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的坎坷人生与书画风格演变的关系
2017-03-09刘畅
刘畅
桐城位于安徽中部,接江趋淮,历史悠久,明清以降,程朱理学发展鼎盛,尊儒重教风气盛行。“桐城派”是我国清代文坛上最大的散文流派,主盟文坛200多年。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号为一代文宗,被尊为“桐城四祖”。他们讲究义法,提倡义理、考据、辞章,语言力求简明达意,条理清晰,清真雅正,形成统一系统的理论体系。而“桐城画派”相对于桐城文派而言,也是独具特色。其翰墨渊源可追溯至北宋李公麟,以“明季四公子”之一方以智为代表,既有诗、书、画之长,又以哲学思想为底蕴,开清代桐城书画艺术之先河。方以智人生经历坎坷,遗民思想强烈,才华博涉多通,阅历丰富,作品从早期文人写意逐步转变为荒寒、冷萧的格调,寄托着真挚的情感。
方以智(1611—1671年),字密之,号曼公,又号鹿起、龙眠愚者等。出家后法名弘智,字无可,号墨历、药地和尚、浮山愚者(见图1)。桐城人,与冒襄、侯方域、陈贞慧同为复社成员,有“明季四公子”之称。崇祯十三年(1640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明末清初时著名书画家、文学家、哲学家、科学家。其家学渊源,父亲方孔炤,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崇祯朝官至湖广巡抚。方以智受教于名师学者,博采众长,主张中西合璧,儒、释、道三教归一,有《通雅》《物理小識》《浮山文集》《医学会通》《东西均》等二十余部著述,涉及天文、物理、医药、文学、书画、哲学等,被称为大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桐城诗人钱澄之(与顾炎武、吴嘉纪并称江南三大遗民诗人)在《题愚道人溪山册子》中记:“吾乡士大夫能诗、善书法、而兼以画名者,自愚道人始。”方以智12岁时丧母,由姑母方维仪抚养长大。方维仪精于禅理,兼善书画(见图2),绘画师法宋代李公麟,尤擅长绘释道人物。她对方以智细心指点,督促课读,并以气节励志。方以智早年才华横溢,曾主盟复社,涉足文人丹青,师法元人“墨戏趣味”(见图3),体现了他在学问功名之余的闲情逸致。明朝灭亡后,方以智转投南明弘光政权,受阮大铖排挤,流寓岭南,拥立永历政权。后清军南下,方以智于顺治七年(1650年),披缁为僧,形骸枯寂,谢绝世事。从入世到出世,是方以智人生重要转折点。他广学倪黄、沈周等家,画风转而幽淡、荒疏、简远,多为枯山寂水、孤树奇石,用笔枯淡朴实,墨晕不显,逸笔草草而不求形似。并与周边“新安画派”“宣城画派”“姑孰画派”互有交往,兼收并蓄,参以禅趣。书作章草,亦工二王,奇而不肆,古而不怪,刚正不阿,不流凡俗。
《空亭落松图》(见图4)是其遁入空门不久,向新安画风转变时期的作品。远山淡墨轻抹渍染,近处杂树丛立,空亭用白描勾写,不事渲染,更显空旷萧瑟。笔墨润泽灵秀,轻描淡写参以浓墨点苔,格韵高妙,给人以冷逸静谧、远避尘世之感。浓淡虚实之间仍保留早年清新潇洒的意味,是中年时期承前启后、由笔墨抒情到意境感怀的过程。画题:“截断红尘石万寻,衝开碧落松千尺。特地为中锋拓出,拈留甚应,可惜可惜。无可道人。”下钤“无可道人”白文方印。画左下角钤“如愿”铁线朱文长方印、“靖侯珍藏”白文方印,另钤“方苞之印”朱文方印、“灵皋”白文方印,右下角钤“朱爵长寿”“乍浦许氏子宣珍藏书画印”朱文长方印。
方苞(1668—1749年),字灵皋,与方以智同属“桂林方氏”家族,桐城派散文创始人。朱荣爵,民国时期人,字靖侯,室名为云松馆、两溪轩,安徽泾县人,一说苏州人,精鉴别,富收藏。
明末清初出现很多较有影响力的遗民画僧,具代表性的有“四僧”、普荷、七处、方以智等,强调“以画说禅”“以手写心”。方以智自明亡以后始终处于颠沛流离的逃亡境地,从北京到南京、肇庆,后遁迹于粤、湘、桂之间,过着“曲肱茅屋鸡同宿,举火荒村鬼作邻”的生活。不得已在梧州出家,后游离于苏、皖、赣一带,直至晚年主持青云山。因此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不像“四僧”那样注重笔法墨晕的变化,追求塑形的奇特、图式的创新,而是以简练传统的笔墨聊写胸中落寞之气,表现的是画外超脱之境。《携杖看山图》(见图5),层岩叠嶂占据画心主要位置,山顶崖间古木参天、屋宇隐现,一长者携杖拾级而上,访友、赏景、参禅,平添闲雅幽趣。画中以披麻皴写,稍事染点,中侧锋并用,浓淡相宜;构图简洁,错落有致,逸笔草草,不求甚似。笔法疏简粗犷,既得云林荒率超逸,又具大痴、石田苍劲松秀。画题“浮渡愚者智”,下钤“浮山智”朱文方印、“愚者”白文方印。画中虽无年款,从笔法上看应是方以智中晚期作品。
方以智晚年定居江西庐陵青原山,后主持净居寺(1664~1670年),宣扬儒、释、道三教汇通的学术思想。方以智入驻青原初期,禅宗世界的修身养性并没有消除国仇家恨带来的苦闷与悲愤,内心的矛盾与反清复明的绝望始终困扰着他,因此作品具有遗民画僧冷逸出尘、空旷清静的格调。《疏树孤亭图》(见图6),图绘荒山野岭,全以水墨写就,构图似有倪云林一河两岸式结构,高台矗立,远山如屏,古树凋零,空亭孤立,临渊照水。以秃笔焦墨勾写,而绝少渲染,用线条的轻重、浓淡来表现作品的层次、虚实。笔墨枯劲生涩,完全舍弃了笔墨韵味,意境更显荒凉寂寥,风格应属新安一派。正如后人评曰:“无可大师纯用秃笔,意兴所到,不求甚似,细钩皴,免渲染,而生趣天然。”周亮工在《读画录》中亦称其“意兴所适,或诗或画,偶一为之,多作禅语,自喻而已,不期人解也”。画题:“高台临水着孤亭,松柏传来太古青。当面远山留返照,蔚蓝天色饷空瓶。青原愚者智。”后钤“浮山智”朱文方印、“愚者”白文方印。起首钤“此藏”白文长方印,左下角钤“浮渡山人”朱文长方印,右下角钤“寿公”朱文方印、“吴氏密崖珍藏书画印”朱文长方印、“青山方”白文方印、“浮山访得畊轩金石书画”朱文长方印等收藏印。
方以智的山水册页则更具特色(见图7),较之堂幅、立轴笔墨更为丰富。时而秃笔枯墨,计白当黑,落墨寥寥;时而略施皴染,迷茫空濛,在萧云从、程邃、戴本孝作品中尝得以体现。构图简远者,笔法瘦劲,皴法简淡,冷萧苦寒;图式宏阔者,虚实映衬,浑茫清幽。方以智交际甚众,中年以后虽疲于奔命,然与周边诸多画派多有往来。加之游离于山水之间,因此题材也更为丰富。作品转益多师,不拘一家,颇具遗民色彩。款印“中山玩月”“愚者”“无”“智”等。
另有《无可大师墨石册》(见图8)则是他临终之前一年的作品。方以智在青原山净居寺做主持7年,为振兴青原曹洞中兴,使青原山成为当时南方著名的禅学中心,做出积极的贡献。他将觉浪道盛的庄学论述导入青原,掀起了一股三教并弘的学风,由此也使其哲学思想境界升华到了一个圆融贯通的集大成的阶段。这一时期也是他晚年生活较为稳定、安逸的阶段,作品也较早年有所变化,所绘景致应物象形、造型奇特,根据形状的不同采用多种皴法以表现山石的脉络、纹路、质地、阴阳、凹凸、向背。圆石多披麻皴、雨点皴并用,线条遒劲、圆润浑厚;太湖石,玲珑剔透,经络盘旋,擦染并用,突出造型的凸凹立体感;观赏石运用芝麻皴,疏密穿插、聚散有致,更有泼墨渲染,墨分五色,自然随形,追求天然之趣;奇石礓砺则多使用马牙皴、鬼脸皴,斑驳陆离、石骨嶙峋;尚用折带皴表现岩石层叠、方折秀峭。这些奇石峭壁,运用各种笔法皴写,高低俯仰、尖厉峻拔,而不添任何背景,尽显新奇之态,颇多空灵之感,可谓方以智晚年书画集大成者,也是畫家思想、情感的注入以及审美意象的外化表现。作品的笔墨、表现的肌理、韵律,达到了形意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册中钤有“愚者”“浮山智”“守墨”“以智”“无”“智”“无可”“守墨”“不答”“密山氏”等名号印。册中自题:“庚戌献岁,寒山无事,童子炙炭研墨,请愚者发笔,遂成诸种石,将谓荟撮各家,实则取冰雪之自肖耳。研邻山主过归云阁而索观,便以为饷,浮庐愚者智。”庚戌即为1670年,从落款中也可以看出在青原山闲暇之余的安逸状态。又有晚清著名收藏家李侯题跋:“磊落形奇,崚嶒骨傲,石耶人耶,分明写照,固由天然,亦因笔妙,为问米颠,何如九曜。甲申冬初,芝老题。” 下钤“芝陔”朱文方印。李芝陔,名侯,又字在铣,河北涿鹿人,曾为涿州知府,清咸同间北京著名鉴藏家,与翁同龢、宝熙交善。此跋点出方以智以石明志,品行磊落骨傲,而笔墨又如米颠精妙的写照。
方以智书法也颇具特色(见图9),章草与今草夹杂,字取横式而求紧结,行笔涵蕴,圆浑朴茂,不露锋芒,笔力清劲而又见力度。书如其人,与画同源,既有佛家思想澹泊高古、自然天成,又具遗民不屈不挠、桀骜不驯的个性。布局整齐中有参差,相避相揖,相呼相应,疏朗空灵,深得右军书法三昧,晋人遗意(见图10 )。
方以智作为明末清初重要的哲学家、医学家、科学家、考据学家,他在书画艺术上独具特色,虽起起伏伏,颠沛流离,但他对艺术的研究与追求却是坚持不懈。方以智开桐城画派先河,画名虽被他在其他领域成就所掩,然作品反映的思想境界、时代风格以及笔墨特点都对桐城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题款不落清帝年号,表现出野逸高洁的遗民情怀,与新安画派有着异曲同工之意,在清初哲学、文学、艺术领域享誉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