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刀的使命
2017-03-09田野
田野
(一)
莲花的腰牵着
方头的心
听到小猪仔的惨叫声,有几条狗从集市的不同方向跑过来,站在距离方头十步左右的地方,围着方头和他的劁猪摊子看热闹。狗通人性,它们常年目睹方头像一个娴熟的外科大夫,手里金黄色的劁猪刀一伸一缩,那些猪马牛羊的屁股附近就会出现一条艺术化的切口。在切口处的血水尚未流出之前,某个器官已经被方头麻利地摘了出来。
虽然与猪马牛羊同属六畜,狗却比它们聪明得多。官道镇集市上的任何一条狗都清楚地知道,和方头以及他手里的劁猪刀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是必要的。
方头没有心情顾及那些狗的存在与戒备,他三下五除二缝合好猪仔屁股上的刀口,一边擦手一边歪着脖子望天。那一刻,太阳正悬浮在炮楼西边的半空中,橘红色的日光晃得鼻孔一痒,他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每一个喷嚏都把围观的狗们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那种滑稽的场面并没有让方头觉得多么好玩。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子,他觉得天上那个血淋淋的大圆球,就是一个大号的马卵子。从这个比喻不难看出,方头的内心是懊恼的。
方头怎么可能不懊恼呢?莲花不在集市上,他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而且还不顺当。一天当中,居然两次出现了重刀!
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如果官道镇的方头说自己是一匹马,就绝对不会有第二个同行敢跳出来冒充骆驼。人们都知道,方头那手劁猪骟马手艺的精髓,是祖传的一刀齐活。至于如何才能修炼成一刀的境界,旁人无从知晓。那是他们单家秘不示人的家传绝学,属于高度的商业机密。从方头他太爷爷那辈算起,这个机密的保守与传承,已经有好多年了。
自古以来,所有的劁猪匠都是挑着担子,跟个货郎似的走街串巷,到处吆喝著找生意做,但方头不是。他按照祖上的规矩,只坐在自家门口的集市上,等主顾把生意送上门来。这不能不说是个例外。例外的程度,可以从官道镇民间近年流传的一段顺口溜里找到佐证——
老饱学的药,方头的刀;龟井的狼狗,莲花的腰。
方头的体格结实,结实得就像西山上的石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有病,因此他不可能对老饱学的药感兴趣。龟井的狼狗呢,在方头眼里那根本就不是狗,而是邪恶的女妖。有一次去据点里给龟井送好玩意儿吃,方头眼瞅着那条母狼狗居然像个舞女一样,两只前腿搭在龟井的肩上,抱着龟井亲嘴。天老爷!方头赶紧把羞臊的目光移向窗外。从那次之后,他再见到这条狼狗,就会面红耳赤,胃里翻江倒海。
方头真正感兴趣并且日思夜想的,只有莲花的杨柳细腰。不过方头也明白,莲花的腰虽然是长在莲花的屁股上面,但是那个部位的真正主人却并非只有莲花自己,它还有一个主人,是牤子。牤子是莲花的男人,牤子的本义是公牛。也就是说,只有像公牛一样健壮的人才敢叫牤子。牤子不但体格健壮,还会做豆腐,只是牤子做出来的豆腐不及他的体格棒。
集市上,每天有好几家卖豆腐的摊子。在这些竞争的同行当中,牤子做的豆腐不是最好的,却是卖得最快的。这样的结果与牤子无关,那完全得益于他有个好媳妇莲花。别人的豆腐到了散市时可能还没有卖完,只能低价处理,而莲花却早已经收摊了。这不光是因为莲花长得俊,有着一张豆腐一样白白嫩嫩的脸蛋。更为重要的是,莲花的买卖做得有人缘、有滋味。
一双毛嘟噜的大眼睛轻轻一扫,就知道围观的人当中,哪个是来看热闹的,哪个是来称豆腐的。她会问人群中同样空着手的某一个人:叔你要称多少?那人便有些窘,涨红了脸说,从家里出来原本是打算称块豆腐的,走得急,忘了舀豆。莲花便说,你称吧叔。上回你家婶子来换豆腐,豆舀多了,存在了我这儿。那人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要一块吧。
等收摊回到家里,牤子就问莲花,我怎么不记得那个主儿的老婆什么时候存过豆子?到秋人家不把豆子送来,你可是连老本都赔了。
人情,莲花转身的时候告诉牤子,咱赚的是人情!
后来的事实证明,莲花是正确的。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收了,那些曾经赊欠的人家不仅把豆子给莲花如数送还了过来,而且再上街捡豆腐,便不肯去别家的豆腐摊了。
当然,莲花也有不正确的时候。譬如,她就不该对方头太好。这里所说的太好,是方头自己的想法,属于一厢情愿。
方头的生意有一个特点:忙的时候,那些猪马牛羊仿佛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大家一起组团前来等候方头为它们做手术;不忙时,又往往三天两天没有一个生意上门。逢此光景,方头也不着急,更不上火,他会蹲在一个老梨木板凳上面,以若无其事的神态瞄着对面莲花的豆腐摊看。其实,他看豆腐摊是假,看莲花才是真。方头的两个眼睛像一对钩子,钩在莲花的身上。方头不得不承认,莲花的脸蛋、眉眼自是好看,但真正令人心动的部位无疑还是她的腰。动静之间,莲花细细的腰身一收,一株美妙动人的白莲,就活脱脱摇曳在寂寞的风中。
方头之所以单独避开莲花的眼睛不看,那是因为自己的目光一旦和莲花的目光撞在一起,身体立刻会像那些被刚刚劁过的小猪仔一样,哆哆嗦嗦抖个不停。猪仔颤抖是由于身体疼痛。他看莲花的眼睛时明明哪里都不疼痛,为什么身子也会颤抖?
(二)
牤子手中的棍子落在
方头胳膊上
平心而论,方头一直以来的那个愿望,也并不是多么的十恶不赦。说开了,他只是盼望着有一天自己可以亲手摸摸莲花的杨柳细腰。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方头没有体验过。确切地说,是方头此前一直没有机会体验。
机会终于来了的时候,方头的手到莲花的腰之间,也就是一尺的距离。
那一天,仿佛是天遂人愿,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就有大堆的阴云滚滚压过来。凉飕飕的风,也从西山的豁口处骤然而至,直吹得整个集市黯然失色。看样子,一场大雨很可能马上就要泼将下来。
人们都仰起头来朝天上看,注意力不在地面上。注意力在地面上的只有莲花和方头两个人。莲花正忙着收拾摊子,方头在帮莲花的忙。方头这时已经和莲花一起把她的豆腐摊收拾得差不多了,如果方头的那只右手在稍后机会出现的时候,可以果断一点,大胆一点,他的愿望应该是有可能实现的。
莲花弯下腰,正在捡拾掉在地上的几粒豆子。一阵风恰好吹过来,像是特意来帮方头的忙。风将莲花的印花小袄猛然朝上一掀,一片雪白的肌肤就撞进了方头的眼里。方头的喉咙开始艰难地蠕动,手掌心不断有冷汗渗出来,方头不得不一次次握紧拳头。就在方头的喉咙蠕动到第N次时,他终于出手了。不料,那只蓄势而为的手掌尚未抵达莲花的腰畔,中途就偏离了方向——一根棍子落在方头的胳膊上。棍子的另一端,正握在一只手里,那只手是牤子的。
根据方头长久以来的观察,他几乎能够肯定,每天都要半夜爬起来磨豆浆做豆腐的牤子,这个时间段应该还躺在家里睡大觉。可是今天,牤子那东西怎么会突然就不睡了?不睡觉就该好好呆在家里,干吗要跑到集市上来?
牤子此刻很生气,所以加在棍子上的力道就大了些。方头听到牤子的棍子落到自己的小臂上,发出了一声暴怒的脆响。
正在气头上的牤子把手中的棍子抖成了一柄剑,剑尖直指方头的咽喉。我操,你这个扁脑袋货!想找死是不是?朝地上用力唾了一口,牤子继续质问方头,阴天下雨你不知道,自个儿长得啥屌样,你还不知道?
方頭当然知道自己长得是个啥屌样。
打记事起,方头就从未听到镇上的人们喊过他的大名——单义。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都叫他方头。外人那么叫也就罢了,就连爹妈活着的时候也是这么叫他。到后来,镇上的那些顽童们更是以童谣的方式编排方头:南不南,北不北,四方脑袋猪卵子嘴。
针对方头的卑鄙行为,牤子认为仅仅声讨是不够的。他准备再一次抡起棍子,可是没能抡动,他那只持棍子的手臂被莲花死死地抱住了。莲花气喘吁吁,带着哭腔喊:方头哥,你快跑,快跑啊!
方头没有跑,他正用左手托着自己的右臂,呆呆地愣怔在原地。渐渐清晰的疼痛驱赶着豆粒大的汗珠子从前额和脸上奔涌出来,汇集到下巴之后,纷纷落到衣襟和地面上。方头茫然地望着牤子手里的棍子。那是一根五尺左右的藤条,原本是方头太爷爷当年的拐棍,后来被方头送给了莲花用来支豆腐摊。
由于莲花的阻挠和羁绊,牤子一时无法对方头发动第二轮攻击,只好继续咬牙切齿地实施精神打击:我实话告诉你方头,早就知道你没安好肠子,防着你呢。你他娘连自个儿的老婆都看不住,还有闲心惦记别人老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那熊样!
原本只是想摸一下传说中的莲花的腰,不料竟被人家男人当场抓了现行。极度的羞愧感让方头无地自容,他此刻真想撒泡尿出来,但那一定不是为了拿尿当镜子照照自己。不用照,方头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熊样。他试图沿着牤子的提醒想开去:倘若此刻能撒出来一泡尿倒也不是坏事。那泡尿最好能像沁水河一样幽深,以便一头扎进去,淹死自己。
集市上那些抬头看天的人们都被牤子的叫骂声吸引了过来。见状,有几个急公好义之人就准备上前劝架,却被大多数热衷看热闹的人暗暗阻止了。牤子见人越聚越多,方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有意跟自己叫板,再回想起之前莲花提醒方头哥快跑,牤子的心里就像被灌了一瓢生豆浆,又苦又涩。为了冲淡那种苦涩,牤子决定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方头来点儿厉害尝尝。无奈莲花始终像考拉一样,把他当成了一棵桉树,死死地缠在身上。牤子狠心一抡胳膊,莲花就飞向了他的身后。
怒火重燃的牤子,用双手将棍子高举过头顶。凭他的块头和力气,如果这一棍子落到方头的身上,极有可能把方头打成半身不遂。
那根高举的棍子迟迟没有落下。这一次让棍子停住的,不是莲花,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大家也都认识,他是官道镇据点里的最高长官——龟井队长。
众人光顾着看热闹,没有谁注意到龟井是什么时候来到了方头的身后。
龟井左手牵着的那条狼狗,正和龟井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牤子和他手里的棍子。牤子心里明白:眼下,只要半空中的棍子再往下落半尺,龟井手里拴狗的皮带就有可能松开。一旦龟井松开了皮带,那条凶恶无比的大狼狗就会冲过来扑到自己的身上,尖利的狗牙很快就能把自己撕成碎片。
整个官道镇的人都知道,龟井是方头的朋友。牤子当然也知道,而且他还亲眼看到过那条大狼狗眨眼工夫就把李五妖家那头受惊后误闯据点的大黄牛咬死。自己的脖子再粗,也赶不上五六百斤重的黄牛脖子粗。想到这里,牤子乖乖撂下了手里的棍子,围观的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龟井走上前撸起方头的衣裳袖子,在方头的胳膊上轻轻捏了捏,又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冲牤子一勾,你,过来!
尽力调息均匀自己的呼吸,牤子极不情愿地来到龟井和方头跟前。龟井慢条斯理地对牤子说,方头这条手臂,骨折了。你,要负责!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官道镇的地盘上,龟井的话就是圣旨。虽然龟井的模样并不像他的狼狗那样凶恶,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也总是说得文质彬彬,假如不是穿了一身日本军服,龟井更像是一个教书先生。但是,如果有谁真敢把龟井当成一个教书先生,或者把龟井说的话当成一个教书先生的话,那后果无疑会很严重。
龟井说出的话,镇长不敢不听,警察所长不敢不听,牤子当然也不敢不听。既然龟井说了,叫牤子要为方头的胳膊负责,牤子就不敢不负责。
人家方头哥把我怎么了?一回到家里,莲花就开始责备牤子,你一上去就下那么黑的手?莲花平时从来不对牤子发脾气,这是头一遭指责自己的男人,这下好了,你不是有劲么?你不是敢下手么?方头哥的胳膊折了,怕是仨月半载都没法做生意。不用旁人说咱,十里八村那些等着劁猪骟马的乡亲,就会拿唾沫把咱们淹死!
牤子深知自己闯下了祸,面对莲花的数落也只能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听着。
眼瞅着自己的男人几乎要把脑袋插进了裤裆里,莲花的口气软了软,你起来,赶紧去饱学爷的医馆,把家里这三块钱给饱学爷送过去,让他老人家多费心,给方头哥用点儿好药。你呢,当着饱学爷的面,再跟方头哥真心道个过。
(三)
莲花钻进方头被窝,
是为牤子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自己的胳膊叫牤子打成了骨折,肯定属于动骨。方头就想,既然是骨头动了,养好就得一百天。就算自己的体格结实不用一百天,也总得九十天吧?
别人受了伤,都盼望着能早一天康复,方头不是。他现在反而担心自己的伤势康复得过于太快。他的目的很明确,自己的胳膊一天不好利索,莲花就会多给自己做一天的飯。吃着莲花亲手做出来的饭菜,那样的日子真好!好得如同走进了一个美不胜收的梦境。方头巴不得自己这条受伤的胳膊一直伤下去,倘若那样,自己就可以一直待在那个有莲花陪伴的美梦里,永远不用出来。
事实上,方头忽略了他的愿望并不具备实现的基本条件。因为至少有两个关键人物,不同意他的美梦无限期延续下去。牤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刚开始那段日子,一想到方头好端端的一条胳膊愣是被自己敲断了,牤子的心里还是生出过一些歉意的。歉意之外,牤子也后怕。他无法预料在打伤方头这件事上会不会得罪了龟井。在官道镇,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龟井。得罪了龟井,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后怕之外,牤子还后悔:他和莲花两个人起五更爬半夜,辛辛苦苦磨豆浆、做豆腐、卖豆腐攒下的三块大洋,被自己一棍子敲得没了影子。悔意高涨时,他有几次甚至想敲断自己的胳膊。下不去手,牤子就偷偷抽自己嘴巴。抽完嘴巴,牤子每天还是会按时按晌把莲花做好的饭菜,像伺候祖宗一样给方头送过来。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牤子又不是他方头的儿子。一个月之后,一天要送三顿饭的牤子就开始渐渐地不耐烦了。尤其是到了后来,每当看到方头当着自己的面,用一只笨拙的左手就能把莲花做的饭菜吃得呼噜呼噜山响,三扁四不圆的脑门上每次还都闪亮出一层惬意无比的汗珠,牤子心里就会又有一根棍子举起来,一次次敲向方头那条挥舞筷子的左边胳膊。
牤子果然不再给方头送饭了。
就算牤子想送也没法送了,他被抓到据点去修一个更高更大的炮楼。以前,据点里修筑那个老炮楼的时候,用的人都是日本兵去昆嵛山一带抓来的劳工。作为占领者的最高长官,龟井很聪明,他不想让自己当一只吃窝边草的兔子。事实上他做到了,据点里的士兵和官道镇的百姓一直相安无事。没想到这一次修建新炮楼,龟井吃了窝边的草,他派人抓了牤子和镇上的其他几个青壮年。牤子离开家的时候或许不曾想到,那条从他家到据点只有五里远的路,会是他生命中的一条单行道。他能走过去,却再也没能走回来。
另一个不同意让方头以受伤的名义待在梦里的人,是开医馆的老饱学。
老饱学从老花镜的镜框上边露出两只眼睛,打量着方头仍然吊在胸前的右臂,方头啊,我今天就给你去掉胳膊上的竹片子,不用整天吊着了。你呢,再养上个三天五日,又能摆弄你的小金刀了。
老饱学口中的小金刀就是方头用来劁猪、骟马的劁猪刀,是方头吃饭的家什,更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多少年来,整个官道镇一直都在传说那把刀的神奇。人们说小金刀是用纯金打造的,刀不沾血,血不沾刀。还说小金刀一经接触到猪马牛羊的身体,便会沿着主人心想的切割路线自行走刀。也就是说,方头在劁猪骟马的过程中,牲畜身上的哪个部位该留,哪个部位该去,小金刀自己都知道。有关小金刀的神奇传说早已形成了一道光环,不仅笼罩着他的刀,也笼罩着他这个刀的主人。
爷,这才刚刚一个月多点儿,能好利索?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问老饱学。口气里明显流露出对医嘱的质疑。
老饱学宽厚一笑。自己行医六十多年,还没有哪一个病人敢当面跟自己这么说话。方头敢,那是因为方头知道,他的太爷爷曾是老饱学的义父。老饱学呢,也一直拿方头当自己的亲孙子看待。
老饱学慈祥而又不失严肃地问方头,你是真嫌那条胳膊好得快了?方头一下一下眨巴着眼睛不回答。老饱学说,你要是真嫌好得快,我倒是有个办法。
啥办法呀爷?方头的眼睛立刻停止了眨巴,目光像一只灵敏的猴子,突然蹦到了老饱学的脑门上,极认真地问。
你自己把胳膊伸到门槛下面,轻轻往上一掰,就行了。
老饱学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方头却能听出里面蕴含的威严,他只好把目光移到别处,躲闪着老饱学的眼睛。虽然那种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扭捏捏,老饱学还是从中捕捉到了扭捏下面隐藏的倔强。
缓缓摇了摇头,老饱学说,方头啊,我看你这倔脾气,不像你爹,也不像你爷爷,倒是挺像你太爷爷。
我怎么可能像太爷爷呢?从老饱学的医馆回到家里,方头一路都在想,我要是有太爷爷那么大的本事就好了。太爷爷娶了三个老婆,我连一个老婆都没留住。
有关太爷爷以及自家祖辈的历史,方头都是从老饱学口里听来的。
老饱学告诉方头:他们单家老辈子并不是劁猪骟马的,而是在京城里专门负责劁人骟人,也就是制造太监的。那一行的文雅称谓叫净身师,俗名刀子匠。由于单家手艺精湛,有些经他们家净身的太监后来发达了,往往便会有所回报。据说,当这门技艺传到方头太爷爷这辈的时候,名声达到了顶峰。同治十三年,宫里的四品总管太监正是由单家净的身。总管饮水思源,回想起单家当年的好,便决定为单家做点儿事情以示谢恩。于是他亲自出面请托兵部武库司的人,用黄金合着别的稀罕金属,特别打造了一把手术刀。金黄色刀身上刻着单一刀三个字。且不说那把刀如何金贵、如何锋利,也不说刀身上的刻字出自哪一个大学士之手,单是隆重的赠刀仪式就足以羡煞京城里的同行。
方头的太爷爷那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长得都很壮实,到了十五六岁时,先后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从小就病歪歪的老三,勉强活了下来。这个老三就是方头的爷爷。老三后来娶了媳妇,媳妇生了一个男孩。就在男孩五岁那年,夫妻二人又相继过世,留下的那个孩子,就是方头他爹。
发送完最后一个儿子,太爷爷就突然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领着唯一的孙子离开京城,黯然回到了官道镇老家。也许是太爷爷那双手并没有在真正的金盆里洗过,或者是洗了没洗干净。总之,在老家赋闲了两年之后,太爷爷便闲得手痒难耐起来。可是小小的官道镇不需要太监,也就不会有人让他净身,需要净身的只有猪马牛羊。太爷爷精通医理,他相信与给人净身相比,牲畜的去势要简单得多。给人净身好比是连根拔起一颗已经结了瓜蛋的瓜秧,务必要做到干净彻底。而给牲畜去势,只需将仅有的两个瓜蛋摘掉即可。于是,他重操旧业,又拿起小金刀,干起专门为牲畜去势的营生。
那把小金刀在太爷爷传给方头的父亲之前,就已经在业内闪耀出独树一帜的光亮。后来又经过方头父子两代人的增光添彩,小金刀的光亮就放大成了神奇的光芒。当然,那种光芒仅限于技术层面,并没有照亮单家的生活之路。方头十二岁那年夏天,父母去姥姥家走亲戚,回来时路过沁水河,踩烂了木桥上的桥板,夫妻二人双双溺亡。
仿佛儿孙们的寿命都累积到了太爷爷一个人身上,他双手颤抖著将小金刀交到方头手里,无限悲凉地抚摸着重孙子的四方脑袋,怆然叹道,老者不死,少者不旺;老者不死,折少亡啊!当天夜里,太爷爷给老饱学留下一封托孤的信,找出当年用来束缚净身对象的牛皮绳,在自己九十岁的寿命上打了一个死结。
太爷爷死后,镇上的人们背地里就有了一种议论,说单家之所以人丁不旺,很可能跟他们祖祖辈辈从事的营生有关。因为那种营生,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牲畜来说,都意味着断子绝孙。
已过了掌灯的时辰,算计着莲花不会来送饭了,方头于是就早早躺下,瞪着两眼遥望窗外的月亮。望了没多久,两块眼皮就粘在了一起。迷迷糊糊中,他的鼻子里钻进一股淡淡的青艾的味道,他一骨碌坐了起来。
如同下凡的仙女,莲花沐浴着月光,真真切切站在方头的面前。
那一晚,莲花开始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方头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自从莲花背过身去解纽扣那一刻开始,方头的胸腔里就有一团烈火开始燃烧起来。熊熊火焰顺着喉咙往上蹿,一直蹿到了嘴里,生生将舌头烤成了一条泥鳅干。
而慢慢褪去衣裳的莲花,却像是一条春光无限的美人鱼,在如水的夜色里,以恬静、以诱惑、以传说、以摧枯拉朽的态势,真实地颠覆了方头的世界。
方头听见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开始发出欢愉而痛苦的呐喊。他又开始颤抖起来。这一次,颤抖的不光是身体,就连心头也跟着抖个不停。如果想摆脱颤抖引发的强烈眩晕,方头唯一正确的选项,就是要奋不顾身地伸出手去抓住那条美人鱼。
但是方头又一次重复了历史性的错误。即使有着夜色的掩护,他的双手在前行的道路上依然显得犹豫不决,甚至是羞羞答答。为了给自己鼓劲儿,方头决定在默数完五个数之前,一定要让双手化作两条小船,直达彼岸!一,二,三……忽然听到莲花的身体里飘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声叹息凉凉的,一如千年寒潭之水,泼进方头的心里。计数戛然而止,一股针扎般的痛感在内心扩散开来。停顿了片刻,方头似乎才下定决心,起来吧妹子。起来!穿衣裳回家去。
莲花很听话,就坐了起来。坐起来的莲花,并没有急于穿戴整齐,而是两臂交叉,捂紧红兜肚下面藏着的两只小兔子,低声问方头:哥,你不是一直都想稀罕俺么?
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方头含混不清地说稀罕。
莲花说稀罕,你就要了俺呗。
方头说俺怕。
莲花就问你怕啥么?俺又不会告诉牤子。再说,这也都是为了他呢。
方头心底的寒意又陡然升起。他说俺不光怕牤子,更怕俺沾了你,有一天牤子知道了,对你不好。
在两个人的对话过程中,虽然方头一如既往不去看莲花的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到,莲花哭了。
不哭妹子,方头承诺,你放心,天一亮,俺就去找龟井。
(四)
方头意外地被拦在
据点外
清早起来,方头并没有直接去据点找龟井,而是去了山后的西埠村。
方头明白,开口求人三分矮,何况要去求的人还是龟井。即便自己和龟井有交情、是朋友,空着两只手去找朋友办事,礼数上也说不过,不靠谱。方头是靠谱的,而且他深谙龟井喜欢什么。方头常听人说,世上最好吃的美味莫过于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龙肉他没吃过,驴肉的确好吃。特别是莲花包的驴肉馅饺子,吃一口能香透五脏六腑。龟井没吃过莲花包的饺子,方头也从来没想过让他吃。既然龟井只对猪马牛羊的卵子(睾丸)情有独钟,方头恰好有条件投其所好。
老饱学的侄子住在山后的西埠村,他家里养了一头四岁大的叫驴。这头叫驴拉车、拉磨不怎么样,总是喜欢偷懒耍滑不出力,可是恋爱却有一套。它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本村韩财主家的一匹小骒马给勾引到手了,并且让对方怀了孕。
韩财主家那匹两岁骒马,原本是留着将来下小马驹的。结果尚未成年,就生了个不伦不类的小骡子出来。这让韩财主觉得很难堪,也很窝囊。于是,他打发管家去找老饱学的侄子讨要说法。最终,老饱学的侄子乖乖赔了韩家半块大洋,外加一斗包米。
这还是看在你叔老饱学的面子。收下赔偿的韩财主,余怒未消地教训老饱学的侄子:要是换成别人,就算赔我一块大洋两斗包米也不能够罢休。你替我想想,我们家的骒马下马驹还是下骡驹事小,有辱门风事大!
垂头丧气回到家里,老饱学的侄子一气之下,决定把这头惹祸的叫驴牵到镇上,让方头把它骟了。那头叫驴已经察觉到了主人的意图,刚到村口,就躺在地上一个劲儿撒泼打滚,死活不肯跟主人往前走。老饱学的侄子只好把驴牵回家,捎信到镇上让老饱学出面,请方头来家里收拾这头败家的叫驴。
方头原本答应了老饱学的,后来胳膊叫牤子打断了,就把这桩事耽搁了下来。如今有求于龟井,最好的礼物,莫过于西埠村那对叫驴卵子。
官道镇是个千年古镇。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贝壳,卧在两条官道的交会处。东西走向的官道西边直通烟台,往东可达威海;南北走向的官道,北面毗邻大海,南边延伸至昆嵛山。用书上的话说,官道镇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日本人占领胶东不久,昆嵛山的山里山外就陆陆续续拉起了好几股各种字号的抗日队伍。日本人的据点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如同一根巨大无比的钉子,牢牢钉在了官道镇上。从此,镇上的人们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靠近据点。
只有方头特殊。
据点里驻有二十几个日本兵,还有一小队二狗子(伪军),多数人都认识方头,也知道方头是龟井的朋友。还知道方头每次来据点,都是给龟井送好玩意米西的,几乎没有人盘问或者阻拦他。
望着眼前那一对鸭蛋大小的驴卵子,龟井的两只眼睛闪烁着喜出望外的光芒。方头,你知道,龟井竖起两根拇指说,我们是真正的好朋友。我,最喜欢你!
努力调整着自己脸上的笑意,方头说,那是那是。
龟井朝门外招手喊来那个开挎斗摩托的小勤务兵,指着桌子上的驴卵子用日本话叽哩哇啦地交待着。
据点大院的正南面,那些修炮楼的人们正在日本兵和二狗子的监督下干活。方头的目光掠过人堆里的每一张脸,看到的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他没有见到牤子。
放下擦手的毛巾,龟井来到方头身后,伸手搭在方头的肩上,然后直视着转过身来的方头,我现在可以肯定,方头你来给我送好玩意儿米西,是个幌子。
方头哆嗦了一下,他想躲开龟井逼视自己的眼睛。刚才龟井的手掌挨到自己肩头的一瞬间,他那颗本就突突乱跳的心,险些就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剧烈的心跳透过方头的肩膀传递到龟井的手掌,连带着龟井的胳膊也一抖一抖地动。担心自己的心蹦出来,方头不敢张嘴,自然也就无法说话。
好在龟井压根就没打算听他说什么。龟井说,方头,你什么也不用说,你是来找牤子,对吧?我现在告诉你,他三天前就跑了。
既然龟井说牤子跑了,方头也不敢再往下问什么。离开了龟井的办公室,方头来到据点的院子,他尽量放慢脚步,仔细打量着据点四周的围墙。他想不明白,那一丈多高的大墙,上面还架着带蒺藜的铁丝网,牤子究竟是怎么跑出去的?要是牤子真的能单枪匹马从据点里逃出去,莲花嫁给他,倒也不算太委屈。
听方头说牤子已经从从据点里逃走,一直在老饱学医馆等候消息的莲花,脸上总算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不过那抹喜色很快就被忧虑覆盖了。莲花轻声问老饱学,饱学爷,那能是真的么?
真的假的这会儿还不好断。老饱学说,以牤子的脾气来看,这事他能干得出来。可龟井的据点毕竟不是咱这街上的集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听说里边存放了不少的枪炮子弹,还有汽车喝的洋油。日本人和索连七的二狗子看得紧着哩,他们怎么会叫牤子跑出来呢?
老饱学的疑问让莲花的眉目之间再一次蓄满了焦灼。饱学爷、方头哥,你们说,牤子要是真的跑出去了,这都三四天了也没回家,他能去哪儿呢?
老饱学安慰道:莲花你也不必太心焦。按说这事,龟井是不会对方头撒谎的。要是牤子还在据点里修炮楼,他不想放牤子出来,就算方头去求他,他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回绝方头。他没回绝方头,而是说牤子跑了,兴许,就是真跑了。至于他去了啥地方,眼下还不好断。反正家里他是不敢回。
頓了顿,老饱学又叮嘱方头,你回头还得去找一下龟井,问问他,牤子究竟是什么时辰从据点里跑出去的?跑走的当口出没出啥事?
爷你放心,我转天就去。
我不太放心啊方头,我说这话,你也别不乐意听。老饱学说,这几年,大伙都议论你跟龟井怎么怎么好。其实你们两个的交情说白了,也就是他龟井想吃的那东西,你手里有,又肯给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呀?
老饱学说的话,方头几乎是言听计从,从不怀疑。不过对他刚才的那番说辞,方头还是有想法的,嘴上不去辩解,可是方头心里头不服气。饱学爷怎么可以把朋友之间的交情勾兑得那么寡淡?不说别的,人家龟井要不是真心实意对我好,他能把据点里那个高丽女人不是他老婆,而是专门用来伺候日本兵那样的丑事告诉我?还有,嘎嘎新的日本军用铺盖,龟井为什么只送给我而不送给你饱学爷?还有,龟井的那辆大挎斗摩托车,除了让我坐,怕是连镇长都没有摸过一下。
不服气归不服气,方头心里还是有数的,上面那些话他是万万不敢明说的,何况当时莲花还在。自己跟龟井有交情不恨龟井,不等于别人不恨龟井,尤其不等于莲花不恨龟井。牤子毕竟是莲花的男人,自己的男人叫龟井抓走了,换成谁都会记恨。
方头在据点门口被拦住了。
上次来据点给龟井送驴卵子,龟井回赠给方头一件崭新的雨衣,是日本兵穿的那种软乎乎、亮闪闪的塑料布雨衣。披在身上像长袍一样,又轻快又不透水,比起老式的蓑衣不知要强上多少倍。方头可以预见,自己穿上那样一件雨衣,在集市上走过一遭,保准会招来一大堆眼气的目光。由于当时一心惦记打探牤子的消息,他临走时忘了带上那件雨衣。
方头这一次来据点,想借着拿回雨衣的名义,找龟井再次确认一下牤子的下落。因为牤子的下落,对莲花来说非常重要。凡是莲花的事,方头都会心甘情愿地替她分担。
想不到,站岗的不让方头进去。见方头想强行朝里面闯,那个长着一根细长脖子的二狗子就拿枪管捅方头的肚子。据点白天一般只设两道岗,头一道岗由二狗子把着;再往里面的第二道才是日本兵值守。拦住方头的长脖,方头不认识,方头说我有事,让我进去。
二狗子队长索连七嘴里叼着烟卷从里面走出来。索连七说,方头你空着俩爪子,不给太君拿好玩意儿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龟井先生有事。
索连七说龟井先生不在。
方头商量索连七,索队长你叫我进去看看,行不行?
索连七脸一黑,说,方头你他奶奶这个四方脑袋,是不是叫谁家的骒马夹坏了?吐掉嘴角上的烟屁股,索连七两手拤腰,你也不寻思寻思,要不是龟井太君有话,我敢拦你?
对索连七的话,方头表示怀疑,索队长,你不是糊弄我吧?
索连七有些恼火,方头,你他奶奶要是再敢跟我这磨牙,你信不信?我一脚把你卵子踢化了。
望着索连七脚上黑森森的大皮靴,方头不敢不信。以他的职业经验,比任何人都清楚,男人的卵子若是被踢化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方头不解的是,索连七这个鳖孙虽说对旁人从来都是耷拉着一张马脸,对自己一直还是比较客气的,今天是怎么了?莫非龟井真的是不在据点里?还是在据点里,故意不让我进去?
见索连七的态度已无通融的余地,方头只好转回身,悻悻地朝回走。
(五)
恶梦在没有
预兆时来临
官道镇的天空依旧是蓝色的,只是蓝得不那么透亮。总有一些旧棉花样的云彩,散漫地漂浮在半空中,没精打采,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绵羊。集市上还似从前那般,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或忙碌,或闲散。
方头在随后的五天里四次去据点见龟井,每一次都被挡了回来。懊恼之余他尽量宽慰自己:龟井或许真的是去烟台城开会了。要是在据点里,凭两个人的交情,他怎么可能不让自己进去呢?
已经有几日没见到莲花了,他想念莲花,可是这些天来却一事无成,毫无作为,他又害怕见到莲花。见了莲花说什么呀?告诉她自己连据点的大门都没进去,莲花会相信吗?饱学爷会相信吗?难道他和龟井的交情真如饱学爷说的那样,也就像一个猪仔卵子那么大?
老饱学打发伙计急匆匆把方头叫到医馆里,告诉他牤子死了。是镇上采药的李二,在西山的一个小山洞里发现了牤子。根据李二的描述,看样子,牤子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他的大腿上有一个血窟窿,山洞的地上流了一大摊血。老饱学分析,牤子十有八九是受伤后流血流死的。
遵照老饱学的吩咐,方头硬着头皮来到莲花家。可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莲花回来。在等莲花的过程中,方头心里一直很拧巴。他知道自己是在充当一个传递噩耗的信使,不管有多么不情愿,他也必须把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莲花。与此同时,方头的四方脑袋里竟然提前闪现出这样的一个画面:牤子下葬了,孤苦无依的莲花趴在牤子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在把该流的眼泪流完之后,站起身,慢慢朝自己走来……
一道憧憬的闪电熄灭之后,方头突然发觉自己不够厚道,甚至是挺操蛋。
对于莲花的离奇失踪,方头无法接受。莲花像阳光、像空气、像粮食、像清泉一样滋养着他的生活,让他那个原本缺盐少醋的日子得以生出一些滋味、劲头和念想。如今找不到莲花,方头感觉自己的生命突然间变得黯淡无光、毫无意义了。接下来的几天,方头找遍了所有莲花可能去的地方,结果是一无所获。
昏暗的天空下,人们的面目表情都不甚明朗。方头从集市这边找到集市那边,他问过的每一个人都说不认识莲花。方头只好努力去告诉他们,说莲花就是在自己摊子对面卖豆腐的那个女人。大家便笑方头胡诌,说你对面的摊子明明是卖草席的二罗锅,从来就没见过有什么卖豆腐的女人。方头认定这帮混蛋一定是商量好了的,合起伙来跟自己开玩笑,方头觉得那种玩笑一点也他妈不具备幽默含量。
没有跑出去多远,方头就被人挡住了去路,那个人是手牵狼狗的龟井。龟井说方头你跑什么?我正要找你。
方头自然知道龟井来找自己的意圖,一定是在他受伤这段时间,没有干活,龟井喜欢吃的那些好玩意断顿了。
从前劁猪骟马,方头会把从猪身上马身上摘下来的花花肠子(雌性动物的卵巢)和卵子随手扔了喂狗。时间久了,集市上那几条吃顺了嘴的狗,就成了方头的铁杆粉丝。自从官道镇上有了日本人的据点,自从据点里有了龟井队长,那些狗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原来,狗喜欢吃的东西,龟井也喜欢吃。龟井喜欢吃,方头自然不敢再喂狗了。如此一来,方头每天就会额外多出了一个活。收罢摊子,他还要把这一天攒下的猪零马碎给龟井送到据点里去。猪和马的卵子龟井用来烤着吃下酒,母猪骒马的花花肠子龟井就拿来喂他的狼狗。龟井就和方头成了好朋友,就连那条凶神恶煞般的大狼狗,见了方头也会破天荒摇几下尾巴。
龟井问方头,你的伤好了么?方头说早好了。龟井又问:我的好玩意儿呢?方头说有。就打开那只龟井送给他的铝制军用饭盒,伸手掏出里面的物件递给龟井。
不承想,那团血淋淋的东西不是猪身上的,也不是马身上的。方头看得真真切切,那一对鹌鹑蛋大小的东西连着一段属于人类特有的器官。最荒唐的是,方头竟能认得出那个型号独特的器官,是牤子的!他和牡子以及镇上的其他伙伴们一起去沁水河洗澡,人人都笑话牤子身下的小兄弟太长了,可以当半条裤腰带使唤。
方头愣住了。他想不明白,那东西分明是从牲畜身体里摘出来的,怎么会一眨眼就变成牤子的了?方头看见龟井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在笑。笑着笑着龟井的脸就变了颜色,变成了一块青黑色的生铁,生铁上面还挂了一层白霜。龟井什么也没说,身体往后退了一步,那条大狼狗就扑过来,咬住了方头的脖子。方头能闻到狼狗嘴里呼出的腥臭味,同时还能感觉到狼狗的利齿已经刺穿了自己的喉咙。他试图抬起右手并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让右手抵达狼狗的颈下,因为那把小金刀就套在右手的食指上。如果不能抢在狼狗咬断自己的喉咙之前先割断狼狗的喉咙,它就会把自己啃成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
平日里灵巧自如的胳膊,关键时刻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了,不管方头如何努力就是抬不起来。这都怪牤子那个鳖孙!要不是他把自己右边这条胳膊打断了,眼下何至于会遭遇这样的凶险?想到了牤子自然就想到了莲花,方头就拼命地呼喊莲花。他能够听到莲花缥缈的应答,就是看不到她的影子。方头一着急,把自己急醒了,原来是做了个噩梦。
惊醒过来的方头再也无法入睡,他翻了个身之后,开始专心致志地想莲花,莲花的模样立刻生动得有如窗外的月亮。月亮的每一次闪烁,都吸引着方头的内心潮起潮落。恍惚中,他发觉自己下面的小兄弟,不知何时竟胀胀地硬成了一根小木棍,挺挺地竖着,那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来临时,好像有点儿难受,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受。方头一时间有点糊涂,好端端地躺在炕上想莲花,怎么就会想出了这样的滋味?
其实,在好多事情上方头都犯迷糊。比方说后山那个大妮,明明嫁给自己当了媳妇,两个人也在一个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睡了两年多的光景,别的男人娶了媳妇不到一年就睡出了小人儿,可是那个大妮就像是被劁过的母猪一样,睡了这么久,连个小人儿的毛都没睡出来。更令方头不解的是,大妮后来就找出各种理由不跟他在一个被窝里睡了,而且每晚到了睡觉的时候还总是背对着他长吁短叹。弄得方头以为大妮出了什么毛病,就拉起她去找老饱学。老饱学为大妮号了脉,眼睛便落在方头的脸上。定定地看了好长工夫,老饱学起身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莫非这人世间,果然一切都有定数?
老饱学后来开了一大包草药,他说这服药不是给大妮吃的,是让方头吃的。
方头还没有把那些苦透肠子的药汤喝完,大妮就在一个阴雨天里,偷偷跟着一个经常来镇上收山货的山西货郎,跑得没了踪影。
(六)
黑洞洞的枪口
直指方头
一连串的闷雷从海边滚过来,裹着豆粒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落在老饱学医馆的院子里。医馆的伙计领着方头进了医馆后堂的书房,书房里除了老饱学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方头认出来了,是韩智。韩智是西埠韩财主的儿子,前些年一直在镇上的学校里教书,后来不知怎么好端端就从官道镇消失了。再后来,听说他跑到昆嵛山里当了土匪,他爹韩财主气得一场大病好了之后,亲自到烟台城里的报纸上登启事,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方头眼前的韩智,一张脸上胡子拉碴,又黑又瘦,像是刚从炭窑里钻出来烧窑工,跟从前在镇上教书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老饱学问方头,你认识这个人吧?方头点点头,叫了声韩先生。
韩先生不是外人,更不是什么土匪。老饱学语气凝重,方头,今天咱们在我家里说的话,你千万千万不敢叫旁人知道!
方头明显感觉到老饱学没了往日的淡定,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硬撅撅、干巴巴,就像他药斗里那些不含半点水分的老陈皮。
一直坐着没动的韩智,伸手示意方头坐下,方头就坐下了。
韩智问方头,兄弟,你是不是一直在找莲花?方头说是。韩智说你别找了。
见方头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韩智征求老饱学意见,饱学爷,咱还是跟他说了吧?老饱学点点头。韩智一字一顿地说,兄弟,你想不到吧?莲花,就在龟井的据点里。
窗外均匀的雨声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炸雷,把方头脑袋里的一个马蜂窝劈翻了。天地万物仿佛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嗡嗡声。
方头听见韩智说他准备去救莲花。可是方头想不通,韩智为什么要救莲花?他和莲花有什么关系?退一万步说,就算韩智是出于好心要去救莲花,就凭他那两下子,想在龟井戒备森严的据点里救人,救得了么?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咬定莲花就在据点里?
韩智说,我不光知道莲花叫龟井弄进了据点。我还知道,你去找龟井,连据点大门都没让你进。你想想,那是为啥?
老饱学插言道:别疑惑了方头,韩智说的没错,千真万确。
实话告诉你吧方头,我这回从山里过来,还真不是专门为了救莲花。过几天,烟台城里的日本兵要去昆嵛山里扫荡我们八路军。我们呢,就打算趁大隊日本兵开进山之前,把他们存放在官道据点里的枪炮子弹抢走。要是抢不走,就干脆炸掉!
方头怯怯地望着韩智,韩先生,你说的事我也不懂。日本人的那些东西,你们愿意抢就抢,愿意夺就夺。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跟龟井说半个字,打死我也不会说。
我们知道你方头不会去告密。韩智说,你光是不告密还不行,你还得帮我们个忙。
听到韩智想叫自己帮忙,方头吓得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韩先生,你们八路跟日本兵两家,是狼咬虎还是虎吃狼,都不关我的事。别说我帮不上忙,就是能帮上,我也不敢帮啊。再说,人家龟井又没得罪我。
方头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韩智的两个大眼睛一瞪,他似乎没有料到方头居然是这种混账态度。他问方头,什么叫不关你的事?那你告诉我,你还是不是中国人吧?你要承认还是,就他妈拿出点中国人的血性来!好不好?
方头的胆怯和懦弱激怒了韩智,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匣子枪,用力拍在桌子上。那把匣子枪黑黢黢的枪口正对着方头,方头立即联想到了龟井那条狼狗的眼睛。看一眼,就脚底抽筋,浑身冒凉气。
韩智接下来的话更狠,方头你给我听仔细了,以你跟龟井的关系,我们早就可以把你当汉奸砍了!你知道为啥没砍你?都是饱学爷,要不是他一直为你挡着,就算你长了十个脑袋,也早就不归你了!
一个憋在方头肚子里的凉屁,突然在他的裤裆里炸响了。同时,又有一泡滚烫的热尿,悄无声息地顺着方头的两条裤腿往下流。他只好紧紧夹住双腿,用求救的眼光去看老饱学。
老饱学责备韩智道:你干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么韩智?赶紧,赶紧把你的枪收起来!是你没有把道理说透,能怪方头?
听得方头心里一暖,还是饱学爷的话中听。人活得年岁大了,经历的事情就多,经历多了自然就懂得,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老饱学又说,方头啊,你告诉爷爷,你是打算救莲花呢?还是不打算救?就这两条道。要是打算救,咱们就合伙想出一个救她的法子;要是不打算救或是说不你敢招惹龟井,也行,那就是该着莲花命苦,这世上没人能帮她喽!
韩智拿鼻子哼了一声,抽出匣子枪的弹夹,拇指一推一挑,一颗子弹就蹦了出来。韩智说,方头,都说你刀玩得好,咱俩比试比试吧?让饱学爷当证人,你先给我一刀,杀了我算白杀;要是杀不了我,我给你一枪。怎么样?
(七)
小劁猪匠手里的
金刀,天下只有一把
韩财主家的伙计在集市上告诉方头:最开始,他们东家并没有打算把这匹儿马骟了。因为它个头高,身段漂亮,牙口还好。整天好草好料地喂着,就是预备留它当种马。哪知道这东西不务正业,自家的骒马闲着,让给老饱学侄子家的毛驴去配。它呢,专门喜欢在东家的女眷们跟前亮家伙。有一次,这匹儿马起了性,挣脱了缰绳,挺着胯下那根黑不溜秋的大棒槌,把东家的小老婆追得满院子里跑,生生把女东家吓出了毛病。
方头没心思去搭理那个嘴丫子堆着唾沫的家伙,他以五花大绑的方式把那匹高头大马牢牢固定在拴马桩上。
那匹马一声不吭,还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盯着方头,盯得方头很不舒服。方头觉得这匹马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很像龟井。他一掌拍在马屁股上,看什么看?你个狗操的。
韩财主家的伙计听了,站在一旁嘻嘻地笑。方头,你说话太鸡巴有意思了!
方头甩着拍疼了的手掌,瞪了那伙计一眼,弯腰从家什箱里拿出一个深绿色小瓷瓶,瓶里的药水是他们单家古方秘制的天麻散。仅从字面上理解,天麻散似乎是以天麻为主要原料提取的药剂,其实不然。方头的祖先无疑精通夸张之类的修辞手法,取天麻散为名的真实意图是想告诉世人:当心!这种药非比寻常,它可以麻醉老天。因此,在给牛马这类大牲畜动刀之前,出于人类最基本的同情心,每次都要把刀尖在天麻散里蘸一下。这样一来,当小金刀刺进牛马体内的时候,刀尖上的药液会在瞬间就让牲畜丧失知觉。也就是说,天麻散的功效,相当于后来的麻药普鲁卡因。当年,方头的祖上在京城里批量制造太监,与其他同行最大的区别就是为了避免那些被净身的小孩子当场疼死,会在手术时用天麻散施行局部麻醉。
方头打开瓶塞,正准备把刀尖朝瓶子里面伸,一抬头,看见那匹儿马在冲着自己笑,而且是冷笑。那样的冷笑怎么看怎么像龟井。方头于是把还没有接触到药水的刀尖撤了回来,重新塞上了瓶子。
韩财主家的伙计看见方头的右手金光一闪,儿马的阴囊上就开出了一道血槽。两个壮硕的马卵子泛着粉嫩的亮光,被方头变戏法一样托在了手里。
眼瞅那畜生疼得整个屁股都在筛糠一样抖动,方头的心里竟涌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
整天围在方头摊子四周的那些狗早就嗅到了血腥气。它们眼巴巴望着方头手里的美味,却不敢往前凑,固守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摇摆着尾巴献殷勤。
韩财主家的伙计心疼早已冷汗潸潸的儿马,他一下一下抚摸着那匹马的马鬃,对方头说,今天我算是开眼了方头,你是真鸡巴狠呐!抬头发觉方头在瞪着自己,他立即改口,不无遗憾地说,啧啧啧,可惜这一对大马卵子了。是吧方头?
方头心说,你懂个屁。
摩托车突突突突的叫声由远及近,等声音一停,龟井的小勤务兵就跳下车,说,方桑,龟井队长请你去据点一趟。
方头说好。
那天夜里雨停了,官道镇的人们睡到下半夜,又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雷声。
到了早上,一个消息如旋风一般,在集市上刮来刮去。人们便知道了,下半夜听到的动静根本不是打雷,是日本人据点里的军火库爆炸了。
稍晚些时候,去老饱学医馆看病的人出来说,在医馆见到了索连七。索连七和他手下的两个二狗子受了伤,不过都伤得不算厉害。听索连七告诉老饱学,爆炸之后,他领着手下的人找到了龟井。龟井死得很蹊跷,身上总共发现两处伤,一处在喉咙上,另一处,就是他下身的那个东西没有了,齐刷刷连个茬都没留下。索连七肯定,龟井身上的两处伤都不是军火库爆炸造成的。他说,更他奶奶犯邪的是,那条大狼狗也死了,一动不动躺在龟井旁边,就跟睡着了一样。
官道镇的人们有些日子不见方头了。
没有了猪马牛羊的叫唤声,官道镇的集市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那几条馋嘴的狗,每天依然跑过来,远远围着方头的摊子转悠。
那些赶着猪羊、牵着牛马的乡亲从十里八村来到集市上,寻不见方头,便去老饱学的医馆里打听。每一次老饱学都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是啊,方头去了哪里呢?
到了年底,人们仍然没有见到方头的影子。
方头的劁猪摊子就那么一直空着,时间一长,就连那些馋嘴的狗也不来了。
转过年正月刚过,集市上终于来了一个小劁猪匠,十八九岁的模样。他一来,就熟门熟路地直奔方头原先用来固定牛马的木桩前面,放下肩上的扁担挑子。那后生很会来事儿,放下挑子,他并没有急着摆摊招徕生意,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洋烟卷,跑到各个摊子前面给大家敬烟。口里直叫着大爷大叔、大哥大姐,对众人说些客套的拜年话。
沒过几天,小劁猪匠还真有了生意。
看到小劁猪匠从怀里掏出干活的家什,围观的人们都瞪大了眼睛:小劁猪匠的动作众人太熟悉不过了,他像方头一样,用一种最隐蔽的方式往右手食指上套一把金色的小镰刀。那样的劁猪刀,天底下应该只有一把。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方头的刀,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
老饱学过完七十岁大寿不久,便无疾而终。
清明节次日早上,卖酒的李五妖神色匆匆地来到集市上,心有余悸地告诉众人,自己好像遇见鬼了。她说头天夜里尝酒尝过了头,一觉睡到清明节那天下半晌才醒。等她去西山给她家的死鬼男人上完坟回来,日头快要落山了。远远地,她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跪在老饱学的坟前边烧纸。
李五妖说,那个男人,光看脑袋瓜子,保准就是方头。女的头上包了头巾,看身段,很像莲花。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