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020
2017-03-09Lingxing
Lingxing
“你拍得不够好,因为站得不够近。”来自20世纪最著名的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的话犹言在耳,而在采访沈玲之后,我深信所谓的“近”具有物理和情感的双重意涵。
就在2016年11月初,中国航展在一阵阵惊叹中落幕,现场人头攒动,但更多的人是通过影像来体验这份惊险和刺激。由资深空军摄影师沈玲拍摄的“蓝天芭蕾”,歼-20的潇洒舞姿让人印象深刻。这位61岁的空军大校,在一年前退休,珠海航展再次出山,作品在中国空军网上发布后迅速获得10万+的点击。
沈玲,是中国第一位乘三代战机进行航拍的女军人,镜头中那些战机,或如飞鸟划过天空般律动轻盈,或像是利剑出鞘充满力量感,而那些一同出镜的海洋和群山也美不胜收。
传统意义上,在航空相关的拍摄中,大致可以分为3类:在地面举着相机地对着天空拍摄飞机的起落,人在空中将镜头对准大地拍摄地面的风光,以及在空中拍摄飞行状态的景象。航拍作为一个整体在目前都还算不上大众化,搭乘运输机的旅游项目是其中较容易实现的一种,而像沈玲这样在战斗机中空对空地拍摄是极为罕见的存在。
站得足够近
2009年沈玲登上战斗机拍摄,彼时她已经入伍空军40年了,几十年磨一剑的说法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为过。沈玲说,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台老相机,和家人相互之间拍照留念,那个时候就崭露了一点天分。15岁入伍,从空军医院政治处电影放映员开始做起,同时也做一些报道、宣传工作,1978年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了摄影作品。后来成了空军的专职摄影记者,沈玲说,自己一直就在空军队伍里,常年在机场这样的环境摸爬滚打,太熟悉飞机的轰鸣声,也太熟悉飞行员的那种感觉了。几十年间,搭乘运输机、轰炸机参与了众多大事件的报道,但以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为偶像的她,将搭乘战斗机近距离的空对空拍摄视为自己最大的愿望。
即便已是空军的资深报道者,但登上战斗机依然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沈玲说乘新型战机航拍要梦想成真“难于上青天”!期间,她打过无数次报告,文件规定必须审批,且程序非常复杂、严谨,而且必须司令批。
2009年,刚好赶上双60周年的机遇——一个是空军建军60周年,一个是建国60周年,她以反映我军战机在南海巡逻,保卫南海领空的战斗英姿为主题,审批终于通过了。
她说,那晚,接到通知可以乘新型战斗机随训航拍时,激动地无法入睡,那种心情只能用“狂喜”来形容。
获得飞行许可之后,有差不多1个月的时间做准备。首先必须到空军医院飞行员专科进行严格体检,并逐一记录在飞行健康本上;体检合格才能由部队作出详细的飞行训练计划,再次向机关报告审批,才能开始实施飞行基础训练。
体检过关后,在经验丰富的飞行副大队长张家魁的指导下,学习航理知识、模拟机飞行训练、座舱实习、徒步演练、跳伞救生训练,记下了满满一本飞行训练日记。
“明天就要飞行了,这一刻来得太不容易了。”沈玲回忆道,头天晚上枕着领来的新飞行服,激动得在心中一遍遍地问:“这是真的吗?我真的能上天吗?”
清晨,当穿上蓝色的飞行服,戴上头盔,绑上抗荷服,登上战机的舷梯时,一股沉积已久的感情突然迸发,已无法自已。刺耳的啸叫似乎都成了最喜欢的快门声。
当天带飞副团长、特级飞行员贾振宇是空军三代战机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多次参加重大演习,飞行技术堪称一流。
起飞了!战鹰腾空而起。她在自己的飞行手记中写道:瞬间,乘的战鹰插入云霄,如同茫茫沧海中一叶小舟,仿佛在梦境中翱翔。
020是她的飞行代号,“020,020,行不行?”,飞行头盔的耳麦里传来前舱飞行副团长贾振宇忧虑的声音。这种担忧可以理解,因为她乘坐的是新型第三代战机,而不是军用运输机;因为她是一个军旅摄影记者,而不是一名飞行员;也因为彼时她已经54岁……太多的理由,让这次航拍,变成了一次不容失败的唯一。
“020,020,左前方有编队!”
“明白!”沈玲举起相机,睁大眼睛拼命搜寻,却不见踪影。镜头中,原本是芝麻大的黑点,刹那间呈现在眼前,她说不得不佩服飞行员那鹰隼般的视力。战机!她不停地按动着快门,生怕漏掉每一个瞬间。猛抬头,原来预报“晴天”的天空中却乌云密布。战鹰成战斗队形飞翔着,在云缝透出的一点逆光下,带来一种战场风云四起的豪壮。机群小转弯向左下方盘旋。
“020,行吗?”头盔耳麦里再次传来前舱副团长贾振宇的声音。
“行,跟上!”她毫不犹豫。她知道挂弹战机在俯冲或45度转弯这样一个最佳拍摄角度跟进时所要承受的空中强载荷。她形容那一刻,抗荷服像是绑在腿上的血压测带开始充气,把血向上挤压。4个G,自身体重乘4倍,如同400斤重的水泥压在身上。手中5斤的相机瞬间变成了20斤重的“铅球”,举“机”维艰。但这种俯冲就犹如芭蕾舞演员的旋转,是最为精彩的瞬间。
除了身体上的不适感,这类飞行的另一大难度在于速度极快。飞行的航拍和拍风光、拍舞台不一样,因为风光赶上好天气就能拍好,哪怕一时没有,也可以等。飞机上是不可能等的,沈玲飞的是超音速战斗机,超两倍音速,时速2400KM,這种机会稍纵即逝。
如果不是突然发现自己的头盔映在玻璃上的眩光,几乎忘了自己是在战机上。眩光是弧形玻璃窗所带来的,她说刚开始想用偏光镜滤掉这个。她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偏光镜后,发现错了,玻璃弧形反射光上了偏光镜反而色彩特别脏,但也意外发现挺有味道,而且这个效果是PS做不出来的。
40年了,从进入空军行列学习摄影的那一天起,就梦想着能够“乘战斗机航拍”,能够让自己的镜头与它们在空中亲密接触,让那些卫国戍边的雄姿成为永恒。“这一刻, 太美了!”她说,当座机脱离编队时,看着它们从身边滑过,心中油然生“生命如斯”的感慨;当编队靠近海岸线,俯瞰下去,绿的海、黄的岸、白的云,世上最完美的构图也不过如此吧。
抵达理解
沈玲在采访中谈得更多的是飞行员的配合。好的照片几乎都需要对环境和拍摄对象的理解和日积月累所建立的默契。她说自己和飞行员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很多飞行员她都能叫出名字。他们称呼沈玲为“沈大姐”,年纪小一点的80、90后叫她“沈阿姨”。
“我觉得如果没有经历这个过程,对空军不这么熟悉,也拍不出来。不是说他技术不如我,因为他不懂得战斗机、不懂得飞行、与飞行员没感情。飞行,是双协同完成的,就像舞台,这个蓝天就是飞行的舞台,不是我拍得好,是整个飞行员团队配合得好,而且他们特别愿意为我配合。”
她说自己都没有想到,国庆前的一次训练,在空中一瞬间,12架飞机就排成“一”字形了。国庆阅兵不可能排成“一”字形,她乘坐苏-27,拍摄的是国庆阅兵的12架歼-11飞机,但是国庆阅兵是4机、4机、4机相隔1000米这样的飞行编队,如果没有12机“一”字形这样的编队,也就拍不出那种效果。“飞行员一下子来了这么一个编队,我根本没想到,壮观得不得了,拼命地拍。”
沈玲說,当时一手拿相机、一手按通话器报告前舱的飞行员贾振宇“下!下!下!”。因为她想换个角度仰拍,“下!下!下!”。左手按着通话按钮,右手拿着相机,这时候右手已经很沉了,就在这一瞬间,她拍出了那个舷窗有头盔影子光怪陆离特别的作品,这样就有了几种不同风格的12机编队作品。其实发生这些也就是“唰”的一瞬间的事情。
而作为一名女性摄影师,沈玲与女飞行员在情感上更为接近,她知道这些万里挑一的女飞行员有多不容易。从一个天分不错的普通人到可以承受高强度飞行的歼击机女飞行员,这条路很长,而且不断有人需要离队。她拍摄过几组女歼击机飞行员生活、训练的照片,她的镜头见证了姑娘们从初出茅庐的腼腆青涩到叱诧蓝天的成熟自信。
但无论技巧如何高超,瞬息万变的天空使得飞行始终是一项与死亡共舞的危险运动,就在发稿前,第一位歼10战斗机女飞行员余旭因为飞行事故殉职,抛去掉因为荣誉而去纪念一个人的杂念,需要理解的是这些与我们相同又不同的人,这些飞行员光环背后的悲壮。