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存灰烬的余温
2017-03-10周少华
周少华
新世纪以来,中国诗坛掀起了旧体诗词的创作热潮。2007年中华诗词学会的会员多达一万四千人,网络诗词异军突起,在百花潭上收纳的BBS就有一百个(多为2007年之后注册),据统计全国一年创作的旧体诗词是全唐诗和宋词的总和,官员们的旧体诗词被铭刻在石碑上展览千年,商人们在酒桌上用旧体诗词的联句活跃气氛化俗为雅,底层农民工以题壁诗或网络诗词抒写离乡的苦闷忧愤。新世纪以来,因为企业家的大力资助,各地举办的中华诗词创作比赛热闹纷呈,2002年,无锡的农民诗人甄荣秀就是在由《中华诗词》社和当地政府联合举办的“七夕红豆相思节诗词大赛”中,以七绝《送别》一诗脱颖而出。近几年来,各高校也定期举办了中华诗词比赛,吸引了海内外学子们的积极参与。2008年中华诗词研究会成功举办了北京中华诗词青年峰会,学界开始加强旧体诗词的研究。2014年,四川大学教授周啸天的旧体诗集《将进茶》荣获鲁迅文学奖,引来一阵热议,作为诗歌事件成为诗坛热闹景观。旧体诗词在新世纪涨势喜人,究其原因,一方面这离不开国家的扶持,另一方面也得力于民众的积极响应。
首先,官方历来都是将旧体诗词当作国粹加以保护的,2000年朱镕基总理通过财政部给中华诗词学会拨款三百万元,并为学会增加了部分办公用房。政府部门高度重视旧体诗词,认为旧体诗词不仅有利于廉政建设,也有利于统战工作的顺利推行,面向海峡两岸四地的中华诗词论坛已在湖北成功举办了两届了,2014年参会的台湾诗人郑愁予在采访中讲道,“一个中国这个基本的认同是从文化来的,而诗是使文化进入生活的一个力量”。湖北省诗词学会从2014年起每年评选聂绀弩诗词奖,这是该学会工作的重头戏。近些年,政府极为推重传统诗教,“开展校园诗教活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湖北以武昌区作为试点,前后有数百名青年教师参加传统诗词创作集中培训,大中小学的学子们也开始被教授作诗填词。媒体也加入到中华诗词的普及之中,河北电视台自主开发的中华诗词大赛,红遍大陆,更是在台湾开设专场,由“中国的中国诗人”郑愁予坐镇,大陆台湾两队大打擂台,寓教于乐,精彩纷呈,继而央视也效仿这类教育节目,董卿主持更是为该节目增添了不少亮色,中学生与研究生同台PK,争相背诵古典诗词。
其次,民间人士对于传统诗词也是极为喜爱,呈现出喜旧厌新景况。据统计七成的人爱读古诗,爱读新诗的只占三成,2006年《中华诗词》的发行量是《诗刊》的近一倍多。大部分青年人(多为70-80年代)加入到网络诗词创作的洪流中,成为一支生力军,使得传统诗词的人数远远高于新诗的创作人数。旧体诗词不再是褪去江湖风烟吟咏历史的老干部的专利,也让青年才俊焕发灵性和个人风采。早在九十年代中期,偏爱金庸武侠小说的理工科学生用键盘叩问古典诗词,从ACT到batal1.0,水木清华的清韵时代到华南理工学生的无忌诗坛,之后又到网易诗版,在不断升级中吟唱他们的青春岁月。2000年,腾讯qq可注册6字头的七位数号码,诗风词韵成为旧体诗词的青年创作者们经常光顾的带有文艺色彩的聊天室之一,增加群功能后,临屏斗诗成为小文艺青年的风尚,他们不断换马甲在论坛里挑起论战,交流诗作(不仅仅是诗作,也有自创的随笔、小说、剧本等),并在群里朗读诗作,相互打赏(评精华帖),古风七律小令各有擅长,经常围绕一个诗歌创作问题,可以不休不眠地刷屏跟帖,搭建创纪录的“楼层”。这些年轻的诗词创作者后来揭竿而起进行圈地运动,开设诗词论坛,较为活跃的诗词论坛就有三十多个,据2008年统计结果,各论坛帖子的平均回复率约为5次/帖,各诗词论坛帖子的平均更新率约为11贴/日,一直保持着较为稳定的创作水平和活跃程度。在一个论坛里挂几位版主(有的劳模能够同时挂八个论坛,充当版主),并设诗、词社,列出社长若干,大家齐心协力地打理着论坛,踢馆诗一出,群起而作,线上线下雅集群聚。光明顶、诗三百、故乡、天涯比兴、菊斋、彼岸、诗公社、红袖添香是排名较为靠前的诗词论坛,之后天涯孤舟又建百花潭的文言诗公共平台,在寻求人气的同时,不丧失人文的底线,这是极为难得的。十多年来,从这些论坛或平台涌现出了众多原创诗词的行家里手,以种桃道人、破壁斋主、稻香老农、天涯孤舟、嘘堂、胡僧、伯昏子、莼鲈归客、独孤食肉兽、胡马、李子、书生霸王等代表的才子们,与以孟依依(又名谢青青)、月依然、萼绿华、司马绿绮、菊斋主人、秦月明、贺兰雪等为代表的女史们,整日地在网上吟诗作词,逍遥自在,在网上构成了一道亮丽风景线。十年来网络诗词主要呈现出新古典(菊斋、诗三百)、新国风(彼岸)、实验派(诗公社)三足鼎立的格局,新古典派含蓄蕴藉,新国风平易写实,实验派剑走偏锋。正是这群青年人一年如一日地坚坚守网络阵地,并积极参加线下的各种诗词活动,策划诗歌奖项,不断推出新人新作,使得旧体诗词创作活色生香。创作也罢,炒作也罢,他们还是为旧体诗词闯出一片新天地。网络不仅让新世纪的新诗如虎添翼,而且极大地推动新世纪的旧体诗词创作的发展。网上的作诗机更是成为提升普罗大众享受高雅文化的便捷工具,在智慧型作诗填词辅助系统中,只需要下载相关软件,甚至连人的情感也能设置,只需敲击键盘输入女生的名字,并添加情感计算的程序环节(正面情感:倾心爱慕或者负面情感:相思怨嗔),一首藏头诗就诞生了,男生随即转发以示爱意。不仅“作诗”便捷,通讯工具的发达,更是有助于诗歌创作的交流,在群里临屏斗诗,口占一首小诗,转发朋友圈,即可传遍世界各地,紧随其后的评论也能即时收到,使得诗词创作与批评之间互动良好。遥想清代袁枚与友人和诗“一时差官从,为送两家诗,至于马疲人倦”的情景,当今真是个无所不能的时代呵。网络资讯的发达,无疑对于旧体诗词的创作有着不可小觑的推动作用,不断提供给普通大众享受古雅文化的机会。
反观旧体诗词蒸蒸日上的态势,一些学者高呼“中华诗词的复兴”,有的学者认为词学迎来“新生代的崛起,也许将越来越引起注视”。不同于他们的乐观,笔者较为低调,阅读新世纪的旧体诗词,犹如推开一间闲置的阁楼之门,扑面而来的是阳光下呛人的金灰,旧体诗词无论如何热,都无法逃脱诗词在当代中国边缘化的命运。从胡适倡导“诗国革命”以来, 回首这一百年的历史,旧体诗词成为新诗的点缀尴尬存在着,在艺术上难以突破瓶颈,盛唐的景象怕是也难以再现,当前有人言旧体诗词的兴盛可赶超盛唐,其实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景罢了。在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成为潜在写作,更多可看作当代的观念的艺术,它即使与新诗合力,也抵挡不了小说对于读者的吸引力,更遑论当前挟裹着强势的商业资本而来的热门文化产业诸如影视、网游之类的新贵。我们的韵文学自明清就已开始没落,旧体诗词的写作本身就是个体孤绝的反抗,在喧嚣的时代固守曾有的天然单纯,在松散的意象中有意留下大量空白,以短小精悍的形式吸纳主体激越的情感,最终使得主体焦躁的心融化在静谧的老根里。至于说到网络诗词的活力,也不过是旧体诗词人借助网络啸聚山林,与新诗创作者勾肩搭背暗送秋波,在新世纪形成满汉全席新旧交融的升平之景。年轻人在网上挥霍着才华,同样也挥霍着青春,真假难辨,兴之所至则来,挥挥衣袖即抽身而退,随缘自足,今天是桃花源,明天转眼沦为乌托邦,多年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生命的劫,在嘻嘻哈哈中曲终人散。与网络新诗一样,网络诗词虽充满活力,但泥沙俱下,有的律诗不合平仄,有的诗里夹杂不断重复的英语短语,有些不伦不类,有的诗里还是“妾”、“姬”,尚存陈旧的遗老气,先锋保守兼备。不同于网络诗词,传统媒体推出的主流派中规中矩,题材多为田园亲情、时代感概、节庆应酬,也不全是老干部体,逢国庆、农历重要节日或者重大时政要闻,主流报刊都会刊登他们的旧体诗词,就像节日的广场上定时响起的音乐喷泉一样,“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新词语毕竟与古典诗词体式有不相融之处,这是晚清黄遵宪辈就存在的老问题,这些旧体诗词仍旧回旋在梁启超的“三长”“两长”之中,可观者不多,不再赘言。面对网络诗词的生力军,为了扩充实力,主流诗坛和新诗阵营也开始收编网络写手,李子赫然列在中华诗词学会的诗人一栏,只不多以真名(曾少立)示人,嘘堂、徐晋如(胡马)在诗词在线上与西川、陈先发等人同列,成为少数为当代诗人所肯定的旧诗词创作者。网络诗词中的实验派常常为人所津津乐道,嘘堂、独孤食肉兽、李子等剑客谱写了他们的江湖传奇。嘘堂吸纳西哲,以古体写新意境,不脱黄遵宪、梁启超等人倡导的“诗界革命”之樊篱,突破不大,但立意甚诚。至于李子,乱象重生,其词不过是换装的新诗,例如《忆秦娥》一词,“夜斑斓。乌鸦偷走玻璃船。玻璃船。月光点火,海水深蓝。满天星斗摇头丸。鬼魂搬进新房间。新房间。花儿疼痛,日子围观”,如果将每句分行排列又成了一首新诗,这有些类似裘继戎着街舞装束的先锋京剧之类的跨界表演,新旧两不靠,以戏谑方式玩弄文字游戏,是对旧体诗词和新诗的双重的不敬,滚滚红尘中不过潇洒舞一回罢了,好在李子还年轻得很,有的是时间去不断尝试。由嫁接版的李子体,笔者想起穆旦对传统的反向继承,《五月》一诗里,古体与自由体交错并置,在传统与现代的对峙里呈现独特的詩意。同样是戏谑,李子体清浅浮滑,穆旦的诗深邃沉痛。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戴望舒评价林庚“四行诗”为“拿白话写古诗而已”,戴望舒的批评可能有些苛刻,林庚的“四行诗”倒是能带给我们一份“晚唐的美丽”,反是李子体让我们有种无所适从的错愕,觉得它才真是“既容易又讨好”。戴望舒对林庚诗歌的批评不一定完全正确,但他的担忧无疑对我们当下的“古风”是有借鉴意义的,“在采用了这‘四行诗的时候,林庚先生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大森林中一样,他好像他可以四通八达,无所不至,然而他终于会迷失在里面。而且林庚先生所提倡的‘四行诗,还会产生一个很坏的影响。那就是鼓励起一些虚荣的青年去做那些类似抄袭的行为,大量地产生一些拿古体来改头换面的新诗,而实际上我们的确也陆续看到了几个这一类的例子”。无论穆旦还是戴望舒,他们都是中国诗歌真正的实验者,对诗艺的虔敬只怕令后辈汗颜吧。
笔者对旧体诗词并无反感,诗歌创作以退为进,也是一种策略,但需要真正地沉潜下去,在保守中求新也是需要艺术的沉淀的,旧体诗词有它恪守的一套程式,如果要真正做到弘扬传统文化,最好在突显时代特色的基础上保留其精致的音韵,同时也将主体内在的情魄融化在古老的形式中,若是作律诗还是恪守格律为妥,一味地投机取巧,终会在戕害诗艺中自伤,最后落得连去博物馆的资格都取消了。透过时代的喧嚣,旧体诗词的创作者应在退守边缘中沉潜精进,正如戴望舒在《寻梦者》中所吟唱的,“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那金色的贝经过时间的自然酝酿,会在他们的诗篇里吐出一粒粒桃色的珍珠。旧体诗词的创作在新世纪热潮过后,只有慢慢静下来,才会感受夕阳下灰烬的余温,才会感受到世界的重量,肩负“望今制奇,参定古法”的历史使命吧,“在路上”默默前行......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