇长讲,黄总有功于黄土河镇,黄土河镇也不能不回报黄总。你还记得铁合金厂吧,改革开放初,铁合金厂为黄土河镇经济发展立下汗马功劳,可是,由于经营不善,最终关门停产。现在,厂房闲着,设备闲着,更重要的是,黄土河镇漫山遍野都是矿藏,我们是背靠金山没饭吃啊。黄总胸怀宽广,目光远大,已经带富一批人,要是能再进一步,回乡施展才华,让全镇人民跟着你发家致富,就是锦上添花啦。
黄有苗愣半天,才说,我是门外汉啊。镇长回身一指,这座座高楼,不都是你的大手笔吗?十几年前,你也是门外汉,现在,谁敢说你不是行家里手?好了,先说到这里。我们回家去,一是恭候你参加县人大代表选举,二是等你回乡投资创业。
送走书记镇长,黄有苗不说话。石老师给他端一杯水。说,我看,这是一坨炭火,看着红火,其实烧手,我们不抓为好。黄有苗端起水杯,张眼远处。人本来没脸,上学没有,犁田没有,卖水果没有,开麻木没有。脸是钱换的,别墅是脸,宝马是脸,保姆是脸,司机是脸。脸是别人给的,货主石闹娃子给小脸,书记镇长给大脸。
黄记铁合金厂开工典礼,黄土河镇领导齐聚剪彩。黄有苗居中,书记镇长分列左右,其他领导顺次排开。身高又居核心,黄有苗脸放异彩。彩旗飘飘,人头攒动,都不约而同仰视自己。群山起伏,逶迤婉转,一律低头,投来敬佩目光。白云悠悠,千娇百媚,全部弯腰,诉说悄悄话。
中午喝酒,黄有苗既来者不拒,又主动出击,亦如剪彩仪式,仍是全场核心。酒毕,石老师扶他出来,关切地问,醉了吧。黄有苗靠在石老师肩上,挥着手。没……没……醉……我跟你说啊……人活脸……树活皮。没有脸……人还有啥活头……
睡觉起来,黄有苗已然清醒。石老师还在旁边。黄有苗说,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石老师给黄有苗杯子续上水。说,黄总吩咐。你看啊,这边厂开了,外边呢,还有几个工地。我们两套锣鼓一起打,家里外边都不丢。石老师点头。黄有苗接着说,别人我也不放心,只有石老师你,我想请你招呼铁合金厂。石老师愣一下,最终点头。
铁合金厂投产,黄土河镇臭气熏天。这天上课,我踏上讲台,学生起立问候,老师好。我鞠躬致意。同学们……门咣当一响,一股黑烟迎面扑来,将好字堵在嘴里。我赶紧捂住口鼻,示意学生像我一样,把嘴巴鼻子蒙住。关了门窗,仍有恶臭袭来,像西游记里的妖怪,看不见,摸不着,却阴魂不散。
校长把意见汇集起来,去找镇长。镇长说,我们不在一个天底下,我都没觉得臭你们觉得臭?并指示,铁合金厂作为黄土河镇支柱产业,促进矿业开采,推动工业生产,是GDP增长的强劲动力,也是教师工资的可靠保障。必须做好工作,保持稳定局面。
局面稳定下来,学校便形同医院。每个人都蒙一口罩,匆匆穿梭于校园。体育课音乐课干脆取消,运动增加肺活量,唱歌更要张开嘴巴。壮观的是在教室,整齐的桌椅,整齐的小脸,整齐的口罩,数十张面孔一模一样。
厂里废水排出来,下游居民深受其害。先是嗓子痒,一咳不见好。再是肚子疼,喝水就疼,满地打滚。后来呕吐,吃了饭吐,端碗就吐。乡亲们聚集起来,堵住工厂大门。
石老师解释,开始是有一点儿,慢慢就好了。都是土生土长的,黄总是黄土河人,我是黄土河人,大家伙也是黄土河人,啥事不好商量?乡亲们喊,你把炉子关了再商量。石老师蹲下来,哭诉。一炉子几万块,关了炉子,铁水出不来,设备也毁了,整个厂就垮了。大家伙都托黄总的福,有人在建筑队打工,挣了钱,盖楼房,漂漂亮亮。铁合金厂办起来,千年万年没人问的石头变成宝贝疙瘩,一车一沓钱,到哪儿谋这好的事?由嘤嘤啜泣,到涕泪滂沱。石老师哭得真诚,哭得伤心。
黄有苗看石老师窝囊,上去就是一脚。吼道,起来,跟他们说,铁合金厂的人回去,建筑队的人回去。饿着肚子,看他们还闹?
乡亲们咕唧一阵。散去。
有天,黄有苗回来,钻出宝马,走进别墅。阿姨躬身垂手,小声道,老伯来了。黄有苗哦一声,径直进屋。
爹——
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阿姨沏茶,双手捧上。黄有苗接过,咂一口。啥事儿?想叫人进厂,想卖矿石,直接跟老石讲。
你把厂关了。
关啥子关,厂开得好好的,凭啥子关?
你一推六二五,把厂交给人家,自己在外面疯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人家日嚼的是你,是你爹我,范老五当面吐我一脸唾沫。
反了范老五,哪儿的红毛野人,我找他去。
找啥子找,你自己做下断子绝孙的事,还好意思找人家?
爹,你说清楚,咋就断子绝孙了?
好好一座山,被你们挖的大窟窿小眼睛,柴没了,草没了,光秃秃的,像癞痢疮。光是这样也算了。那些红石头,埋在土里,千年万年没事,一挖出来就像烂药,落哪儿烂哪儿。你去看看,看庄稼还长不长,水还能不能喝。爹说着,突然起身,食指点着黄有苗眼窝。你说,这不是断子绝孙是啥?
黄有苗眯着眼,不吭声。保姆拉老爹坐下,他还颤着身,簸着嘴。黄有苗说,爹,我不能关,这是你儿子的脸面。书记镇长那样看重,又是请又是接,让我回来投资建厂,说关就关了,我的脸往哪儿搁,书记镇长的脸往哪儿搁?
爹哀求。儿啊,我们不争脸面行吗?黄有苗顾自喝茶,没理。爹火了,一巴掌打掉黄有苗茶杯,又补一手,耳光响亮。
爹回老家,突然死了。有人说,是范老五气死的。挖了石头的山,一个一个坑,范老五都插上灵牌,写着黄有苗名字。有人说,是黄有苗气死的。人面前装黄总,爹面前也装黄总。昧良心赚黑钱,还不回头。终归,寻了短。
选自《富川》杂志2017年第1期
(本刊选载时标题有改动)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