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钟情的记忆和灵魂
2017-03-09杨欣闽
杨欣闽
诗人隐于民间,诗却活在江湖。
人群里真正的诗人,如红雪,是没有太多声响的,更像一个隐者,日常食人间五谷蔬菽,见尘世五色迷离,庄邪雅趣,纵横婉约,了然于胸。所以,他笔下可以凝集波澜壮阔,骇浪惊涛,偶尔也有梅枝应鹊,落雪飞花。这样的诗作,充满江湖生气,代表了人类情感中的精华部分,能荣润世间万事万物,裹挟着诗人或大隐或小隐的肉身,行走于烟火尘嚣之上,以开阔的纯净引一涧清流慰藉灵魂,让我们恍惚间觉察到,原来生活还有那样一层美感。
十几年前就读过红雪的诗,这是一位颇有姿态的诗人。“和脚相比/命运不算坎坷/逆风或者顺风/翻过眼前这座石头山/再说”(《在秋风中行走》1998年)这样的自我姿态,反映出诗人张望民间的立场和态度,对现实的观照途径和回馈反映。资深媒体人的社会身份,使红雪的认知体系中有先觉的敏锐和洞察,随着时光流逝,逐渐沉淀出完整的自知自覺,反映在诗歌创作中是对品行、操守的坚持和颂扬,对背离、荒芜的质疑和批判,他大量的诗歌作品都有对此类意旨的呈现:“只有仰望只有跪下/高悬三尺之上/是您用灵魂守护的山河”(《碑不语》)、“如今我和我的兄弟/依然挑灯论剑/只是梅花早殇/不知是否被剑下毒/那发黄的纸在庙堂/在江湖在漂泊/提前收场/多像弱不禁风的民间”(《夜色》)、“城门失守向黑而去/马上月过中天冷冷的光/把黑夜咬碎恍如隔世的伤/我还是没有跑出/欲望的手心”(《夜未央》),这些诗句并非“刻露尽相”,而是“幽伏含讥”,惊鸿一瞥,言近旨远,在一种焦灼和疼惜中陈述身边事物,对共和国不朽功勋的仰视,对自己精神所寄的坚持和无奈,对世俗生活的时刻警觉,让我们感知到诗人骨子里坚韧蓬勃的正气,这是他的生活态度,也是他的诗歌方向。
我们共同生活的这座城市——大庆,充满魅力,除了盛大的石油,还有文学,还有喜爱文学的庞大人群,人群里栖息着诗人。红雪的栖息,与他的诗歌同质,明晰的线条感,硬质的具象存在,有执着感人的力量,正如他那些时常见于报端的新闻作品一样,走进众人视野的时候,携带着个性化的背景和气场,独树一帜,令人印象深刻。上个世纪90年代,是这座城市为诗歌狂欢的年代,作为这个城市中起步较早的诗人,红雪也迎来了自己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时期。他和所有60年代出生的诗人一样,精神世界背负了太多关于年代的苦难记忆,农村生活、艰辛的父辈、疲累的自己,还有流年风物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顺着诗行我们可以准确地触摸到一颗多思的、抗争的、柔韧的心灵。“雨季再次来/仿佛二十年前的雨滴/只是我现在坐在城市的一座民居里/很难把当年复制”(《曾经有过》1998年)时光流逝,有些事物总要过去,正因如此才有怀念和反思,诗人叹息个体的变化,审视和质疑着此时周遭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多长的长调能喊出嫩江/多大的饭碗能盛满月亮/赤脚走在松嫩平原的掌纹里/打探春天/一畦畦疯了的绿/从草帽下展开六万亩浩荡”(《吃饭吧》1998年)这段句子浸透了超高浓度的情感,从细处打动人心,从宽度和广度上动人魂魄。没有哪一种记忆能超越一个诗人对家乡土地的记忆,他与这些记忆之间,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本质上是整体遗落的一部分,携带着家乡的DNA和强烈的归附愿望,所以写下这些惊人的句子,他并不需要多费力气,只需闭上眼,将自己的心神调整到那个叫家乡的频率上,信手写下就好。“唱农谚的爹/心情外露/嗓门沙哑/迎大雁翩跹而来/送大雁翩跹而去/水里藏刀/爹心里藏不下/一个农字”(《撒种的人》)父亲,是这片土地上的灵魂,他甚至代表了诗人的整个乡土世界,成为家乡记忆的代言,在红雪的笔下出现频率极高,虚实之间,仿佛非父亲的意象无以表尽情衷。《想念老家》:“老家是外婆的家/老家是祖父的家/在我的梦里/依然是三十年前的一张旧照片”,《玫瑰花开》:“远在老家的菜园五月/年年释放幽香”,家乡即原乡,红雪充沛的精神源地,给了他旺盛的诗歌灵感和情绪,如此强烈而密集,涤荡在诗歌内部,酣畅淋漓,自每一首诗歌中间有序地散溢出朴素的真诚和感动,成为一种力量,一种诱惑,使人毫不迟疑地踏进他的诗歌世界。
迄今为止红雪创作发表的近千首诗歌中,可以明晰地看到一条内部的轨迹,从早期的描摹、咏叹,到后来的质疑和鞭挞,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逐渐形成了他个人的诗歌腔调和风格,代表了诗人个性化的成长历程和认知体系的完善。一个诗人写诗或者做自己,其实都是为了把更多的气息留给世间。天地葳蕤生万物,也诞生诗人,诗人和万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宿命的关联,有人忧国忧民,有人为雨天的几只小鸟落泪伤心,谁更深情?这一点上,红雪有自己的体悟,他体恤万物,入诗方式也比较浅近,“蝈蝈叫了麦子熟了/童年的梦只留下/梦羊群的云朵/飘荡在南山/看不见了追不上了……”(《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生活原本寻常,在寻常和诗意之间,红雪尤其善于拆解和重塑,相对于寻常和诗意,这个过程才是艰难而复杂的,有时甚至面目可憎,诗人却只让读者见到了诗歌的美丽。读红雪的诗,常常被其间流动的清气所感,“别以为飘零是种悲情/别以为大雪是刘念的墓园/你没看见大山一夜白了头/谷子安静地低下了头”(《秋》),“在秋风里写诗/就有了重量秋风/好沉压得露水喊疼”(《在秋风里写诗》),文学生成了诗人精神世界的免疫力,支撑着他与困厄从容对峙,搏斗,最后疏导成正方向上的力量,哪怕世界低处露水的疼痛,也要成为有尊严的声响。可以把这种表达理解为诗人的诗歌能力,但更重要的是,诗人与诗歌的气息本就同宗同源,写下的是诗歌,也是诗人自己,遇见这样的诗,便知晓有这样的诗人存在,人间的好消息,令人展颜,也让更多的人觉得活着其实比看着更美好。
没有孤独,就没有诗人。近两年,红雪以空前的速度创作和发表了大量诗歌作品,一度被圈内热议,而他依旧是文学现场那个孑然独立、凝思沉静的人。他的个人写作领域内收纳着广阔的记忆和灵魂,他钟情于它们,铭心刻骨,从未停止深入地揣测和热爱,这是书写的动力。人过中年,偶尔会遭遇现实的无力感,他在暗处磨砺自己,对个人的创作再度审视和验证,就这样,一个高峰期如约来临。那些诗里,我们清晰地听到了人间烟火的应声,是他灿烂的思想火花次第绽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