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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起手来

2017-03-09韩冬红

岁月 2017年3期
关键词:户籍医院

韩冬红

小时候玩过家家,不管当坏人还是扮好人,每逢被命令举起手时,心情是灰暗的,沮丧的,又是不甘心的。若干年后,我却甘愿高举双手,乐此不疲。

手是由绘制手的形状象形文字演化而来,古人称静态的前肢为手。手是人的专利,如果有人称狗猫的前爪为手,会惹人发笑,也不能称猪、牛、羊的前蹄子为手。人从猿进化为人与其他动物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为寻找食物,学会用两脚直立行走,前肢得到解放,能使用石块或木棒等,最后发展为用手制造工具。可見手的重要性。然而,我的手病了,病得不省人事,无数次抓在手中物品落在地上,哪怕拿一本书,都感觉吃力。

为挽救这双并不秀气的手,我吞下大把大把的黄的腺苷钴胺片、白的维生素B1、褐色的木瓜片、舒筋活络跌打片等,还曾捏着鼻子灌下一碗碗中药汤。那是近几年我喝到的最着难闻的中药汤子,非酸、非甜、非苦,是腥骚气包裹着的甜滋滋味道,颜色类似马、驴、骡子、牛等牲畜排出的体液。我硬是忍了,喝完,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乎,它们被难闻的气息呛到了。我还把手甘愿伸进黑褐色药汤子中浸泡,为的是手能消肿,谁知水波荡漾下,肿胀的手,一下子成了白骨架,几次,我试图睁大眼睛,看一看是什么原因,使我的肉与骨彻底分离,可我看到的是我深陷的眼窝。手浸泡了七天,那位自吹自擂能治好糖尿病的“大师”,不但没治好我这个聋子,反而把我成了哑巴,由一只手有病,发展为一双,由夜间难受发展为白天也不舒服,整个手掌像没蒸熟的馒头——一摁一个坑。

望着这双不会喊冤叫屈的手,无数次我泪如泉涌。书橱内足有一尺多高的荣誉证书,浸满了它辛勤的汗水,还有我的两本散文集以及在国内大小刊物发表的文章,哪一篇不是它诸字打出来的啊!八十年代末期,我由一家军工企业调入,打破了公安史上打字员不超过三至五年更换的惯例,一干就是十一个春秋。那时机关两名打字员,用的是笨重的铅字打字机,一字一字敲在蜡纸上,敲完后,抽出蓝色蜡纸和带格衬纸之间的棉纸校对,如有错误,需用涂改液涂抹错字之处,补打正确字后,进行油墨印刷。如果没有这双灵巧的手,我不会由工人身份转干,并成为警察。每天工作量有多大,我难以用准确的词汇描述,反正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我从正常视力下降睁眼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噼里啪啦的杠杆和铅字的碰撞声中,从稚嫩走向成熟。

那时这双手娇嫩的尚无一丝皱褶,它利索地把蜡纸夹在油印机的木框子上,右手推墨辊,印一张,推一下,每天如此。尽管手指、手腕沾满黑乎乎的油墨,可依旧掩饰不住它们的年轻与活力。添置掘井速印机后,手算是得以解放,但没电时,还得靠手卖苦力。我右手抓金属把柄,用不快不慢的速度摇动,轰隆隆,轰隆隆,两人面对面说话,必须抬高嗓门才能听见说话,在嘈杂之声中摇完提前订制在计数器的份数,算为完成任务。职业习惯,渐渐让我由羞怯怯的小姑娘,养成说话大嗓门的假小子。

即便在我怀孕在身难以弯腰,乃至生了宝宝,我的手也从不会偷懒耍滑。清晰记得,全省远学济南,近学丛台现场会在邯郸大饭店召开,为了赶会议材料,我左手抱着熟睡的女儿,右手在四通2401键盘上打字,女儿睡了一晚上,我打字打了一晚上。从那时起,我养成了独手打字的习惯,至今未变,只要左手触到键盘,准出错。书橱里的荣誉证书随着手的衰老,不断增加。

离开打字室后,这双手并未从此悠闲自得,它写过暗访基层派出所户籍警存在问题的通报,使领导拍案而起,换掉了一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刁难群众的户籍员。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大爷,颤颤巍巍来到户籍室窗口前,里面的户籍员正在抱着座机打电话。前去明察暗访的我扮作普通群众,请问,办个临时身份证多长时间?正与电话那端热聊如何钩婴儿鞋子的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见状,索性与一旁的老大爷攀谈起来,办啥业务呢,老大爷?老大爷生怕户籍员听见,用手遮口,对我说,给孙子办户口迁移。说着,老大爷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示意我,他跑了六趟!离开此地,前往另一个派出所,那里的户籍员同样不敢恭维。我目睹一位上岁数的阿姨,拄拐杖到户籍室,同志,请问注销户口需要啥手续?医院死亡证明、单位介绍信,身份证、户口本。阿姨茫然地望着户籍员,同志您能再说一遍不?我找个笔记下。户籍员很不耐烦地重叙一遍,可阿姨还是没记下来。户籍员用跟刀子一样的眼睛看着阿姨,阿姨低下头,期期艾艾地叹息,谁叫你耳朵聋呢?你叫你老呢!一旁的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对全市所有派出所暗访一遍后,撰写了通报,那些视权力为己有的户籍员,统统进行了调整,并施行双户籍员制度。新上岗的户籍员,都通过层层帅选,并通过考试后到岗位的,他们热情为群众服务,您好,请坐,走好,更在挂在了嘴边。

还是这双手,它记过队伍中那些害群之马的笔录,使坏了一锅汤臭肉清理出公安。这双手,在走在全省走在前列的行政公开透明工作中,一马当先,查找法律条款,制造流程图。行政透明与暗箱操作的对立面,把权力集中到政府大厅办公,无疑是动了那些部门领导的奶酪,这样费力不讨好的活,谁愿意去干?足球踢到我脚下,我想转踢出去,却发现绿茵场上只我一人。三个和尚没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剩下我一个和尚,只能自己挑水吃,我加班加点,在全市十几个试点单位中,第一个交稿。不管“自己人”怎么说,老百姓对行政权力公开透明是举双手赞成的。向来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项工作在我离开纪委后,成为全省公安机关学习的典范,承办了现场会。

此刻,我在警营中滚打摸爬二十载。被三等功、优秀民警、先进个人、嘉奖、优秀共产党员、先进纪检干部等荣誉加冕N次,再看这双手,已经有了深深的岁月痕迹,手关节突出,手背斑斑点点,纹路纵横交错,犹如驿路老梅。

凡事都有前因后果。我的手在肋骨摔伤之前,它是健康的。今年春节前夕,写过一篇《不想喊疼》,记录了摔伤肋骨后的痛和心态,当时,手已经麻、木,但尚未当病来治,参照物是我的睡眠和食欲丝毫未减,况且我咨询过医生,他说可能是因睡姿不正造成的小手指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便把心放进肚子,视有病为没病。现在想来,一切都有前兆,换句话说,手在病前是给我打过招呼的,只是我忽略了它,忽略了蚁穴虽小,可溃千里。直到手发展到由晚间瞬间僵硬至白天也难受时,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会”安保,“联勤”,是我工作的常态,在多年领导灌输的“轻伤不下火线”,发扬“白加黑,五加二”思想的影响下,我带病坚持工作,但还是没有坚持到“两会”胜利闭幕,便开始了为期一个半月的检查、治疗。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长时间与医院打交道,竟发现医生看病采用的是排除法,与刑警破案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缺乏后者的逻辑推理和连贯性。刑警破案首先看重的是现场,而后顺藤摸瓜,寻找犯罪嫌疑人。无论去哪家医院,见哪个医生,都复述一遍我先是摔伤了肋骨后手木的,可医生极不耐烦地说,手木与肋骨没关系!既然否定了现场的存在,想破案,那简直比登天还难。极个别医生问我是否有颈椎病?我回答有。像一个小区有人家遭入室盗窃,警方首先怀疑是小区内有前科的人,我的颈椎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这点没错,问題是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元凶,最多是算是围观者起哄者,颈椎核磁结果3-4,4-5,5-6突出,压迫硬膜囊,但不会造成手木。

排除颈椎作祟后,有医生怀疑起我的肾。肾炎患者大多脚肿、眼皮肿和手浮肿,我只符合其一特点:手肿,被拉去做尿检。结果尿检报告一出,医生自动为我的肾摘帽平反。走到此,大概医生累了,他拿着我的化验结果,一副惑不解的样子,待看见年龄一栏后,眼睛顿时闪现出流光溢彩:别看了,更年期综合症!我心想,如果警方在破案过程中,找不到杀人凶手,就把罪责全推在有前科的嫌疑人身上,不知该有多少人被含冤入狱!于是,我想反问他谁能摔一跤,摔出更年期?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我是去医院看病,不是跟医生置气的。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我是当局者,迷在其中,被他们牵着鼻子东走,西走,走得看不见光明,走得疲惫不堪,最后走进了死胡同。心灵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使我心灰意冷。

骨子里很讨厌凡事找熟人。自认为舆论监督时代,凡事透明,何来暗箱操作?何来敷衍了事?但我的遭遇,让我颠覆了坚持多年的底线。想起同事在医院工作的兄长,于是电话向他咨询,他耐心地听完我叙述,建议我从摔伤部位查起,做肺CT外再做血常规。肺CT结果:双肺下游结节。本来抓小偷的,无意中撞倒一个潜伏已久的杀人犯,真是摁下葫芦露出瓢,一个看上去也就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医生告诉我,结节可能是之前得了肺炎,也或许是感染过,不过自己愈合了,这才使我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

所以,对于同事其兄,我是心存感恩的,最起码,是他的决断,使我知道身体内曾经有颗定时炸弹,目前,没有要爆炸的迹象,至于它以后会不会被诱发,是谁都难以说清的事情。只是,同事其兄下乡太忙,又得不到其他医生是继续检查、还在中止的建议,对死亡的恐惧,驱使我似关在封闭空间的无头苍蝇,到处乱飞,到处乱撞,寻找活路。我只好另辟新径。

来来往往医院,与面无血色的老者、少者,男人、女人,乃至怀抱中的婴儿擦肩或并肩,他(她)的家人在默默流泪,触景生情,我失去了平时的淡然心态与优雅风度,脾气暴躁,动辄掉眼泪。想起曾取笑一叔叔“怕死”,叔叔有着弥勒佛一样的笑,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得了肺癌,短暂的两个多小时,从步履匆匆竟到卧床不起。我又何尝不怕死?整整一周时间,体重骤减十斤,双下颌瘦成了尖下巴,颧骨隆起,眼圈发黑,笑靥消失,不再当窗理云鬓,懒得对镜贴花黄,终日蓬头垢面,似乎大限就在呼吸之间。一种迫切希望自己体魄健康的念头,如雨后野草般疯狂成长,甚至我想,哪怕经济拮据,哪怕工作累一些,都不可怕。

同事、熟人劝我去北京看看,弦外之音,无外乎本市医院的水平不敢恭维,我自己也亲历、听到过不少某某被误诊的例子。那一年体检结果一出来(忘记肝癌在报告结果中的原名),我立刻吓得双腿难以站立,我马上给中医王大夫打电话,告诉他报告结果数据,王大夫打断我的话,让我赶紧赶到医院,一进门,他端详了我一分钟后,夸张地大笑起来,他说,小韩,肯定是医院把化验单弄混了,你虚惊一场,可你想过没有,拿走你结果的人会停止打针吃药。

此后,我对某某附属医院很是失望。

只因我对当地某“X甲”医院尚残存一丝信心,是鉴于对那里的最初好感。“非典”那年初夏,当三姐在当地确诊为肺癌,担心小城市设备落后的我,携带片子到北京两家大医院,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同我一样,携带片子找专家的人多得是,但专家说片子模糊,建议重新做核磁,可轮到我时,那些“看片大王”并没提出异议,我反复说,会不会当地误诊了?“看片大王”肯定地说,不会的,看得出你们那里的设备挺先进的!十几年过去了,想必“X甲”的设备也一定在更新换代,始终处于国内领先水平的,退一步说,即便人为可以造假,但冰冷的仪器不会。

我在看见女专家的那一刻,热血沸腾,心中暗自祈祷,但愿女专家能诊断出我的病因。女专家有空中小姐那种亲和力十足的笑容,对看病的乡下人说乡下话,对城里的小伙,说城里话,叫人心生欢喜。之前,遇到一骨科男大夫,我自诉手木,想拍片看看,男大夫嘴叼香烟,手在键盘上摩挲,从叼烟的缝隙中冒出一句:看啥看,没事!我直言说,为了放心,我想拍个片,麻烦您给我出个单子。我怯生生地解释,生怕自己口气不对冲撞了他。去普外!男大夫毫无商量的一竿子把我支跑。我脱口而出,普外在什么地方?去一楼问去!我像被半截砖砸到头上,痛得没有吱声。其实,普外就是骨科斜对面的东南角,这是我下到一楼,问了服务台返回才知道的。

遇到女专家,我不庆幸绝对是假。我如同祥林嫂遭遇不幸那般又啰啰嗦嗦叙述了一遍病因,女专家笑吟吟地对我说,你算找对人了,我从事免疫学、内分泌学以及植物神经学科的多年!再看我兴奋地险些上前去握住她白皙的手,大有影片中共产党人历尽千险万阻找到党组织的激动。

最近去过草原吗?没有。得过肺炎吗?没有。家里有人得过肺病吗?有,我爸死于肺结核,我姐死于肺癌。回答完,我头上渗出细汗,着实说我怕,怕自己被遗传。女专家一直保持着风不散、雨冲不掉的笑容,再一看电脑上显示的检查项,已经占满屏幕,检查费用也不菲,她问我怕花钱吗?我坚定地摇摇头。

女专家拿出了初步诊断结果,还为我解释,你看手肿,可能是风湿性关节炎、神经炎,也可能是风湿性官能症,如果这些都没问题,就得考虑是内分泌失调引起的。事已至此,我真是累了,心里说,管它什么风湿、神经炎,管它是不是内分泌失调,但凡有结果,就能下药。

在漫长的等待中,检查结果羞答答地从机器中“走”出来,血沉、风湿三项等十几项,均已“阴性”画上句号。

手依旧像握了一把化了的糖,黏得握不住、分不开。朋友的朋友说,没事把手举高点,我马上照做,惊奇地发现很久握不住的拳头,手指轻松地埋进手心。她又说我的病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病久了会转为实。其实,岂止是病是虚虚实实,人的思想,人的喜怒哀乐,哪一个不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的呢?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谁能永驻健康的风头浪尖?帝王做不到,达官贵人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

我转身去找魏大夫。在那些大医院医生的眼中,他是游医,但我之前的颈椎病、腰椎错位,包括崴脚,都是他治好的,在我眼中,他是少有的名医。只因为去大医院检查,则是为了排除是否有气质型病变。想不到病了四个月的手,在拔出陈旧性淤血后,一下子轻了许多,我终于舒展开皱了很久的眉宇,那一刻,抬头看见天很蓝,云洁白,樱花、杏花、李子花在春风的搔痒下,笑得失去女孩子的矜持。

我又高举起双手,旁若无人地走在这座三千年不改城名的都市街头,一方面向我不服老的心举手投降,另方面向科学领域所不能解释的现象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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