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至民国广西瑶族乡饮酒礼及其遗俗探析
2017-03-09甘江锋岳树燕
甘江锋, 岳树燕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6)
清代至民国广西瑶族乡饮酒礼及其遗俗探析
甘江锋, 岳树燕
(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南宁530006)
明清时期瑶族由湖南南部向广西、广东、云南、贵州及海外迁徙,其中大部分移至广西境内。清代至民国时期乡饮酒礼在广西瑶族地区的影响逐渐扩展,是政府对少数民族地区控制力的逐渐加强以及瑶族对汉族文化的接受与学习的结果。
清代至民国;广西;瑶族;乡饮酒礼
乡饮酒礼是在乡学中举办的宴请乡中贤能之士的酒会,是地方士一级的饮酒礼。它最早见于周代文献,周代以礼乐治理天下,十分注重礼制。《周礼·春宫·大宗伯》提到:“以嘉礼亲万民”。乡饮酒礼是嘉礼的一种,上至天子、诸侯的宴饮,下至庶民之间的乡饮酒礼都有“亲万民”的功能[1]。唐宋时期乡饮酒礼逐步发展,明清时期逐渐成熟并与“宾兴礼”相分离,并加重了政府的作用。明代比较注重乡饮酒礼,有一套规范的仪式:主人迎宾、司正扬觯、司正饮酒、读律令、贡僎、献宾、宾酬酒、共同饮酒、撤馔、送宾,酒席毕[2]。清代沿袭明代礼制,乡饮酒礼的形式与明代基本相同,并无二致[2]。《清史稿》“乡饮酒礼”条这样记载:“顺治初元,沿明旧制,令京府暨直省、府、州、县,岁以孟春望日、孟冬朔日,举行于学宫。”[3]当然,并不是全国各个地区、各个民族的“乡饮酒礼”形式都是一样的,作为中国人口较多、分布较广的瑶族在接受“乡饮酒礼”时也有其特点。
一、清代至民国广西瑶族乡饮习俗的特点
(一)具有审判功能
“乡饮酒礼”是一种崇尚德行、序齿长幼的礼仪,主要具有规范社会秩序的功能。乡饮酒礼的参加人员主要是宾、主、介、僎、众宾,其中宾为最主要人选,一般根据学者德行才能高下来确定,称为“谋宾”。而明清时期则稍有变化,宾大部分由致士官员充当[2]。即使是到了明清时期,汉文化比较浓厚的地区依然坚持以德才选“宾”。这一礼仪传播到少数民族地区时则有了一些变化。《岭表纪蛮》记载:“蛮人之祀社神,尤本古之遗意,亦以仲春、仲秋,二月为祀社报祈之期。是日,同社长老必沐浴易新衣,咸集于社前,屠牛刑豕,祷告社神,祝丰年、祈福佑,同时并讨论全社应宜应格之事宜。议讫,聚饮颁胙,唱歌为乐。”[4]85可以看出民国时期瑶族在举行“乡饮酒礼”时,长老在其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这应与当地基层组织的形式有莫大的关系。当然,岭南地区在推行乡饮酒礼时,也是遵循“序齿长幼”的原则的。《岭表纪蛮》又载:“春秋社日蛮人祭神于庙,提筐挈筥,陈设酒礼,延巫师,红袍执笏,若然神然。社前卑幼,遍拜尊长,谓之拜社。”[4]85除此之外,瑶人“社祭”还有诉讼功能,这区别于其他地区。“(瑶人)有相讼者,集于社,推老人上坐,两造各剪草为筹,每讲一事,举一筹,筹多者胜—盖理直则筹存,理输则筹弃也—是谓之‘赛老’,亦曰‘论理’,论毕,刻木记之,终身不敢负。”[4]85可见“乡饮酒礼”对岭南“瑶人”的影响,它具有一定的审判功能,发挥管理方面的作用。
(二)“乡饮酒礼”习俗遗存时间长
清初虽然推行“乡饮酒礼”,却没有坚持多长时间,推行过程时断时续。顺治初年推行“乡饮酒礼”,雍正时认为过于奢靡,因此禁止推行;乾隆时,由于财政状况的好转,“乡饮酒礼”运行良好。此后,由于财政匮乏,下令停止“乡饮酒礼”[5]203-207。当时由于人口增长过快、战争、赔款等一系列原因,清政府的财力越来越弱,无力维持乡饮酒礼的运行。清末,白银大量流入外国[6]50,这又导致了物价上涨[7]10,清政府的财政收入更加微薄了。加之这一时期人口大量增长,更刺激了物价的飞速上涨。这种情况下,“乡饮酒礼”等国家礼节自然被看作“繁文缛节”而遭废除。瑶族的乡饮习俗则并未遭到弃用,而是一直沿袭下来。刘志伟的《广西恭城碑刻集》中记载了道光年间,恭城已存在“社祭”一事:“一议每年春秋二祭用钱二十五千文,日后嗣系多众者又加钱。”[8]116-245民国时期,“春秋社日,蛮人祭神于庙,提筐挈筥,陈设酒礼,延巫师,红袍执笏,若降神然。社前卑幼,遍拜尊长,谓之‘拜社’。”[4]85到新中国成立前调查时,山子瑶依然有社祭活动。其社祭活动由村老主持,社祭时间相对固定。祭社结合召开村民会议,每户来一人,自备酒、米、肉、鱼、虾等,不然杀几只鸡或一头小猪(约40斤),祭完会餐,即席一轮生产[9]218。笔者曾在蒙山县做过田野调查,当地瑶民称本地依然有“春社”和“秋社”,并在活动当天分祭祀并猪肉(此即分“胙”)。长坪乡的一位老人告诉笔者这一活动由来已久,当地人在拜神结束后会一起吃饭*2017年笔者在蒙山、龙州等地做过调查,瑶族集中的蒙山县长坪乡存在“春社”“秋社”的祭祀活动。。蒙山在民国时期分属荔浦和修仁县,据民国三年(1914年)的《荔浦县志》记载:“二月社,椎牛造黄饭,聚饮社坛,相传盛事。(今椎牛之事已无,惟有宰猪分昨而已。造黄饭则在‘清明’祭墓时也。”[10]1010道光十年(1830年)的《修仁县志》记载:“‘春社’,乡民聚会祈谷,凡有石、树、立社牌处,皆鸡豚奉祀。分社肉,饮治聋酒,极为欢庆。”[10]1021其“秋社”则在八月份,这天“城乡皆祭社报土功”[10]1023,这一习俗至今还有。可见,瑶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乡饮遗俗一直没有中断,能较为完善的保存了下来。
(三)形式多样
这一时期瑶族的乡饮习俗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形式,这与瑶族的分布特点是分不开的。明清时期,瑶族向广西境内集聚。大藤峡起义后,瑶族四处迁徙,主要迁入地是广西、贵州、云南以及越南等地。明清以后,随着政府推行“乡饮酒礼”,各地由于习惯不同,其形式有一定的变化。尤其是进入越南的过山瑶,进入越南后很难不受到越南文化的影响。后黎朝后期,越南朝廷规定:“经常居住在越南的中国移民必须遵守越南法律、生活方式乃至饮食和着装方式。”阮朝时也有类似的法令。而瑶族作为越南华侨重要的组成部分,自然要遵守越南的习俗。据阮朝时《福基亭四约》记载,越南乡饮习俗以“盘”为单位,每盘四人,每年两次,时间与中国不同。这与中国以“百户”为单位,进行“春祈秋报”的习俗大不相同。十万大山山子瑶每年四次社祭,由村老主持,社祭地点往往在村老家中[9]218。除此之外,盘瑶等支系各有不同的仪式,瑶族乡饮习俗可谓多种多样。
二、清代至民国广西瑶族乡饮习俗得以推行的原因
(一)政府极力推动
清代,政府大力推行“乡饮酒礼”,期望以礼制教化人民,而作为“蛮族”的瑶人自然成了其教化对象。瑶族自古在朝廷户籍管理之外,藏匿于化外之地,因此有“瑶归瑶,朝归朝;先有瑶,后有朝”这一说法。明清时期,少数民族一度成了政府的威胁因素。《明熹宗实录》(卷三十八)记载:“粤西之患有三:曰交夷,曰土司,曰瑶壮。”[12]1935“瑶壮”此时并不是一个民族称呼,是对包括瑶族在内的广西众多少数民族的泛称。大藤峡起义后,少数民族势力急需归化。明代韩雍在《断藤峡疏》中记载:“臣闻瑶、壮之性,喜纵而恶法,惊悸之后,易动而难安。今渠辈仅已剪除,余孽尚余千数。顷难革面,红包野心,骤然摄以流官,律以王法,恐致叛涣。”[13]108可见此时瑶族等少数民族势力尚存,而当时明王朝的主要威胁在北方,无暇南顾,只能依靠礼仪等文化对南方少数民族进行感化。清代,北部边疆已经安定,政府着手改土归流。一方面,以武力手段镇压少数民族反抗。另一方面,以汉族文化同化他们。清代规定土司之子只有经过科考才能继承土司之位,并建立社学帮助当地士人学习。(平乐)瑶学设于咸丰五年(1855年),抚军务公崇光因四冲瑶民御寇有功,奏准添设瑶学二名,以资鼓励[14]103。学校的设立、生员名额的增加无疑有助于与“乡饮酒礼”关系密切的“宾兴礼”的推行。随着汉文化在广西瑶族地区的传播,“乡饮酒礼”等礼仪也逐渐传播开来,这与明清以后历代政府的极力推行是分不开的。
(二)瑶族对汉文化的渴求
这一时期,政府在极力推行汉文化的同时,瑶族地区的瑶民也在竭力接受、学习汉文化。清代,为了对广西民族地区加强控制,除了“改土归流”这一措施外,还推行中原文化,以从文化上影响瑶族。政府在广西地区倡导学习中原文化、推行礼制,这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瑶族人民的需要,因此得以保存。清代,在瑶族地区创办了学校,并且给予瑶学科举名额,这自然给了瑶族人民做官的机会,瑶族人民学习中原文化以参加科考获得功名。另一方面,由于“乡饮酒礼”符合社老统治的需要,能够更好地维护其权威,因此得到了各瑶族基层组织领导的青睐。同样的,许多瑶族人民出于某种目的接受了中原文化。如:宗祠即是比较有名的例子。明清政府规定,只有官宦后裔才有资格修建家庙。一些少数民族家庭,为了某种目的将自己宗族与某位汉族名人联系在一起,唐晓涛在《恭城碑刻资料集》中也提到许多家庙宗祠,并不一定都是汉族的。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的《建造祠堂碑记》这样记载:“盖闻卢氏之宗,始于宋之末季。宗祖原籍湖南郴州桥头村人氏,简授恭城知县,即江乐山水之美,遂正?焉。”[8]116-245而这一地区许多族谱都是如此记载的,这种情况在“熟瑶”中比较常见。“乡饮酒礼”等中原文化符合瑶族等少数民族的需要,自然得到快速的传播。
(三)受瑶族迁徙的影响
瑶族是一个迁徙的民族,被称为“东方的吉普赛人”。明清以前,瑶族主要居住在湖南南部地区,由于战争、人口增长等因素导致瑶族不断南迁。玉时阶在《明清时期瑶族向西南边疆及越南、老挝的迁徙》一文中指出瑶族向广西、越南迁徙的路线:广西十万大山的瑶族族谱记载,其先民原居七贤峒,后到福建,大约在600年前迁到广东南雄府,再到肇庆府罗盘山,约在400年前进入广西博白县,沿玉林、贵港迁徙,约在200多年前进入十万大山,部分瑶族则由此跨越国境进入越南[15]。在迁徙的过程,“乡饮酒礼”等中原文明被瑶族所接受,对瑶族及其他民族的文化产生了积极影响。
此外,瑶族还将“乡饮酒礼”与自己的民族节日相结合,“盘王节”时祭祀盘王活动中即有乡饮遗俗。
三、清代至民国广西瑶族乡饮习俗的推行与社会控制
(一)政府对瑶族控制的加强
“乡饮酒礼”是一种规范社会秩序的一种礼俗,政府推行“乡饮酒礼”主要是为了宣传政府意志,强化对地方的控制。孔伟在《从乡饮酒礼看明代地方社会控制》一文中认为,“乡饮酒礼”体现出了政府治理权、族权、绅权三者的结合[16]。在广西瑶族地区推行“乡饮酒礼”,将瑶族“社老”的权力同宗族族长权力结合起来,可以更方便的统治瑶族地区。这一过程实际上是伴随着政府对瑶族等少数民族进行编户齐民与文化宣传,使“生瑶”变为“熟瑶”同时进行的。同时,广西地区在20世纪初大力兴建“宾兴馆”,一定程度上强化了近代广西的宗族势力[17]。这种国家治理权力、族权与绅权的紧密结合,利于政府对广西瑶族的控制,防止了大规模动乱的发生,有利于边疆安全与社会安定。
(二)瑶族基层社会组织观念的变化
明清以前,瑶族是一个游离于政府控制的化外民族。瑶族俗语有“瑶归瑶,朝归朝”一说。瑶族不服徭役、不纳粮,生活方式相对较为原始。明清之后,随着“乡饮酒礼”等中原文化的传入,瑶族基层的“石牌制”也发生了动摇。清代,“乡饮酒礼”通过各种方式传入瑶族地区,瑶族也逐渐接受了这一礼仪。“乡饮酒礼”中的“读律”将政府法律、政令宣传到瑶族地中,瑶族人民逐渐变得遵守国家律法、听从政府策令。在削弱了社老的威信的同时,使其成为政府意志的代言人,树立起了政府的权威。
四、结论
清代至民国时期,随着政府政策的推动,“乡饮酒礼”逐渐在广西瑶族地区推行开来,并得到了瑶族民众的接纳。这一礼仪的实行,无疑强化了政府对瑶族地区的控制。瑶族地区的基层社会组织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原来作为绝对权威的“社老”,也逐渐成了政府在这一地区意志的代言人。政府加强对广西瑶族地区的控制,保障了边疆的稳定和社会安定。
[1]李娜.从乡饮酒礼看周人的思想观念[J].黑龙江史志,2013(19):7-9.
[2]刘亚中.乡饮酒礼在明清的变化[J].孔子研究,2009(5):81-88.
[3]赵兴彬.“乡饮酒礼”遗风与宁明“四八宴席”[J].泰山学院学报,2015(2):106-110.
[4]刘锡蕃.岭表纪蛮[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
[5]邓玉娜.清宫档案证史书系[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
[6]贡德·弗兰克.白银资本[M].北京:中央编译局,2008.
[7]张研.清代社会经济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8]刘志伟.广西恭城碑刻集[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
[9]广西壮族自治区编辑组《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修订编辑委员会.广西瑶族社会历史调查(六)[M].南宁:民族出版社,2009.
[10]丁世良.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上)[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
[11]徐善福,林明华.越南华侨史[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12]线装书局.明熹宗实录[M].北京:线装书局出版社,2005.
[13]汪森.粤西文载[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
[14]全文炳.伍嘉猶,纂.光绪平乐府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15]玉时阶.明清时期瑶族向西南边疆及越南、老挝的迁徙[J].边疆史地研究,2007(3):61-68.
[16]孔伟.从乡饮酒礼看地方社会控制[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2):101-106.
[17]杨天保.论晚清民国时期岭南的宾兴组织与社会秩序——基于广西玉林地区的历史考察[J].广西社会科学,2014(8):21-26.
[责任编辑韦志巧]
TheDrinkingCeremonyofYaoFamilyinGuangxianditsCustoms
GANJiangfeng,YUEShuyan
(SchoolofEthnologyandSociology,GuangxiUniversityforNationalities,Nanning,Guangxi530006,China)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Yao nationality gradually moved from southern Hunan to Guangxi, Guangdong, Yunnan, Guizhou and even overseas, the majority of which had migrated to Guangxi. Because of the government’s strong advocating, and the impact of the assimilation policy, Yao’s township drinking ritual gradually expanded its influence in this time, reflecting the central government’s ever-increasing dominance over minority areas as well as Yao’s acceptance and learning of Han culture .
Qing dynasty; Guangxi; Yao nationality; Township drinking ceremony
K256
K256
1672-9021(2017)04-0036-04
甘江锋(1992-),男,河南洛阳人,广西民族大学201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代史。
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广西民族大学中国南方与东南亚研究中心”( 2016ZXS006)。
2017-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