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家
2017-03-09鲁玉梅
鲁玉梅
扇子踮着脚到大门外头去搅晒在水泥路上的牛羊粪。她看见拴在树桩上的狗卧在一个深洞里。洞是狗自己挖的,天气太热了,它就躲进那里乘凉。顿时,她有些心疼那只狗。现在全凭这只狗,她晚上才敢睡觉。晚上起夜时,她看见这只狗在黑暗处闪着绿宝石一样的一对眼睛,就什么也不怕了。原先的时候,那只狗养着就养着,也不喜欢它在自己的身上嗅来嗅去,那时,扇子就會飞起脚要踢它,狗就趴到在地上求饶似的看着她。扇子最终没有踢它,但是她会指着狗头狠狠训斥它一番,好让它长点记性。效果总是不大,到了下次,狗还是会自作主张地把前爪搭到扇子的身上。但是,这只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把梅花印拓到在扇子衣服上。天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
另家(土族方言,分家)是公公提出来的,本来扇子早就想另了。那天晚上吃完饭,大家看散《水浒传》之后,公公就叫坐在沙发上的包子和坐在套间小马扎上的扇子,说有个事情要跟他们商量。扇子愣了一下,她知道公公叫他们肯定是重要事情,但她没有想到是另家这件事。她想着以目下的状况,这个家可能一时半会是另不了的,况且包子眼下也不想拔锅另过。他说家里盖房子娶媳妇时拉了几笔账,想在家小有人照顾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多跑跑出去挣点钱,把能还的账都还还,这样到了另家的时候,扇子和他的负担会轻一些。所以扇子这边把另家的主意给压了压,一家人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
其实扇子有时也想学别家的女人,泥鳅进了水浪坝——翻它一翻,弄起一滩稠糊涂来(尤其是当把打工挣下的钱悉数上交公公的时候,这种念头在心里了翻腾得很厉害)。她思想尕锅儿里的饭比大锅饭不知要绵软多少哩!要是给老公公老婆婆念给个玛尼帽儿,给包子甩脸子,动不动就胳捶下夹上包袱回娘家,反正就是多数媳妇所惯用的在婆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种计策,就不相信这俩儿老头老太太不让步,包子还那样对自己有恃无恐。但是,扇子就是拉不下脸来。她觉得自己要是那样做了,就会从身上掉一层皮皮一样。还有,最让她迟疑的是娘家人的态度。她阿爸是个直性子人,要是对于扇子的这件事情拿捏不准,她就想象不出从这件本来就是自己任性而为的事件会衍生出多少事端来。也许她和包子会如愿以偿地另了家,也许她和包子会分道扬镳,她就会成为一个离过婚的二婚女人,像一碗剩汤,等着别的男人来热着喝。扇子想象不出她成了二婚女人之后凄惨的生活。所以她,扇子,也就是闲了时在心里过过那样的干瘾而已。她更是知道自己的那点儿出息:到了关键的时候,听几句包子的软和话,她就会把持不住掉链子的。
公公把她和包子叫住说了另家这件事情后,扇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包子都吃惊不已。他说:“阿爸,是我和扇子哪里做的不对,惹你生气才说出这样的话吧。”听到这个话,扇子急得暗暗伸过手捣了一下包子,她想既然是公公自己提出来的,我们照办就是了,还在这里抹什么光头情哩,万一是公公在试探我们俩的口风,你这里不答应,公公索性不给另家怎么办。扇子急出一手心汗来。公公很平静,他说:“这是我想了很久以后才下的决定,大队都给打庄廓的地方下了批书了。”他说:“本来我是想着给埂子娶媳妇生子之后才要把这个事情决定的,可是峺子这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可你们孩子都八岁了,你们也是到了该给自己考虑的时候了。”埂子是扇子的小夫子,也就是包子的弟弟,已经三十好几了,还没能娶上媳妇。听了公公这席话,扇子差点都流泪了。她想不到公公早就为他们着想了。半晌,包子说:“阿爸,那您让埂子找个回民人家招婿,你和我阿妈我养老。”公公叹了口气说:“埂子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脾气也是一年比一年大,他的性子实在是不适合当上门女婿,还是再奔奔看有没有适合的二婚女人。”不久,包子和扇子就在河岸边里打了地基盖了五间松木大房,过起自己的日子来。另家时,公公把家里大母牛生下的母牛犊拉给了他们,把几头当年羔也赶给了,还叫包子不要买今年的年猪,腊月宰了猪圈的猪,两家人等分。地呢?家里所有的地都从中间划开,这边的是老家的,那边就是包子两口子的。至于口粮,公公说:“场碾完了看打了多少斤粮食,多打了,就多分点,少打了就少分一些。”家什,公公给他们分了两张铁锨,两把榔头,两只面柜和两条新毡。厨房里的家什也分了,婆婆从绵格乐筒笼匠那里给扇子订了一副新筒笼,把六月十四交流会时从浙江买卖人那里买的一根桦木的擀杖给了扇子。家里的碟碟碗碗、筷子都是一家一半儿。缸呢?给分了一只大缸和一只小缸。婆婆考虑着到时候,扇子可以在大缸里放水,小缸里放油。家里的什么都是对半分的,就只剩下婆婆的那只炖茶的砂罐子没被摔碎了,一人一半地分开。至于那些拉的账,他们也是说好一人背一半儿。分开家的那天,扇子从心底里感觉到公公是那样公当的人。至于婆婆,嗬,以前自己对她也有不满意之处,比如她吝啬节俭的程度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家里扫地用的那把高粱扫把是扇子进门不久买的,扫把头用得只剩下几根公鸡尾巴一样了,婆婆舍不得丢,她拿公公穿破的袜子,拆袜子腰腰把那把扫帚缝补上了,把子上的铁丝断了,婆婆就把破雨伞袋子(这个袋子是城里人浪山来的时候扔掉的,被扇子的公公捡到家中来的)拆了,套在散开的扫帚把子上。就都这样了,婆婆至今还在凑合着用着这把古董级的扫把哩。但想想,婆婆除了吝啬、小心,还有点儿嗜茶如命的毛病外,比起别人心眼极多的婆婆,她可以算得上是个很好的婆婆。
等扇子他们把牛绑到牛槽、羊羔圈进羊圈、鸡赶进鸡圈,再把厨房里用着的那些家什一样一样地摆在一尘不染的厨房里时,就马上有了一股别样的气息,扇子站在大房里闻了闻,又站在院子里闻一闻,那个气息一下就灌满了她整个的腔子。她问包子这是什么气息,包子嗅了嗅说:“这个是松木和牛粪的味道。”扇子说:“你猪脑袋呀!这个气息就是家的味道。”包子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你文化高。”扇子站在和包子新盘起来的塌泥大炕前,看着上面暂暂新的羊毛毡及那方杂木小炕桌时,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终于记起来了。她拉开包袱,从那里面拿出两副孔雀戏牡丹苫被面子苫到炕角垴垴的被子上。这是她和包子出去打工,因为下雨在工地里卧工没事干的时候,扯了几尺白布买了几梭罗锦线给做出来的。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两副苫布面子这么快会苫到新家里来,只是为了在下雨天有个活儿做而不心慌和想家。包子立刻喜爱得不得了,趁坛子在外面耍着没进来,他偷偷摸摸亲了一下扇子。扇子骂他十七着还是十八着,这么喜欢耍流氓。包子嘿嘿笑着,说:“和自己媳妇亲热怎么就成了耍流氓了。”扇子说:“现在家里就缺个电视和洗衣机。”包子说:“放心好了,只要咱们两个一条心,你在家里照顾好家小,伺候好庄稼,不出今年,我就会把这两样东西摆进家里的,也把算在我们头的账给还了。”扇子想想,也觉得确实有理,绵格乐谁家的媳妇不是这个样子呀!在家里抹布来了水去了地洗、抹、扫,到了谷雨的时候,谁不是将半条命豁出来在地里拔草,到了小满后芒种前的这个时间茬茬里,又往庄稼地里打追肥,到了小暑的时候,顶着烈日钻在小麦地里分大草、捋燕麦粒;谁不是一年到头捂劳庄稼脸上身上脱掉几层的皮子,把手做成渣渣的呀!以前家还没有另开时,家里的这些活儿都不用她操心,都是婆婆一个人操练掉的,自己才得以和包子东颠西跑到外面去打工。另开了,这些活儿自然而然就落到她的身上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扇子看着自己崭新的家,那一根根椽子平展、端直,一律都是小碗口粗细,呈现着令人感到温馨的红黄色,她觉得这是自己见过的最最美丽的颜色,她感到什么都不用怕了,因为她已经和包子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她扛着一杆拖把,像一个在巡逻着的卫兵走过一块平展的场,来到河岸边洗拖布,她听见水在潾潾响,她的心充满了感动,现在她要去拖地。就在自己刚才走过来的那块宽敞的场里,等过了清明的时候,她会在那栽上几塄塄的葱,种上牛头帮白菜和华英紫萝卜,这个是多么温暖和可爱的家呀!扇子决定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去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
她心里那个调皮的小泥鳅,从那天开始,就不再在身子里面活蹦乱跳了。
后来扇子和包子上了一趟白土崖豁拉了三手扶白土。他们打算在庄廓外面砌一间猪圈。所用的石头是他们上河滩水里捞的,全是圆滚滚的麻石头。春分过了两天,猪圈也砌起来了。包子就从城关集市上抓回了一头小白猪。扇子看麸子仓子里的麸子不多了,就在院子里铺上彩条布,从库房背出三袋子麦子倒在上面拾掇磨物。她得要和包子上柳树庄磨坊去磨面拉麸子。过了几天,包子用手扶把羊羔和牛拉到代牧人的草场上去了。兩个人想把家里需要男人、需要出大力气的活儿都想在包子出去打工之前做完。只有这样,包子才可以在外面安心地挣钱。也只有这样,扇子才可以比较轻松地度过整个夏天。
那只狗是从扇子娘家里抓来的。对于狗,扇子谈不上喜欢,更多的恐怕是讨厌,她觉得狗身上总是有股很难闻的味道。正月里给阿爸阿妈拜年时,阿爸硬是要把狗拿给他们,还说他们的家单不单的在河沿边里,没有左邻右舍照看,得要养只狗看家。那只狗就是这样到的扇子家。
三月初八那天,包子卷着行李卷儿坐班车走了。包子走后,家里就只剩下扇子一个人。扇子发觉时间比上原来的至少慢了一点五倍左右。那天她把院子里的菜地翻过,种上萝卜、青菜、香菜、大白菜之后,抖掉钻在鞋子里的干土,打开水管子洗完手,开始坐在房檐底下的草袋子上做针线。阳光满满当当照在她的小院儿里,她从针线上抬起头时,看见各种各样的小飞虫在库房的阴影里飞来飞去,打着粉红花苞的碧桃和花园那一铺滩干柴牡丹间,有一条细细的闪闪发光的蛛丝在微风里飘来荡去,打满白色花苞的李子树上有一尾白肚青翅的鸟儿在梳羽打扮,还有在离她不远的庄廓外面的杨树上,一会儿飞来几只红尾白脯的鸟,一会儿又飞来几只吵闹的喜鹊,一会儿又飞走了几只麻雀。再远,她还听见后庄里有只狗在不停地吠叫,有公鸡在打鸣,还有外地人背着的扬声器里那些喊着“收头发”“修理缝纫机”的声音。当这些声音被大一点儿的风从她院子里吹跑时,暖室的塑料布就开始“唰啦啦”地响个不停。这时,扇子开始没来由地心慌。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拉开铁大门出去,在门口站了会儿,看了一下圈里的猪,树桩旁的狗,便好像放了心似的进来又坐到草袋子上开始做针线。当她觉得脖子酸了,准备在空气里用头写个大大的“米”字抬起头时,她发现太阳光没有在她的院子里挪动一下。她诧异起来。后来想想,就想通了,那是因为家里太安静的缘故,她就打开手机听马秀秀的花儿,越听越想哭。这花儿比那狼虎药还毒,听着听着,扇子感觉自己身子连着心肝花地疼开了。她手过去就把手机给关了。她不想自己像个没有出息的女人哭鼻子。但她这时却真的很想包子,想包子那燕麦一样小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和那张油腔滑调的嘴。想了一会儿包子,扇子觉得还不过瘾,她就想起平时他说的一些怪话。“你能了就把尿尿到墙上去。”包子不服气时,喜欢拿这句来气扇子。扇子当然不能把尿尿到墙上去,尿到墙上倒是怪事了。说完,包子就会咧开嘴得意地笑笑。扇子想着想着就笑了。一笑,扇子就会觉得心口就不是那苦涩的滋味了。再说,不是有儿子陪着她吗?她比庄子里发旺的媳妇幸福多了。听说发旺的精子是死的,他的媳妇就怀不上,所以到了夏里,发旺媳妇一个人就独独地守着一个空旷的大院子过活。后来,发旺媳妇就疯了,对着牛说话,有时还会对着一棵树能说上半宿的话。再后来,那个女人就消失了,她掉在一个死水坑里淹死了。
想到儿子,扇子的心思就动了。儿子坛子寄宿在学校里,到了星期五下午才从学校回来。回来了把书包往炕上一放,连一口茶没喝,就被婆婆一口一个果儿地叫到老家里去了。到了星期五下午,婆婆准会出现在扇子家里,不是借点儿茶叶,就是借点儿青盐,平时连个影子都不见。后来,扇子就感觉到了不大对劲,婆婆借东西一准儿是在星期五下午,一准儿就是坛子放学归家的时候来。坛子去了后,婆婆不是在铁勺里炒给一个鸡蛋吃,就是在他手里捏给五毛钱,让他上小卖部去买小布丁吃。扇子是很气恼的,觉得婆婆像个妖精,把儿子骗进她的盘丝洞里去了。这明明是不把她扇子放在眼里,跟她在抢儿子嘛!但仔细想想,这似乎完全也怪不到婆婆身上。比起扇子,坛子更加喜欢呆在他奶奶的身边。这使扇子在心口窝儿那里汪着一潭冰水一样不舒坦。扇子气恼的同时不免就对自己产生了怨恨,说自己活该。坛子十个月大时,扇子看着绵格乐的年轻尕媳妇们跟着男人天南地北地打工,那些媳妇回来的时候不仅跟城里人一样时尚漂亮,说话的那个腔调里,都充满了对于像扇子般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土鳖虫儿女人的蔑视。尽管她们的身上穿的都是从夜市上淘回来三十九块钱的皮衣,十五块钱的皮鞋,但庄子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戳穿那些。那些出门回来的女人们,往往就会站在巷道的十字路口,用手相互摸摸那些衣服和裤子,啧啧发出对彼此的赞叹,扇子去了根本就插不上话。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受不得别人从门缝眼里看她。不听婆婆的话,她把坛子塞进婆婆的怀里,夹上针线包袱就上小胡图坐娘家去了。她在娘家里减少饭食让奶头里的奶开始回。等坛子不再哭喊着要奶,开始喝牛奶面汤的时候,她就跟着包子到外面去打工。开始的时候她不习惯在外面的生活,想坛子想得不得了,晚上无论把眼睛闭得有多实,坛子胖乎乎的影子还是会钻到她的眼睛里来。她没有办法了,就偷偷背着包子哭。要是让包子看见了,他说不定就会把她赶回来,那得有多丢人呀!她不想做一个那么没有出息的女人。时间可真会磨人,当打电话听到坛子开始能吃上一小碗饭,并学着叫奶奶的时候,扇子也就渐渐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扯心坛子了,慢慢她也就习惯了在外面打工的生活了。后来她甚至觉得外面的生活比在家里要爽快,下工想去夜市,腿一抬就走了。这要是在家里,恐怕要提前打划上半个月,还要细细在心里思量寻摸上半天和哪个合适的媳妇搭上伴儿了去。但现在扇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便觉得心口窝的那潭水就越来越冰了。但她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把儿子从婆婆那里拉过来。她对自己越来越失望。但失望归失望,扇子憋着一股劲儿,想着把儿子从婆婆那里“抢”回来。
于是,扇子开始有了一个习惯,到了星期五的时候,把大铁门从外面一锁,就去浪地。其实,前两天时,包子来了电话,让扇子到掌马坡和油砂口两处种了菜籽的地里去看看。这些天一直都不下雨,土虼蚤怕是要吃了那些刚刚破土的菜籽苗。她当天就去了,去了后就发现不少刚刚长出地面子的菜籽焉头搭脑打不起精神。回来后,她在喷雾器里兑上吡虫啉把两块地里的菜籽都打了一遍。这次出去,纯粹就是冲着婆婆来的。她想婆婆见到铁将军把门儿,就会知趣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婆婆坐在猪圈墙上一直等着坛子。扇子眼睁睁看着婆婆把儿子从门口打劫走了。扇子那个气呀都从领子里冒开了。她想婆婆这是安的什么心呀!她存心让自己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不好过。俗话说得好;老兔儿的尻子上没毛。比起婆婆,自己显然还嫩着哩嘛!另家的时候,看着婆婆那样大度的样子,自己感动得差点都哭了。原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她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哩,她一开始就决定了把扇子的心肝花儿子坛子给拿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对她心存感激。又到了一个星期五,扇子把门锁了后,就在石桥上等着坛子。这次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把坛子接到家里去。婆婆还是像往常一样,从巷子出来往石桥这边过来了。她看见扇子,显然是吃了一惊,问扇子在这里做什么。扇子心里哼了一声,就说:“我在这里专门等着坛子。”她把“专门”两个字咬得很重。婆婆看她话里有话哩,就不言语坐在扇子旁边。扇子想这个婆婆说她奸吧,怎么这会子又像个老实大哥一样听不出我在话里嚼她,不觉有些闷气不说话。这时,坛子放学回来了,他看见奶奶和阿妈坐在石桥上等他,很高兴。不料走到旁边时,扇子抓住他的胳膊往家拽他。坛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硬是不跟扇子回去。婆婆也吃惊地看着扇子,才知道扇子是因为这件事生了她的气。但她看不过孙子受那份罪,就朝扇子喊:“小心别伤着孩子。”扇子是听不进去的。不一会儿坛子呜呜地哭开了。婆婆上前把坛子揽到怀里。坛子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在奶奶的怀里哭。扇子这时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她一把就把坛子从奶奶的怀里拉到她的身边。扇子的婆婆这时也忍不住了,说:“干嘛要为难一个小孩子呀,有事儿就寻大人说。”扇子也毫不示弱,说:“你怎么老来抢我的儿子?”婆婆顿了顿口,没有言语。而身边的坛子说:“咋这个时候想起来了你还有个儿子,早先我和奶奶受罪时,我阿妈去了哪里去了?”这几句话把扇子在胸口的凉水彻底变成冰块了。她看着坛子拉着奶奶的手走下石桥去,就虚弱得连一步都迈不出去。坛子的话像一枚钉子,钉进她的心窝窝里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身上蓄积出一些气力,有些踉跄地回到家中。这时,她看见已经有很多阳光从她的院子里逃走了,粉红的碧桃和白的李子树在院子中投射着暗影,院子里静悄悄的,就连早上那些小心翼翼的鸟儿都不曾在她的院子里啁鸣一声,她还看见阴影下的房檐眉那里落满了薄薄一层灰。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惧怕过这个院子角角落落散发出的静谧。扇子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进那一片静谧清冷如一滩井水似的阴凉中去。
事情是第二天出的。那天早上,扇子从炕上爬起来,捅开炉子往里面加了几块煤砖后,端着灰匣子往大门外面的厕所走,不想一脚踩空了台阶,把脚给扭了,等到她从地上爬起来时,走路就像是给鸡绊上绳子了一样。这期间,坛子回来过一次,但很快又走了。扇子的眼睛只闪烁了一下光,就黯淡了下去。她很想把包子叫回来,但事情又没到非要叫他回来的地步,她犹豫着圈起手指头,没再理会那拨到一半儿的数字,想着大不了吃上个跌打丸,用毛巾热敷一下就了事了。后来,坛子不出声地把一小铝锅热乎的饭放在她茶几上走了,扇子有些想哭。到了星期一,给她送饭的人就成了婆婆了。扇子的心里五味杂陈。
搅罢粪,扇子觉得脚好多了,她挂心着地里的庄稼。自从扭伤脚以来,她倒是躺在炕上想了许多坛子的事情,想着想着,她就想开了。她觉得对于坛子这件事,自己缺乏的是耐心,想着以后慢慢来弥合她跟坛子之间的裂缝才是关键,毕竟自己以前把儿子抛给婆婆那么久。进家拿了草铲,锁了门,扇子一瘸一拐地过了石桥,一路连歇三脚才到了掌马坡那块地里。她怔在那里,原来她看见婆婆蹲在地里已经拔了一大半儿的草,这块地就是包子和她在一年前从老家划出去的那块。恍惚了一会儿后,扇子蹲在地边开始拔草,她想最终自己和婆婆会重逢在这块地里面。拔草时,扇子又有了那种时间在这里放大了一点五倍的感觉。但很快,她又有了与之截然相反的感觉。她觉得这些时间和草简直太残忍了,婆婆花了一辈子的时间都没有拔完它们。婆婆没拔完,那么,现在就该轮到她扇子去拔了。扇子抬头看看延伸到一个疙瘩梁梁上不见了的庄稼地,她想,接下来她得要豁出自己的半条命来拔,等拔到和婆婆一样的岁数的时候,她就不相信拔不退它们。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那时她还没有拔净,她也会学婆婆的样子,和坛子的媳妇一起去拔,直到自己完全拔不动为止。她相信这件事儿很快会来临,因为,那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